番外一 秋意濃
作者:箋十七      更新:2020-04-06 16:14      字數:6674
  作為一家長女,她一直都覺得挺自豪挺幸運的。

  尤其還是嫡長女。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又或者是她夫君年邁,自己便也跟著老成了許多,漸漸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開始發現其實無論是自豪還是幸運,其實與排位真沒多大的關係。

  但是到底與嫡出或是庶出有沒有關係,她覺得倒真的有些看不通透了。

  她們蘇家長房,六個女兒。

  四嫡兩庶。

  鵬兒在嬰兒床裏睡的正酣,秋末時節蚊子最是猖獗,她緩緩的打著扇,看著搖床裏的兒子。

  微風輕撫,窗外林葉搖動,甚至還嗅得到隱隱的書卷幽香,蘭草清幽。隔著竹窗,正看見齊正山在書房的窗邊研究蘇葉送來的童車圖構。

  搬到齊家的別苑之後,她感覺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青布的鞋底,踏在地上,推開淡青的竹門,門前,一排青色石磚小道,兩旁是齊整的草坪,也不知道蘇葉是怎麽想的主意,把草修剪的平整之後,竟是這般好看。偶爾會有細碎的小黃花夾在其中,在微風下舒展,恍若是一張張小小的笑臉。

  站在石磚路上,看著兩個房間。

  她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男人,就在眼前,她隻要伸手,就可及的地方。

  有時候她想想這一生,就像活了兩遍一樣。

  陽光和煦微風清涼,樹影風動之間,光影似乎交疊了起來……

  “那是誰家的女子,生得*光滿麵,美麗非凡……”

  “你一身潔白無暇,唯一的錯就是太美……”

  “隻要有你在,我縱然看不見道路山川,哪怕眼前漆黑一片,都無懼不怕……”

  數年之前,她也是被夫君哄的小鳥依人的女人。

  因為那人如灌了蜜一般的嘴,她竟可以勇敢堅強到撐起整個家,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

  綿綿的秋風周密的襲卷了她的全身,她看著眼前觸手可及的真實。

  她笑了。

  她覺得她直到現在似乎才明白,真正的愛,不是耳朵,不是嘴巴,不是眼睛。

  是全身的每一個感官,是心中每一處折皺。

  就像這風一般,吹遍你的全身。

  直到現在,她還是偶爾會想起那個男人。

  也深感這世間最無情,莫過於歲月二字,多年的歲月轉瞬即過,當時再是刻骨銘心再是剜心之痛,也都會被抹去痕跡,留下的,也隻是回憶而已。

  但是過去了這麽久,她仍然記得多年以前,似乎也沒有多少年,那年冬天特別特別的冷,年關時節,田莊的糧收和預想差了很大一截,可孔君達卻一點也不在意,整日縱情聲色,以為和城裏的公子哥們玩的高興,生意上自然會給他補回來。

  那一年,她怎麽可能忘記。

  是她二妹蘇榮在閔家沒能過得了年節的那一年。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在那一年開始變得不一樣的。

  那一年,蘇倩的未來發生了改變,和齊銘終於踏上一條路。

  那一年,蘇貞也開始隱隱的有了她自己的任性。

  那一年,就連久病纏綿病塌從來都清冷的蘇葉,也開始站了出來。

  孔家已經走下坡路了,從閔家回來的妹妹們,那個從月門出側身微笑的最小的妹妹,讓她當時擁著蘇倩,心裏竟是有一刹那的發抖的。

  可是,她不能退縮。

  孔家不能輸。

  孔家是她蘇青多年來的心血,這麽多年風光在外的名聲名譽,孔家倒下,就意味著連同她蘇青的名譽也一起垮下。

  她知道,她似乎被聲名所負累了,她似乎被這些光華蒙蔽了雙眼了,她也知道,再這樣下去,恐怕,她就連她自己,都要看不清楚了。

  但是她更清楚的知道,她沒有路可以回頭可以退,明天是準備好的,就是必須和齊家攀上關係,沒有辦法,沒有別的路,這就是她蘇青的宿命,活在孔家的宿命。

  如果,還有什麽是她在意的,能引起她真正的波動的,除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名譽之外,就是孔君達越來越少的溫柔。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最初成親之時的孔君達,一點點消失不見了。而她,也變得不知要怎麽才能讓孔君達變回從前才好,隻知道每次幫孔君達做件什麽事,孔君達就會笑著誇上她幾句。

  這麽多年下來,唯一沒有改變過的,也就是那張笑臉了。

  以至於當這些統統都像前世今生那般遙遠的時候,她甚至都震驚於自己當時的瘋狂。

  她已經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了那些甜言蜜語,還是為了她自己。

  直到……

  孔君達死了。

  縱然是孔君達養了外室,與她和離,她都不曾真正的清醒。

  縱然在那時,齊正山已經出現,也仍然沒能讓她徹底的清醒。

  但是,與其說是孔君達的死讓她清醒,不如說是當孔君達死於蘇葉之手時,她才徹底的清醒。

  還有母親林佩雲親手幫孔君達安插的外室。

  直到那時,她才清醒,原來她蘇青是有家的人。

  清醒之後,她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人們心中的蘇青再也不會站起來,人們心中的蘇青就是一個失敗者。

  蘇家不能有這樣的女兒。

  遇見齊正山,和齊正山走在一起。

  人們辱她,罵她,奚落她,背後的話有多難聽,她明白,她知道。

  但是她更清楚的知道,所有承受在身的罵名與難堪,若是因為這些而放棄,那就永遠都會成為背在身上一生的枷鎖。

  隻有跨過去,不畏懼,承受得起,才會乘風破浪。

  然而,當這一切終於成為她所期盼的事實,她成為齊正山堂堂正正的女人齊家主母的時候,又有新的波浪向她拍打而來。

  “齊家主母,我的婆婆是嗎?我知道,犯不著在我麵前端出又是大姐又是婆婆的架勢,也用不著一遍一遍的強調,你是婆婆沒錯,但那又怎麽樣?你不還是一個和離過的給齊家填房的女人?!若是你出現的早一點,你也就是齊家的一個妾!”

  蘇倩當時有多抵觸,她至今都無法忘記。

  “辱你?我照規矩給你敬茶,無論是姐妹情還是婆媳情,哪一點壞了規矩?你說我辱你,這是新婆婆刁難舊兒媳,是你不想做齊家的主母,還是你不想讓我做齊家的兒媳?要真是如此,那這茶你怎麽喝下去的就還怎麽吐出來好了,我這就去齊家的宗祠三叩九拜,讓齊家的長老們合書聯名把我從齊家趕出去好了!”

  縱然是這樣,她也會一夜一夜的勸慰自己:蘇青,你就少生事吧,當初撮合蘇倩和齊銘的是你,現在一躍要成為她婆婆的也是你,是你把你自己給整到今天這個不上不下的地位的,你還要怨怪別人嗎?你隻能忍著,這是你欠你妹妹的,你一旦不忍了,也會是齊家的家醜,到最後不還是自己人受損?

  但是這些那些,終究抵不過蘇葉的那幾顆梅子。

  不過是幾顆梅子,入了腹,就成了刮心的毒藥。

  她自幼就對豆漿過敏,聞到味道都會作嘔,一旦食用,就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要嘔出來似的。

  她這一輩子,就從來沒有那樣逼自己服下過那麽多的豆漿。

  她嘔的淚流不止。

  嘔出毒藥,又何嚐不是她這麽多年來的所有情分。

  原來,就算是至親的人,當她手裏有刀,也不是隻朝向外人的。

  她知道,這也是她自作自受。

  天知道,她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是不能生養的那種女人了,誰知……

  肚子裏的那塊肉,無疑就等於要動了蘇倩和齊銘的利益,這當然是個禍患。可是她日夜防範,沒想到最後出手的,卻是蘇葉。

  別說是記憶裏的蘇葉,就是這麽多年來她所認識的蘇葉,都不是這樣的。

  從什麽時候起,自己的這個妹妹,變得像曾經的自己一樣,什麽都能做得出來了?

  她後來想,這是不是報應。

  這是不是報應?

  是不是她作孽太多?

  是不是她的報應來了?

  她曾經以為自己一直無法懷有子嗣,是上天給她的報應,後來與齊正山走在一起,她越發的覺得沒有子嗣,是她蘇青這一生的報應,可是當她後來竟然懷孕的時候,她覺得,興許老天開了眼,知道她有心悔過,原諒了她。

  可是,最後,要來殺她孩子的,就是她的親妹妹。

  她這才明白。

  這,才是真正的報應。

  沒有人肯相信,曾經手腕決絕什麽都做得出來的蘇青,在嫁入齊家做了齊家主母之後,隻想過平靜安穩相夫教子的生活,沒有人會認為她蘇青有了孩子後真的會做得到不爭不搶。

  所以,她曾經怎麽對別人,就有人來這般對她。

  所以,她後來一夜一夜從睡夢中驚醒,總是會抓住齊正山,逼著他千萬千萬不要怪怨蘇葉,這隻是她個人的果報,不關他人之事……

  蘇貞出家了。

  那一天的夕陽特別的紅,豔麗的像是染了血一般。

  她大腹便便,上山艱難。

  額際汗如雨下,卻仍舊固執到寧可站在那裏,也絕對不想進去與蘇葉共處一室。

  其實後來想想,倔強的,何止她一人。

  她覺得,蘇家的女兒,似乎受了詛咒。

  為什麽一個是這樣,兩個是這樣,個個,都是這樣?

  蘇瓊死了。

  這算不算是骨肉相殘?

  如果父親還在世,父親會不會痛心疾首?

  鵬兒出世了,蘇倩和齊銘看起來很開心,因為她放棄了齊家的家業,可是這一切也隻是暫時而已,終究,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隱患和恐懼,早晚有一天,會壓抑不下爆發出來。

  分家產,這足夠證明一切了吧?

  可是她也萬萬沒有想到,蘇倩竟然會對蘇葉下手。

  是的,雖然沒有成功,可是這件事,誰心裏不清楚?

  不過是為了最後的薄麵罷了。

  得知這些的時候,她感覺她的心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

  可是,明明捅的不是她。

  這,真的算是骨肉相殘了吧?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蘇家的姐妹,最後會變成這樣?

  當年蘇倩親手繡的三個一模一樣的金枝繡帕,她早就收在箱籠裏,當時收起來的時候,是實在不想看到這個帕子,她覺得很惡心。

  可是她再次翻出來的時候,卻是淚如泉湧。

  如果可以,她乞求上天告訴她一個方法,要怎麽樣,才能回到過去。

  要怎麽做,才能彌補曾經犯下的錯。

  胸口莫明被堵得發慌,樹影一動,又將她拉回了現實。她撫著胸口,看著窗內齊正山看著她笑著起身,向室外走來。

  齊正山走過廳內抱起他們的孩子,笑著向她走來。

  而她,胸口越發的酸澀難當了。

  看著齊正山走來,看著齊正山微白的鬢角,她的視線不由的模糊了起來。

  她下意識的想要說些什麽,卻哽咽在喉嚨發不出,更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身子,就這麽僵住,甚至不敢伸出手去觸碰自己的兒子,就像是眼前的一切都不過是水波倒影,生怕輕輕一觸,就攪亂了這份真實。

  齊正山卻沒停下,蘇青來不及躲閃,被他攬入懷中。

  眼前,就是小東西睡相微酣,流著晶瑩的口水的可愛模樣。

  “正山,我,為什麽會遇到你呢?”

  “那是因為上天見我太可憐,才讓我遇到你,讓你來溫暖我。”

  她瞪大了如墨玉般的眼,緊著鼻子,又是一股淚意壓抑難下。

  明明是,上天可憐她才對啊!

  “倩兒這些日子就要生了,我們,要不要回去?”

  他俯首看她:“你若是在這別苑裏待的膩味了,回府裏小住幾日也無防。”

  “當然不是……”

  他微微頷首笑了:“那就等孩子生下來之後再回去吧,不然,你又要坐不住守在跟前伺候……”

  她麵容頹然了起來,垂了首:“孫兒和兒子隻相差才過半歲,你不怕嗎?”

  齊正山看著她。

  半晌後,他的聲音似從遠山綿疊而來,那般堅毅:“娶了你,我就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我曾經在想,當那些流言蜚語如海浪一般向齊家拍打而來的時候,我受不受得住不重要,重要的是齊家的人受不受得住,你,受不受得住。如果為了我自己,而讓你這般承擔,我這樣做,是不是正確的。”

  他頓了一下,看進她的眼睛:“但是這些那些,統統都不比不上我想讓你陪在我身邊這麽強烈這麽盼望。”

  “但是我曾經也想,我這個年紀,把你娶進門,是不是害了你……”

  “不要這樣說!”蘇青捂住他的嘴,她從來沒有聽齊正山這般說過,她最怕的,就是齊正山說這些。

  齊正山笑著握住她的手,笑道:“但是我又想,我如果不把你娶進門,你在外麵漂泊無依,那才是害了你。”

  孩子這時突然動了一下,嘿嘿笑了兩聲,眼睛都沒睜開,就又睡了。

  她和齊正山的目光被引了過去,見狀,兩人撲嗤一聲,不約而同的都笑了。

  “你,不後悔嗎?”她突然問。

  “很多年前的一個秋天,那一年連著下了很多很多天的雨,莊稼都爛在了地裏,所有人都在想這個冬天就要挨餓了,當時我看準了時機,及時從魯南調送過來擔擔白米,準備到冬季時節在桐州販賣。但是這件事,你父親蘇立行卻截住了我,他說這個錢掙不得。我問他為何掙不得,他說發國難財不是真男兒。可我當時並沒有想抬高米價,隻想著在保障桐州百姓不愁吃食的同時,自己也可以從中受益而已,一舉兩得,總好過桐州的百姓在年關都沒有存糧過年要好。”

  她聽著,看著。

  他微微一笑,牽著她的手向前走,邊走邊道:“我不聽他的,私下裏自己從魯南運了大批的白米存放在齊家的田莊裏,結果到了年關的時節,我漏算了一條,就是那時正逢太平盛世,我們桐州又是距離京都極近的城,最不能生亂之地,才剛剛邁進臘月,先皇就下令派發了賑災米糧,整個桐州,一個人也沒有挨餓。”

  “但是,我運來的白米用不上不要緊,而先皇當時還下了禁令,但凡民間有人大量屯糧的商賈,一經查處立即法辦。”

  他說著,便看向了驚魂未定的她。

  “我當時覺得自己隱藏的很好,卻沒想到到底還是出了內奸,這世上不乏那些見錢眼開的人,通風報了信,當官兵包圍了齊家田莊的時候,我才知道大禍臨頭,隻想著這次要牽連到妻兒,實在對他們不住。卻沒想到,你父親蘇立行竟是帶頭過來的,當著所有官兵的麵打開了齊家的糧倉,然後當我看到那些米袋上的官印時,我就什麽都明白了。”他的目光悠遠了起來:“你父親,救了我,也救了我齊家上上下下。”

  她驚呆了,齊正山說的這些,她完全不知道竟然還有這樣的過往。

  “後來婉兒怪怨,說這是你父親蘇立行搞的鬼,害的齊家損失慘重,那些蓋了官印的米糧,就變成了賑災的米糧,免費分發給桐州的百姓,齊家這次血本無歸。”齊正山說著,歎道:“但是我深信,一定不是這樣。你父親,你們蘇家的人,不會出這樣的人。”

  “你問我後不後悔,我怎麽會後悔。”齊正山道:“沒有蘇家,齊家興許早就不存在了,我齊正山也不可能繼續做商盟會的會長,齊銘也沒有什麽家產可後繼。現在齊家的家業全都歸在齊銘的手上,對他而言是福是禍,那就是兒女們的果報了,我算是一早就看通透了的,我再是長命,也終是要走在你前麵,你若是要爭,我就給你,你若是不爭,拱手讓他又有何防,至於他是不是握得住,又與我們何幹?人生苦短,不過匆匆數十年,我已過了大半,晚年能得如嬌美妻,是多少人燒高香也未必求得來的,隻要你和我們的孩子將來衣食無憂,其實已是圓滿。”

  “那,齊夫人呢……”

  “齊夫人,你就是齊夫人。”他笑道,明知蘇青問的是什麽,卻是打著馬虎眼。

  末了,他撫了撫她的發,眉目深且遠:“我總覺得我能夠清晰記得我與婉兒所發生過的一切事情,包括我當年迎娶她時的天氣,沿途的風景,所見的人群,還有所有賓客所說的每一句賀喜的吉言。可是這終究是不現實的,我所記得的那一切,也不過是後來婉兒纏綿病塌時辛苦的樣子,那個時候,她時常在我麵前提起,讓我一定要再續弦,一定要一個年輕的,可以送我最後一程的人。縱然她從來沒有說過,但是我卻覺得,她在彼時,就是已經看穿了我對你的心思的。”

  她的眼淚再一次的淌了下來。

  那時,她記得,有一次她從玉華寺出來,而在她出來之前,齊正山先她一步離開,她以為在玉華寺中停留的時間足夠久,但是卻仍然在玉華寺門前,看見了齊大夫人與齊正山正在說著什麽。

  她當時就慌了,亂了。

  像是偷了別人的東西又被當場捉到一般無地自容手足無措。

  向來淡然冷靜的她,此生也有那般驚惶之時。

  從那天回去,她很久都沒有再去玉華寺。

  一直到齊大夫人逝去。

  她覺得,齊大夫人知道了。

  縱然並未真的看見什麽。

  可是一個女人,自己身邊的人有了什麽微妙的改變,怎會不知。

  但是關於這件事,關於她與齊正山的事,齊正山卻是全部都攬在他自己的身上。

  “本身就是我招惹的你,你何罪之有?罵名,本來也應是我來背負,你不過是塵世之中的弱質女子,你,本就應該過上平安喜樂的日子。”

  孩子突然醒了,咿咿呀呀的伸著小手找人,她忙上前了兩步抓住孩子的小手,而他,抓住了孩子的另一隻。

  看著孩子還有些睡意的臉蛋,她笑著輕輕的哼唱起來搖籃曲。

  他站在她身旁,看著被她漸漸軟化的綠意,心裏的某個角落,突然之間,變得越來越暖,越來越燙。

  燙到,他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再陪她走上許多年……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