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作者:沐夷光陸修珩      更新:2023-11-21 19:44      字數:5343
  第98章

    陸修珩並不理?會這些?誤解,他捧著脆薄信紙的手力道越發和緩,像是捧著一份珍貴而易碎的?回憶。

    這是兩年前他在漠北寫給初識的?小姑娘的?信。

    那時?他初來乍到,大齊也未正式與漠北開戰,邊關形勢複雜多變,軍營勢力盤根錯節,為了摸清實情,陸修珩對外稱病了一段時間,喬裝打扮成新兵“沈恒”,在軍營和?民間混跡,也是在那時?,他認識了自稱是軍醫女兒的“蘇慕”,兩人關係日漸交好,有時?不便見麵,便會在約定的?地點交換信件。

    後來邊關烽火四起,他率軍奔赴前線,屢戰屢捷,韃靼見大勢已去,竟然偷襲了邊陲的小鎮,屠殺了小鎮所有的?百姓。

    他在戰場上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一個姑娘的?性命與軍國?大事相比,自然不足掛齒,直到他贏得一場關鍵戰役後才聽聞了她?的?死訊。

    陸修珩起初不願相信,派人去查找蘇慕的?下?落,卻得知她?父親在救治將士時?因流矢而傷亡,她?和?她?的?家人在這場戰火之?下?無一人幸免。

    他沉默著接受了,也明白了這場戰爭的?勝利有多麽重要。

    太子殿下?在親自率軍奇襲韃靼大營後,幹脆利落地下?令屠城,將韃靼王公貴族各級官屬三千人,男女五萬餘人,一舉殲滅。

    此舉徹底斷絕了韃靼反攻的?可能性,為邊疆換來了兩年的?安寧,而他自己被裏通外國?的?奸細出賣,在戰場上吸入了過量的?毒煙,隻換回了一副沉屙病體,還有屠殺數萬平民的?修羅名聲。

    不過陸修珩那時?已經重病,難有清醒的?時?候,一路用?名貴的?藥材吊著命,勉強回到了京城。

    再後來,皇上賜婚衝喜,他的?病情也慢慢好轉。

    新婚夜裏,沐家的?女兒自己挑了蓋頭,兩人背對而眠。

    他隻看了一眼沐夷光那張千嬌百媚、豔色絕世的?臉,心中莫名地想起了邊關的?那個小姑娘。

    “蘇慕”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女兒,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可她?身份不及沐夷光矜貴,長相也不及沐夷光美豔,如?果沒有慘遭橫禍,也許他會帶她?回京城,但絕不會明媒正娶為太子妃。

    他的?太子妃,就該是沐夷光這樣,出身名門,聰明懂事,畢竟情愛在帝王家皆是虛妄,比起愛人,他更需要一個乖巧省心的?盟友。

    兩個人很快達成了默契,在人前是相敬如?賓的?模範夫妻,在人後是十?天半個月也不會見上一次麵的?陌路人。

    如?果不是後來的?失憶,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她?口中的?“阿珩哥哥”,從始至終喚的?便是自己。

    …………

    若是以往的?案件關聯人員犯了癔症,唐言早就令人一盆冷水潑過去了,可眼下?這人是太子,他隻能老老實實跪著,在心裏祈禱殿下?不要被美色所惑,早些?清醒過來。

    就連身為當事人之?一的?沐夷光也不明白其?中緣由,她?走過去,小心翼翼拉住陸修珩的?手,試探地喊了一聲:“殿下??”

    聽到沐夷光的?聲音,陸修珩這才從回憶裏走出,他收斂了神情,肅然危坐,已然看不出方才失態的?形跡。

    自己這邊的?故事是理?清了,可梨梨那邊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尤其?是怎麽讓謝衡這廝趁虛而入的?。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為梨梨洗清冤屈。

    陸修珩回握住沐夷光的?手,難得大方地向唐言展示他手中書信。

   

    他嘴角微微翹起,揚眉吐氣道:“看清楚了,這信紙上可是孤的?字跡?”

    難得見太子殿下?情緒如?此外露,安齊與柯文華也齊齊擠了上來,這信紙粗糙普通,五十?文便可買上一刀,雖然被保存得極好,但仍然開始泛黃發脆,信上字跡勁骨豐肌,矯若驚龍,確是太子真?跡無疑。

    上麵的?落款寫著“沈恒”二字,應該是太子當時?所使?用?的?化名,隻這“恒”之?一字,這段時?間的?流言與誤會也不攻自破。

    三人大著膽子瞄了一眼信上的?內容,從流沙殘陽的?大漠風光到不緊要的?軍營趣事,不一而足,雖然不曾表明心跡,少年曖昧的?悸動已經躍然紙上。

    唐言隻覺額上有冷汗滴落,自己這下?可把太子得罪狠了。

    柯文華第一個反應過來,奉承道:“太子殿下?文韜武略,筆下?生花,與太子妃娘娘結不解緣,情比金堅,實在羨煞我也。”

    “結不解緣,情比金堅”這八個字著實說進了他的?心裏,陸修珩微微地點了點頭。

    見殿下?心情不錯,唐言也趕緊道:“微臣聽信讒言,差點有損太子妃娘娘清名,還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恕罪。”

    陸修珩卻置若罔聞,隻是輕輕捏了捏沐夷光的?手,眼眸含笑,深深地看著她?,任憑她?做主。

    大約是緣身在此山中,沐夷光隻覺雲山霧罩。這件事實在太奇怪了,殿下?手裏的?信件分明是自己藏好的?原件,但唐指揮使?、安尚書和?柯監正卻都認定了是他的?字跡,總不會是三人同時?說謊吧?

    還是說,是自己一直將沈恒錯認成謝衡了?

    如?果是這樣,自己實在是搞了一個大烏龍。

    她?忽然心裏一虛,有些?不敢看殿下?的?眼睛。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把錦衣衛給糊弄走,沐夷光藏好疑慮,故作大方道:“無妨,唐指揮使?也是聽令行?事,誤會解開了便好。”

    見太子妃不計較,唐言長舒一口氣,由衷感激道:“謝太子妃娘娘開恩,微臣一定將此事徹查清楚,給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一個交代。”

    他不敢保證能夠揪出幕後主使?,但至少武安侯府的?姑娘脫不了幹係。

    沐夷光點了點頭,此事在場麵上就算過去了。

    不過這還不算完,見安尚書正在欣賞自己閑暇時?所作的?一首邊塞詩,陸修珩裝作漫不經心、想要解釋一番的?樣子,實則著重強調:“兩年前,孤與太子妃便在漠北相識。”

    他恨不得告知天下?自己早就與梨梨結緣,但為了她?的?清譽,他還是含蓄道:“太子妃體諒孤初來乍到,不通當地風土人情,便與孤以文會友。”

    ……“以文會友”四個字,年輕過的?都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三個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老男人在聽著太子殿下?摁頭秀恩愛,居然生出了自愧不如?的?酸意。

    “那時?孤便已經動心了,隻是山河未定,未宣於口。好在回京之?後,父皇就已經下?旨賜婚,孤又得以與太子妃再續前緣。”

    隻見太子殿下?看向太子妃的?眼神已經溫柔得能夠滴出水來,便是用?“心花怒放”四個字也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在場的?人牙都要被酸倒了,但是還不得不恭維:

    柯文華:“真?是天賜良緣。”

    唐言:“天、天造地設。”

    安齊:“……天作之?合。”

    陸修珩滿意地點了點頭,放他們離去,這三人也都避之?不及地帶著人溜了,轉眼間,偌大的?會客廳裏就隻剩下?兩人。

    沐夷光已經不哭了,隻是眼睛紅紅的?,她?小聲道:“多謝殿下?。”

    陸修珩慢條斯理?攏好手中信件,循循善誘道:“謝孤什麽?”

    沐夷光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陸修珩將信件重新放回妝匣裏,見沐夷光還是一臉茫然,似乎又被她?氣到了。

    他恨鐵不成鋼道:“怎麽,承認孤就是你?在邊疆認識的?‘謝衡’,這很難嗎?”

    要是能重來,他寧願化名成張三李四,也絕不願用?這個“恒”字。

    沐夷光雖然已有所料,但見殿下?親口承認,心中的?震驚仍是溢於言表,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像不認識了一般,轉著圈地從上到下?將陸修珩看了一遍。

    “沈恒”那時?應是易了容,長相遠不如?殿下?本來好看,隻那一雙眼睛仍是一樣地賞心悅目。

    陸修珩兀自站著,巋然不動,一臉傲嬌地任她?打量。

    “殿下?,”沐夷光有些?不敢置信,又驚又喜道:“真?的?是殿下?!”

    她?眼中的?驚喜很快又化作心疼:“殿下?,你?瘦了。”

    陸修珩輕描淡寫道:“在戰場上不慎受了傷,傷了肺,便是這樣了。”

    沐夷光果然伸手抱住他,心裏酸酸的?,殿下?的?身形的?確比以前消瘦不少。

    她?跟隨父親在邊關長大,自幼就崇拜父親這樣驍勇善戰的?大英雄,她?在邊關認識的?“沈恒”,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長得也沒有殿下?這麽好看,但是孔武有力,矢無虛發,就是她?在那個年紀最喜歡的?英武男兒。

    而兩年以後,陸修珩卻是膚色蒼白、形銷骨立的?樣子,氣質也更為冰冷沉寂,兩人重逢對麵卻不識。

    “不過是易了容,梨梨就認不出我了,”陸修珩裝得像模像樣的?,語氣十?分委屈:“梨梨不是先前還說,隻要是心儀之?人,無論變成什麽樣子,都可以一眼認出?”

    沐夷光不自覺道:“可是……實在是差太遠了吧?”

    “嗯?”陸修珩的?聲音平靜,卻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脅迫意味:“哪裏不像了?”

    沐夷光想了想,委婉地總結:“殿下?冷冰冰的?,但是姿容更勝。”

    她?還想進一步解釋,陸修珩已經開始和?她?算賬了:“兩年前孤在漠北查辦了貪汙軍餉的?輜重官,贈了一匣子糖楊梅給你?,你?記在了謝衡的?身上。”

    “孤在軍中一有空就給你?寫信,你?當它是謝衡寫給你?的?定情之?信。”

   

    “孤返京之?時?重傷昏迷不醒,你?倒是與凱旋歸來的?謝將軍相認了。”

    ……

    他的?聲音低沉,尾音微微地拖長,聽起來就很讓人心疼。

    沐夷光情不自禁地想:我真?該死啊。

    太子殿下?每說一句話,她?的?腦袋便往下?低了一分,他說到後麵,沐夷光的?下?巴都快要戳著自己了。

    陸修珩這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輕輕地摩挲了一下?,卻並不顯得輕佻。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似笑非笑道:“說吧,你?是怎麽把孤錯認成他的??”

    沐夷光就著他的?手指頭蹭了蹭臉,像一隻努力裝乖的?狸奴:“臣妾化名‘蘇慕’,與‘沈恒’初識時?,並未疑心過殿下?身份,隻是後來無意中在殿下?身上發現了易容痕跡,隻是臣妾當時?亦有所隱瞞,故不敢詢問,隻是私下?調查。”

    陸修珩被她?惹得輕笑了一聲:“如?何調查?”

    “臣妾私自畫了殿下?的?小像,托了要好的?叔伯,”沐夷光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自己也覺得離譜:“在軍中打聽是否有京中世家弟子,眉目與畫像上相似的?。”

    軍營中年紀相仿的?少年千千萬,便是名為沈恒的?也有許多,反倒不如?畫像和?口音來得準確,尤其?是她?聽到那位叔伯打聽回來的?人選叫做“謝衡”的?時?候,立刻就相信了。

    想來那位叔伯也從沒想過她?認識的?人會是太子殿下?吧。

    陸修珩幾乎要被這樣草率的?調查方式氣笑了,他咬牙切齒,語氣十?分地不甘:“孤還不知梨梨擅長作畫,更不知梨梨那位叔伯叫做什麽名字?”

    沐夷光嘴巴閉得緊緊的?,哪裏還敢說。

   

    好吧,重點其?實不是梨梨的?叔伯,而是自己那可惡的?表兄。

    陸修珩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再和?善一點,寬宏大量般道:“那謝衡是如?何認下?此事的??”

    沐夷光在心裏斟酌一番,覺得還是有解釋清楚的?必要,免得因為自己的?馬虎大意將謝將軍再牽扯進來。

    “謝將軍也不太知情。”

    ……“嗯?”

    “臣妾雖然托叔伯打聽了此事,但隻是與殿下?寫信見麵,並不曾與謝將軍有所來往。後來大戰前夕,皇上下?令讓眾將領的?家眷進京,是謝將軍護送各方家眷出的?城。謝將軍來沐府尋人之?時?,臣妾害怕此後與‘沈恒’失了聯係,便主動對謝將軍說,我是沐將軍的?女兒沐夷光。謝將軍說,他知道。”

    ……聽起來沒有什麽毛病,但此知道分明並非彼知道!

    沐夷光鼓起勇氣一口氣說完:“臣妾便又說了一句,我在京中等他凱旋。”

    ……他哪裏還不明白謝衡的?心思,若說他當時?不知情也就罷了,回了京還故作不知,分明就是見色起意,揣著明白裝糊塗!

    陸修珩冷哼一聲,忍不住譏諷道:“看來謝將軍在邊關的?擔子輕了,還有時?間去護送別人家的?家眷。”

    沐夷光拉了拉他的?袖子,努力轉移話題:“此事主要是臣妾的?錯,不過想到自己和?殿下?如?此有緣,臣妾心裏就很高興。”

    其?實陸修珩心中亦是如?此,他點了點頭,就要將此事揭過,卻聽得梨梨反客為主道:“殿下?,臣妾的?事情說完了,現在該輪到你?了。”

    見沐夷光神色認真?,陸修珩也鄭重起來,誠實道:“梨梨那時?以軍醫的?女兒自居,喬裝改扮得毫無破綻,孤的?確未曾疑心過。後來孤也曾派人去打探過消息,卻得知蘇軍醫的?女兒在戰火中故去了。”

    想起蘇慕,沐夷光神色也有些?黯然,她?自幼與蘇姐姐交好,隻是父親管教?得嚴,便常常換了蘇姐姐的?身份溜出去玩,不想蘇姐姐卻紅顏薄命,早早地去了。

    陸修珩察覺到她?情緒,將她?攬入懷中,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繼續道:“後來新婚之?夜,孤的?確沒有認出你?。”

    他找了個輕鬆些?的?借口:“許是喜娘搽的?脂粉太濃了?”

    沐夷光果然推開他的?手,後退一步,咬著唇開始生氣:“那日隻是淡淡傅了一層粉,你?分明沒有正眼看我!”

    不過這也是實話,那夜兩人各懷心思,皆不想與對方有過多接觸。

    陸修珩又想起春日宴上沐夷光扮花神,自己沒有因為她?的?眼睛認出她?而惹得她?生氣的?事情,屬實有些?無奈。

    好在他在這位小祖宗的?磋磨下?,如?今已經有了些?許長進,寵溺地哄道:“是孤眼拙,梨梨那時?不過十?四歲的?小姑娘,後來出落得這樣好看,孤不敢認。”

    難道我十?四歲時?就不好看嗎?

    沐夷光原本還想借題發揮,忽然發覺陸修珩喝藥的?時?間到了,於是勉勉強強接受了他的?解釋,去吩咐劉寶將熬好的?湯藥端來。

    劉寶已經久候多時?了,聽聞娘娘傳召,立刻端來了殿下?的?湯藥,他還未進門,苦澀的?藥味已經飄了進來。

    沐夷光聞著比以往濃重酸澀百倍的?藥味兒,懷疑地皺起了眉:“殿下?,你?不是說你?的?傷快調理?好了麽,臣妾怎麽覺得這藥越來越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