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者:沐夷光陸修珩      更新:2023-11-21 19:44      字數:5682
  第69章

    以往在漠北,每年守歲時的扁食都是爹娘親手包的,自己?隻負責玩兒?麵團,反倒是?來了京城以後,宮中冬至和除夕家宴要做上一點扁食聊表心意,沐夷光為了不在宮宴上丟臉,還曾特意學過。

    她耐心道:“快要夏至了,臣妾給?殿下包些烏芋餡兒的扁食吧?”

    烏芋可以補肺涼肝、消食化痰,夏日裏包扁食再好不過了。

    見她是用了心的,陸修珩自然點頭。

    聽聞娘娘要給?殿下做一頓扁食,廚房裏頭早已忙碌起來,和麵的和麵,備菜的備菜,畢竟這等小事哪有讓太子?妃娘娘親自動?手的道理。

    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將麵皮擀好、餡兒?拌好,娘娘親手包上幾個,意思就到位了,誰知娘娘進了廚房,第一句話問的便是?:“麵粉在哪兒??”

    瞧著是?每一步都不想假於人手的意思,廚房裏的眾人自然也不敢打擾這一對兒?璧人秀恩愛,趕緊放下備好的食材,一溜煙兒?地出去?了。

    有幾個好奇心強一點的,假裝路過在偷看?,隻見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娘娘仍在和麵,這些人一邊感慨娘娘對殿下心意深厚,又一邊覺得這樣磨蹭下去?也不是?個事兒?,趕緊派人稟告劉公公去?了。

    沐夷光哪有什麽非要親手為太子?殿下做一頓扁食的心意,不過是?不知如何麵對他?罷了。她心煩意亂看?著手中黏黏糊糊的麵團,又抓了一大把麵粉揉進去?,麵團瞬時變得幹巴巴的,充滿裂痕。

    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重複麵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麵的過程,就好像自己?雜亂無章的心緒,不見殿下時便莫名地掛念,真正見到了又想逃避。

    於是?,鍾粹宮廚房第一次迎來了太子?大駕——且是?坐在輪椅上來的。

    陸修珩的傷較昨日已經?有所好轉了,但下地走動?還是?不能的,便叫人抬了輪椅來,這樣一番折騰,終於見到了他?的太子?妃和麵的樣子?。

    沐夷光挽著衣袖,露出一截瑩白?纖細的手腕,她從來就不愛塗丹蔻,指甲一直都是?幹幹淨淨的,泛著潤澤的光,十指纖纖如柔荑,此刻正艱難地與一團麵團作鬥爭。

    據說那麵團是?從一個飯碗大小開始揉的,如今已經?比一個砂鍋還要大了。

    又過去?了一刻鍾,沐夷光還在努力地揉搓那不成形的麵團,麵粉散落到案板上、衣袖上,乃至臉上都有一抹,不知是?什麽時候弄上去?的,一張小臉也用力地皺成一團,像一隻氣?急敗壞的小花貓。

    如果沒有與自己?成婚,她應當一直會是?這樣,生?動?、有趣、永遠也不服輸,而不是?失憶以前那個賢良淑德、恬淡寡欲的太子?妃模樣。

    陸修珩看?得又好笑,又心疼,他?屏退其?他?人,自己?轉著輪椅走了過去?:“孤來幫你。”

    沐夷光揉麵揉得太過入神,忽然聽到有人出聲,第一反應就是?被嚇了一跳,見是?殿下,受的驚嚇更大了:“殿下怎麽來了,你的傷還未好,怎麽能下地呢?”

    陸修珩的臉色還頗有幾分蒼白?,輕聲開口道:“是?孤要說吃扁食的,見你去?了那麽久,便來看?看?。”

    說話間,人已經?來到了案板麵前。

    他?的個子?高,即便坐在輪椅上,也輕輕鬆鬆高出案板半個身子?,此時正就著案上的一盆清水在淨手。

    那雙手仿佛是?天?下最完美的藝術品,手指筆直修長?,骨節分明而有力,執得起生?殺予奪的筆,握得住臨軍對陣的刀,隻可惜抓不住一個女人的心。

    沐夷光不知在想什麽,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下意識開口:“殿下,這是?臣妾和麵用的水。”

    淨手的動?作微微一滯,陸修珩又恢複了從容不迫的樣子?,他?若無其?事地將手指擦拭幹淨,伸手攬過了那團麵團:“無妨,孤看?這水的份量已經?夠了,再加些麵粉便是?。”

    這個男人仿佛天?生?便有讓人臣服的本事,就連那砂鍋大的麵團落在陸修珩的手裏,也忽然變得小巧又聽話起來,乖乖地擠作一團,任他?揉圓搓扁。

    沐夷光沒忍住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了自己?還有餡料要調配。

    自己?和麵都和了半個時辰,還驚動?了太子?大駕,她現在也不矯情了,直接將白?案師傅提前備好的菜拿來取用。

    烏芋碎和肉沫的比例是?配好了的,調餡兒?的蔥花、生?雞蛋和芹菜汁也備在一旁,沐夷光將這些都倒進和餡兒?用的大盆,她知道殿下口味清淡,稍許放了一點鹽、醬汁和香油,接著便開始攪打上勁兒?。

    她一邊攪餡兒?,一邊轉頭看?著殿下和麵。

    陸修珩已經?將麵和好了,他?又將麵團揉成了一個長?條,將其?切成一個個小小的劑子?,有條不紊地用擀麵杖擀出一個又薄又圓的麵皮。

    因為受傷的緣故,他?的動?作有些慢,但仍然可見有幾分熟練。

    沐夷光有些驚訝:“殿下也會包扁食嗎?”

    陸修珩不慌不忙又開始擀第二張麵皮:“軍中條件艱苦,什麽都學了一點。”

    說起來,陸修珩剛來漠北領軍時,她也還留在漠北,隻是?二人從無交集,她更沒想到殿下竟然會降貴紆尊做這等小事。

    沐夷光心中忽然有些好奇,爹爹年少從軍時還當過夥頭兵呢,不知十八歲的太子?殿下會是?什麽樣子?。

    不過她沒有問出口,隻是?默默繼續攪著自己?的餡兒?。

    陸修珩像是?察覺到了她的心思,主?動?開口道:“孤第一次學包扁食時,是?初到漠北那一年的冬日,邊關戰事膠著,糧草也吃緊,戰士們又思鄉心切,戰事連連失利,隻能困守臚朐河以南。”

    “後來年關將至,孤帶著他?們夜渡臚朐河,偷襲了敵營,燒了他?們的糧草,”他?頓了一頓,繼續道:“還偷了兩?千隻羊,回來以後,全軍上下一齊包了一頓扁食,過了一個好年。”

    成王敗寇,他?如今說得輕鬆自在,但仍然可從中窺見當時困境。

    沐夷光一麵慶幸這危機被他?順利化解,一麵又聽得好笑,她實在難以將殿下這樣清冷孤傲的人和偷羊這樣的行徑聯係在一起,更罔論殿下還親自為這兩?千隻羊學了一手包扁食的本事了。

   

    她忍不住笑道:“那便等今年冬至,殿下為臣妾包一頓羊肉餡兒?的扁食吧。”

    她眸中笑意和語中情境都那樣美好,陸修珩一個怔愣,手中那一枚麵皮忽然就被擀破了。

    他?不動?聲色地將它揉成一團重新擀過,忍住喉間那一點癢意,低低地應了一聲:“好。”

    這不過是?個小插曲,兩?個人又低下頭,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那個十八歲的少年形象仍然是?模糊的,但已經?一點一點變得鮮活起來,沐夷光甚至想,若是?當年自己?在邊關遇到的是?太子?,又會是?怎樣呢?

    往事不可追,這個念頭隻起了一瞬,很?快便被她按了下去?。

    此時餡料已經?攪打得差不多了,沐夷光從殿下那裏取了一張麵皮,用瓷勺舀了適量的肉餡兒?包在裏麵,翠綠的蔥花、雪白?的烏芋和鮮肉沫兒?均勻混合在了一起,看?上去?清爽又鮮美。

    這扁食的形狀也是?有講究的,京師講究的是?要包成元寶形狀,若是?在大年初一那一天?,還要下水煮麵,謂之?“金絲穿元寶”。

    沐夷光將邊上的麵皮捏緊,又對折、合上、再對折,仔細捏一捏調整形狀,一枚“元寶”已然躺在手心裏了,連中間的那個褶兒?都捏了出來。

    她心中忽然有些得意,將這個“元寶”放在案板上最顯眼的地方,隱晦地顯擺了一下。

    陸修珩一直在看?著她的舉動?,此時亦配合著勾唇笑了笑,隻是?笑意未達眼底。

    等沐夷光將殿下擀好的麵皮包完的時候,正好包了三十隻,她怕自己?包的扁食下鍋露餡兒?,特意提前吩咐了要備蒸籠,此時已經?騰騰地冒著熱氣?了。

    蒸扁食還要一刻鍾的功夫,兩?個人等在這裏也是?無益,沐夷光便推著殿下回了寢殿,一路上,除了她隨口問了兩?句殿下的傷勢,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一刻鍾之?後,劉寶親自端了殿下和娘娘合力包的扁食進來,攏共二十隻,統統裝在一個粉彩番蓮的大盤裏頭,看?上去?熱氣?騰騰,喜氣?洋洋的。

    他?將扁食至於殿下的榻幾之?上,還備了兩?副碗筷,陸修珩靠坐在榻上,抬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過來一起吃。

    沐夷光也挺好奇自己?包的扁食會是?什麽味道,從善如流坐了下來。

    薄如蟬翼的麵皮透出一點粉嫩的肉色,飽滿又瓷實,越發顯得晶瑩剔透,咬上一口,肉餡甘甜肥美,烏芋脆爽清甜,實在是?鮮美極了。

    比起沐夷光的大快朵頤,陸修珩卻一動?不動?,隻是?垂眸看?著碗中的扁食,握著玉箸的指節都用力得有些發白?了。

    若是?沐夷光起身看?一眼,便會發現殿下碗中那隻扁食和其?餘十九隻都不同,是?陸修珩方才自己?包了混進去?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偃月形狀。

    他?包扁食的本事是?在漠北學的,邊關民風簡樸粗曠,不管是?升鬥小民還是?高門大戶,包的都是?這樣偃月形狀的扁食,而那樣精細的元寶形狀,是?沐夷光出嫁後所學的、宮中廚娘獨有的手藝。

    換而言之?,她已經?恢複了記憶,隻是?仍在瞞著自己?。

    心中早有的猜測在此刻塵埃落定,她近日的躲躲閃閃、少言寡語,與昨夜的吻在心底混雜成一種甜蜜的苦澀,他?卻少有地躊躇未決,是?要繼續維持這如履薄冰的平靜,還是?直麵這陰差陽錯的人生??

    等到沐夷光吃完第三個扁食、抬起頭來問了一句“殿下你怎麽不吃”時,陸修珩終於抬手,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將自己?的碗裏的偃月扁食夾給?了她。

    他?不想今後的每一個親吻,都要在心底反複思量,到底是?情之?所至,還是?身不由己?。

    沐夷光微微一愣,仍是?接了過來,小口小口地將這一枚扁食吃完,放下了玉箸,冷靜地評價:“漠北的扁食包法也挺好吃的。”

    兩?人辛苦維持的平靜終於在這一刻支離破碎。

    視線對望,陸修珩那雙深邃晦暗的眼眸正定定地看?著她,眸中翻騰著某些她想要刻意回避的情緒。

    兩?個人都仿佛被無形的枷鎖困在獨屬於自己?的角落裏,這枷鎖是?束縛亦是?保護,讓人習慣以後便再也不想衝破。

    既然是?陸修珩走出了這一步,沐夷光便甘拜下風:“殿下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陸修珩開口,除了語速有些緩慢,聲音一如既往地沉定:“在琉明寺,孤為你把脈的時候。”

    除了她下意識的躲閃,那脈象之?中的滯澀之?意也已經?逐漸消退了。

    沐夷光一愣,她自以為做得很?好,沒想到殿下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並且就這樣冷眼看?著自己?繼續扮演深愛他?的樣子?,甚至不惜以身入戲。

    怪不得陸修珩近日一反常態,哄得自己?為他?鞍前馬後、洗手作羹湯,甚至還……

    這段時間自己?的猶豫、愧疚、掙紮、為難,乃至那些自以為是?的擔心和掛念,又算是?什麽呢?

    徒惹人笑話罷了。

    沐夷光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甲陷入肉裏,隱隱作痛,她卻隻希望這疼痛來得再劇烈一些,仿佛這樣才能忍住眼中酸澀之?意。

    認清了現狀,她冷冷道:“這段時間,為難殿下與我做戲了。”

    陸修珩閉了閉眼,試圖忽略胸口處傳來的鈍痛,好半響,才終於睜開眼睛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好似無悲無喜。

    他?依舊是?這幅冷冷淡淡,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隻有自己?才是?那個跳梁小醜。

    沐夷光怒從心起,幹脆利落地掀翻了榻幾,瓷片碎裂聲、檀木墩地聲響成一片,兩?個人精心包好的扁食也散落一地,先前的精致形狀已經?不複存在,麵皮和肉餡黏糊糊地混合在一起,墨色的地磚也被油汙浸染,場麵難看?極了。

    動?靜如此之?大,殿內外竟然俱是?一片平靜。

    發泄過後,她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之?感,破罐破摔地質問道:“逗我好玩嗎,是?不是?覺得我那樣很?傻?”

    看?她發火,陸修珩心中無奈,但似乎又有一絲慶幸,在她轉身離去?之?前,他?終於強撐著起身,將人抱在了懷裏。

    沐夷光下意識想躲,她如今也不再擔心殿下的傷口受不受得了了,伸手便要將他?推開,陸修珩的手臂卻紋絲不動?,任她在懷裏掙紮,一點兒?退讓的意思也沒有。

    她又推了幾把,仍舊推不動?,似乎是?認命了,幹脆伏在陸修珩的肩頭哭了起來。

    她哭得不管不顧,肩上濕意愈發地重。

    陸修珩的臉色也愈發蒼白?起來,眉頭緊蹙,似乎是?在隱忍著什麽,聲音低啞艱澀,卻透著一種壓抑的溫柔:“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我不想與你和離,才配合著你演戲,可是?演著演著,便已經?是?戲中人,再脫身不得了。”

    “是?你失憶了我才知道,我娶的不是?一個冷冰冰的太子?妃,而是?一個愛哭、愛撒嬌的小姑娘,連無理取鬧的樣子?都分外可愛,她那樣嬌氣?又任性,卻在最危險的時候會自不量力地衝在前麵保護我。”

    “知道你恢複記憶,我不想你再提出和離,隻想挽回你的心,看?來是?弄巧成拙了。”

    “是?我傻,在你失憶後才發現這樁婚事給?你帶來了這麽大的傷害和變化,如果可以我會盡餘生?去?彌補。”

    他?頓了頓,盡量平靜地問道:“可以嗎?”

    陸修珩說完了,輕輕的拍撫著她的背,幫著她順氣?,安靜地等待她的答複。@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肩上的哭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又似乎沒有完全停下來,變成了無聲的落淚。

    陸修珩的話像是?春日驚雷,將她本就紛亂的思緒炸得更加七零八落,她沒有說話,寢殿內一片靜謐,隻有兩?顆心跳動?的聲音。

    幹淨而誠摯的那顆,是?殿下的;渾濁而虛偽的那顆,是?自己?的。

    背負秘密的人帶有原罪,殿下試圖幫她從其?中解脫,卻不知她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壓得她看?不見自己?的心。

    沉默了好一會兒?,沐夷光終於抬起頭來,那雙眼睛腫得像是?小桃子?一樣,裏邊是?一片茫然。她仍舊不知要說些什麽,連個“謝”字都說不出來。

    陸修珩渾然未覺一般,用蒼白?冰涼的右手食指抵住了她的唇瓣,他?的聲音更輕了:“不用這麽著急回複我,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慢慢想。”

    他?的聲音輕柔,卻又重若千斤,壓得沐夷光喘不過氣?來。

    她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唇瓣卻不小心碰到了殿下的手指,像是?吻了一下。

    原本就哭得通紅的臉頓時燒得更厲害了,幾乎是?逃也是?地跑回了毓華殿。

    劉寶進來的時候,便看?見了這一地的殘渣和碎片,殿下喜潔,端敬殿中何時有過這麽亂的時候?何況娘娘方才又與殿下大吵一架,他?趕緊蹲下身來收拾,生?怕殿下遷怒。

    碎瓷片交疊在一起,發出叮當脆響,他?下意識地抬頭觀察殿下反應,卻看?見殿下視若無睹地靠坐在榻上,隻垂著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的手,眼神平靜又透徹,甚至多了一層明亮的光。

    劉寶總算安下心來,他?將地上殘局都收拾幹淨了,抱著沾了油汙的榻幾正要出門,太子?殿下終於回過神來,不慌不忙道:“不急,還有十隻扁食,先蒸出來,孤現下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