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沐夷光陸修珩      更新:2023-11-21 19:44      字數:4844
  第40章

    離潘奇水居住的地方還有近半個時辰的腳程,洛元即便想替殿下分憂,也不敢開口,劉寶戳著娘娘不要了的那?根拐杖,有心卻無力,隻能勸道:“殿下,要不先歇一會兒吧,別累壞了身子。”

    若是?兩年前也就罷了,可自從殿下在戰場上中了毒之後,便當真變得體?弱了。

    沐夷光還趴在陸修珩的肩上,溫熱的呼吸一點一點灑在他的頸間,睡得毫無知覺。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惜字如金地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又過了半個時辰,一座簡樸雅致的山齋終於出現在眼前,屋外紮著湘妃竹斜釘而?成的籬笆,石上覆著米湯滋養而?成的厚厚青苔,門庭雅潔,中間未植花木,而?是?綠油油的蔬菜和幾株櫻桃樹,可見上麵掛了黃澄澄的果子,北麵的門窗已經拆卸了去,滿院的青翠蔥蘢隨風而?動,比起文人雅士的清幽山齋又多了一分人間煙火氣息。

    陸修珩在門前停住腳步,卻並未將沐夷光叫醒。

    劉寶上前去敲了敲門:“有人嗎?請問潘先生在家嗎?”

    很快,一個隻比籬笆高?上些?許的書童邁著四方步自屋內走來,小大人似的道:“先生不在,出門遠遊去了。”

    若是?沒有可靠的情報,太?子殿下何必親自駕臨此地。

    劉寶客氣地笑了笑:“先生不是?前日便已經歸家了麽,如今太?子殿下親至請先生出山治水,煩請通傳則個。”

    隨口扯的幌子被當麵拆穿了,書童也無所謂,有恃無恐道:“先生在家休息,誰也不見。”

    被一個小孩子拒絕得這樣不留情麵,一向能說會道的劉寶也啞口無言了。

    洛元終於理解劉備三顧茅廬時,張飛為啥想要一把火燒了諸葛亮的草廬,這些?怪脾氣的高?人著實氣人!

    他一貫沒有什麽好脾氣,正要握著刀柄上前強行?破門,陸修珩卻抬了抬手製止他,親自開了尊口:“既然先生在休息,便不打?擾了,隻是?孤的妻子在上山時不慎崴了腳,能否借些?跌打?損傷的傷藥來,事後必會酬謝。”

    隱隱約約聽見殿下說話?的聲音,沐夷光終於醒了,懵懵懂懂地自殿下肩上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睛,語氣裏還帶著一絲置身事外的困倦:“到了麽?”

    書童年紀雖小,但也能看出這一行?人身份不俗,那?清貴舒朗的太?子殿下更是?出挑,他跟隨先生這麽些?年,自以為是?有見識的了,但論長相?論氣度,皆無人能出其右,更沒想到如此尊貴的太?子殿下竟會親自背著一個女人上山,但見那?張仙姿玉色的臉抬起來時,他立刻就能理解了,他長大後若是?娶了仙女一樣漂亮的妻子,自然也會將她捧在手心疼愛的。

    沐夷光的臉頰上還泛著初醒時的睡痕,一雙眼睛朦朦朧朧的,隻是?低頭看見這麽小的一個孩子在守門,下意?識地朝他笑了笑。

    他還沒有學過“烽火戲諸侯”的典故,隻是?受了仙女姐姐這一笑,小小的腦袋瓜已然糾結起來,主人隻說了請他出山的一律不見,卻不曾說過這求藥的該怎麽辦,最後還是?對?仙女姐姐的惻隱之心占了上風,朝太?子殿下行?了個禮,將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外院門給合上,四方步也不邁了,“噔噔噔”地跑到裏間稟報去了。

    聽到關門聲,沐夷光終於清醒過來,她轉了轉腦袋,臉頰親昵地擦過陸修珩的耳垂:“殿下背了我多久,累了麽?”

    陸修珩的肩背一僵,不自覺地側了側頭,淡淡道:“無事。”

    負重行?了這麽遠的山路,若是?說不累是?不可能的,不過陸修珩卻將自己的疲態藏得極好,隻是?呼吸稍重了些?許。

    得到先生首肯,那?小書童又邁著四方步正正經經地出來了,引著四人朝屋內走去。

    廳堂內空無一人,隻掛了些?字畫,八仙桌上擺了些?幹果,四盞清茶飄香。

    潘奇水雖未出麵,待客的禮數倒是?做到了。

    小書童又推來一個輪椅,椅麵上放著一個藥匣,解釋道:“這山上沒有郎中,隻是?備了些?常用?的跌打?傷藥,太?子殿下可為娘娘看看有沒有能用?的。”

    劉寶連忙將藥匣捧了起來,又將輪椅推至娘娘身後,陸修珩傾了傾身子,調整至她剛好可以站在地麵的高?度,沐夷光這才扶住他的肩膀站直身體?,單腳跳了過去。

    她摸了摸這全新的黃花梨木輪椅,又朝那?小書童笑了笑:“潘先生這裏用?具倒是?齊全,竟像是?料事如神一般,多謝小公?子了。”

    見沐夷光管自己叫“小公?子”,書童的一張小臉立刻變得紅通通的,甚至不惜揭了先生的短:“不、不妨事的,也不是?料事如神,隻是?我家先生第一次上山也崴了腳,這個輪椅尺寸小巧些?,一直不曾用?過,娘娘若是?覺得不便的話?,可以去次間上藥。”

    ……這書童小小年紀,倒挺會憐香惜玉,劉寶甚至覺得今日若不是?娘娘在此,隻怕他們連門都進不來。

    沐夷光哪裏會上什麽藥,她轉過頭,眨了眨眼睛,熟練地指使陸修珩:“殿下,臣妾不會上傷藥。”

    說好的不拖後腿,如今卻越發嬌氣了。

    陸修珩本來也沒有指望她,自覺地從藥匣裏挑出一隻膏藥,推著她的輪椅去了裏間。

    他剛合上門,便看見沐夷光正在費勁地擺弄右腳那?隻繡鞋,好不容易才脫了下來,隻見原本白玉一樣精致的腳踝,扭傷的地方已經變成了青紫之色。

    陸修珩皺了皺眉,讓她聽話?實在太?難了。

    他在沐夷光對?麵的椅子坐下,伸手扶住她的腳踝,聲音冷峻:“可能會有點兒疼,忍著點。”

    沐夷光咬著唇,剛想說自己準備好了,殿下已經眼疾手快地將膏藥抹在了腳踝處,用?指腹將其推開。

    “嗯……疼……”

    其實陸修珩的動作已經足夠輕柔了,可是?沐夷光還是?忍不住痛呼出聲,長而?卷翹的眼睫毛眨也不眨,楚楚可憐地看著他:“輕點兒。”

    陸修珩卻置若罔聞,鐵石心腸一般按住腫脹的傷處,細細塗抹了一圈。

    “疼,疼,”沐夷光渾身都寫?滿了抗拒,足尖繃得緊緊的,更是?疼得眼淚都要冒出來了:“我不要上藥了,殿下,求求你?了。”

    陸修珩手上動作一頓,她的聲音又酥又軟,嬌聲嬌氣的,知道的是?在上藥,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把她怎麽著了。

    沐夷光立刻抓住這一點機會,拽著陸修珩的袖子,委屈道:“殿下,臣妾會乖乖坐在輪椅上製動的,不要再上藥了好不好?”

    ……

    她生來就長得好看又乖巧,隻要眨眨眼睛,提出的要求就讓人難以抗拒。@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陸修珩定了定神,泯滅掉心中最後一點同情心,握住了她的腳,像是?懲罰一般繼續在傷處按壓揉捏。

    說話?聲音也淡淡的,除了略微暗啞,聽不出半分情緒:“孤的話?你?但凡聽進去一句,也不至於此。”

    他麵上風平浪靜,深邃眼眸中卻暗藏波濤洶湧,甚至隱隱蔓延出一種莫名的欲望,似乎想讓她更痛一些?,才能記得住教訓。

    這句話?無疑是?火上澆油,沐夷光的眼淚說掉就掉了下來,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十?二萬分委屈地控訴道:“殿下不關心我也就罷了,還要怪我,反正我都受傷了,那?就疼死我好了。”

    見她這樣軟聲軟語地強詞奪理,陸修珩隻覺得又好笑又心疼,硬起心腸來給她繼續推拿,將整個腳踝傷處都揉按了一遍,才算住了手。

    見沐夷光還在呼痛,陸修珩輕飄飄地戳穿她:“都沒有傷到骨頭,哪裏就有這樣痛了,孤給你?上了藥,行?氣活血,才能好得更快些?。”

    聽他這樣說,沐夷光才勉為其難止住了哭聲,她報複性地揪住他的衣袖,用?沒有刺繡那?一麵給自己擦眼淚,一邊哼哼唧唧道:“分明是?殿下技藝不精,將臣妾弄痛了,還不許說嗎?”

    “孤哪裏就……”陸修珩頓了頓,硬生生忍住了。

    繼續糾纏下去的結果,泰半是?自己認錯,他幹脆閉口不言,隻抬起沒有擦藥的那?一隻手來,用?手背輕輕拭去她臉上淚痕。

    陸修珩的手背微涼,敷在哭得有些?紅腫的眼下,正好合適。

    隻是?那?雙眼睛還亮晶晶的,像是?托著露水的嬌嫩花瓣,一個不留神便會有水珠滾落下來。

    他隻好又退一步:“好了,是?孤的不是?,莫要再哭了。”

    等太?子殿下降尊紆貴地哄好太?子妃,兩人才重新端整了儀態,回?到了廳堂。

    隻是?此刻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潘先生居然也出現在了席上,正與劉寶談笑風生。

    潘奇水年過四十?,一身布衣,看著精瘦,眼裏卻有著炯炯的光。

    見到太?子夫婦,他便是?再恃才傲物,也不得不行?禮道:“草民潘奇水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他口中說著拜見,卻隻是?拱了拱手,並無要跪的意?思。

    對?如此濟世之才,世人總是?要格外包容一些?,陸修珩也並不在意?:“潘先生大才,孤敬重還來不及,不必多禮。”

    潘奇水從善如流地起了身,隻是?場麵一時陷入了沉默。

    沐夷光勇敢地擔起了大任,先是?謝過了潘奇水貢獻的輪椅和傷藥,又有些?好奇地問道:“本宮見潘先生與劉公?公?方才相?談甚歡,不知聊了什麽?”

    潘奇水正要說話?,劉寶已經搶先道:“潘先生感懷殿下拳拳愛民之心,又有知人善任之能,願與殿下詳談治水一事。”

    潘奇水一愣,點了點頭:“啊,對?對?對?。”

    劉寶在心中長舒一口氣,他總不能在殿下麵前說,方才潘奇水主動出席,問的第一句話?便是?:“太?子殿下也如此懼內嗎?”

    他當時雖然不知潘奇水何出此言,但這個“也”字就很精妙。

    劉寶為了替殿下網羅人才,將殿下方才如何為娘娘洗腳、如何背娘娘上山的事一一細說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潘奇水當場痛拍大腿,覺得相?見恨晚。

    潘奇水精於治水,在人情世故方麵則是?不然,經劉寶這一提醒,才想起不能當麵揭短,他將話?題轉到正事上來,清了清嗓子道:“草民鬥膽,厚顏向殿下提出三個條件,若是?殿下能夠答應,草民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陸修珩頷首道:“願聞其詳。”

    潘奇水將最難的條件放在了第一個:“治水抗災一事,最重要是?穩固民心,所以這第一,便是?要太?子殿下全程出麵,生死與共。”

    在場的人聽得齊齊瞪大了眼睛,劉寶正要斥他大逆不道,卻聽得殿下淡聲應道:“孤以天下為任,自當與天下共之。”

    此話?便可見太?子殿下心中丘壑,潘奇水雖然提出了這個條件,卻並未想到殿下當真會答應,亦是?將他說得一愣,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繼續道:“這第二,修壩固堤、疏浚河道,花費銀錢甚巨,還需殿下從中周全。”

    陸修珩又應道:“這是?自然。”@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沐夷光終於懂了這潘奇水先前為何一直避世不出,光是?他提出的這兩個條件,隻怕天下間都沒有幾人能夠答應的。

    潘奇水點點頭,已然折服於太?子氣度,提出了最後一點私心:“這第三嘛,事成之後,草民不要封賞,隻求為夫人討個誥命。”

    他的夫人原也是?江南士族的大小姐,卻不離不棄跟他進了這深山裏,他嘴上說是?懼內,其實對?夫人是?極為愛重的。

    前兩條都應了,這一條更是?沒有不應之理,見殿下一一應允,潘奇水已是?心悅誠服,當即下跪行?了拜禮:“草民替江南百姓叩謝殿下。”

    陸修珩親自將他扶起來:“孤有言在先,潘先生不必多禮。”

   

    殿下不計前嫌,還能如此禮賢下士,潘奇水感動得眼淚汪汪的,更是?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他與夫人一通惜別,便帶上親手繪製的河工圖與太?子一行?出發了。

    此間山路顛簸,連輪椅也不能行?,沐夷光坐在潘夫人為她尋來的一頭小毛驢上,一邊聽著殿下與潘先生說話?,一邊晃晃悠悠地下山,她原先對?治水一事一竅不通,這樣斷斷續續地聽著,居然也明白了幾分。

    是?因為江河裏挾帶的泥沙也好,百姓圍灘造田也罷,總之隨著時間推移,江南的河道日益變窄、泥沙淤塞,上百年間一直承擔著泄洪重用?的吳淞江更是?首當其衝,若是?再遇上暴雨,整個太?湖流域都會變成一片澤國。

    陸修珩曾經看過潘奇水的治水文章,結合近日南下所見所學,也認同他的理念,若要治水,光靠修壩固堤是?遠遠不夠的,疏浚河道才是?第一要務,而?要治理太?湖水係,治理的重點就是?吳淞江。

    兩個人迅速地達成共識,而?具體?的治理細節,便等到見了總河與各府的治河通判再行?商議。

    潘奇水望著殿下高?大的背影,發自內心地讚歎道:“有儲君如此,實乃大齊之福,百姓之福啊。”

    劉寶站在潘先生身旁,亦覺得與有榮焉,他替殿下嘉尚道:“也幸得潘先生信任,才有如此佳話?。”

    潘奇水朝劉寶嗬嗬一笑,毫不避諱道:“我家夫人說了,知道怕老婆、疼老婆的,皆是?可信之人。”

    劉寶恨不得趕緊捂住他的嘴,但見前頭兩位貴人似無所覺,這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