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荔枝
作者:柳拂嬿薄韞白      更新:2023-11-16 14:28      字數:3579
  第12章 青荔枝

    聽見有人叫自己,柳拂嬿才如夢初醒地從屏幕前抬起頭:“嗯?”

    她全沒看見剛才薄韞白的模樣,隻當陸律師觀察細微,便感慨他做事周到,語氣隨意地回了句:“別在意我,不是什麽大事。”

    可對麵氣氛依然有些緊繃。

    陸律師一臉親和,那份質詢的態度卻不讓步。

    而薄韞白,他的眸光沒從屏幕上移開,透過玻璃的反光,能看見他正在看其他文件,跟這份合同毫無關係。

    可柳拂嬿卻分明感覺到,他也分出了一線注意力,等待自己的回答。

    她不得不把話說得再漂亮、周到一些。

    “條款很妥當,我知道薄先生已經給了我足夠的尊重。我歎氣隻是出於私人原因,請兩位不要介意。”

    聽見不是因為條款不妥,薄韞白立刻對背後的原因失去了興趣。

    陸律師還想問,卻見男人倦怠地搖了搖頭,暗示他不必追根究底,浪費時間。

    會議室再度回歸安靜,柳拂嬿看回屏幕,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再有任何情緒上的流露。

    其實她歎息,真的隻是出於一個,很小的原因。

    盡管已經做出決定,但當這份六十頁的合同真的出現在眼前,用乙方這個冰冷字眼抹去她的名姓,又白紙黑字地規訓她未來兩年必須做到的事,還是覺得心情複雜。

    她期待的那種平淡生活,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灰塵般的小小心願,落在茫茫大地上,轉眼就看不見了。

    她撐著腮又看了片刻,目光忽然停在其中一條上,沉吟少頃,再次開口。

    “我想問一下,這一條,由貴方全權負責的,我母親的債務起止期限,為什麽隻有終止日期,沒有起始日期?”

    她這句話才說到一半,陶曦薇就連連在桌下用筆戳她,給她使眼色。

    可她還是像沒看見一樣,流利地說完了這段話。

    陶曦薇隻好用兩邊都能聽見的音量給她解釋。

    “這條對我們是有利的。”

    “說明不光眼前這六千萬,之前所有你不知道但事實存在於阿姨身上的債務,甲方薄先生也會全權負責。”

    柳拂嬿蹙眉更深,又問:“債款的終止日期,為什麽是兩年之後?”

    她目光越過陸律師,直接看向薄韞白:“按照我們說好的,應當是今日之前。”

    “在這段關係存續期間,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風波。”

    薄韞白懶怠開口:“作為我名義上的嶽母,我不介意承擔柳韶女士的所有債款。”

    柳拂嬿仍無法釋懷。

    見對方毫不觸及問題核心,她抿了抿唇,慵懶如貓的長眸,一瞬變得鋒利。

    下一句,便問得直言不諱。

    “條款寫得這麽寬鬆,就不怕我們杜撰出虛假的債務,讓你買單?”

    這話一出,整個會議室都靜了下來。

    她說話一向留有餘地,少有這麽犀利的時刻。

    就像水墨忽然溢出了畫框,薄韞白稍稍挑起眉尾,抬起頭。

    自進門以來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看向這個女人。

    她化著得體的淡妝,皮膚白皙如紙,五官的所有輪廓和色彩都恰到好處。

    唯有眸間的淡淡疲憊,像給一幅畫蒙上了陰天的灰。

    活得這麽警惕,難怪疲憊。

    活得這麽纖塵不染,難怪總是事與願違。

    空氣靜了漫長一瞬,薄韞白收回視線,淡聲道:“我說過,我欣賞柳小姐的品性。”

    稍頓,又道:“自然,這則條款也有它的上限。”

    他垂首囑咐陸律師:“上限一……兩個億。”

    陸律師立刻敲擊鍵盤,在合適的地方加上備注說明。

    “希望柳小姐不要多想。如果真相在媒體麵前暴露,且落實責任在你,我替令堂還過的債務,會全部轉移到你的頭上。”

    等更新後的合同共享過來,薄韞白嗓音漠然。

    “隻有你全無後顧之憂,才能更好地助我實現目的。”

    “我是個投資者,不吝金錢換取更重要的東西,本就是我常做的事。”

    ,

    談到一半,薄韞白出去接了個電話。他一走,會議室內那股無形的壓力也隨之消散。

    陸律師說要回辦公室拿點東西,向兩人打了聲招呼,也離開了。

    偌大的空間,隻剩她們兩個人。

    陶曦薇渾身的力氣都卸下去,頭一歪,趴在了辦公桌上。

    她氣若遊絲地說了句車軲轆話:“有錢人是真有錢啊。”

    話音剛落,有助理送進來兩份奶茶和蛋糕。

    恰巧陶曦薇前兩天才在平台上刷到過這家人均四位數的店,看著那枚低調卻眼熟的logo,她愈加悲憤地低吼:“有錢人是真特麽有錢啊!”

    柳拂嬿確實有些餓了,嚐了一口自己麵前的綠色蛋糕,荔枝青提味,滋味不錯。

    陶曦薇那碟是玫瑰生巧,可她碰巧不喜歡任何帶苦味的東西,吃了一口就皺眉。

    柳拂嬿溫聲問:“你要是不介意,和我這份換一下?”

    她倆是小學同學,多年好友,同吃同睡也是常事。

    陶曦薇如蒙大赦,連忙把她那碟拿到麵前,一連塞了好幾口,才把嘴裏的苦味壓下來。

    “你這個好棒!”她驚喜極了,“怪不得,那個博主也說荔枝青提這款是門店招牌,可惜一個人隻能點一份,特別難買。”

    “慢點吃,”柳拂嬿遞給她一張濕巾,又指了指自己唇角的位置,“這裏。”

    陶曦薇避開口紅,小心地擦淨唇周,過了陣,忽然很悵惘地說了句:“嬿嬿,你就要和有錢人結婚了。”

    “假結婚。”柳拂嬿糾正。

    “是啊,假結婚。”陶曦薇心疼地看向她。

    “你有沒有看過網上講會計的段子?說他們經常點鈔,幾十萬幾百萬地過手,紙醉金迷就在眼前,但快樂全都是老板的,沒有一分錢屬於自己……”

    “是啊,”柳拂嬿慢悠悠地回答,“看來你很理解我以後的處境。”

    陶曦薇說不出話,滿腦子還是薄韞白名下資產的巨大衝擊,陸律師的等級壓製,以及為什麽這麽好吃的蛋糕自己買不起。

    就在此時,耳邊忽然響起柳拂嬿的聲音。

    “曦薇,我拜托你一件事。”

    這語氣鄭重又無奈,陶曦薇隨即收了嬉笑,坐正了看著她:“你說。”

    “這份合同的細則,千萬不能讓我媽知道。”

    柳拂嬿垂著眉眼:“一個字也不能告訴她。”

    陶曦薇用力點點頭。

    柳拂嬿仍不放心,又帶著歉意補充:“為了保險起見,能不能連你家裏人也瞞著?我怕孫阿姨不小心說漏了。”

    “沒問題。”陶曦薇拍拍胸脯,“我明白你的顧慮,小城裏風言風語多,鄰居最愛嚼舌根。你放心,我誰也不說。”

    柳拂嬿哪兒是擔心這個。

    要說風言風語,一個是沒爹的孩子,一個是單身媽媽,她和柳韶聽過的還少嗎?

    她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這份過於縱容的條款,會讓柳韶更走向萬劫不複。

    可對著陶曦薇的笑臉,她也不忍過多解釋,隻說了句:“那我就放心了,謝謝。”

    ,

    博鷺頂層,修了一間隻有總裁電梯直達的花園天台。

    這還是兄長薄霽明的主意,那人性情溫吞,喜歡綠植,工作纏身時,總會上來吹吹風。

    薄韞白與他不同,對這些都無感,不怎麽來博鷺,更不怎麽上天台。

    今天上來,隻是順路接個電話。

    玻璃房窗明幾淨,細碎花色綴在綠茵間,煞是溫柔可愛。

    男人卻沒多看一眼。

    馥鬱清香縈繞在鼻尖,他蹙起眉,抬腳走得更遠了些。

    電話才接通,一個雷厲風行的女聲立刻響起:“你在哪?”

    薄韞白默了默:“公司大樓。”

    “你在工作?”

    對麵聽起來挺詫異,反應了一下才道:“那你先去忙,我之後再聯係你。”

    說完就要掛電話。

    “等等。”

    薄韞白反應極快地叫住她。

    “我這邊沒什麽大事。你這麽久也沒個消息,去哪了?”

    女人沒立刻回答,隻是笑了一聲。

    可這笑聲也沒什麽溫度,少頃,才帶著幾分揶揄道:“管這麽寬?”

    “媽,”薄韞白無奈,“你兩年沒露過麵了,上次打電話還是三個月前。我和哥都很擔心你。”

    早春的風清幽和煦,拂過男人漆黑的額發,留下幾縷溫柔弧度。

    “聽聲音也聽得出來吧?”陸皎雖年事已高,卻言語利索,一點兒都不像六十歲出頭的人。

    “我精神挺好,身體也沒問題。你倆別在那杞人憂天啊,該幹嘛幹嘛。”

    “……過兩天就是哥的生日了。”薄韞白低聲問,“你不回來看看嗎?”

    “他都多大了,”陸皎笑得爽朗,“四十多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過個生日,還要媽媽抱啊?”

    薄韞白不再出聲。

    早春的天空高遠清曠,顏色很淡,遙遠得望不到邊。

    陸皎有多年的躁鬱症。冬季和早春,都是抑鬱階段的高發期。

    他遲疑許久,才輕聲開口。

    “你有沒有按時吃藥?”

    “無論你在哪,身邊有沒有朋友陪著?”

    陸皎聽出他什麽意思,笑聲裏帶了譏諷,意有所指地說:“就算隻有我一個人,在這兒待著,也比在江闌舒心得多。”

    這話說完,兩人都是無言。

    雲朵在天空裏遊曳,慢慢遮住了日光。不知怎的,薄韞白想起來,衣兜裏有一枚忘記拿出去的金屬打火機。

    那打火機已經很久沒用過了,卻在此刻變得分外有存在感。

    沉在衣兜底部,無言地下墜。

    接下來的通話,陸皎例行公事地問了幾句他兄弟倆的近況,囑咐他們少加班熬夜,多吃家裏做的新鮮飯菜,多吃蔬菜瓜果。

    薄韞白“嗯”了幾聲,便聽陸皎說:“那行了,下次再聯係。”

    “等一下,還有一件事。”

    在她就要掛斷的前一秒,薄韞白忽而出聲。

    “我要結婚了。”

    此言一出,對麵總算有了反應,不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薄韞白扯了扯唇,似是無奈,又似自嘲。

    他語氣半真半假,順著剛才的話頭繼續道:“怎麽樣,還是不打算回來,見你兒媳婦一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