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薄荷茶
作者:柳拂嬿薄韞白      更新:2023-11-16 14:28      字數:4342
  第7章 薄荷茶

    薄韞白主導過許多次商務談判。他精於此道,隻要時機未至,絕不會吐露半點對己方不利的信息。

    不像此刻。

    他避開對方目光,漠聲道:“那幅《懸月圖》,有圖章落款。”

    柳拂嬿這才想起,遊艇上確實掛了一幅自己的畫。

    她淡淡感慨一句:“薄先生真是觀察入微。”

    回到剛才的問題,誠然,她不是聽不出對方的暗示。

    單從方才的照麵就能看出,這位的財力和地位,跟薄成許又不可同日而語。

    即使是六千萬,若他有心相幫,想必也不過舉手之勞。

    可麵對這份從天而降的機遇,柳拂嬿不假思索地抗拒。

    縱使薄家再揮金如土,也沒有從六千萬的泥沼裏挽救她的原因。

    她沒有能平等交換的籌碼。

    最便宜的東西往往最昂貴。

    思及此,柳拂嬿斂眸,繞開了話題的核心。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題。”

    她口中喉糖還未化盡,言語間,帶著薄荷與淡茶織就的冷冽氣息。

    聽出婉拒與拒談隱私之意,薄韞白不再多言。

    他退後一步,提起手中白傘,讓出門外的路。

    “天氣不好,我送你一程。”

    “謝謝,不必了。”

    柳拂嬿卻並未多看一眼那輛深黑色的邁巴赫,眼眸低垂著,輕輕搖搖頭。

    今晚已經承了他的情,她實在不喜歡欠人太多。

    五分鍾後,巷子兩頭的積水漾起波瀾。邁巴赫自北邊原路返回,柳拂嬿走向南邊的地鐵站。

    沒有問他的全名,因為不會再見麵。

    這種高居雲端的貴公子,和深陷泥沼的她,不會再有第二次交集。

    回到暫住的酒店,腕上紅痕還是沒褪,一沾水就疼。

    被薄成許用力攥過的觸感仿佛還在,揮之不去。

    柳拂嬿感到一陣不受控製的惡心。

    她將水龍頭擰到最大,把手腕伸到冰冷的水流底下。

    又擠了滿滿一捧洗手液,用力搓洗了十幾遍被碰過的地方。

    一直搓到皮膚紅腫,又被水流凍得發疼、發癢,她心裏總算好受了一些。

    ,

    這天一早,柳拂嬿去了美院辦公室。

    剛打開老舊的電腦,身後立刻傳來個女聲:“你怎麽來這麽早呀?今天有課?”

    回頭就看見抱著一摞文件的喬思思。

    喬思思是學院的行政,隻比她大兩歲,心理年齡還年輕得很。她的辦公室離柳拂嬿這間不遠,兩人常常在走廊裏打照麵。

    說來有趣,柳拂嬿讀碩士時還給喬思思交過幾次材料,那時候她管喬思思叫老師,現在正好反過來。

    “沒課。”柳拂嬿說,“在家裏也無聊,來這兒還心靜一點。”

    “我懂我懂,郊區的出租屋哪有辦公室舒服,連個好吃的外賣都點不著。”

    喬思思深以為然地點頭,少頃忽然回過味來:“不對,你不是自己有房子嗎?”

    柳拂嬿笑了下,從抽屜裏摸出一個好久以前別人給的網紅棒棒糖:“吃不吃?”

    “這麽巧,我最愛的冰霜草莓味!”喬思思接過去,立刻忘了原本要說什麽。

    也許這糖就是喬思思給她的也說不定。柳拂嬿若有所思。

    喬思思一邊吃糖,一邊賴著跟柳拂嬿聊天。

    柳拂嬿這股氣質誰會不喜歡呢?雖說是大美女卻一點架子都沒有,隨和又照顧人,有種不露痕跡的成熟,讓人情不自禁地就能靜下心。

    “哎,你最近刷微博了嗎?”她興致勃勃地開啟話題。

    “有個高富帥一直在熱搜上飄著,長得簡直了,那眼睛,那鼻子,那精英熟男的氛圍感,我頓時覺得我以前追的星都是浮雲。”

    “是麽?”

    柳拂嬿不感興趣,簡單地應了一聲。

    “絕對是啊!而且家世特別好,年紀輕輕就是跨國大集團的繼承人,不光長得像小說男主角,連名字都好聽得不行!”

    喬思思壓低聲音:“聽說是卷進商戰,兩大集團神仙打架,他照片才被曝光的。要不然擱平常,咱們普通人哪能看到這種大人物的熱搜。”

    柳拂嬿稍怔,眼前短暫掠過一張桀驁又矜冷的臉。

    記憶裏,那人好整以暇,並無半點深陷風暴中心的樣子。

    隻是,當時他眉間確有倦意,又氤著一層厭世的淡漠。

    “什麽名字這麽好聽?”

    柳拂嬿多問了一句。

    “難道你有興趣?”喬思思雙眼蹭地一亮,連聲音都高了八度,“天哪大美女,太不像你了!”

    她十分盡心地冥思苦想起來:“叫……叫什麽來著?”說著把手指埋進發根裏一頓猛薅,終於福至心靈,“啊對!有個字兒是白!”

    “都沒能讓你記全名字,”柳拂嬿彎唇,“看來這人也不是很帥。”

    估計不如她認識的那個。

    “話可不能亂說!”喬思思衝動地直起腰,“就是中間那個字有點生僻,我才記不清。”

    她說著就滿兜裏掏手機:“我給你看照片!看了你就知道,沒有哪個女人會覺得他不帥,除非是女盲人——”

    忽然,一陣冷漠的敲門聲打斷她的話。

    設計學院的男輔導員站在辦公室門口,推了推眼鏡:“喬老師,你再不把表格給我,就要趕不上了。”

    喬思思吐吐舌頭,扔下一句“下次給你看啊”,就溜出門外。

    辦公室再度回歸寂靜,沒了活潑的煙火氣。

    柳拂嬿把喬思思順手拉來的那張空椅子搬回原位,回到電腦前,開始幹正事。

    先查江闌美院周邊的出租屋,可挑了一個半小時也沒什麽結果。

    把幾個勉強說得過去的房子加入收藏夾後,她揉了揉眼睛,仰起頭滴人工淚液。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柳拂嬿歎了口氣,指尖用力刺了刺掌心,終於打開江闌法院案件公示網,在搜索框裏輸入“賭玉”幾個字。

    搜索前,先將判決時間設定在近兩年內。

    兩年前的沒必要看,她早研究過一遍,判下來對賭玉者和家屬有利的結果少之又少。

    這本就是合法的交易行為,銀貨兩訖,願賭服輸。隻有少數證據齊全的情況,才能以詐騙罪起訴對方。

    她抱著為數不多的期待看了一上午卷宗,僅有的希望也灰飛煙滅。

    不構成詐騙罪,駁回原告請求。

    駁回。

    駁回。

    駁回。

    一直熬到下午,終於看到一個勝訴案例。她立刻將關鍵語句標亮,把文件鏈接發給陶曦薇。

    坐立不安地等了一陣,對方直接打來電話。

    “我看完啦,還拉我師父討論了一遍。”

    陶曦薇語氣漸低,帶著幾分小心翼翼:“阿姨的情況和這個案子不太一樣,咱們勝訴的希望不大……”

    她歎息:“而且這個案子是赫赫有名的鍾律打的。他能贏,不代表別人也能贏。”

    柳拂嬿將“鍾俞”兩個字輸入搜索框,問:“如果能請到他,對判決有多大幫助?”

    “籠統估計,勝訴概率能從百分之五提升到百分之四十吧。”陶曦薇很低落,“但鍾律可是金字塔尖上的大佬。”

    她人在律所,此時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用氣聲道:“別說我或者我師父了,就連我們律所的合夥人都高攀不起。”

    柳拂嬿垂下眼眸,輕聲道:“那算了,不麻煩……”

    還沒說完,陶曦薇已經搶先開口:“沒關係,我頭鐵!我已經在圈子裏幫你問了,校友老師同事我全群發了一遍,爭取聯係上他!”

    這聲音像一顆水蜜桃泡騰片,砸入柳拂嬿黑壓壓的意識裏,炸出細密的氣泡。

    柳拂嬿有些恍神。

    麵對這份赤忱,她第一反應,竟然又是回避。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某一日起,她被無力感徹底侵蝕。從此遠離人群,遠離溫情,遠離未知的可能性。

    因為無力,並不覺得自己對別人有絲毫價值。所以一直在推拒。

    怔忡間,陶曦薇又問:“哎,你給我說句實話,阿姨這次到底欠了多少?”

    “咱們這麽多年的交情,你一直瞞著我幹嘛。”

    “我手裏還有六萬存款,我媽也說能借你們家三十萬,能不能管點用?”

    短暫的惘然後,鼻酸感排山倒海湧上來。

    柳拂嬿拚命告訴自己,不要再度借著客氣的名義,說那些疏離的場麵話。

    “謝謝你,曦薇。也幫我謝謝孫阿姨。”

    她努力令自己語調如常:“真不用啦,我媽就是個無底洞,不能把你和你家裏人也拉進來。”

    “放心,天無絕人之路。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麵對偌大的善意,感激的話說一籮筐都顯得輕飄。

    而她又怎麽忍心告訴陶曦薇,在六千萬麵前,普通人所有的家底,都隻是杯水車薪。

    掛掉電話,柳拂嬿用紙巾捂了捂眼睛。她在位子上坐了很久,直到覺得渾身乏力,才想起沒吃午飯。

    於是離開院樓,向超市走去。

    不像辦公室那麽昏暗,室外陽光炫目,透過眼皮直刺進來。即使立刻走到暗處,視野裏依然漂浮著紫色的光斑。

    正是下午第二節課的時間,超市裏沒什麽人。

    柳拂嬿拿了個即食三明治走向收銀台,忽然腳步一頓,在幾步之外停下來。

    收銀台上方,就是香煙陳列架。

    見到美女,店員分外殷勤。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即使有些驚訝,還是主動取下了那包薄荷爆珠的女士煙。

    “您要買這個?”

    店員低頭看了一眼牌子,勸道:“別看包裝小清新,這一款味道特別辣,初次嚐試的話,還是建議買溫和一點的……”

    “我知道。”柳拂嬿說,“我抽過這種。”

    店員幾分驚歎幾分疑,好一陣才回:“看不出來啊。”

    “好幾年沒碰了。”她語調很低,“以前也隻是偶爾抽。”

    店員低頭看那包煙,給她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那你現在要買嗎?”

    柳拂嬿猶豫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拿瓶咖啡吧。”

    門外的籃球場上,幾個男生正在打球。柳拂嬿在場邊的長椅上坐下,打開三明治的包裝袋。

    她沒發覺,一個男生當即把手裏的球扔給舍友,自己背過身,去樹蔭下打電話。

    “喂,兄弟?”男生語氣熱絡,“柳老師在籃球場這兒吃三明治呢,你趕緊買點好吃的帶過來,給人送個驚喜啊。”

    “驚喜啊”三個字說得太快,聽著像是“驚嚇”。

    薄成許正窩在沙發裏打遊戲,聞言歎口氣,語氣怏怏:“我不去。我答應過我叔叔,再也不去煩她了。”

    男生很驚訝:“你叔還管這個?”

    “何止是管,”薄成許垂頭喪氣,“我上次去畫室堵人,他重罰了我一頓。接下來六個月,不許問他要一分錢。”

    男生倒吸一口冷氣:“那你遊艇的保養費怎麽辦?這下不徹底成窮光蛋了。”

    “不止這樣,我最喜歡的超跑也被他收了,就我十八歲生日他送我那輛。”薄成許悶聲補充,“當著我的麵,他直接把車鑰匙給了慈善拍賣機構的人。”

    男生痛嚎:“那我不是再也沒法借著開了!那麽帥的車!”

    “還有,”薄成許最後吐露致命一擊,“那天半夜,他讓我在書房裏頂著硯台站了四個小時。”

    男生已經聽麻了,站在燦爛的陽光下,搓了搓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不愧是風投聖手,吃人不吐骨頭。”男生由衷感慨,“你叔叔簡直是個魔鬼。”

    “話也不能這麽說。”薄成許低聲道,“他平常對我、我爸,還有我奶奶都很好的。”

    “這次確實是我做錯了。”

    這一連串懲罰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脈,他身上那股油滑勁兒少了,語氣裏甚至多了幾分謙卑。

    “我叔叔說得對,如果我一天學不會控製情緒和行為,就一天稱不上是合格的‘人’。”

    “……”男生尷尬地摸了摸脖子,“我怎麽感覺我也被罵了一頓。”

    他仍在痛悔那輛絕版超跑:“也怪我,上回一見柳老師的消息就給你通風報信,不然哪有這檔事。我再也不給你打小報告了,你就當我剛剛什麽都沒說,掛了啊。”

    “算了,我還是過去一趟吧,把這事翻個篇。”

    薄成許卻忽然轉了話頭,沒精打采地從沙發上坐起來。

    他邊穿外套邊解釋:“既然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就要鄭重地道個歉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