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們,總要見到的
作者:顧惜朝周懷謹      更新:2023-09-30 21:59      字數:18386
  第六章 我們,總要見到的

    轉眼就到了拉練的最後一個晚上。

    三天以來,大家經曆了負重長途奔波,經曆了夜襲,也經曆了就著地圖上的坐標點找駐紮地點,並沒有人因此而抱怨,反而變得更加團結起來。

    秋日山裏的夜格外靜默,駐地的帳篷旁燃起了篝火,大家圍坐成一團。

    篝火燒得正旺,一眾學員的心裏也鬆了一口氣。

    三天的拉練算是基本結束了,明天一早會有車將他們帶回營區。而他們的軍訓,也即將結束。

    之後他們將會回到部裏,根據個人的情況,分配到不同的司局。

    他們坐在篝火旁隨意地聊天。

    三個班長也卸下了平時的嚴肅,和他們坐在一塊。

    現在看來,平時凶他們吼他們的班長,也不過是他們的同齡人,或許年紀比他們還要小些,也愛玩愛笑愛鬧。

    周懷謹也靜默地坐在篝火旁,聽著他們說話。

    學員們的話題忽然就落到了顧惜朝身上。

    其他來軍訓的學員都是今年新入部的,隻有顧惜朝在外交部已經工作了三年了。

    有同事問顧惜朝:“真正的外交工作是怎樣的?”

    這個部門別說是外界看來覺得神秘,就算是他們這樣新進來的,也還是懵懵懂懂,不知道以後到底要幹些什麽。

    顧惜朝想了想自己每天都在部裏做些什麽。

    她的工作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

    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是打開手機,聽法語新聞,學習法語的同時了解世界各地的新聞。

    在Y國的時候,她也常常看Y國的新聞,熟悉當地的局勢。

    平日裏的工作是翻譯一些文件,不算難卻也不簡單。每一個用詞都要斟酌許多遍,因為涉及國與國之間的關係,要分外謹慎。也會給出訪的領導人當隨行翻譯,最難的是同聲傳譯,對體力和腦力都是巨大的消耗。她和同事交替同傳一場會議下來,兩個人都時常弄得精疲力竭、疲憊不堪。

    有時候使館裏人手不夠了,顧惜朝也要處理一些雜事。像依一這樣的小女孩,就是她臨時接到任務將小女孩接到使館裏來的。

    她不但要安撫依一的情緒,還要照顧依一的衣食起居。

    回國後,顧惜朝才知道,依一的父母在那場動亂中身亡,依一被送到了福利院。回來這麽久了,她都還沒有時間去看依一。

    這些都是瑣碎而真實的外交生活。

    有人問顧惜朝當初為什麽選擇去Y國。

    顧惜朝垂著頭想了想,自己為什麽要去Y國?

    她沒有部裏宣傳的那麽偉大,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她也不會主動申請去Y國。

    那時候的她隻是想逃避一切,想離開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顧惜朝垂了眸,頃刻之間便換上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活少,錢多。”

    雖然都是駐外,但在不同的國家駐外的補貼是不一樣的。像Y國這種危險的地方,補貼自然要比其他地方高一點,而且也沒有那麽繁忙,顧惜朝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

    周懷謹坐在顧惜朝的對麵,遠遠地看著她被火光照得通紅的臉,心情複雜。

    這姑娘說起謊來倒是越來越利落了。

    那樣危險的地方,錢再多也沒幾個人願意去。她家中條件優越,更是不缺那幾個錢。

    在場的隻有他們兩個人心知肚明,她去那裏的原因,絕對不是她口中說的那麽簡單而又輕鬆。

    這些年來,周懷謹經曆了太多的槍林彈雨,最慘烈的槍擊搏殺,都難以在他的心中留下任何的印痕,然而他卻清清楚楚地記得在Y國的那個晚上。

    在一片火海的大使館中,他見到那個無助的、絕望的、懷中抱著小女孩的顧惜朝,他的心像是被劃拉出了一大道血口子,猶如刀割一般疼。

    他恨她,恨她那樣義無反顧地逃離,也恨自己,沒能留住她。

    此刻,周懷謹看顧惜朝的目光裏都帶了些恨意。

    顧惜朝瞥見了周懷謹的目光,並沒有理會他。

    這段時間,顧惜朝想了很多。

    既然她已經回來了,就算他再嫌棄她,隻要有一絲希望,她都願意去嚐試的。

    駐外的使館多,外交部每年招的新人也多,來軍訓的人自然也特別多。

    一大群人本就鬧哄哄的,此刻鬆懈下來更是無法無天,話題很快就轉移到了這次帶他們軍訓的幾個教官身上。

    他們不敢惹周懷謹,先是拿幾個年紀小的班長下手。

    他們讓三個班長唱軍歌,小班長們唱了,又打聽人家是哪裏人,接著又問到年紀。

    話題的最後,竟落到了三個班長有沒有女朋友上。

    答案自然是沒有的,三個小班長十八九歲就來當兵了,外出的機會少之又少,哪裏有什麽時間去交女朋友。

    把三個班長的個人問題刨根究底地問完了,女學員們蠢蠢欲動的目光看向周懷謹,卻沒有人敢當出頭鳥。

    最終還是幾個男學員竊竊私語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誰大聲問了一聲:“周教官,那你有女朋友嗎?”

    前麵那些關於家鄉、年齡的話題,都被略了過去。

    軍訓本就是一件苦澀摻著趣味的事情,也耐不住無聊的時候,一群學員對著三個班長死纏爛打地打聽周懷謹。

    盡管三個小班長口風緊得很,次數多了也透漏出了一點東西。

    學員們多多少少都知道了,周懷謹是京城人,國內最好的軍校畢業,三十不到的年紀,已經是少校軍銜,來負責他們此次軍訓,委實有些大材小用了。

    隻是周懷謹的個人問題,實在是撲朔迷離,徐峰他們幾個也不敢亂說。

    那人的話音一落,眾人的目光嗖嗖地全都落在了周懷謹身上。

    三個班長也是,全都等著周懷謹的答案呢。

    三個班長都聽說過,周懷謹內心深處有個念念不忘的姑娘,所以這些年才一直單著。可最近有個主播來了他們這裏幾趟,前幾天不還送湯來著?

    周懷謹隨手拾了根幹樹枝折斷,丟到柴火堆裏。

    他隔著明滅的火光,依稀看到顧惜朝那雙水汪汪的眼正盯著他。

    他又拾了一根樹枝,隨著樹枝掰斷的哢嚓聲響起,他淡定地答道:“沒有。”

    男學員們一陣唏噓,這麽優秀的男人竟然還是單身,女學員們眼裏則燃起了看到稀世珍寶般興奮的光。

    “周教官,你想要個什麽樣的女朋友?”一個女學員發聲問。

    周懷謹頭也不抬,幹脆利落地說:“漂亮的。”

    可不就是嘛,漂亮的。

    顧惜朝肌膚瓷白,眉目如畫,唇瓣如同花朵。她笑起來的時候,那雙眼睛猶如天上的星子一般璀璨,吸引住了他所有的目光。

    女學員們一陣歎息,還真是標準的直男式回答,也不知道周懷謹說的漂亮是哪種漂亮。

    蘇眠跟坐在她身邊的顧惜朝和賀小玲嘀嘀咕咕:“教官說的這種漂亮,恐怕不是一般的漂亮,怎麽也得找個像女明星般漂亮的吧?”

    賀小玲看了看周懷謹,又看了看顧惜朝,認真地對蘇眠道:“我看不一定。”

    那次顧惜朝發燒時,賀小玲分明感覺到周懷謹對顧惜朝有一種不同於常人的關心。

    周懷謹對他們這些軍訓的學員一直是認真又負責的,雖然周懷謹的時間不多,但每次到他們幾個班裏來,他們有什麽動作不對的地方,他都會親自指導。

    他嚴厲對待學員的同時也關心嗬護,有人在訓練中身體不適,他也會送人去醫務室,也會讓人休息,

    但他對顧惜朝,又是另外一種關心。賀小玲說不清,但總覺得是不同的。

    賀小玲和蘇眠說話間,聽到顧惜朝軟糯的嗓音在她們的耳邊響起。

    顧惜朝的聲音不大,卻能夠讓所有人都聽見:“周教官,你看我這樣的,能做你女朋友嗎?”

    聞言,男學員們立刻起哄:

    “周教官,給個說法呀。”

    “周教官,咱們部裏的女孩子可是一等一的好。”

    蘇眠也振臂高呼:“周教官,我們學姐多好呀,你考慮考慮唄!”

    一群人插科打諢起來。

    顧惜朝回想剛才自己的語氣,是帶了些調侃的,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問出這個問題時,是那麽認真,並且現在她認真地期待著周懷謹的回複。

    也許在別人眼中,這隻是軍訓即將結束前教官和學員們一點溫馨的小互動。大家拋開了平時的身份,在離開之前像是朋友一樣聊聊天,隨意聊什麽都好。可對於顧惜朝而言,卻不是這樣的,縱然她麵色如常,可心裏已經緊張得不得了。

    顧惜朝右手的食指輕輕地撥弄著雜草,柴火燃燒的劈啪聲格外響亮,短短的幾秒鍾時間,她隻覺得冒了一身的汗。

    周懷謹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說不清是帶著什麽樣的意味,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不行。”

    他的語氣是那樣淡漠,淡漠得仿佛顧惜朝真的隻是一個陌生人。

    剛才起哄的人頓時也有些失落,有男學員更是比了一個心碎的動作,發出哀號。

    沒等大家再說什麽,周懷謹又淡淡地加了一句:“心裏有人了。”

    現場響起一片唏噓聲。

    大家隻當顧惜朝跟他們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通過這樣的方式引出他們想要知道的八卦,所以就都沒往心裏去。

    顧惜朝的心髒像被重重地擊了一下,她腦子飛快地運轉著,周懷謹心裏有人了,是誰?

    是端莊溫婉的司主播嗎?

    或是那個向來與她不對盤的姐姐顧夕顏?

    還是別的女孩子?

    她的心裏像經曆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山洪將她整個人掩埋了,她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

    顧惜朝半晌沒有緩過神來,又聽有人發問:“那她人呢?”

    “死了。”周懷謹語氣淡漠。

    下一秒,他站起身來,轉身往自己的帳篷走,似乎沒有再聊下去的欲望。

    死了?

    顧惜朝的水眸轉了轉,腦子裏像是有什麽在指引著她。

    火光躍動間,她的思路清晰了一些。

    心裏有人了,還死了。

    她忽地輕笑一聲,像是想明白了什麽。

    顧惜朝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幕,天上竟掛了無數星子。

    像京城這樣的城市裏全都是高樓大廈,空氣不好,在城裏根本就見不到星星的。沒想到京城郊區的山裏會有這樣美的景色,她的腦海裏湧出一句話:手可摘星辰。

    兩個月的軍訓對於他們來說,時間並不算短。

    小姑娘小夥子們即便再小心翼翼,也都還是曬掉了一層皮,一個個黑不溜秋的,跟剛進來時那光鮮亮麗的樣子完全是兩個模樣。

    軍訓匯報這一天,部裏的領導也來了。

    按照事先安排的,分列式由三個班所有學員一起完成,其他幾個科目抽出在該科目上表現較好的學員完成。越障、槍支拆卸、射擊、近身搏擊,一係列科目完成下來讓人忍不住拍手讚歎。

    周懷謹對他們可是說一不二的真訓,所以匯報的成果也格外喜人。

    作為主教官的周懷謹,進行了總結發言。他穿一身軍綠色的春秋常服,身姿筆挺地站在那兒,格外精神。

    顧惜朝甚至都不用聽周懷謹在說什麽,就覺得他光是這嚴肅又認真的模樣,就讓她著迷。

    周懷謹的聲音一向是好聽的,特別是此刻,剛毅認真。

    他說:“恭喜你們都通過了考核,在此次軍訓中取得優異的成績。身處外交崗位上的你們,雖然不是軍人,卻和軍人一樣承擔著保家衛國的重任。你們有你們的戰場,你們的戰場是沒有硝煙的戰場……”

    他的話激勵著台下的學員,掌聲雷動。

    匯報結束後,王部長連連向政委餘建國道謝:“老餘呀,把他們放到你這兒軍訓,以後他們出去了,我們才能安心呀。”

    餘建國笑嗬嗬地拍了拍旁邊周懷謹的肩膀:“都是這小子訓得好,真把這群小姑娘小夥子當新兵訓練了。要不是你提前打電話過來了,最後的拉練這群孩子還得繼續吃苦。”

    王部長也是認得周懷謹的,家世好,自個兒也努力,他們這個圈子裏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周老將軍的福氣呢。

    王部長笑嗬嗬地道:“小周辛苦了,最近周老將軍如何?”

    周懷謹有些日子沒回大院了,上次見到爺爺還是他受了傷,爺爺到醫院裏來看他。

    他想了想老爺子上次來看他的時候是個什麽精神狀況,認真答道:“還是老樣子,畢竟年紀大了,大病沒有,小毛病不少。”

    幾個人又聊了一會兒,餘建國和王部長還有事兒,去了別處。周懷謹這才向先前在王部長身後的孟晚打招呼:“孟阿姨。”

    孟晚沒有什麽表情地點了點頭。

    她今日也來了,剛才在匯報演出上還見到了她那嬌滴滴的女兒。

    兩個月不見,顧惜朝曬得黑漆漆的,人又精瘦了不少,活脫脫像隻小猴子。

    她開口問周懷謹:“見到七月了?”

    其實自顧惜朝回國以來,他們早就見了好多次,隻是孟晚完全不知道。

    周懷謹也不解釋,點了點頭:“見到了。”

    孟晚歎了一口氣:“當年事情的真相是怎樣的,我不知道。之前我做得對不對,也都不重要了。懷謹,老實說,你是個優秀的孩子,但是我不想你和七月或者是夕顏再有什麽瓜葛,你明白嗎?”

    周懷謹的眉心緊緊地蹙了起來,可對方是長輩,他不能打斷她。

    直到孟晚將話說完,他才帶著堅定的語氣道:“阿姨,當年的事,我相信七月。我也不會放棄七月。”

    他並未將孟晚的警告放在心中,七月這個姑娘,他放不下。

    他想他是該找個時候跟顧惜朝說清楚了,免得這姑娘跟隻紅眼的小兔子似的,對他什麽方法都給用上了,看得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為期兩個月的軍訓就這樣結束了,一群人回到了部裏,很快就被分到了各個地區,走馬上任。

    蘇眠和賀小玲都去了歐洲那邊的使館,算是挺不錯的。

    曾月則留在了部裏,和顧惜朝在一個部門。

    顧惜朝才從Y國回來,孟晚也不大想再讓她出去。好好的女兒,一跑就是三年,孟晚打心底裏有些生氣。

    顧惜朝的日常工作是翻譯資料,有會議的時候也做同傳和交傳,忙起來的時候甚至沒有時間去想周懷謹。細細算來,自從部隊回來他們已經快有一個月沒見了。

    她沒有找周懷謹,周懷謹更沒有主動找她。

    顧惜朝不禁有些沮喪,周懷謹還是不肯原諒她嗎?

    正想著這事兒呢,同一個辦公室的趙姐將一遝資料遞到她麵前。

    “小顧,這是今天主任讓你翻譯的東西,還讓你一會兒去一趟他辦公室。”

    顧惜朝雙手接過那東西,輕聲道謝。她匆匆將資料翻閱了一遍,心裏有了個底,就去了李主任的辦公室。

    李主任是顧惜朝的直屬上司,顧惜朝不敢怠慢。

    “小顧呀,這個你看看有沒有興趣?”李主任將一個小冊子遞給顧惜朝。

    顧惜朝趕忙接了過來,是一份宣傳冊,上麵有他們部裏每年公益活動的狀況和取得的成就。

    他們部裏最主要的公益活動就是去邊遠山區支教,這個活動已經開展好幾年了,學校那邊的反饋也都很好。

    李主任看顧惜朝看得差不多了,開始說話:“今年支教的活動快開始了,過幾天就要成立支教團了。小顧,你這邊有沒有意向?”

    年輕人有理想有抱負,也有愛心,像支教這樣的活動,一直是部裏的小年輕最喜歡的。他們定向支教的學校是西南地區一個山村裏的小學,教學任務不算重,部裏的這些小年輕又都是頂尖的大學裏出來的,在小學教任何一個科目都挺輕鬆的。因此,每年都有一大堆年輕人報名,經過幾輪的篩選下來,隻有十多個人能過去。

    過去三年,顧惜朝一直在Y國駐外,連年假都沒有休過,不可謂不辛苦。因此支教的消息下來,李主任第一個就想到了顧惜朝。

    他想這小姑娘一定喜歡這樣的公益活動,也正好可以出去放鬆放鬆。

    部裏的支教活動顧惜朝在Y國時就聽到過,她覺得還蠻有意義的,如今李主任專門找了她,她確實挺心動。

    李主任看到顧惜朝這表情大概也明白了,她是願意去的,於是道:“你這幾天回去先準備準備,把名報上,過幾天就會有篩選了,你問題應該不大。”

    顧惜朝說:“好,謝謝主任。”

    周末回大院吃飯,顧惜朝終於見到了孟晚。

    雖說工作的地方和孟晚在一塊兒,但孟晚著實是個大忙人。顧惜朝這一月來在部裏基本沒有見過她,偶爾見到也隻是點個頭,打個招呼,平淡得就像是真正的上司和下屬。

    顧惜朝給自己的父親顧長誌和母親孟晚打過招呼,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

    孟晚端詳著自己的女兒,開口道:“我聽李主任說,你報了支教的項目。”

    顧惜朝眼眸垂下,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她不知道孟晚這是什麽意思,是想讓她去,還是不想讓她去?

    孟晚端起茶幾上的花茶喝了一口,厲聲問:“你知道你這是在做什麽嗎?”

    她前些天就得知顧惜朝報名了,雖然還要經過選拔,但顧惜朝落選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說實話,孟晚對顧惜朝是抱著很大的期望的。

    她的兩個孩子中,她跟顧夕顏最為親近。但很明顯,顧夕顏並不想繼承她的衣缽,後來又經曆了那事,顧夕顏去當了一個什麽勞什子作家。

    顧惜朝呢,她雖不知道怎樣和小女兒交流,可這個孩子,還是很像她的,又剛好在她有所建樹的領域裏工作,她也希望這個孩子有一番作為。

    可是,顧惜朝這些年接二連三幹的事,實在是令她有些失望。

    顧惜朝沒有答話。

    孟晚怒極,隻是她這樣的人,再怎麽生氣,表麵上也不會表現得很明顯,隻是那平淡的語氣會讓人覺得恐怖:“七月,你做任何事都從不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也不為家人考慮。”

    孟晚覺得自己為顧惜朝鋪平了一條寬闊的大道,可是被顧惜朝自己走得曲曲折折。

    顧長誌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隻是慈愛地望著女兒。眼見妻子越來越失控,他才出聲打斷孟晚的話:“好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你總不能一輩子把她困在身邊。再者,有什麽事不能吃完飯再說,先去吃飯。”

    顧長誌是典型的慈父,對於女兒們的教育,他一向是因材施教。

    他並不覺得顧惜朝一定要按著某條路走才好。

    一家人終於到了飯桌上,孟晚摁著太陽穴,有些無奈:“你去放鬆放鬆也好,李主任也說了,就是給你去放鬆的,回來之後一切如常,可別再憑著你那點小聰明任性了。你姐姐下個月回來,你在外麵正好也想想,到時候要怎麽麵對她。”

    怎麽麵對她?

    顧惜朝的心如墜冰窟,母親還是覺得她欠了顧夕顏。

    同樣是母親的女兒,隻要是顧夕顏說的母親都相信,可隻要是她說的,母親都不信。

    顧惜朝早已經習慣了,所以也不再解釋,隻是低頭數著碗裏的飯。

    晚飯過後,顧惜朝就出了家門,往周懷謹家的方向走。

    她前幾天給周懷謹打了電話,電話關機。後來又打了一次,沒有關機但是沒人接。

    不出意外的話,下周五之前,支教的名單就會下來,下個星期她就要走了。這一去又是兩三個月,走之前聯係不到周懷謹,又有兩三個月見不到他,她心裏茫茫然。

    顧惜朝想,周懷謹有可能是在出任務,也有可能是在演習,當然也有可能是真的不再想理自己。

    想得多了,她越發心煩意亂,索性到他家去看看。

    周家和顧家一向交情好。

    從前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顧惜朝把周老將軍一口一個爺爺叫得老爺子開心不已。後來出了那事兒,兩家的關係沒有那麽近了,卻也不差。

    大院裏的房子一排一排的,類似時下的聯排別墅。周家就在顧家前麵兩排,幾步路就到了。

    顧惜朝按了按門鈴,馬上有保姆過來開門。

    保姆看見顧惜朝的時候吃了一驚,這不是顧家的小姑娘嗎?也不知道怎麽了,好些年沒見過了。

    顧惜朝對她笑笑往裏麵走。

    周老將軍正一個人在擺弄著棋盤,周林沒有回來,也不知道忙什麽去了。曹嬌在醫院那邊一向是忙得不可開交,也許今天有手術,幾點能回家都還是個未知數。

    而他那個小孫子,也是忙得不見人影。

    忽然之間一抹曼妙的身影走了進來,周老將軍都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七月!”

    顧惜朝甜甜地笑著:“爺爺。”

    周老將軍被顧惜朝這聲爺爺叫得樂開了花:“七月總算是記起來看我這老人家了,還以為七月徹底地把我給忘了呢。”

    顧惜朝忙道:“哪裏敢忘,我是最近才回來的,我心裏一直想著爺爺呢。”

    周老將軍哈哈大笑:“來陪我下盤棋。”

    三年前不知道顧家發生了什麽事,大抵是不太光彩的。自那之後,顧家的大女兒便瘸了腿,小女兒就去了Y國,連帶著和周懷謹的感情都受到了影響。

    周家和顧家也莫名地生分了,兩家再沒有提起周懷謹和顧惜朝的事情。

    那段時間周懷謹跟個活死人一般。

    後麵他自作主張地給周懷謹介紹過幾個女孩子,包括他老部下家的孫女,各個方麵都是不錯的,他也喜歡。

    當時看周懷謹也不反感,他以為這事兒十有八九能成,可到了最後,看看周懷謹的態度,大概也知道是沒戲了。

    如今七月回來了,不知道這兩個孩子還有沒有可能。

    周老將軍的眼裏燃起了一束光,可瞬間又熄滅了。這兩個孩子都是倔脾氣,大抵是不大可能了吧。

    顧惜朝可沒有看見周老將軍的神情,她抓著棋盒裏的棋子玩:“好呀,爺爺您可不許嫌棄我,您知道我不會下棋的。”

    周老將軍自然知道顧惜朝是不會的,每每和他下棋,顧惜朝都要耍無賴。

    明明是他的對手,顧惜朝有時候卻還要求他指點她,可他就是喜歡和這個小姑娘下棋。

    和周老將軍耍著賴皮下完了一盤棋,顧惜朝才磨磨蹭蹭地開口:“爺爺,這幾天您見到小謹哥哥了沒有?”

    周老將軍聽到顧惜朝這話一愣,敢情這姑娘跑過來就是為了打聽他孫子的下落?

    他心裏既高興又難過,他沒想到兩個孩子都已經生分成這樣了,想知道對方在哪裏,都需要找到他這個老人家來拐彎抹角地打聽。

    周老將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如實相告:“那臭小子一年就沒幾天能著家的,他的工作性質你也知道,我都幾個月沒見著他了。”

    顧惜朝不免有些失落。

    雖然在老爺子這兒沒有打聽到周懷謹的消息,但她還是陪著老爺子又下了一盤棋。

    眼見天都黑了下來,也沒有等到周林和曹嬌回來,顧惜朝隻有不情不願地告辭。

    支教的名單在周五下來了,果然有顧惜朝。

    期間,顧惜朝又給周懷謹打了一次電話,還是關機。

    她找到沈宴,可沈宴這些年畢竟從商,哪知道周懷謹那個工作是在幹什麽。

    顧惜朝沒有辦法,雖然知道高陽東心裏埋怨她,可還是硬著頭皮給高陽東撥了電話過去,竟然也是關機。

    雖然沒有打聽到周懷謹的下落,但顧惜朝心裏終於舒服了一點。

    高陽東和周懷謹是一個單位的,兩人又都同時關了機,可能真的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吧。

    部裏給支教的人訂了周六早上的機票,所有人從京城出發,到達西省省會,再從西省省會坐大巴到學校。

    顧惜朝周五晚上回到自己的公寓,收拾了要帶過去的東西。

    她駐外的時間久了,走到哪裏帶的東西都很簡單,隻帶最需要的東西,其他可有可無的都不帶。

    因此她的行李不多,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就夠了。

    周六早上沈宴來接顧惜朝去機場。

    路上沈宴一直不斷地調侃她,說她這些年是心野了,跑了一次還不夠,還要跑第二次。

    顧惜朝認真地糾正他:“我這不是跑,我這是待從頭收拾舊山河,回來再戰。”

    沈宴撲哧一下就笑了:“七月,你別說,我看得出來,懷謹他不是不喜歡你了,他隻是怕了。你總要給他些安全感的,不要讓他覺得隻是他一個人在努力。”

    顧惜朝其實是個挺靠譜的姑娘,可就是三年前的那一跑,讓她在周懷謹麵前沒有了信用度可言。

    從京城到西南地區西省的省會城市,飛行時間是三個小時。

    飛機落了地,部裏在那邊聯係了車來接他們,又是好幾個小時的車程,越到後麵路越難走,都是盤山公路,一圈又一圈。

    好幾個同事都暈車吐了,到了晚上七八點的時候,不知道翻過了多少座山,終於到達了他們的支教地點。

    學校的校長親自來迎接他們,寒暄幾句之後,將他們帶到宿舍樓。

    說是宿舍,但真的很寒酸,不過是學校一側的幾間土坯房。房頂上的瓦看上去也有些年頭了,瓦與瓦的縫隙間都長了草。

    每間土坯房裏,有三張小床,三個人一間房。房間裏沒有洗手間,校長跟他們說,洗漱就到外麵的菜地邊就可以了。如果要上廁所,則要穿過學校的操場,到另外一邊用集裝箱搭成的簡易廁所。

    而學校所謂的操場,也不過是一塊地麵都沒有澆灌的空地。

    他們來之前都是有心理準備的,所以不覺得意外。

    校長和村裏人熱情地請大家吃飯,食材都是村裏各家各戶送來的,不精致卻十分新鮮。

    可以看得出來,這個小村莊雖然偏遠,教育的普及程度也不高,但對他們這些遠道而來的支教老師是十分歡迎的。

    晚飯結束,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宿舍開始整理東西。和顧惜朝住一個宿舍的剛好是顧惜朝的大學同學,一個叫張茜,一個叫謝琳,都是和顧惜朝同一年入部的。

    張茜和謝琳入部後就一直在京城,都沒有駐外的經曆,顧惜朝則成了他們那批人中的神話。

    三個人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聊天。當年的同學已經各奔東西,各有各的發展,可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第二天,支教工作便正式開始了,顧惜朝負責教孩子們英語。

    她在大學裏學的是法語,但英語也是要修的,她的英語也是過了專業四級的,教小孩子們自然不在話下。

    這邊的小學從三年級才開英語課,但由於英語老師的稀缺,孩子們很難進行英語課程的學習。

    於是每年外交部派支教的隊伍過來的時候,四個年級的孩子都聚集在一起學英語。

    這樣的效果確實不好,可總比沒有課上強。

    顧惜朝穿了一身運動服,紮了個高馬尾,帶著書本走進教室。

    說是四個年級的孩子,其實不過三十多人。

    這裏實在太窮了,老一輩的觀念也十分落後,導致真正能到學校裏讀書的孩子沒有幾個。

    顧惜朝看著他們,孩子們臉龐稚嫩,有的臉上還沾著黑漆漆的東西,卻是那麽可愛。

    這讓她想到了依一,也不知道那孩子現在怎麽樣了。

    “我叫顧惜朝,你們可以叫我顧老師。我將會教你們英語課程,希望在接下來的三個月,你們能喜歡我的課。”

    孩子們很捧場地開始鼓掌,顧惜朝又讓他們站起來做自我介紹。

    可以看得出,他們中很大一部分孩子非常不自信,他們怯怯地看著顧惜朝,聲音更是小得如同蚊蚋一般。

    每個孩子自我介紹完,顧惜朝都會想方設法地給予鼓勵。當全班的孩子都介紹完自己之後,顧惜朝便開始了正式的課程。

    支教的日子過得格外悠閑,每天給孩子上課,陪著孩子們做作業,帶著孩子們一起玩耍,同事們甚至還在學校一側的空地上種了菜。

    不知道是他們技術的緣故,還是冬天氣溫太低的原因,菜長得稀稀疏疏。

    但看著那菜一天天長起來,還是叫人心裏歡喜。

    周懷謹還是沒有聯係顧惜朝,顧惜朝也賭氣似的,不再給他打電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

    這天早上,照例是顧惜朝的英語課,一群孩子仰著小腦袋,等著她。

    經過一個多月的學習,孩子們已經認全了二十六個字母,並且能進行簡單的英語對話。

    在顧惜朝的不斷鼓勵下,他們也都自信了不少。

    她根據孩子們不同的性格,給每個孩子取了英文名字。

    她講完一段,叫了一個英文名叫Jill的女孩起來和她對話。

    那女孩剛站起來,就有孩子低低地喊了一聲“顧老師”。

    她循著聲音看去,是一個叫張貴的小孩。

    顧惜朝看向他之後,他卻又不說話了。

    顧惜朝對這個男孩印象深刻,特別膽小,膽小到不敢和她說話。

    顧惜朝詢問他:“是有什麽事嗎?”

    那小男孩怯怯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的小腦袋向上仰去,目光直視著教室上麵的燈。

    與此同時,顧惜朝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教室裏的孩子們發出了不小的騷動,顧惜朝的心像是被撓了一下。

    是地震!

    她對著孩子們大聲喊道:“跑,快跑出去!”

    有的孩子拔腿就往外跑,可有的孩子卻被嚇傻了,呆呆地坐在那兒,滿臉無措。

    顧惜朝什麽都來不及想,從講台上蹦了下去,把那些孩子一個個地往教室外麵推。

    她一邊推,一邊對班裏的班長喊道:“帶他們去空曠的地方!”

    短短幾秒鍾的時間,幾個孩子被顧惜朝連推帶搡地都已經推出去了,隻有剛才那個叫Jill的小女孩還仍然在教室裏。

    小女孩完全被嚇傻了,還維持著剛才被老師點起來回答問題的動作,站在那兒哭個不停。

    顧惜朝來不及安慰小女孩,抱起她就要往外麵衝。

    可是強烈的地震卻不給她們時間,“轟”的一聲,土坯房倒塌了。

    顧惜朝隻來得及抱著小女孩,鑽進離她們最近的課桌底下,周圍漆黑一片。

    她聽到教室外孩子們的哭喊聲,大聲地叫著顧老師,可她卻失去了出去的機會。

    上一次在Y國,她終於重逢了周懷謹,化險為夷,可這一次呢?

    周懷謹帶領的特種突擊大隊和他所在的60132團部分官兵剛在西北地區完成了一項長達一個月的反恐任務。

    他們在這次反恐任務中一舉殲滅了偷渡入境策劃爆炸案的境外恐怖組織,防患於未然,穩定了當地的局勢。

    政委餘建國和團長任保國心裏高興,原本準備給他們放鬆一兩周。可就在剛剛突然接到消息,西南地區西省發生了地震,震級6,2,西南那邊緊急求援。

    餘建國和任保國不作他想,立馬安排救援工作。

    副團長高陽東擔任此次任務的總指揮,團參謀長、特種突擊大隊隊長周懷謹作為本次行動的突擊隊隊長,帶領60132團全體官兵及特種大隊隊員馳援西省。

    任務緊急,半個小時後,60132團的停機坪上停滿了空軍那邊過來支援的運輸機。

    周懷謹和高陽東帶著眾人整裝待發。

    官兵們身手矯健地迅速上了飛機。

    飛行的過程中,周懷謹的麵色如深潭一般陰沉。

    送走外交部軍訓的學員後,60132團大部分官兵全力投入了西北地區的反恐工作中。配合反恐工作需要,他的手機在大部分的時間裏是關機的。

    有一次他拿到手機剛打開,就見到那姑娘來了電話。

    他想要接,卻被高陽東叫了過去,他們追蹤了長達半個月之久的恐怖組織頭號人物現身,要商議抓捕計劃。

    接下來的幾天,他又投入緊張的抓捕工作中。

    和恐怖組織鬥智鬥勇的日子裏,每天都提心吊膽的,不能有半點馬虎。

    周懷謹一直也忘記了給顧惜朝回電話。

    回到京城後,見到沈宴,沈宴和他說起她找過他,他才想起來這事兒。

    然而沈宴又告訴他,她去了西省的山區支教。

    周懷謹的心裏憋了一口氣,又跑了!

    他因為工作上的事兒,沒有接她的電話,她竟然一聲不吭地又跑了。之前還可憐兮兮地哭著向他道歉,說她知道自己錯了。

    這就是她所謂的知錯了?

    從沈宴告訴周懷謹這個消息的時候起,周懷謹的心情就一連陰鬱了好幾天,甚至他本可以主動打電話給顧惜朝的,他也選擇不聯係她。

    這個姑娘呀,哪裏是知道自己錯了,明明就是苦頭沒吃夠,屢教不改。

    一個多小時前,接到西省與南省交界處山區地震緊急求援的消息,周懷謹的心像是被人拿重錘狠狠地擊了一下。

    他隻知道,顧惜朝在西省支教,卻不知道她具體在哪兒,會不會有危險。

    周懷謹太擔心她的安危了,同時心裏騰升出一股無法抑製的怒意。

    顧惜朝,能不能不遇事就跑?

    高陽東看周懷謹的臉色很不好,安慰他:“懷謹,你也別太擔心了,七月她不一定在震中,而且這丫頭一向有福氣。”

    高陽東心裏也氣,這丫頭給周懷謹帶來的傷害實在太大了。

    顧惜朝才回來時,他就警告過她,她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可轉眼又跑了。

    高陽東有時候想,他這兄弟怎麽就偏要吊死在顧惜朝這棵歪脖子樹上,政委和團長給周懷謹介紹那些女孩子不也挺好的?周老爺子給他牽線的那個女主播,那更是漂亮,不然怎麽能天天出現在電視上。這些人裏麵隨便挑一個,不說比顧惜朝強吧,但也都是不差的。

    周懷謹的語氣裏帶著些痛苦,還有些無奈:“東子,我拿七月真是沒有辦法了。”

    愛不得,恨不得,縱容不得,嚴厲不得。

    也放棄不得。

    周懷謹這樣的鐵血男兒,即使和大毒梟對峙也未曾有半分的懼怕,可高陽東此刻卻分明看到他眼睛中流露出的懼怕。

    高陽東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放心,七月不會有事的。”

    飛機降落在西省省會的國際機場,那邊安排好的運輸車輛直接將人送到了西省抗震救災指揮中心,官兵們隨時待命。

    指揮中心由西省省委書記親自坐鎮,震中所在市的市委書記擔任副總指揮。

    軍方和武警方麵的人員正在陸陸續續趕來,指揮中心內,一個緊急的會議正在召開。

    會議由當地的領導向從全國各地趕來的救援隊伍的總指揮、副總指揮,介紹震中的狀況。

    震中四麵環山,經濟落後,人口稀疏,沒有高樓大廈,按理說造成的傷害是比較小的,壞就壞在強烈的地震造成了山體滑坡。

    初步估算,已經有二百餘戶人家和當地的一所小學被掩埋,震中唯一一條通往外界的通道被垮塌的山體所掩埋,相當於切斷了震中和外界的所有聯係。

    周邊的縣鎮和地級市受到地震波及的人口達到數十萬。

    更不確定的因素是,從第一次地震發生到現在,已經有了兩次小的餘震,所有人都不知道後麵會不會有更大的餘震襲來。

    這時有人匆匆地跑進會議室,對省委書記低低耳語了幾句。

    省委書記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過了一會兒,他用沉重的語氣告訴眾人:“剛才我們接到外交部的電話,外交部說他們的支教團就在震中。經我們核查,就是被掩埋的那所小學。外交部督促我們,緊急實施救援。”

    隨著他的話語,周懷謹額頭的青筋一跳,眼中爆出了紅色的血絲。

    原計劃在地震發生後就找專門的人製定好了,又修改了好幾次,此刻開會就是為商定最終的救援計劃,以達到最好的救援效果。

    對於這次救援,最難的就是道路斷了,滑坡的土方量巨大,挖土機又開不上去,要想盡快將道路疏通,需要五百多個人一起工作至少兩天兩夜。

    時間就是生命,四十八小時對於他們來說太長了,他們等不了。

    周懷謹修長的手指在桌子上叩了叩,他的眸色很深,深得像濃得化不開的霧。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半晌,他忽地站起來,向在座的領導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60132團參謀長周懷謹,申請帶領60132團特種突擊大隊,作為先遣部隊,對震中進行緊急救援。”

    周懷謹詳細地陳述了他的救援計劃,特種大隊一共五十個人,都是精兵強將。

    震中現在最緊要的問題,就是道路斷了不能及時進行救援,而他們特種大隊的人,每一個都能夠傘降。

    隻需要把他們空投到震中,他們就能對震中被困的人群進行救援。

    周懷謹剛說完他的計劃,高陽東就大吼了一聲:“懷謹,你不要亂來!”

    他倆都知道,顧惜朝就在那個地方。

    周懷謹為了那姑娘什麽事兒幹不出來!高陽東怕他被感情衝昏了頭腦失去了理智,拿著自己的生命和戰友的生命去做賭注。

    更何況,現下是在製定救援計劃,關乎在座所有的人以及被救援的人,稍有一個不慎,就會波及受災群眾的生命,周懷謹也會背上處分,前途從此斷送。

    周懷謹拍了拍高陽東的肩:“東子,你放心,我知道的,我首先是一個軍人。”

    他和高陽東的對話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懂。

    在得知顧惜朝就在震中的那一刻時,周懷謹確實是很失控的,他什麽都不想管了,隻想要衝過去救她。

    可理智終是將他拉回了現實,他是一名軍人,他的身上,扛著祖國和人民。

    所以剛才他的分析和計劃,都是基於整個抗震救災的形勢提出來的。

    是為了顧惜朝,但不僅僅是為了她。

    總指揮和副總指揮聽到周懷謹的這個提議,暗淡的眼神突然亮起了些許光。

    “你的把握有多少?需要我們怎麽配合?”省委書記迫不及待地問。

    周懷謹沉吟了一會兒,指著掛在會議室裏的當地地形圖,如實答道:“傘降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至少在這次行動之前,我的隊員從來沒有失誤過。我看了當地的地形,對於傘降並不難,隻要風速合適,不會有失敗的概率。我們沒有搜救犬,也沒有生命探測儀,需要有這些設備的其他隊伍配合。”

    武警機動大隊的隊長林峰站出來說道:“我們可以配合。我們機動大隊所有人和搜救犬都有傘降經驗,可以保證圓滿完成任務。”

    省委書記一連說了三個好,讓人去調用本地的軍用直升機,方案就這樣敲定。

    周懷謹和林峰帶領的兩個大隊先進到震中進行救援,和他們一起過去的,還有一組七人組成的醫療隊,醫療隊的傘降工作由60132團特種大隊隊員協助完成。

    高陽東和60132團的其他人對被泥石流掩蓋的道路進行疏通。

    本地的一個部隊因為較為熟悉周圍的地理環境,對周邊受災的村落、縣鎮和地級市進行救援。而其他趕來的救援隊伍和醫療隊都在待命,等待道路搶修完成後,第一時間進入到震中。

    周懷謹登上直升機前,高陽東用力地和他握了握拳:“注意安全,平安回來。”

    周懷謹鄭重地點了點頭,轉過身,步履堅定地向直升機艙走去。

    直升機上,林兆威問周懷謹:“周隊,顧翻譯,是你以前那個女朋友?”

    “嗯。”周懷謹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氣氛越發沉悶。

    林兆威和賀義不知道該再跟他們隊長說什麽。

    軍用直升機到達震中上空。

    艙門打開,呼呼的風聲和寒冷的空氣拍打著他們的臉,隊員們沒有遲疑,一個接一個地跳了下去。他們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鬥,傘包打開,迅速降落了下去。

    時間緊迫,兩支隊伍集合完畢,周懷謹和林峰讓特種大隊和武警機動大隊的人每兩人一組帶一隻搜救犬,立馬開始了搜救工作。

    他們先從哪裏搜都是經過事先安排的,到了現場如果發現情況有變要改變計劃,也是先向上級匯報的。

    周懷謹心裏想著顧惜朝,雖然心急如焚,但還是按著搜救的計劃來。

    之前製定計劃時,誰也沒有到達過地震的現場,把情況想象得太簡單了。

    震中發生的泥石流比報上來的要更嚴重,加之這個地方貧窮,好多房子都是年久失修的土坯房,被泥石流掩埋後混在一塊幾乎和泥石流分辨不出來。

    兩支隊伍自下午三點不到開始搜救,一直到晚上八點多,天完全黑了,才在倒塌的十間民房底下,救出十來個人,同時還發現了七八具屍體。

    看到那些屍體時,周懷謹的雙眼都是血紅的。

    七月會在哪裏呢?她還好不好?

    她那樣怕黑、怕孤單,又膽小。她要是被壓在這廢墟之下,該有多害怕。

    他們兩支隊伍,加起來不過百人。

    震後黃金救援的時間是七十二小時,此時距第一次地震發生已經過去整整十二個小時,而他們的隊伍,在經曆了六個多小時不停歇地救援後,已經有隊員開始體力不支。

    再這樣下去,他們自己的人都要倒下了。

    周懷謹通過衛星電話向抗震救災指揮中心緊急求援,他們等不到高陽東將路疏通後的兩天之後了,那樣將會有更多的生命喪生。

    周懷謹堂堂的七尺男兒,在總指揮接起電話的時候,聲音都哽咽了:“60132團參謀長,抗震救災先遣救援隊隊長周懷謹,請求支援。”

    “好。要什麽,你說,我們這邊全力配合。”

    “食物和醫療設備。”周懷謹停頓了一下,有些艱澀地開口,“還有人,這邊的情況很複雜,我們的人手嚴重缺乏。”

    物資都是可以空投的,倒是不難。要人是最難的,像他們這樣能夠在複雜的地形下傘降,並且迅速投入到各種任務當中的隊伍,確實不多。

    果不其然,總指揮很是為難:“我們盡力協調,你要多少人?”

    周懷謹想了想:“越多越好。”

    “等你們團把道路疏通了,所有的支援隊伍就能進去。那邊現在的情況,都等不到那個時候嗎?”總指揮詢問周懷謹。

    周懷謹習慣性地用舌尖舔了舔唇。

    從下午到現在,他一口水未喝,那薄薄的唇已經裂開了,滲出血來。

    他那不容置喙的嗓音,在電話中響起:“等不到。”說完,他將手上的衛星電話掐斷了。

    抗震救災指揮中心那邊,作為總指揮的省委書記臉色鐵青。

    他畢竟沒有到過現場,對那邊的狀況沒有周懷謹清楚,不過就問了周懷謹一句能不能等,周懷謹就把他給懟了,還把電話給掐了。

    他身居高位這麽些年,還真沒有遇過敢這樣對他說話的。

    省委書記身邊,正好有西南軍區的鄧軍長。他連忙打圓場:“那個小子,是周老將軍的孫子。他父親周林,您知道吧?現在在京城那邊,跟我還是老交情呢。這小子傲是傲了點,但是做事靠譜。兩年前,南省那個跨境的販毒案,就是他帶人破獲的,大毒梟就是被他抓住的。”

    省委書記的臉色總算緩過來些,對著鄧軍長道:“你看看吧,你這邊還有哪些可以用的人,盡快給他運過去,免得這小子又來找我麻煩。”

    好在省委書記也是個實幹行動派,在周懷謹給他電話之後不到四個小時,半夜十一點多就從當地軍區調來了第一批增援的隊伍。

    半夜兩點多的時候,第二批增援的隊伍也到了。

    加上他們先前的一百個人,一共有了三百多個人,救援的速度頓時快了許多。

    即使在夜裏,救援工作也沒有停止。隻是因為人多了,隊員們可以輪流休息上一會兒。

    每個隊員救援兩個小時,可以休息一個小時。

    然而周懷謹和林峰卻一直沒有休息,全程不間斷地參與救援工作。

    淩晨五點,比原定計劃提前了五個小時完成了山腳下的救援任務,周懷謹顧不得自己一夜沒有合眼,帶著二十個隊員,向半山腰上的小學進發。

    在出發之前,周懷謹已經了解了這所學校的情況。

    一共有七十二個學生,加上學校的老師們和此次外交部支教的團隊,大約有一百人在學校裏。

    學校的占地麵積不大,但是人比較稠密,是他們救援工作中的重點。

    想到顧惜朝還有學校裏的孩子們,周懷謹一刻都不敢停歇,讓人帶著搜救犬立馬開始了搜救工作。

    沒過幾分鍾,一隻搜救犬狂哮起來,奮力地用爪子刨著地下的泥土,帶搜救犬的武警隊員知道這是代表下麵有生命跡象。

    搜救犬經曆了將近一天的搜救,四個爪子全都磨出了血,但此刻還是在認真地工作著。

    周懷謹讓特種大隊的隊員過去幫忙,幾個人拿著鐵鍬在剛才搜救犬奮力刨地的地方挖下去,同時還要小心不能傷到下麵的人。

    十來分鍾後,一隻小小的手露了出來,那手的手指還微微地動著。

    周懷謹和隊員們趕緊扔了手裏的鐵鍬,開始徒手刨地。

    不一會兒,一個小男孩被從土裏抱出來,而在他的周圍還有孩子,隊員們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小男孩被周懷謹抱在懷裏,生命體征穩定,除了有些虛脫之外,看上去沒有異樣。

    小男孩用手抓著周懷謹的作訓服,虛弱地哀求周懷隱:“解放軍叔叔,你能不能救救我們顧老師?”

    周懷謹心頭一跳。

    “地震的時候顧老師讓我們全都出來了,為了救張小花,顧老師和張小花都在教室裏沒能出來。”

    那個叫Jill的女孩,就是小男孩口中的張小花。

    而周懷謹幾乎可以百分百地肯定,小男孩所說的顧老師,就是顧惜朝。

    救人、沒有出來、在教室裏。

    周懷謹的心頭像是被捅了一刀,鮮血淋漓。

    這姑娘真是個傻子,為了別人連命都不要了嗎?

    連他都不要了嗎?

    周懷謹整顆心都是沉痛的,可麵上還是一派平和地揉了揉小男孩的腦袋:“放心,叔叔一定會救你們顧老師和同學的,教室裏隻有張小花和顧老師了嗎?”

    雖然小孩的記憶在那種時候,也許會出現問題。但此刻隻有這個小孩是地震的親曆者,隻有從他的口裏得知那時候的情況。

    “嗯,教室裏隻有顧老師和張小花,其他同學都逃出來了,都和我在一起。我們教室旁邊還有兩個教室,當時都在上課,不知道他們和老師有沒有出來。”

    張貴是個膽小的小孩兒,平時和人交流都磕磕絆絆,可是此時為了救老師同學們,不知不覺就和周懷謹說了很多。

    學校周圍是大片的空地,按理說,孩子們逃出來之後是安全的,可無奈學校建在半山腰上,又發生了泥石流,有些建築被淹沒。

    周懷謹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好,叔叔知道了,叔叔馬上就去救他們。”

    周懷謹將小男孩交給了隨行的醫務人員,轉身往教室那邊奔去。

    教室那邊有隊員帶著搜救犬進行緊張的搜救,有的搜救犬已經聞到了人的味道,和隊員們一起往下挖著。

    周懷謹的眼神空洞了一秒,然後像是看見了什麽,瘋了一樣衝上去和眾人一起用手刨著。

    他看見了一隻白皙的手露了出來,那手十分纖細、修長,很是秀氣。

    他不顧自己的指縫已經滲出了血來,依舊奮力地用手指摳著地上的泥土。

    賀義和林兆威就在周懷謹旁邊,同他一塊兒用力地刨著,他們已經知道,顧翻譯就是周隊的前女友。

    那個曾經讓周隊陷入絕望的女人,那個曾經讓周隊拚了命地出生入死的女人。

    那個女人對周懷謹的意義自然是不言而喻。

    終於,他們將廢墟下的那個人抱了出來,那人已滿身狼藉。

    周懷謹一把抱住她,失聲喚著她的名字:“顧惜朝,七月,七月!”

    那人緩緩地抬了手,指向旁邊:“惜朝,在那間教室。”

    周懷謹的動作凝固了一下。

    他竟然是這樣的失態,都沒有看清從下麵救出來的人,到底是不是顧惜朝。

    也是他關心則亂,要是放在了平時,又怎會認錯。

    周懷謹讓林兆威帶著人去醫生那邊,自己則趕到剛才那女孩指的那間教室,帶著幾個人,開始在廢墟裏尋找。

    褐紅色的土裏可以看到零星的桌椅板凳露出來,昭示著在地震和泥石流發生前這裏曾是一個教室。

    而在地震之後,這裏變得殘破不堪,那下麵有他最心愛的女人和一個年紀不過七八歲的女童。

    特種大隊的隊員們此時都太過明白,那個還沒有被救出來的人,對於他們周隊,有著怎樣的意義。

    他們從未見過周隊這樣驚慌失措。

    眾人齊心往下挖著,廢墟間突然傳來了一陣敲擊聲。

    咚咚!咚咚咚!

    像是有人在敲打桌麵或是椅子。

    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了一秒,包括周懷謹。

    他失控地立刻衝過去,推開那個聲音傳來處正在搜救的隊員。

    他大聲喊:“七月,是不是你?七月!!”

    廢墟下,傳來一陣含混不清的聲音。

    周懷謹的心裏一陣狂喜。

    他相信是顧惜朝,一定是她,並且她還好好地等著他。

    他的動作是那樣快,又是那樣輕,生怕慢了一點,會對顧惜朝不好,又怕刨得太快了,會引起周圍塌陷傷到她。

    他就那樣,一點一點地刨,指尖的鮮血滲進了泥土間,和泥土混在了一塊兒。已然分不清哪些是土,哪些是他的血。

    漸漸地,一張老舊的木桌露了出來,偶爾有咚咚聲自桌下傳來。

    似乎在說,她無恙,她安好。

    眾人一起努力,沿著木桌的邊緣將土刨開。桌子擋住了大半的泥土,在桌下形成一個空間。

    因此將泥土清理掉之後,大家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抱著一個同樣嬌小的女孩,蜷縮在桌下。

    一個讓人感動卻也心疼的場景。

    他愛之入骨,也恨之入骨的她。

    他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她。

    顧惜朝就在那裏蜷縮著,可憐地、小小地蜷縮成一團,一如上次在大火的使館中,周懷謹看到的她。

    場景何其相似。

    顧惜朝也抬眼看周懷謹。

    她看見他目光中一閃而過的溫存,兩人已近在咫尺,卻恍若一夢。

    顧惜朝聽見周懷謹冷著聲音,咬牙切齒道:“顧惜朝,你兵法學得好啊!”

    顧惜朝不明白周懷謹的意思,隻是用一雙水眸望著他。

    周懷謹的聲音更冷:“三十六計,跑為上計。”

    聽他這樣說,顧惜朝委屈得直掉淚。

    “我沒有。我來支教前給你打過電話,你沒有接,我想你一定是在出任務,很忙。”顧惜朝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抹眼淚。

    他一定是誤會她了,所以才這樣對她說話。可沒辦法,誰叫她是有前科的人呢。

    顧惜朝哽咽著繼續說:“後來我想,你可能是比較忙。等事情完了,我再找你,或者你會找我的。也或許,你根本不想理我,我再賴著你,實在是太不好了。我來支教真的不是要跑,是部裏有這個項目的時候,我覺得很有意義。隻是那時我聯係不到你,就沒有跟你說。後來到了這裏,孩子們都很可愛,我每天和他們一起學習,一起成長,也就沒有聯係你。我想等回去了,你有時間了,不煩我了,我們總是要見到的。”

    周懷謹的心隨著顧惜朝的話語,越發壓抑。

    他竟然誤會了她。

    在她說話間,周懷謹已經緊緊地攬過她,狠狠地抱住。

    他在她耳邊帶著自責和愧疚放軟聲音道:“七月,對不起。”

    對不起,他竟然會那樣想她。

    對不起,他竟然漏接了她的電話。

    對不起,他居然小心眼到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回她。

    她對著他解釋時的語氣,是那麽怯懦,是那麽小心翼翼,是那麽討好。

    周懷謹的心都要碎了。

    他將顧惜朝抱起來,她那樣輕,輕得像一根羽毛,又是那樣重,重重地壓在他的心上。

    他在心底暗暗發誓,這一次,他一定不會讓她黯然離開,也一定不會再讓她受盡委屈。

    他的一句對不起,將她的淚惹得越發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