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陸寶兒謝君陵      更新:2023-07-30 15:39      字數:4836
  第1章

    日頭快落下了,往京都必行的山徑兩側鍍上了一層薄如蟬翼的金芒,似玩弄簪子時挑下的銀粉,繁星一般,泛著光。

    一頂青灰蓋馬車就這樣踏塵而來,輕巧地又隱到山那頭去。一路沒停,馬不停蹄朝大路駛去。

    若是腳程再快些,許還能在明晚城門關閉之前趕到京都。

    坐前頭的馬夫不敢有半點差池,就是熬著夜,也瞪大了眼睛,就著微弱的火光,噠噠往前頭趕。

    車內的嬌客尊貴,可是未來的狀元郎夫人,究竟能當個什麽品階的官夫人,他尚且不知。

    小地方,哪見過這種世麵,戲裏見過的那今後可都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

    他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冒犯。如今能賣官夫人一個人情,可是天上掉下來的便宜買賣。

    別說讓他白送了,就是讓他貼錢都肯護送這一遭。

    車內的陸寶兒似貓兒一般弱不禁風,躲在厚重的毛氈毯內,露出小半張紅潤的臉,被風刮了幾道細微的縫,可見人兒疼。

    饒是這樣,也擋不住她朱唇皓齒的嬌憨模樣——她紅如櫻桃的小嘴微張,昏昏欲睡。

    毫無心防的樣子,對男人來說,那是能激起保護欲與征服欲的嬌嬌客,對於女人來說,那就是好拿捏的軟弱禍水。

    一側的丫鬟燕芳倒是微微蹙眉,一反平日裏的垂眸乖順,心裏頭翻江倒海,就這樣的人,哪配得上當狀元夫人!

    她妒意中燒,嘴角又隻得噙笑,不能讓陸寶兒看出個分明來。

    轉眼間,肚子裏彎彎心思流轉——她本就不是身份低賤的下人丫頭,而是錢莊趙老板的庶女,要不是家父知曉這次謝君陵高中,想要攀上高枝,將她以婢女身份贈予陸寶兒,又殷勤包了車夫,送她上京,燕芳怎的有這樣好運,可以去京都一睹繁華風采。

    從小姐變為丫鬟,這落差不可謂是不大。可她不恨父親,甚至是飽受嫡出姐姐嫉妒的目光。

    這年頭,別說是官家的妾了,就是通房丫鬟,也比那些小門小戶的商賈之家來的嬌貴。

    甚至有年邁大官巡訪九州四海,地方官員也會奉上自己的庶女,或者在院中養些揚州瘦馬,就等著奉給上司,好架線搭橋,連上關係。

    再多的奉承也比不上愛妾的一句枕邊風,都是過來人,自然也懂的。

    也是燕芳機會夠好,平頭百姓裏出了個狀元郎,年輕有為,相貌俊朗。

    她怎的不動心?正好借此機會混入府中,且耐心等待時機,她有些見識,字也識得,總比陸寶兒這樣的鄉下婦會伺候男人,她爹說了,謝君陵年紀輕輕就連中三元,被聖上賞識,欽點狀元,日後定是前途無量。

    隻要她拿捏住看似年幼的陸寶兒,順利爬上謝大人的床,那可不就是天賜的姻緣?

    燕芳總歸是小地方出身,又是商賈之家,見識總歸沒那麽廣。

    要知道,年輕有為的狀元郎,一如朝堂就得跟各方老臣搭網解線才能在這大染缸裏混下去,誰不想用女兒姻緣結盟?

    更別說還有個同床數載的原配,就是輪,奸都輪不到她。

    她這廂正竊喜,那廂陸寶兒卻也幽幽醒轉,她清澈如寶珠的一雙眸子在眼皮下滾動,想醒,又有些犯懶。

    不必說,總是燕芳又打花花心思了。這丫鬟察言觀色的本事還不到家,輕易就能被她看出來。

    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孤身一人一人上京著實危險,不如找個墊背的,出了事,還能讓她打前鋒。

    陸寶兒坐直了身子,吃了兩口桂花糕,又犯困了。

    她目光發直,魂遊體外,就會想起一些往事,關於她與謝君陵的事情。

    陸寶兒的夫君,也就是謝君陵。他高中了,陸寶兒絕非完全欣喜,倒是有些畏懼——她與謝君陵並不算親近,完婚沒過多久,他就上京趕考,待了足足有一年整。

    一夜夫妻百夜恩,可惜她和謝君陵沒圓房,相敬如賓。

    他雖慣著她,可平日裏說的也隻是一切逗弄孩子的俏皮話,並不把她當成女人看。他大抵也是不喜歡她吧,當初訂婚,不過是走投無路,求到了父親這兒,她爹是教書先生,有秀才身份,最重讀書人,見他小小年紀學識甚廣,就將他收為弟子,教他文章,供他吃喝。

    師恩重如山,他也被逼無奈,所以隻能按照師命,娶她、護她。

    時至今日,也還記得那時候夜色淒涼,屋內豆大油燈,映出屏風上恍惚的影子。

    片刻,傳來父親沙啞的嗓音,患了重病,早時日無多。他握著謝君陵的肩,逼他答應:“君陵你必須護著寶兒,答應我……必須護著她。”

    謝君陵答了什麽,她沒聽清。

    她那時候才十一歲出頭,雖明白了一些事情,可一遇大事還是會哭。

    這輩子她是她爹養大的,最親的人將死,再沒有人如山一樣偉岸,能庇護她一世了。

    陸寶兒哭個不停,直到那個男人從裏頭出來,抿唇,看了她一眼。隨即伸出手,讓她牽著他,朝裏走,“你爹有話和你說。”

    隔了一會兒,為表親昵,謝君陵還是低低喊了一句,“寶兒乖,你進去,和你爹說話。”

    陸寶兒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瘋了一樣奔向父親的榻前。

    她自己心裏清楚,這次閉上眼,年邁的老父親就再也不會睜眼了。

    她想哭,又不敢哭,抽抽搭搭,貓兒蜷縮在雪裏,氣息羸弱,冷得抽氣一樣。

    陸先生從迎枕下抽出一枚玉佩,交到她手裏,說:“這是你娘給你的,留下,遇事就拿出來,能救命。寶兒乖,爹爹睡一覺,有些困了。”

    他越說越弱,很快睡著了。

    可這一睡,就再也沒醒過。

    之後的日子,都是謝君陵在照顧她。

    未及?就嫁人的不是沒有,還有從小養起為有錢少爺準備的媳婦,在鄉野小鎮都不是什麽新鮮事。

    所以,沒有鳳冠霞帔,但書院裏的人都心照不宣,陸寶兒是謝君陵的小夫人。

    雖說謝君陵當時已是舉人老爺,可鄉裏鄉親還是覺得他走了大運,舉人一般就是封頂了的,想要在五湖四海的名門大戶、或各村各地的舉人老爺裏脫穎而出,談何容易?

    真以為當官就是殺豬啊,一宰一個準?有人年紀輕輕中舉,讀了大半輩子書都沒個屁出頭,大年三十也吃不上一頓肉菜,還不如這樣務實,有了小夫人,再來點田地商鋪,當不上官兒就當個土地老爺。

    陸秀才攢了一生的身家,再怎樣都有些底子。

    他絕了戶,沒個小子在下頭奉承,此時撒手人寰,留下個小丫頭,還有一院子的家當,不說富足,總能滿足溫飽。

    一窮二白的舉人老爺一下子財色雙收,豈不美哉?至於這丫頭,要是看不上的話,狠心一點,丟了也沒人來說理。

    這般想,眾人隻感慨謝君陵運道不可謂是不好。

    陸寶兒今年十三,也就是說,她和謝君陵相處不過是一年多,後一年,他人都在京都了。

    說情誼,也沒甚情誼。她可沒有這樣的底氣,認為平步青雲的謝君陵會真護她寵她一輩子,之前許是謝君陵看不上她幹癟癟的身子,又或許是他本就不好這一口。連榻都沒同睡過,不讓她親近他,時而督促她寫字,寫不好就得餓,不知是欺負她無人可依了,還是一些古怪的興致,總之對著她,比教書先生還嚴。

    那時候,謝君陵已是舉人出身了,他還說要考,陸寶兒沒說什麽,目送他帶著盤纏離開,跟著他叮囑過的老嬤嬤度日。

    哪知道,她夫君好爭氣。在成千上萬的學子中還殺出了一條血路,金榜題名。

    她有些慌了,一則是反思以前有沒有對夫君不好,他會不會記在心裏,事後苛待她……仔細想想,倒也沒有,相處的時間本就不長,又因參加會試,早就一年未曾見麵。二則是有點擔心她受他之邀,貿貿然趕上京去,結果夫君不認她,正巧趁此機會擺脫她,當個根正苗紅的獨身狀元。

    如果真是這樣,她肯定要提些條件,讓她走也行,訛些錢來,她就不毀他的升官之路,不然傳出去,狀元郎拋妻棄子,也於他的清譽有損,總歸是不好的。

    陸寶兒曾瞞著謝君陵,一個人偷偷看過野史雜書,裏頭都寫:書生高中,拋棄寒門妻,迎娶官宦小姐,從此順風順水,前途無量。原本貧寒學子高中後,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大抵都會一反常態,不但拋棄糟糠妻,還迎娶了達官貴人家的嫡女。

    那謝君陵會不會這樣?

    還真說不準,畢竟她並不了解他。又有一年未見了,隻是書信聯係,也不知他這一年過得如何。家書上倒是寫,都好,都好。

    陸寶兒一閉上眼,又想到了謝君陵的模樣——他不常笑,許是對她不常笑。

    長得確實好看,麵如冠玉,眉目溫冷,獨有自個兒的一番謙謙公子如蘭如竹的味道。

    時而會柔情,朝她伸出手,給她念書,給她說趣事,可到了睡時,陸寶兒害怕,想挨著他睡,反正是名義上的夫妻,他又拒絕了,隻身躲去書房。

    是厭惡她,所以逢場作戲呢,還是什麽原因?

    不知道,也說不上來。

    陸寶兒挺喜歡他的,長得好看。

    可他好像不喜歡她,不溫柔,也從不表示。

    說這廝不好,他又確實是有情有義,至少還知道領她進京,給她個狀元夫人的身份。

    算了,或許他是不想違背對父親的承諾吧?隻要不和離,給陸寶兒一處棲身之所,給個原配的身份,她就同意他多納妾,越多越好,什麽豐腴飽滿的美人,或者是生性狐媚的揚州瘦馬,她都大度給他搞來。

    至於孩子,他愛生幾個生幾個,陸寶兒一定視為己出,好好替他撫養,絕不拈酸吃醋。索性沒她什麽事兒,正好能得個清閑。這時代,身份最重要。

    被休了的女人不好混,特別是前夫有權有勢,哪個敢娶?拋頭露麵做點小本生意,遇到惡霸如何處理?

    何況,她看起來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愁人。

    陸寶兒這人沒什麽誌向,現在連情愛婚配都不奢求了,隻求這一生吃飽穿暖就行。

    倒是可憐了一路跟上來的燕芳,福沒享到,可能人財兩空。陸寶兒看她的眼神帶了些女人之間的憐惜,內心承諾,若是她真的被休了,那還是可以幫燕芳舉薦一下的,畢竟這年頭,誰不喜歡身材好的女人?

    說到傷心處,陸寶兒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幹癟癟的小胸脯,心髒抽疼了起來。

    馬車突然一陣顛簸,珠簾互擊,搖搖晃晃個沒完沒了。

    陸寶兒沒見過這陣仗,嚇了一跳,還以為要翻車了。

    “籲——”外頭車夫叫嚷起來,“哪個不長眼的,衝撞我們狀元夫人?!不怕狀元郎治你的罪,把你抓進牢裏去?!”

    對麵,有低沉的男聲問:“轎中所坐的是狀元郎夫人?”

    “正是,這還能有假?知道就速速離去,否則我治你的罪!”馬夫過了嘴癮,恐怕一輩子都沒這麽得意過。

    他剛痛快完,卻見一道凜冽銀光閃過,直劈向他的額前,啪嗒一聲,這具血肉之軀就倒了下去。

    濃稠的血液濺到了轎內,陸寶兒不傻,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燕芳卻已嚇瘋了,神神叨叨地碎語,跑下車去。

    想說危險,已來不及。

    燕芳被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刺客劈成了兩半,橫屍荒野。

    陸寶兒咬牙,從頭上拔下簪子,趁亂將尖銳的發簪刺入馬身。

    馬遇疼,甩掉車架,抓狂地朝前狂奔而去,來勢洶洶,擠過那一夥截殺的人。

    許是那群人嚇傻了,沒想到陸寶兒小小年紀,居然有這樣的一腔孤勇,竟也沒追上來。

    當然,也無需追,半大的孩子,貓兒一樣瘦,被馬拋下來了怎麽可能活命。還追個屁。

    遇難的馬兒朝前狂奔,不顧是懸崖峭壁,還是野獸遍布的密林,隻管衝了進去。

    陸寶兒還不想死,緊緊攥住韁繩,指節開裂也要攀上馬背,不肯被摔下去。

    她的求生欲極強,再怎樣都不想死。

    那些刺客知道她是狀元郎夫人,知道了還殺人,那就說明是非殺不可。

    可有誰知道她上京的消息呢?

    她隻和謝君陵通過信。

    所以,是她那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夫君所為嗎?

    沒由來的,陸寶兒心髒抽疼,絲絲縷縷,像是破了一個洞,被來來往往的風抖著,割著,生冷的疼。

    她也想明白了,謝君陵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夫人在鄉下僻壤的地方,這樣萬一被查出來,會背個忘恩負義的名義。

    夫人是必須要帶來京都的,那麽,如果半路沒了,於他有益嗎?

    當然有,這樣就不是他的過錯,是他的鄉下妻福薄,愛妻沒命享。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借聯姻攀上世家小姐,助他平步青雲。畢竟他是平頭百姓出身,在吃人不吐骨頭的京都可是毫無根基的。

    這樣的人想站穩腳跟,必須得想些辦法。

    是謝君陵嫌她礙事,與其休妻,不如製造一場痛失愛妻的意外,來給自己添彩嗎?

    如果是的話,可惜了,陸寶兒隻是想要點錢,就可以走的。

    她沒想過要糾纏不放,她很懂規矩,隻要下半生衣食無憂,當不當官夫人都行,謝君陵的手上也無需染血的。

    可他為什麽這麽狠心呢?

    他上京趕考的盤纏,不是她變賣家當給他湊出來的嗎?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陸寶兒可疼了,可想哭了,也很委屈。

    可她不行啊,一哭,沒力氣了,就落馬了,死了怎麽辦?

    隻是謝君陵這個人,她是看走眼了。他再好看,她這輩子也都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