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作者:望煙      更新:2023-07-29 20:13      字數:5151
  第72章

    聽他這樣說,孟元元才曉得,這些日子,賀勘並不是一味在讀書,也在想別的辦法。

    也是,他不是個坐以待斃電人,總能找到辦法。

    隻不過一些事情明擺在眼前,一起去京城,彼此要應付的太多。而賀家要想下手,肯定是從她這邊來,初三那日在船上,賀泰和已經說得清楚。

    這種關鍵時候,她如何能去拖他的後腿,分他的心?再者,父親的事,她也想回去看看。

    與其困頓盲目的莽撞往前,不如就輕巧退一步,以退為進。這是眼下最好的辦法。

    “我知道,”孟元元點頭,嘴邊是清淺溫柔的笑,“我不過就是晚一些去京城而已。這期間,正好回權州處理些事。”

    賀勘薄唇張了張:“他們到底找你說了什麽?”

    “讓我離開,”孟元元明了告知,這件事沒什麽好遮掩,說清楚來更能解決兩人目前的困頓,“所以,我們順勢而為之,是可以的。”

    她不想做一個躲在他身後的柔弱女子,她想要和他並肩而立,一起攜手解決。而她也相信,他心裏會有清晰的判斷。

    賀勘沉默,手裏攥著她的手指不鬆:“真要這樣?”

    孟元元點頭:“你去京城,參加春闈。”

    晌午的光照著整片梅園,陰暗的牆角這處,也有了些暖意。

    “你可知道,”賀勘嘴角扯出略苦澀的笑,手指尖去點她的酒窩,“我其實還給你準備了好多?”

    孟元元不知道他還準備了什麽,因為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她明白他想好好對她,護著她,給她名分。可是有時候事情不能一個人來,要兩人一起。

    兩人在牆下說了好些時候,直到興安尋過來,說是知州大人在找賀勘,他這才離開。

    從梅園裏出來,孟元元走上幽靜的石徑。

    整座賀府,現在最熱鬧的地方就是梅園,佳釀與詩歌,相信又會有幾個寒門學子寄靠到賀家來。

    她走著,碧色的裙裾拖掃過光滑的石板,朝著府邸深處而去。

    外麵日頭高照,明明有了幾分溫暖春意,可一踏進博文堂,撲麵而來的就是經年蓄積的陰冷,讓人骨頭裏覺得發冷。

    梅園那邊如此熱鬧,可作為一家之主的賀泰和並沒有過去,還是窩在自己陰沉的院子裏,好像一隻見不得光的蛆蟲,苟在腐朽的暗處。

    整間正堂安靜的很,隻有咕嚕嚕的水煙袋聲,那是賀泰和倚在太師椅中,閉著眼睛吸食著。那張枯樹皮一樣的臉,被一層煙霧籠罩著。

    他的腿邊,一個貌美的丫鬟跪在冰冷地磚上,雙手攥拳給他捶著腿。

    孟元元站在堂中,與人隔著五六步遠,已經進來了好一會兒。賀泰和不說話,她也就安靜站著等。

    “咳咳……”一聲輕咳打破了正堂的安靜。

    那是丫鬟沒忍住,被賀泰和噴出的煙霧嗆到,不小心咳了出來。當即,一張芙蓉麵嚇得失了顏色。

    而本還愜意抽煙的賀泰和,此時睜開了眼,死氣的眼中閃過狠戾。

    丫鬟嚇得癱跪在地,開口祈求:“老太爺饒了奴……啊!”

    話還沒完全說出口,就聽“咚”得一聲悶響,賀泰和手裏的黃銅水煙壺揚起落下,狠狠砸在丫鬟的頭上。

    那丫鬟一聲慘叫,趴去地上,額頭上瞬時咕咕的往外冒血,人疼得在地上扭動,像一隻被針刺到的蟲子。可即便疼得要昏死過去,她也再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從門外進來兩個粗壯的婆子,滿臉麻木,過去拉起丫鬟就走,完全不顧忌人頭上破開的大洞,像拖著一個毫無知覺的沙袋。

    “不知死活的東西。”賀泰和咕嚕著罵了聲,身子往椅後一靠,舒服的喟歎了聲。

    孟元元手心掐了掐,兩步遠的地方,正躺著那把黃銅水煙壺,上頭沾著幾滴血點子,恰如方才園中盛放的紅梅。

    心中不禁發涼,人命在這裏算什麽呢?都道那些劫掠的賊匪凶殘,可這些道貌岸然的士族,又強得了哪兒去?

    怕是,這也有做給她看的意思罷,讓她曉得安分。

    “等出了上元節,江上有了船,我就離開。”孟元元終於開了口,視線從水煙壺上離開,心內一陣惡寒。

    賀泰和半眯著眼睛:“真的說開了?”

    “我說清了。”孟元元回了聲。

    說完,她自袖中掏出一張紙,邁步朝前走去,越過了地上的水煙壺,鞋底不禁沾上了地磚上的血跡。到了賀泰和跟前,雙手遞了上去。

    賀泰和挑了挑眼皮,手指懶懶過去,將那張皺巴巴的薄紙夾了回來,順著瞄了眼。

    下一瞬,他笑出一聲,顯然是有了幾分意思:“婚書?”

    “是,”孟元元往後一退,幹脆的承認,“是當初紅河縣,我與公子的婚書。”

    隻要這個沒了,她和賀勘就再無幹係。

    賀泰和捏著看了兩眼,便抬手往旁邊桌上一拍:“你還挺識時務,把這個拿出來。”

    孟元元不語,安靜站立。

    此時已經無需多說,把婚書交出去就是她給賀泰和的證明。而賀泰和隻不過就是想控製賀勘,像熬鷹那樣,一步步地收服。

    沒一會兒,兩個婆子重新回來,這次是提著水桶,跪去地上擦洗著方才的血跡。

    兩名美婢也從後堂中出來,左右攙扶著賀泰和走了進去。

    孟元元鼻尖還縈繞著淡淡的血腥氣,麵前的太師椅上已經空蕩,桌上那張婚書也已被帶走。

    從博文堂出來,她站在太陽下好久,這才曬去了些許身上的陰冷氣。

    並沒有在賀府留太久,孟元元便出了府,一路去了江邊渡頭,乘船過江,回了郜家。

    一天了,她粒米未進,回來後更是呆在西廂不出。

    日暮時分,郜夫人著實不放心,這才推了門進去。一進去,就看見孟元元坐在床邊,一副失神的樣子。

    明明早上出去的時候還好好地,這樣可不像是平常的她。

    “元元?”郜夫人喚了聲,這才見床邊的少女動了下,朝她看過來。

    “伯母。”孟元元站起來。

    房間昏暗,郜夫人走近來,仔細往孟元元臉上看:“怎麽了?”

    “我要回權州了,”孟元元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啞,“上元節過後罷。”

    郜夫人一愣:“是不是賀勘他……”

    “不是,”孟元元深吸一口氣,“是我要回去,他進京去,我還是不跟著分他的心了。”

    房內一靜,窗戶上新貼的窗紙,被霞光暈染的發紅。

    郜夫人覺得不對勁兒,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哪能看不出孟元元是在難過:“你這孩子,叫我說什麽好?前一陣兒還說一起去京城的。”

    知道人是關心她,孟元元扯出一個笑:“穆家表哥來信,說有我爹的消息,我得回去看看。”

    “那就讓賀勘一人去京城,”郜夫人歎了一聲,有些話也直接著問,“萬一京城的賀家真給他安排一門婚事呢?這種事,到底難說。”

    這不就是關鍵所在嗎?隻有陸夫人承認這個兒媳,可是名字就沒進賀家的族譜。

    怎麽著,這種關係看著就不牢靠。

    獨自坐了許久,郜夫人方才問的這些,孟元元全部想過。她明白,現下她必須和他分開,但是分開,就會存在變數。不止洛州賀家,京城賀家那邊,誰又知道是如何的呢?他要應付的太多。

    權州和京城,終究相隔太遠。

    “嗯,”她輕輕地應了聲,心中終究纏繞著什麽,“若是真的在意,那些能算什麽呢?”

    郜夫人搖頭,無奈一聲:“就你心大。”

    。

    賀府裏,最近又有了傳言,還是關於大公子和他那在外麵娶的孟娘子。

    聽說是兩人當初的婚事不作數,當初草草成婚,連婚書都沒有。沒有婚書,自然不算夫妻。那孟娘子也識趣,說會自行離開。

    明著是這樣說的,可是私底下傳的就是各式各樣了。其中,傳得最多的就是賀家不認孟娘子,是因為京城賀家給大公子安排了一樁婚事,這位孟娘子是擋著道兒了。

    有人說,做妾嘛。

    便有人說,不是還有一段紅河縣的過往嗎?那孟娘子留在賀家,等那正夫人進門,不是故意膈應人家?

    這件事,遠在石門山清荷觀的陸夫人也得知了,還曾讓紫娘回府來過問,藍夫人給親自走了一趟。

    兩三個月的鬧騰,眼下看起來,這位孟娘子是進不了賀家的門了。

    上元節如期而至。

    滿街的彩燈各式各樣,離著天黑還有好一會兒,街上已經行人滿滿。

    孟元元到了北城,日頭正好落下。

    麵前熙攘的街道,這是她看過的洛州府最熱鬧的時候。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笑,女子們更是打扮鮮亮,四下遊走。

    一截梅枝伸到眼前,修剪的很好,嬌嫩的粉色花兒一朵朵嵌在上麵。轉頭,便看見芝蘭玉樹的郎君。

    “淑慧沒有來嗎?”她笑著接過梅枝,往他身後去看,並沒有見到小姑的身影。

    賀勘拉上她的手,帶著往旁邊人少的地方:“她在茶樓。”

    孟元元跟著他,中間隔了一天未見,好像很多東西都改變了。她之所以出來,是因為他拿秦淑慧做借口。

    要回權州了,和小姑道別倒也是正常的。

    賀勘並沒有帶孟元元去茶樓,而是拉著她一直在街上走,看著天色慢慢沉下來,燈火盞盞點起來。

    “不會被人看到嗎?”孟元元問,四下裏看著,總覺著在某處地方,就有賀泰和安排的人盯著。

    “能罷,”賀勘對她一笑,指間緊扣上她的,“可是,我為你掙了許久,眼下總該挽留下的。”

    “挽留?”孟元元笑出聲,心裏卻有些發苦,“可是,挽留不能太久。”

    也是,要說兩人突然斷開不再糾纏,總會顯得奇怪且刻意。

    隨著夜幕的降臨,街上的人越來越多,遠處巨大的花燈台上,正在選新一年的洛州花魁。看那燈火璀璨的台子上,一個小娘子正搖著柔軟的身子,翩翩起舞,引得台下人一片叫好。

    人潮洶湧中,賀勘緊緊護住孟元元,避免與她被衝開。

    他帶著她去了花燈台對麵的酒樓,這才避開了外頭的擁擠。

    包廂中,沒有秦淑慧的身影,賀勘走過去開窗,指著一街相隔的對麵。孟元元便看見了站在二層平座上的小姑,此時正一臉雀躍的看著花燈台上的娘子。

    “以後的日子,淑慧要自己留在賀府了。”她看著對麵的身影,語氣中略略的憂慮。

    賀勘站於她身後,手過去扶上她的腰間:“她不小了,該自己學些東西。越是她身體不好,就越該比別人多學一些。”

    孟元元回頭看他一眼,歎了聲:“你對她總是嚴厲,難怪她見了你就怕。”

    “你別擔心,她在賀家不會有事,”賀勘笑了聲,手裏故意去扣上她腰間最軟那處,“藍夫人說了,會照顧她。”

    孟元元應了聲,秦淑慧一個小姑娘,賀家應該不會為難。

    這時,夥計進來,手裏端著托盤,將兩個碗擺到桌上。

    兩人到了桌旁坐下,除了幾樣精致菜肴,剛送進來的是兩碗元宵。坐的地方正對著窗戶,能看見遠處的花燈台,可能是換了一位娘子,底下吆喝的更加熱鬧。

    “京城比這裏更熱鬧罷?”孟元元看著,眼睛裏映著璀璨的光。

    賀勘看她,往兩隻碗裏放了湯匙:“是。”

    孟元元收回視線,看著碗中白滾滾的元宵,不由想起京城賀家。那邊給賀勘準備的親事是什麽樣的?對方那貴女是何樣的?

    就像所有的事情都會發生不確定,這一次分開會怎樣呢?

    正在分神之際,一隻元宵喂到了她的嘴邊,抬眼就看到那張好看的臉。不管怎麽看,他的五官還是那樣出色。

    “元元不想吃元宵?”賀勘看看湯匙,又給她送了送,“紅豆沙的,不燙了。”

    孟元元鼻尖一酸,張口吃住那顆元宵。貝齒咬下,軟軟糯糯,明明是甜蜜的,嘴中偏偏覺出了一絲苦澀。

    見她吃下,賀勘笑了,又從自己碗中舀了一顆:“我也是明日出發去京城。”

    話音落,兩人之間一默,外麵的喧鬧那樣明顯。

    這樣團圓喜慶的日子,終歸還是提起了離別。離別,從此南北相隔,橫亙千山萬水,相見之期不定。

    孟元元總也咽不下那顆元宵,似乎是沾黏在喉嚨裏,堵得厲害。

    “好吃嗎?”賀勘問,捏著湯匙又送來一顆。

    “嗯。”孟元元鼻音輕輕的一聲,抓起茶盞往嘴裏送了一口水,這才讓喉嚨順暢些許。

    她嘴角掛著笑,吃下了他送來的第二顆元宵。

    賀勘收回湯匙,落回湯碗中:“我也嚐嚐看。”

    他舀起一顆送進嘴裏,咀嚼兩下,而後咽下。

    “我有東西給你。”賀勘將瓷碗往旁邊一推,拿過一旁冊子,往孟元元手邊一送,“你回權州後可能用得上。”

    孟元元撿起來,手指翻了幾頁:“你,你怎麽會知道……”

    驚訝於上麵,全是寫的她回權州後有可能遇到困難,以及所需要的對策。首先就是要回原屬於她的家宅,他給她列了兩種方法,其中第一種便是離間。

    參考的例子,是他在紅河縣對付秦升等人那次。從人性貪婪入手,先找到最平庸搖擺不定之人,一步步讓他們的聯合產生矛盾……

    其實,她也是這樣想的。

    孟元元合上冊子,抿唇不語。相對於賀勘對她的好,她感覺自己做得太少。

    “似乎有水聲,這樓下有河嗎?”她問。

    “有,”賀勘頷首,“這樓的後麵便是清河,有一道小門通到河邊。”

    孟元元看去包廂的門,一雙眼睛柔柔彎起:“我想去看看。”

    “好,”賀勘站起身,從桌前離開,“我去讓店家把那門打開,你吃完下來找我。”

    孟元元點頭,然後看著他離開了包廂。她聽到下樓梯的腳步聲,自己從座上起來,也離開了包廂。

    隻是她並沒有走那條通往後河的小門,而是去了街上。

    這廂,賀勘等在河邊,好一會兒也沒見著孟元元下來,便轉身想回去樓中。

    才走幾步,就見著狹窄的門道中走來纖巧的身影,少女一身碧色衣裳,款款而來,裙裾拖曳。

    她手中托著一盞芙蕖河燈,搖曳的燭光映著一張嬌美的臉。

    “元元。”賀勘喚了聲,身形遂往旁邊一讓。

    孟元元對他展顏一笑,而後輕巧走到河邊,蹲下。

    河水潺潺,尤帶寒涼,她雙手將河燈輕推進水中,而後閉上眼睛,雙手抱起在下頜處。

    “信女祈願,期我家相公此去京城一路順遂,金榜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