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作者:望煙      更新:2023-07-29 20:13      字數:5128
  第68章

    時隔多日的相見,賀勘多了憔悴,下頜上冒出些胡茬。不過,他仍舊對著她笑。

    年節,街上無人,兩人相對而視。

    他上去幾步,雙臂伸出將孟元元抱住:“怎麽不說話?我不是故意不來找你。”

    孟元元眼睛發酸,心中更是難受,聽著他落在自己耳邊的話語,雙臂回應著他,環上他的腰。

    “你回來了,”她喉嚨哽咽一下,眼前浮出朦朧的氤氳。

    兩人緊緊相擁,在這無人的清晨。

    “元元,對不起,”賀勘歎了一聲,手掌扣著她的後腦,“這幾日我沒在洛州,還未將你的名字寫進族譜中。”

    本以為賀良弼已經鬆口,奈何那幾個族裏長輩仍想阻撓。

    孟元元皺皺眉,額頭貼在他的胸前,聞言心中很是酸澀。若不是因為她,他定然不必承受這些罷。

    “其實不必非去添上名字。”她吸了口氣,輕聲道。

    明顯的感覺得到賀勘手臂一緊,下一瞬鬆開了,垂下眸看進她的眼中:“你說什麽?”

    孟元元歎出一口氣,抓住雙肩的手很是有力,她側下頭看著,見到了他手背上的些許傷痕。是在巨闕山那邊留下的罷,他要春闈,那些人為何不讓他溫書,而是讓他去剿匪?

    春闈,隻有兩個多月了,賀家那些人不知道這對於賀勘的重要性嗎?

    她雙手捧上他的手,手指摸著上麵的傷痕,這隻手很好看,握筆的時候尤是。

    看著他的雙眼,清楚的瞧見了裏頭的緊張,孟元元莞爾一笑,眸中帶著水光:“不過是個名號而已,等以後再說。現下,你該讀書,準備進京了。”

    莫要在糾纏這些事情,會耽誤春闈的,孰重孰輕明眼人都看得出。

    賀勘眉間皺起,臉上全是認真:“不隻是一個名分那麽簡單,因為是我想給你的。今日好不好?我帶你回去。”

    街上一聲炮竹響,那是誰家早起的娃兒在點著玩兒。

    孟元元看他,他從巨闕山回來,沒有提一句那邊如何,也沒來得及收拾一下自己,就跑來這邊找她。可也明白,今日是年節,他定然有許多事情做。

    “我還有些事要去處理,”賀勘摸摸她的頭頂,從身上掏出什麽,往她手裏一放,“回去收拾一下,過晌去江邊渡頭,我會安排好船。無論如何,夫妻要一起過年節的。”

    孟元元低頭,手心裏一個圓鼓鼓的東西,被他的帕子包裹著。

    “好。”她應下。

    賀勘吻上她的臉頰,疲憊的臉上幾分欣喜。沒有久留,他又話了兩句,便匆匆離開。

    人走後,孟元元才解開手裏的帕子,裏頭包著的是一件木雕,圓滾滾的小狗兒,她的屬相。

    記得當初賊匪劫走的貨物,便是木雕。莫不是手裏的這件,就是他從那些裏頭挑出來的?就是說,他把巨闕山的事做成了。

    孟元元幫郜夫人取回衣裳之後,便與人說了自己要去北城。郜夫人知道她決定了,也沒多說什麽,隻道要是有事兒就去找郜瓶兒,那邊也會給她照應。

    是以,在郜家用過午膳,孟元元便出發去了江邊。

    年節,她也換了一套新衣,海棠色的很是鮮亮,將她本就出色的相貌,襯得更加豔麗。

    江邊停著一隻船,她一路順遂的到了北岸,並上了早就等在那兒的馬車。

    還未到晚上,鞭炮聲已經此起彼伏,大街上空蕩蕩的,幾乎沒什麽人。

    才走出去一段,馬車突然停下了,車夫說了聲車壞了。

    孟元元掀開窗簾,外麵是一條偏僻的路,之前並未走過。心中不由警覺起來,也就想起那日秦淑慧的話,賀泰和曾經讓人處理了賀二公子的外室。

    而要說馬車壞了,也不見車夫有絲毫的著急,隻是四下張望。

    孟元元當即下了車來,提著裙裾便往前頭大街上走。這裏太偏,加上鞭炮聲,要是出事很難被人發現,她不想留在這兒坐以待斃。

    那車夫從車後轉回來時,便見著孟元元已經走出了一段,眼看就要走出巷子,忙抬步去追。

    孟元元自是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似乎也確定了她心中所想,現在幹脆邁步跑起來。

    快要到巷子口時,一個高大男人出現,擋在哪兒。

    孟元元停下步子,如此被夾在了兩人之間,進退不能,而身後那車夫已然已經追了上來。

    “咦,”一道婦人的聲音,然後巷口的男人後麵,站出來個女人,四十多歲,體態略胖,“元娘子?”

    是銀嬤嬤,臉上微微驚訝,似乎奇怪在這裏碰上了孟元元。

    “嬤嬤。”孟元元穩住氣息,快步走過去,“馬車壞了,可否捎我一程?”

    餘光中,後麵的車夫站在那兒並沒有動。

    銀嬤嬤往巷中馬車看了眼,臉上笑吟吟的:“娘子隨我來罷,我剛好幫夫人取了東西,正要回府。”

    說著,走上前扶上孟元元的手臂,帶著往巷子口走。

    那車夫眼見三人離去,沒了辦法,神情很是陰鬱。

    上了銀嬤嬤的馬車,孟元元才放下心來,連忙對眼前的人道謝:“謝嬤嬤相助。”

    銀嬤嬤笑笑,也不多問,隻道:“正好夫人想和娘子說說話。”

    孟元元往人臉上看了看,道了聲是。

    安定下來,她才開始細想方才的事。從一開始就完全看不出蹊蹺,甚至那車夫看上去都老實巴交的,而她也確信剛才那人是動了歹心。

    若不是有人故意安排,誰會在年節這日做歹事?還是銀嬤嬤身旁的壯漢,嚇退了那人。

    馬車一路順遂,很快就到了賀府。

    與往常相比,賀府裝扮一新,很有些過節的樣子,但是這深深地宅院總叫人覺得陰冷。

    孟元元是在後門處的暖閣中見到了藍夫人,這裏她記得,當初秦尤來時,想帶走她的地方。

    “就是在這裏,”藍夫人坐於主座,手裏拿著一本賬冊,“讓我知道元娘子並不是看上去那麽柔弱。”

    今日過節,她也是換上一套新衣,發髻特意梳整一番,很是貴氣。

    眼看銀嬤嬤退出了暖閣,這廂,孟元元走上前,對藍夫人深深做了一禮:“謝夫人相救。”

    藍夫人一笑,手裏冊子擱下:“沒什麽救不救,還是得看你自己。自己跑不出來,誰也救不了。”

    如此,她這也算是承認了。

    孟元元便斷定了自己心中所想,那車夫是有人派來害她的:“夫人為何救我?”

    “大過節的,給自己積點陰德罷。”藍夫人垂下眼簾,隻是簡單揭過。

    暖閣內很靜,完全隔絕了外麵的鞭炮聲。藍夫人為自己斟了一盞茶,慢慢飲了一口。

    “公子他,”孟元元看著主座,“現在在哪兒?”

    “博文堂,”藍夫人端著茶盞,“大概還是為了你的事,大過年的都不得安生,我就藏到這兒來了。”

    看得出,藍夫人眼中幾分厭倦,不知是為人還是為事。

    孟元元和藍夫人交集不算多,人雖然心思難猜,但也不曾真的害過她,有時候甚至覺得,這也是一個困在深宅中的可憐女人。

    “夫人,公子他會不會有麻煩?”

    聞言,藍夫人抬頭:“左右無事,我帶你去看看罷。”

    就這樣,藍夫人真的帶著孟元元去了博文堂。

    一進院門,撲麵而來的便是腐朽的陰冷氣,正堂中傳來嗬斥聲,院中的下人們也個個如同木頭般,麵無表情。

    孟元元站在院門下,看到了正堂中那道挺直的腰身,背對著她這邊。而裏麵一道陰戾的聲音吼著,清清楚楚。

    她聽見賀泰和說要斷了賀勘的前程,說賀家可以培養他,一樣可以換一個人,府中最不缺的就是公子。

    堂中。

    賀勘還是早上那套衣裳,垂下的眼眸中毫無情緒。正中主座上的人,是他的祖父,可如今看著更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操控者,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沒有思想的傀儡,就像賀良弼那樣,從不會忤逆。

    “我的妻子,為何不能讓她回來?”

    “妻子?”賀泰和冷笑,仿佛在陰冷中浸透久了,感覺不到人氣兒,“你的妻子在京城,會由京城賀家指給你。”

    賀勘薄唇抿平,一字一句:“我此生隻有一個妻,孟氏。”

    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賀泰和眼神奇怪:“喜歡,留著做個妾就好,不是一樣?至於正妻,由不得你來選。”

    “她不是妾,是正妻。”賀勘驀的抬眼,對上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

    “哼,你以為沒了賀家,你能做成什麽?”賀泰和掌下一拍桌子,怒氣道,“想要繼續做你的賀家大公子,便給我老實去京城,接下那幢婚事,如若不然……”

    堂中一靜,甚至外麵熱鬧的鞭炮聲都到不了這裏。

    “祖父,是要斷我科舉路?”賀勘雙眼一眯,每個字自牙縫中擠出。

    賀泰和閑適的捏起茶碗蓋子,輕巧刮兩下茶沫:“自己想清楚,你想順利春闈,就必須靠著賀家的戶籍,一旦一點兒的差池,你便此生再無功名可言。”

    話說得如此清楚,想要科考功名,就必須聽從賀家一切安排。

    堂中還在說著什麽,孟元元沒再聽,隻知道賀勘一直為了她在掙。難怪他說讓她喚他二郎,原來他並不喜歡做賀勘罷。

    出來博文堂。

    孟元元跟著藍夫人走,沿著偏僻的小道兒,去著不知道的地方。

    “儲安院就在前麵了,”藍夫人指著前方,笑著道,“我給你添置了些東西,你回去看看喜不喜歡。”

    孟元元順著看過去,是一樣的房屋,她看不出儲安院在什麽位置:“如果他們不讓公子去春闈,後麵呢?”

    藍夫人腳步一停,回身看站在馬尾鬆下的纖纖少女,恬和而安靜:“當初接大公子回來,是因為近年來,家中沒有爭氣的。可是後麵,誰知道呢?”

    天色開始暗下來,有些地方已經迫不及待的開始燃放煙花。

    “元娘,”藍夫人第一次這樣開口,“有時候硬上,隻是頭破血流,要是我,會選擇退一步做打算。”

    孟元元看她,思忖著其中意思。

    “那兒,”藍夫人又抬手指了下,“儲安院,快去罷,你能找到的。”

    “謝夫人指點。”孟元元做了一禮道謝,隨後朝著藍夫人指點的方向,走了下去。

    瞧著那纖細的身形消失在拐角處,一直跟在後麵的銀嬤嬤走了過來,站去藍夫人身後。

    “夫人,您為何要幫她?”

    藍夫人手指尖揉揉額頭,歎了一聲:“既然被我知道了,難道見死不救?才一個十六歲的丫頭,終有些不忍心。”

    她自認不是個心善的人,可不知為什麽就想幫一把孟元元。或許是她自己已經爛在這深宅裏,無法掙紮,卻想看別人掙脫。

    銀嬤嬤倒是有些擔憂,道:“若被老太爺知道了怎麽辦?”

    今日是她去接的孟元元,消息很快就會到博文堂,賀泰和不會不多想。

    “怕什麽,”藍夫人一笑,昂首往前走,“為了我的禦哥兒,我也得賭一把。賭咱們的大公子會笑到最後,那幾個老的,終究是老了。”

    如此一說,銀嬤嬤倒是明白過來,藍夫人是選擇站在賀勘一邊,怕將來賀禦也成為那幾個賀家老東西的棋子。

    似乎此舉不錯,賀勘念恩,會護佑賀禦,再者,賀禦與孟元元、秦淑慧都走得近,一來二去的都是感情。

    不過再想想也是無奈,掛著好聽的世家名聲,能真正掌握自己命運的,有幾個?也就是大公子這樣的才敢反抗,換做別人,便都是忍下了。

    。

    這廂,孟元元是找到了儲安院,之前來過一次,還是夜裏,對這裏並不熟悉。

    應該是藍夫人吩咐過,院兒裏的婆子領著她進了正屋。

    她站著正間,右邊一張桌子,當時和賀勘一起在那兒討論過珊瑚。她微微一笑,而後從腰間錦袋中取出木雕小狗,捧在手間。

    東間是賀勘的臥房,孟元元知道,她看了眼西間。

    房門正開著,走近幾步便看了個差不多。裏頭看起來是新布置的,矮矮的軟榻,軟軟的靠枕,牆邊木架上擺著兩把阮鹹,幾分琴譜擱在桌上,菱花鏡,長頸瓶,青瓷香爐……

    這是給她的琴房?

    分明他那樣忙,還來做這些,是一定料到她會住進來嗎?

    天黑下來,賀勘還沒見回來。

    遠處的天空一片熱鬧,煙花、鞭炮放個不停。而賀府中沒有那份歡樂,甚至死氣沉沉。

    孟元元走出來等在垂花門下,望去博文堂的方向。今日因為藍夫人,她才知道賀勘一直在努力,而且也明白,如果這樣去,他很可能會失去一切。

    他苦讀多年,為的便是三月的春闈,怎能放棄?

    府中一片張燈結彩,卻看不出一絲的熱鬧。

    終於,遊廊上走來了熟悉的身影,一如往昔,步伐穩重,身上自帶一股清冷的倨傲。

    而賀勘也看到了她,快步從遊廊上下來。

    “元元,你來了?”他走到垂花門下,手過去牽上她的,與她相對而視,“這麽冷,站在這裏做什麽?等我?”

    孟元元仰臉看他,簷下的燈籠落下暖光,映照出他好看的麵容。沒有了在博文堂時的抗顏高議,據理力爭,現在的他滿麵柔和,甚至耐心的逗著她笑。

    胸口流淌著酸澀,他見她時總是哄著她,逗她開心,哪怕一趟凶險的巨闕山之行,他都不忘給她帶回一隻木雕小狗。

    他隻想讓她看見好的,自己卻在暗中負重而行。

    “嗯,”她笑著對他點頭,嘴角彎的那樣好看,“等二郎回來,一起過年節。”

    因為這聲稱呼,賀勘微怔,隨之捧上她的臉蛋兒:“好,一起過節。”

    “還有,”孟元元開口,聲調柔柔,“我有話要和你說。”

    看她認真的樣子,賀勘手指點了下她的鼻尖:“說罷。”

    “我們去那邊罷。”孟元元緩了緩情緒,往四下瞧了眼。

    在這垂花門下,府裏來往的人不少,兩人站在這處委實紮眼。有些話,還是找處安靜的地方說才好。

    “好。”賀勘應下,手裏去輕撫了下孟元元的耳鬢。

    兩人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湖邊。

    孟元元一路走一路想著,後知後覺,可能從她被賀勘帶回來的那一日,賀家的那些人就已經開始打算。

    她站在一處棧道上,手扶著木欄,“我表哥從權州來信,說有了我爹的消息。”

    賀勘站在孟元元的身旁,擋住江風吹來的方向:“我正好也有消息給你,市舶司大伯那邊給了回信兒,就是上次咱們問的關於你父親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