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作者:糯團子      更新:2023-07-04 21:38      字數:3933
  第一百章

    日光滿地, 長街悠悠。

    蟬鳴在耳邊聒噪,京城某家酒肆內,小二的吆喝聲絡繹不絕。

    店內人頭攢動, 摩肩接踵。

    偶有一人低著頭,匆匆自門口走來, 他臉上沾滿汙垢, 看不清原來的模樣,隻一雙眼睛是清明的。

    無意間撞到一行人, 那人趕忙認錯, 不欲多生是非,眼都不眨,直往窗邊走去。

    窗下的八仙桌擱著一壺濁酒, 一旁的小碟子盛著京城最富盛名的jsg糕點,據說是宮裏傳出來的。

    裴煜淺嚐一口,複又放下, 隻覺得這酒樓的掌櫃實在是膽大包天。

    宮中的禦廚若是這個手藝,早就死上千百回了。

    這糕點, 甜得膩人, 一杯濁酒下肚,唇齒間的甜味仍舊充盈著。

    裴煜攏緊雙眉, 餘光瞥見疾步往這裏走來的屬下,裴煜目光一凜,下意識張望左右。

    他壓低聲:“……如何了?”

    “主子,這是宮裏那位剛讓人送出來的。”

    薄薄的一張紙條, 裴煜迫不及待解開。

    在沙場上從未掉過一滴眼淚的八尺男兒, 此時卻紅了眼眶。

    ……他的皇兄,居然還在人世。

    屬下垂手侍立, 不敢驚擾裴煜。

    幸而酒肆人煙嘈雜,無人注意到角落的異樣。

    身後一男子喝醉了酒,一腳踩在長條凳上,許是喝多了,他說話頗有幾分顛三倒四,含糊不清。

    “要我說,誰做皇帝都不重要。”

    男子嗓門洪亮,幾乎整層樓的人都朝他投去視線。

    同伴怕招惹是非,趕忙將人拉下椅子:“劉兄,你喝醉了,快坐下!坐下!”

    酒勁上來,那被喚作劉兄的男子不顧同伴的勸阻,依舊揚高嗓門,大聲嚷嚷。

    裴煜握緊腰間利劍,白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目眥欲裂,猩紅著眼睛緊盯男子的背影。

    什麽皇帝,那不過是一個謀權篡位的……

    忽然,耳邊落下一陣高昂的哭聲,剛才還叫囂著“不要攔我”的男子,此時卻淚流滿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們不懂,剛打仗那會,我媳婦剛好病了,我求爺爺告奶奶,京中一個大夫也找不著。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跛腳郎中,結果百草閣什麽藥也抓不著。我媳婦那病又耽擱不得,她身上還懷著孩子,弄不好還會一屍兩命。”

    劉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聲震耳欲聾。

    可憐一個八尺壯漢,哭得泣不成聲。

    “那郎中說,若是再找不到藥……”

    那段日子於他而言是至黑至暗的,男子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曆那樣一場噩夢。

    他小聲啜泣,隨手接過同伴遞來的巾帕,往臉上抹去,“你們不會懂的,我那時差點以為……我救不回他們了。”

    幸好戰事結束得及時,裴晏登基後,又頒布了三年免賦稅,家中若有未滿一周歲的孩童者,每月還可至福安堂領銀錢。

    那銀錢雖不多,卻也夠小孩一人的吃食。

    “誰能想到,我如今兒女雙全,媳婦也好好的。我們小老百姓的,也沒什麽雄心大誌。”

    劉兄輕輕打了個酒嗝,醉醺醺倒在桌上,他聲音混濁,“我就想好好地過日子,好好陪我孩子長大。”

    聲音越來越低,酒肆也有旁的客人聽見,不約而同點頭附和。

    眾人齊齊點頭感慨,又道如今的太平日子來之不易。

    緊握劍鞘的手指緩緩鬆開,裴煜雙眼空洞無神,慢慢坐回原位。

    耳邊吵嚷聲依舊,店小二披著汗巾,滿臉堆笑,在客人中間穿梭。

    裴煜安靜無聲坐在喧囂中,他忽的想起,自己剛去軍營那會,還胸有成竹和沈鸞拍胸脯保證,來日他一定會當上大將軍,在沙場上馳騁,保家衛國。

    彼時月光怡人,月影橫波。

    湖水兩岸的欄杆上懸著各色彩燈,金碧輝煌,很是好看。

    沈鸞倚在欄杆上,一雙笑眼彎彎:“那我先祝大將軍旗開得勝。”

    裴煜笑笑,而後又搖搖頭,他舉目望向平靜無波的湖水,黑眸盛了笑意。

    “若是能一直這樣,也很好。”

    太平盛世,無災無禍亂。

    裴煜驍勇善戰,所求也不過是國泰民安。

    而如今,天下太平就在眼前。若是因著自己……

    酒壺中的濁酒一飲而盡,裴煜站起身,目光從未有過的清透。

    長街漫漫,易容後,裴煜輕易混在人群中。

    剛出爐的包子冒著騰騰熱氣,煙火繚繞。

    裴煜聽著百姓交頭接耳,看著他們坐在門檻上,和街坊鄰舍拉家常。

    那邊書肆的掌櫃,正拉著一個小孩,他手上捏著一把戒尺,往小孩後背招呼:“說,下回還敢不敢逃學了?”

    小孩哇哇大哭,淚珠滾滾落下,卻還是梗著脖子:“我才不要學這勞什子書,我要學武,我日後可是要做大將軍的!”

    掌櫃打得更起勁了:“若不是大亂,去歲私塾也不會關了,叫你玩了這麽些天,心都野了!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大人的斥責和小孩的哭聲摻雜在一處,裴煜緩緩自他們身側穿過。

    那紙條還捏在手中,裴煜穿過鬧市,在榆樹下靜靜佇立。

    他轉身,長街窄巷,熱鬧非凡。

    獨他一人站在陰影中。

    ,

    烏金西墜。

    紅日懸於山腳,悄無聲息。

    已是掌燈時分,茯苓和綠萼手提羊角燈,一左一右,侍立在沈鸞身側。

    沈鸞這幾日都是宿在自己院落,擔心裴儀轉不過彎,白日都會在她屋裏坐上片刻。

    隻今日她小日子到了,肚子疼得厲害,這會才稍稍好上一些,故而今日姍姍來遲。

    頭上的金鑲玉步搖在落日中輕顫,沈鸞一手扶著發髻,她橫眉立目:“裴儀今日不曾進膳,為何沒人和我說?”

    茯苓和綠萼驚得福身,趕忙請罪:“姑娘莫生氣,實在是姑娘那會疼得厲害,且三公主也說了,不讓奴婢告訴您。”

    

    沈鸞甩袖,走得更快。

    尚未抵達裴儀院落,倏然聽見紫蘇小聲的啜泣,她跪在門口台階上,雙手在門上輕拍:“公主,您好歹看在孩子的麵子上……”

    話猶未了,餘光瞥見穿過垂花門的沈鸞,紫蘇忙不迭止住哭聲,隨茯苓和綠萼喊了一聲:“沈姑娘。”

    沈鸞皺眉:“她今日都在房中?”

    紫蘇紅著眼:“是,早上還好好的,後來……後來公主說想去姑娘那瞧瞧,也不讓奴婢跟著,回來後,公主就將自己鎖在屋裏了。”

    沈鸞錯愕:“……早上?”

    她不記得自己早上見過裴儀,倒是如今將沈府當作自家的裴晏,早上在她屋子磨蹭了片刻,方離開。

    心口無聲一跳,緊閉了一整日的槅木扇門終於推開,裴儀麵無表情站在屋內,她冷聲:“都退下。”

    紫蘇一怔,然還是不敢忤逆裴儀的命令,福身退下。

    院中靜悄悄,滿地樹影橫斜。

    裴儀盯著沈鸞,一動也不動。

    沈鸞不以為然:“……你都看見了?”

    裴儀眼角發紅:“我若是沒看見,你是不是還想瞞我一輩子?”

    也幸好她心血來潮,沒叫紫蘇跟著,否則若是她也看見裴晏從沈鸞閨房出來……

    許是有了身子,話未說完,裴儀眼角的淚水已經滾落。

    有孕之人,最忌情緒波動,且裴儀這一胎懷得實在不易。

    沈鸞不敢耽擱,忙不迭扶著人進了寢屋,好生將人安頓在臨窗的貴妃榻上。

    青緞靠背倚在裴儀身後,沈鸞小心翼翼,倒了杯溫茶,遞到她唇邊。

    “你生我氣就罷了,怎麽還和自己身子過不去?”

    裴儀拿絲帕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她強撐著:“不要你管。”

    話落,裴儀忽的想起先前裴晏欲冊封一民女為皇後的事,她驚得從榻上坐起,挽著沈鸞的手著急道:“那個民女呢?他不是要冊封她為皇後嗎,還來招惹你做什麽?”

    裴儀目光在沈鸞臉上來回打量,憂心忡忡:“還是,裴晏抓到你什麽把柄了?你和我說,我定然為你討回公道……”

    “他沒抓到我什麽把柄。”沈鸞輕歎一聲,扶著裴儀坐好,“那民女,也是子虛烏有的。”

    裴儀訥訥,目光滿是不解和狐疑:“……什麽?”

    斟酌再三,沈鸞還是全盤托出:“你知道我在天水鎮,見到誰了嗎?”

    裴儀:“……誰?”

    沈鸞輕聲:“我姨母。”

    裴儀笑笑,不以為然:“這有何奇怪,先前你和沈夫人,不就是為了回老家……”

    “裴儀,她不是我母親。”沈鸞雙目一瞬不瞬,眸光專注認真,“我的生母,另有其人。”

    ……

    雙耳琺琅彩瓷三足香爐青煙氤氳,裴儀麵露怔忪。

    她在宮中長大,自幼離奇事比旁人經得都多,然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那個平日道貌岸然的父皇,背地裏會是一個搶奪臣妻的畜生。

    沈鸞望著裴儀,自知她一時接受不了,她長長歎口氣:“我知道這事實在是荒唐,你若是……”

    “你當時……一定很辛苦罷?”

    突如其來,沈鸞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裴儀擁著她,眼中熱淚盈眶。

    她不過一個事外人,尚且覺得此事荒謬至極,何況沈鸞還是局中人。

    淚水模糊視線,沾濕了jsg沈鸞的衣襟。

    沈鸞反手握住人,良久方輕輕道:“還好。”

    幸好她當時還有姨母在身邊,否則她定然熬不過去。

    裴儀唇角挽起一抹苦澀,她鬆開人:“那你姨母呢,她如今還在青州嗎?”

    沈鸞頷首:“她身子有孕,我姨夫擔心一路顛簸,舟車勞頓。”

    裴儀點點頭,感同身受:“是這個理,隻是如今隻你一人在京中,你和裴晏……”

    話音甫落,往日的蛛絲馬跡忽然一點點浮出水麵,裴儀半眯起眼,秋後算帳:“所以先前我回宮那夜,你不是早早回了沈府,而是半路叫人劫走的?還有上回,你說要來陪我……”

    沈鸞麵不改色,點頭:“都是裴晏。”

    裴儀狠狠捶了下青緞靠背:“我早該知道的,裴晏他就是不懷好意,怪不得他讓我搬去驪山別院,還說和離之事定會幫我辦妥。我還當他是念及姐弟之情,不想他竟是懷的這樣的心思。”

    沈鸞好奇:“……什麽心思?”

    裴儀震驚:“你怎麽比我還傻?他這樣,無非是想遠遠打發我走,不讓我壞你們的好事。照他這般夜夜在你房留宿,說不定我還未生下孩子,就先聽見了你有喜的喜訊。”

    沈鸞連著嗆了好幾聲。

    裴儀:“你別不信,我告訴你,這事你可不能……”

    沈鸞急急捂住她雙唇:“小聲點。”她別過視線,赧然,“我們並未、並未……”

    她和裴晏至今,並未跨過最後一道線。

    裴儀目瞪口呆,盯著沈鸞的臉晃神。

    沈鸞自當生得極好,燕妒鶯慚,就是她自己,有時看著沈鸞這張臉,也會臉紅。

    這樣一個美人在身邊,裴晏居然還能當柳下惠,坐懷不亂。

    裴儀瞠目結舌,一時不慎,脫口而出:“裴晏他……不會有什麽隱疾罷?”

    “怎麽可能,他就是……”

    一語未了,沈鸞忽的和窗下一雙如墨眸子撞上。

    裴晏背著雙手,麵無表情看著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