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作者:糯團子      更新:2023-07-04 21:38      字數:4253
  第九十八章

    萬籟俱寂, 月影橫波,空中淡淡花香縈繞。

    落在頰邊的那抹溫熱極輕極輕,似稍縱即逝的禮花。

    沈鸞震驚瞪圓眼睛, 猝不及防,對上裴晏近在咫尺的一張臉。

    劍眉星目, 一雙黑眸幽深, 又似平靜的湖水下藏著波濤洶湧,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你……”

    話猶未了, 忽的一陣天旋地轉, 三千青絲輕垂在枕上,沈鸞望見頭頂層層疊疊的青紗帳幔,望見帳幔上懸著的鎏金七彩琉璃鈴。

    錦衾擁在身上, 裴晏擁著她入懷,他淡聲:“睡罷。”

    夜色朦朧,隱晦光影透過窗紗, 悄無聲息灑落一地。

    帳幔內,沈鸞瞪圓一雙鳳眸, 纖長的睫毛落下一整片的夜色。

    似不可置信一般, 沈鸞偏過頭,借著月色悄悄打量裴晏。

    高挺的鼻梁往下, 是那張總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的薄唇。

    不知想起何事,沈鸞倏然紅了雙頰,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直盯著裴晏瞧。

    光影灑落不見的地方, 是裴晏一雙緊閉著的眸子。

    京城雖比不得青州, 酷暑難耐,熱得透不過氣。

    然到底還是入了夏, 縱是夜間,氣溫仍居高不下。

    寢殿四個角落都擺著冰盆,若非洪太醫一再勸阻,沈鸞還想著多擺上兩盆。

    夜風循著那冰涼之氣,絲絲縷縷飄蕩至帳內。

    倏然,耳邊輕輕落下一聲笑。

    沉睡中的人忽然睜開眼,那雙黑眸染上淺淺笑意,他勾唇側目:“……卿卿還沒看夠?”

    裴晏偏首,霎時,他和沈鸞隻剩下咫尺之距。

    氣息交錯,透過那雙漆黑瞳仁,沈鸞清楚看見那裏麵盛著自己小小的影子。

    樹影風動,遠處遙遙傳來古樸莊重的鍾聲。

    沈鸞紅了耳朵尖尖,她別過視線,心虛否認:“我何時看你了?且你閉著眼睛,怎知我就是在看你。”

    越往下說,沈鸞膽子越大,然轉身對上裴晏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忽然啞了聲。

    

    半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聲音。

    沈鸞輕咳兩三聲:“你……裴儀那事,你打算如何處理?”

    沈鸞一手撐著腦袋,細細和裴晏分享白世安的種種惡行:“裴儀說他去了鬥春院,這事是真的嗎?”

    裴晏對他人之事並無興趣,隻輕輕“嗯”了一聲:“也許罷。”

    沈鸞不滿意:“什麽是‘也許’,白世安不是你一手提拔的大理寺少卿嗎,你當是了解他才是。”

    沈鸞枕在雙臂,半趴著和裴晏說話:“他去鬥春院,究竟是為何?裴儀問他他也不說,總該不會是你讓他去的罷?”

    許是適才睡足了,沈鸞一張小嘴叭叭,不停歇。

    裴晏雙眉緊皺:“我為何要讓他去煙花柳巷?”

    “話本上寫的呀。”沈鸞一本正經,“為掩人耳目,探子都是在那樣的地方傳達密信的。”

    裴晏深吸口氣:“沒有。”他沉聲,“他去鬥春院和我並無幹係,倒是卿卿……”

    目光一點點在沈鸞臉上掠過,裴晏眼睛彎彎,氣息盡數落在沈鸞臉上。

    攬在沈鸞細腰上的手指收緊,裴晏輕笑一聲,“卿卿往日看的是何話本,我記得先前你枕邊……”

    沈鸞先前枕邊放著的雖是畫本,然內容也是不堪入目。

    沈鸞脖子根漲得通紅,錦衾拉高,背對著裴晏,氣洶洶:“我乏了!睡覺!”

    這番掩耳盜鈴的模樣,儼然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貓。

    裴晏唇角笑意深了些許。

    ……

    沈鸞這一覺睡得極沉,日上三竿之時,方悠悠轉身醒。

    窗下貴妃榻上坐著一人,裴晏一身玄色龍紋織金錦長袍,手中握著一書冊,目不轉睛。

    聞得帳幔後窸窣動靜響起,裴晏抬眼,漫不經心朝沈鸞投去一眼:“……醒了?”

    錦衾擁著舒適,窗外蟲鳴鳥叫,沈鸞一手扶額,未待神誌清明,眼前的青紗帳幔忽的被人挑起。

    那隻手修長白淨,指骨分明。

    沈鸞稍稍一怔,後知後覺自己昨夜下榻的,是裴晏的乾清宮。

    而她本該是在裴儀的寢殿。

    大半夜身邊睡著的人不翼而飛,還是在這守衛森嚴的皇宮。且自己在裴儀眼中,還是“死而複生”的。

    沈鸞戰戰兢兢,深怕裴儀以為昨日見的是自己的魂魄。

    “壞了,我突然消失不見,裴儀定當懷疑是……”

    話猶未了,殿門口倏然傳來鄭平的聲音:“三公主三公主,陛下不在乾清宮,您這樣擅闖陛下的寢殿……”

    迤邐前行的遊廊上,裴儀一身華麗繁複宮裙,她側目,怒而瞪向身前攔著她的鄭平。

    “陛下若不在,鄭平公公為何攔著我?”

    廣袖狠狠一甩,裴儀一雙眼睛圓睜,“滾開!別怪我不客氣。”

    裴儀來勢洶洶,大有今日不見到裴晏不罷休的姿勢。

    鄭平一路追到裴晏寢殿前,雙腿一軟,差點給這位目中無人的小姑奶奶跪下。

    槅木海棠花扇門緊閉,裴儀跪在門口台磯上。

    她聲音決絕,順著那扇緊攏的木門,傳至殿中二人耳中。

    盥漱畢,沈鸞端坐在銅鏡前,憂心忡忡。

    然目光隻是往外瞥了一眼,頭頂立刻傳來一聲輕笑:“又歪了。”

    簪花棒挑了胭脂,細細抹在裴晏掌中。指腹染了朱紅,裴晏似是聽不見裴儀的聲音,隻一心撲在為沈鸞描眉畫唇上。

    一門之隔,就是裴儀。

    沈鸞又是著急又是擔憂,抬眼催促裴晏:“裴儀還在殿外……”

    指腹抵在紅唇上,細細摩挲。裴晏動作慢條斯理,“再動,又歪了。”

    “——裴晏!”沈鸞氣極,橫眉立目,她壓低聲音,“裴儀定是為和離之事來的,你……”

    一語未落,那張喋喋不休的紅唇忽然停下。

    落在唇上的吻炙熱滾燙,下頜高高揚起,沈鸞昂首,隻覺氣息都落入裴晏唇齒間。

    先前好不容易抹開的胭脂都叫裴晏吃了去。

    

    寢殿不時有嗚咽聲響起,似啜泣,又似低||吟。

    寢殿外,日光灑落,裴儀一字一頓,任憑鄭平再三勸說,依舊長跪不起。

    她目光堅決:“今日見不著陛下,我定不會起身。”

    驀地,槅木扇門推開,裴晏逆著光,緩緩自殿內走出,jsg清冷的眸子尋不著半分的情緒起伏。

    不知是在地上跪久了些,裴儀一時有幾分恍惚,總覺得自己好像看花了眼。

    不然怎麽覺得裴晏唇角,好像破了一道口子。

    像是被誰咬壞。

    裴儀驟然一驚,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了一跳,她趕忙低下頭:“陛下。”

    

    鎮定之後,裴儀又想起自己此番前來的目的,忙不迭伏首跪地:“裴儀自知……”

    “朕知道。”

    裴儀錯愕抬頭,摸不清裴晏心中想法:“那陛下可容許……”裴儀咬唇,忽而下定決心般,“裴儀自知傷了皇家顏麵,與白世安和離後,裴儀自請剃發為尼……”

    “看來洪太醫還未和你說。”裴晏淡聲打斷。

    裴儀狐疑:“……什麽?”

    裴晏:“你腹中的胎兒,已兩月有餘。”

    殿中哐當一聲脆響,是沈鸞失手打翻了一個汝窯美人花瓶。

    ……

    自那日裴儀被診出有孕後,沈鸞不放心,幹脆將人接到沈府居住。

    府中上下井然有序,奴仆手持漆木茶盤,安靜自廊簷下穿過。

    已是掌燈時分,府中上下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裴儀慵懶倚在貴妃榻上,紫蘇半跪在一側,纖纖素手剝著掛綠。

    那掛綠圓潤晶瑩剔透,是剛在水中湃過的,涼絲絲的,夏日吃最好不過。

    沈鸞推門而入,瞧見這一幕,腳步匆匆上前,一把奪走裴儀手中的掛綠。

    “這是剛在井水中湃過的,冷得厲害,你如何吃得?”

    裴儀撇撇嘴,倒也沒強求,擺擺手,讓紫蘇收走了去。

    “我不過就這一個樂趣,你如今還管我。”

    宮人自屋中退下,一時之間,裴儀屋中隻剩下沈鸞和她二人。

    那日半夜不見,幸好茯苓和綠萼尋了由頭,說是沈府有事,沈鸞提前出宮去。

    恰巧洪太醫診出自己有孕,裴儀心煩意亂,沒往深處想。

    沈鸞旁觀瞧著,心下擔憂。

    自得知懷有身孕後,裴儀一直不聲不響,一切照舊。該吃吃該喝喝,唯一沒再繼續的,是吵著和白世安和離。

    沈鸞深吸口氣,和裴儀對上視線,她目光緩緩落至裴儀腹部:“這孩子,你究竟是怎麽想的?若是想要,我立刻讓洪太醫……”

    “我不知道。”裴儀忽的出聲,她眉眼低垂,視線在那腹上停留幾瞬,複狠心離開。

    她先前吃過避子藥,按理說,這孩子本不該出現的,可是如今……

    “我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

    這孩子來得實在不巧,偏偏卡在她和離這個關頭。且她之前吃過藥,這孩子胎像不穩,若是不要,日後興許再不能懷上了。

    沈鸞從未見過裴儀這般憔悴,她輕輕將人摟入懷:“孩子的事,你是否還未和白世安道?”

    裴儀輕哂:“自然,我和那負心漢有什麽好說的,可別髒了我的眼睛。”

    沈鸞:“那你是想……和離了?”

    裴儀盯著沈鸞的眼睛,不語。

    沈鸞心領神會:“你想和離後,獨自生下這孩子?”

    燭光搖曳,光影斑駁。

    裴儀輕輕扯了扯嘴角,不曾想到頭來,最了解的居然是沈鸞,就連她的母親,也對她避而不見。

    她苦笑了下。

    沈鸞拿絲帕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這有何難,你若是喜歡,生下來我們一起養就是,就是不知我會多一個幹兒子還是幹女兒。”

    裴儀輕啐一口,多日漫在眉間的雙眉終於舒展:“不要臉,誰應承你了?”

    她笑笑,又擔心,“我隻是擔心,白世安若是知曉

    這孩子的存在,定不會與我和離,到那時我又得……”

    “這事你不必擔心,交與我辦就是。懷孩子辛苦,先前我……”

    話說一半,沈鸞忽的想起裴儀還不知阮芸的存在,她笑著改口道,“先前我在途中瞧見一婦人,極為辛苦。”

    “我知道的。”裴儀倚在沈鸞肩上,滾滾淚珠自眼角滑落,泅濕沈鸞的衣襟,“還好你回來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完全沒看見,屋外一雙沉沉的眼睛。

    ……

    待紫蘇伺候裴儀更衣睡下,沈鸞方悄聲離開。

    隻是未待她走出院落,忽見紫蘇匆忙自屋裏出來,她一臉為難:“姑娘,主子剛又驚醒了,說是尋你不在。”

    裴儀這幾日噩夢連連,都是沈鸞陪著。

    沈鸞莞爾:“無礙,我陪她就是,你去我院子,和綠萼說一聲。”

    紫蘇眉開眼笑,應聲退下。

    長夜漫漫,沈鸞眼見紫蘇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門,轉身抬腳,忽而直直撞上一道身影。

    沈鸞唬了一跳:“裴晏,你怎麽會在……”

    話落,忙伸手將裴晏拽入花障後,沈鸞左右環顧,不悅瞪裴晏一眼,“你怎麽來了,我不是說……”

    裴晏目光陰沉:“你說三日後回宮。”

    然三日之期已過,沈鸞還是陪著裴儀。

    沈鸞無可奈何:“裴儀身子不好,我定是要陪她的。且公主府還有白世安在,我總不能放心她回去的。若是叫他看出端倪……”

    裴晏不以為然:“她在宮中這麽久,總不會一點小事就一蹶不振。”

    沈鸞:“這話雖是真的,但她是我朋友,我總不可能棄她不顧……”

    “阮芸是你家人,裴儀是你朋友。”裴晏淡淡抬眸,“卿卿,那我呢?”

    “你,你自是不一樣的。”沈鸞一時語塞,訕訕,“且又不是我這樣,人人都有家人朋友,你自是也同我一樣……”

    “沒有。”

    裴晏沉聲,攥著沈鸞手腕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家人朋友,他從未擁有過。

    他有的,自始至終都隻有沈鸞一人。

    裴晏指尖滾燙,沈鸞隻覺得手腕發熱。

    她揚首,想問裴晏有關他生母一二,然話到嘴邊,卻什麽也說不出。

    隻聽耳邊一聲低低聲音落下。

    “卿卿,我隻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