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者:糯團子      更新:2023-07-04 21:38      字數:5580
  第三十章

    翌日清晨。

    許是昨夜累得狠了, 沈鸞這一覺睡得極沉。

    沈氏悄悄著人過來問了好幾趟,沈鸞都未曾起身。

    沈氏握著絲帕,捂唇笑笑:“也罷, 她愛睡就讓她多睡會,反正今日也不用念書。”

    又道早上的五香糕吃著不錯, 讓小廚房留了一點, 過會送去沈鸞院裏。

    丫鬟應聲退下。

    將近辰時三刻,沈鸞院中方響起要水的聲音。

    侍女捧著沐盆, 雙膝跪地, 服侍沈鸞淨了手,方拿了青鹽出來,供沈鸞漱口。

    博古架上的雙環聯珠瓶插著時下的新鮮花卉, 屋裏藏香嫋嫋,香氣怡然自得。

    今日天氣好,綠萼支開窗屜子, 衣袖不小心拂過窗邊,小聲疑惑, 低頭去瞧。

    沈鸞本就心虛, 一雙眼睛幾乎貼在綠萼身上。

    這會瞧見,忙不迭出聲:“……你看什麽呢, 都看迷糊了?”

    夜裏灑下的茶水早就幹透,書案也收得好好的。

    沈鸞細細回想,總想不出自己落了哪處不查,隻能盯著綠萼看, 提心吊膽。

    綠萼轉首一笑, 彈彈衣袖浮塵:“並沒甚麽,隻是方才見此處髒了。”

    說著, 又喚丫鬟前來,“都看著點,這會是我還好,趕明兒弄髒了郡主的衣衫,仔細你們的皮。”

    丫鬟忙忙福身,應了聲:“綠萼姑姑說的是,奴婢日後定當注意。”

    左右不過是小事,綠萼沒再繼續追究,叫小丫鬟前來灑掃便是。

    待沈鸞盥漱畢,又有丫鬟捧著十錦攢盒進屋,光是早飯,就擺了十來個小碟子。

    茯苓站在一旁,為沈鸞布讓:“……這五香糕是晨間夫人送來的,郡主嚐嚐可還喜歡?”

    沈鸞吃一口,果真不錯。她抬首:“母親還在房中嗎,過會我瞧瞧她去。”

    茯苓笑著俯身:“夫人早早出門去了,哪裏還在家。”

    沈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左右她這趟回家要住幾日,也不在乎這一天兩天。

    那畫本明日再還也不遲。

    飯畢,拿清茶漱了口,沈鸞方想起自己還有一事忘記:“楊伯做的牛乳茶,可曾送了來,過會我可要給姚姐姐送去的。”

    姚太傅抱恙,姚綾定是要在家中侍疾。這牛乳茶本就是她說好吃的,沈鸞如今得了,自然要給她送去。

    “早備下了。”茯苓笑著捧出妝匣,為沈鸞描眉畫眼,“還有兩匹宮緞,彩緞百端,都在車上了。”

    沈鸞今日要去姚府探望太傅,禮數自然不能缺。

    臨出門前,沈鸞到底不放心,拿了《中庸》的書殼套在那畫本外麵。

    也幸而先前聖上曾送過她一方寶墨,那墨呈六邊形,落筆即幹,無需擔心泅紙。

    想了想,沈鸞又轉而對屋裏的丫鬟道:“我枕邊的《中庸》你們都別亂動,那是我留著夜裏看的。”

    綠萼彎唇:“郡主何時這般愛念書了,夫人知道了,肯定欣慰。”

    沈鸞臉一紅,悄悄示意綠萼附耳過去:“可別叫母親知道,那是我拿著當安眠用的。”

    綠萼捂唇笑出聲:“我說呢,郡主何時變了個人,奴婢日日跟著,竟也不知道。”

    沈鸞笑睨她一眼:“就你話多。”

    沈鸞抵達姚府的時間實在不巧,姚太傅恰好吃了藥歇息睡下,不能見客。

    姚綾迎著沈鸞出了府門,替父親謝過長安郡主。

    沈鸞急急將人扶起:“姐妹一場,姚姐姐無需這般客氣。”

    姚太傅這回不是普通的風寒,連著吃了幾副藥也不見好。畢竟年歲已高,姚綾挽著沈鸞的手,踩著日光慢悠悠往外走。

    “父親之前還說,若再這般,他可能會向陛下請求,辭去太傅一職。”

    沈鸞稍怔,駐足:“……你說什麽?”

    姚綾莞爾,偷偷向沈鸞透露新太傅的身份:“其實父親前兩年,已物色好一人。”

    那人以前也是姚太傅的學生,學問淵博,學富五車。若無意外,應是他接任太傅一職。

    姚綾悄聲道:“郡主可曾聽過白世安?”

    沈鸞緩聲:“……白世安?可是江南那位?聽聞他貌比潘安,才同子建*。”

    相傳還有女子為博白世安一笑,為他種一片桃花林,以表心意。

    無奈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白世安視若無睹,又嫌家中時常有愛慕的女子叨擾,轉而離了家,如閑雲野鶴般踏遍山野,自在漂泊。

    沈鸞狐疑jsg:“他那樣的人,自由慣了,怎會答應入朝為官?”

    姚綾蹙眉:“多的事我便不知了,隻知白世安來京城,是為了尋一人。”

    究竟尋誰找誰,姚綾一概不知。

    ……

    從姚府離開,天色尚早。

    難得出宮一趟,茯苓也好頑,偷偷撩起車簾一角,看京城富貴繁華地。

    販夫走卒遍地皆是,市井氣十足,是和皇宮不一樣的富貴。

    今日雖坐的是翠幄青軸車,然長安郡主的車輿,向來和低調不沾邊。

    車簾撩起,已有好幾個膽大的小孩,偷偷踮腳往裏瞧。

    綠萼狠瞪一眼茯苓:“郡主還在這裏,你便這般沒規矩。”

    茯苓當即鬆開車簾,訕訕:“我瞧著好頑,一時忘了。”

    又輕聲向沈鸞告罪。

    “無礙,難得出宮一趟。”沈鸞懶懶。

    茯苓趁機:“郡主可要去八寶閣,奴婢聽聞八寶閣的掌櫃近日得了不少好東西,郡主可要瞧瞧去。”

    沈鸞頷首:“到底無事,去一趟也無妨。”

    茯苓興衝衝叫車夫拐道。

    沈鸞是八寶閣的常客,宮中稀世珍寶雖是不缺,然沈鸞看也看膩了,左右不過是玉雕翡翠瑪瑙,無甚新意。

    八寶閣則不同,店裏多有西域東洋人往來交易,以物換物,自然的,新鮮的玩意也多。

    隻今日實在不巧,沈鸞車馬未曾停下,遙遙的,就看見裴儀的車輿。

    茯苓暗叫不好,也沒了繼續玩樂的心思,她怏怏:“郡主,奴婢適才覺得,八寶閣也無甚好頑,要不我們還是回府吧。”

    她攥住沈鸞衣袖,“聽說小廚房今日做了油酥餅,奴婢饞那個好久了,郡主……”

    茯苓實不會撒謊,眼神飄忽。

    沈鸞一眼瞧出不對勁,掀開車簾往外瞧:“適才不是還嚷嚷著要去八寶閣嗎,怎的如今卻改了口,且我記得八寶閣就在……”

    視線望向裴儀車輿,沈鸞當即眼前一亮:“我正愁沒人陪我頑,不想她竟在此處。”

    茯苓欲哭無淚,後悔不已,她央求:“……郡主。”

    沈鸞知她所想,笑著拍拍她手背:“我又不同她吵,你怕什麽?”

    下了車,裴儀果真在八寶閣。

    她披一件羽緞對衿褂子,腰下係著蔥黃綾綿裙,水靈靈站在八寶閣。

    店中客人早就清空,裴儀身邊隻餘紫蘇一人伺候,掌櫃垂手侍立在一旁,笑盈盈讓夥計給裴儀開箱。

    “公主瞧瞧,這是東洋人用的鎏金青銅烏木掛牆鍾,公主看可還喜歡?”

    裴儀興致缺缺:“這掛牆鍾宮裏多的是,有甚麽稀奇的。”

    掌櫃笑得諂媚:“公主再看看。”

    恰好是整點,那鍾忽的響起一陣奏樂,隨即有一小雀從頂方的小洞伸出腦袋,嘰嘰喳喳報時。

    “每逢整點,這雀兒都會出來。”掌櫃細細解釋。

    裴儀也覺有趣,湊近瞧,忽的身後傳來一聲笑。

    沈鸞款步提裙,緩緩步入店中:“這鍾倒是有趣得很。”

    裴儀瞪圓眼睛:“你怎麽也在這?”

    思及自己上回在八寶閣看中的東西都被沈鸞買走。

    裴儀當即轉身,示意掌櫃將那掛牆鍾包起來,她要了。

    掌櫃眉開眼笑,忙不迭讓夥計又捧出小小一盒玫瑰香膏。

    “這玫瑰香膏也是東洋貨,隻他們那的人不喚這個,他們管這玩意叫唇膏。一盒有十二色,隻需轉開底部,細細塗一層在唇上,比尋常用的胭脂可好用多了。”

    沈鸞湊近看:“果真好看。”

    裴儀忙忙:“包起來。”

    沈鸞:“這玉玦扇墜倒也別致,不似尋常的俗氣。”

    裴儀:“包起來。”

    沈鸞:“這瑪瑙如意枕意頭不錯。”

    裴儀:“包起來。”

    沈鸞:“這玻璃牛角燈可是……”

    裴儀想都不想:“包起來。”

    她得意昂首,到底年輕,心裏藏不住事,唇角高高往上揚。

    裴儀彎唇,手執一柄菠蘿漆扇柄牡丹團扇半掩麵:“長安莫生氣,今日我興致好,待……”

    沈鸞親昵上前,挽住裴儀手臂:“公主給我買這麽多東西,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麽可能生氣呢?”

    裴儀瞠目結舌:“什、什麽?”

    沈鸞眨眨眼,一雙狐狸眼狡黠明亮:“我知道公主心善,所以適才我瞧著什麽有趣,公主都立刻讓人包起來送給我。無功不受祿,長安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裴儀一口氣憋在胸腔:“你、你……”

    沈鸞笑眼彎彎:“然公主一片心意,長安也不好拒絕。”

    沈鸞鬆開人,稍一福身:“隻能來日再謝過公主了。”

    裴儀氣急攻心。

    

    偏生店中那夥計是新來的,不知裴儀和沈鸞二人之間的齟齬,當即將那幾十箱東西搬往沈鸞車上。

    裴儀再氣,也不可能讓人搬回來。

    沈鸞笑彎眼:“公主下回還是莫破費了。”

    裴儀盛怒,然街上人來人往,若是讓人知道她堂堂三公主連這幾十箱禮物都送不起,那才是大大的丟臉。

    裴儀咬牙切齒:“長安客氣了。”

    再看沈鸞這張臉,裴儀恐自己忍不住揮拳相向。不想在八寶閣多待,裴儀當即甩袖離開,氣惱上了自己的車輿。

    茯苓瞥一眼車上的東西,目瞪口呆:“郡主,這些……都要送回沈府嗎?”

    沈鸞:“自然。”

    轉頭看一眼垂手侍立的掌櫃,沈鸞好奇,“你們大當家不在?”

    平日她來,都是大當家招待的。

    掌櫃笑著迎上去:“大當家今日身子不適,剛在樓上歇息。郡主若有事,和小人說也是一樣。”

    沈鸞:“不是什麽大事。”思忖片刻,終道,“下回三公主來,她要什麽都記我賬上,銀子去沈府取就是了。”

    掌櫃忙道:“是,小的記住了。”

    ……

    二樓客房。

    大當家戰戰兢兢,拱手侍立在一側,眼珠子幾乎要黏在李貴手中的匕首上。

    他說話打著顫,朝榻上的裴晏求饒:“公公公……公子,有話好好說。”

    大當家雙腿發軟,後悔不已,“這店裏你喜歡什麽盡管拿去,隻要別、別……”

    那匕首尖銳,隱約見血。

    大當家兩眼一翻,險些驚呼出聲。

    裴晏坐在美人榻上,示意李貴鬆開人:“聽聞八寶閣大當家擅玉雕。”

    他將懷中一物拿出,巾帕解開,卻是那斷成兩截的水晶發釵。”

    手指在案幾上輕敲了一敲,裴晏聲音低低,“這個,可否能修?”

    “能、能能能。”大當家不假思索,差點跪在地上。

    接過去細細瞧著。

    那鏤空雕花水晶發釵精致,擺明是女子之物。

    大當家為人圓潤,打量裴晏又是這樣的年紀,隻當這發簪是裴晏送給心上人的。

    “公子是已經有家室了嗎?”

    裴晏忽的抬頭:“何以見得?”

    隻要不拿匕首指著自己,大當家又恢複平日的圓滑,他笑嗬嗬:“我這雙眼不會看錯,公子這樣的容貌,夫人定也是萬裏挑一的。”

    裴晏眉眼難得有了笑意。

    沈鸞那樣的人,確實是萬裏挑一的。

    見裴晏展露笑顏,大當家長鬆口氣,將平日長袖善舞的本領都拿出:“公子和夫人定然是舉案齊眉比翼連枝,旁人羨慕不來的。”

    裴晏唇角噙笑。

    大當家:“這水晶簪子,定是公子送給夫人的吧。瞧瞧這成色,一看就是上用的。還有這做工,不是我自誇,這京城上下會玉雕的我都認識,這手藝不是出自傳統大家,定是公子自己做的。”

    大當家笑笑,“說來也難為公子手巧,這樣精細的活,若非對夫人情深意切,怎麽可能……”

    無意抬頭,對上裴晏一雙冷若冰霜的眼睛,大當家當即噤了聲。

    後脊生涼,喉嚨似被人緊緊扼住,他喃喃:“公、公子,怎麽了?”

    裴晏一步步逼近。

    大當家跌坐在地,雙股顫顫。

    這人的表情,怎麽像是妻子被人搶走一樣可怕?

    裴晏麵無表情,將那發簪自大當家手中奪走,隨手丟向一旁的炭盆中。

    會修複水晶簪子,不過是為反駁當日的破鏡重圓之語。

    他想讓沈鸞知道,破鏡亦能重圓。

    然剛剛大當家那番話……

    裴晏半眯起眼:“若是從今日開始學玉雕,幾日能學成?”

    大當家:“多則五年,少則三年。”

    裴晏繼續盯著人。

    大當家立刻改口:“不過若是公子這樣聰慧的人,定不需半年……不,三個月就能成。”

    裴晏淡淡:“半個月,若是學不好……”

    大當家:“能、一定能,公子放心,我一定好好教。”

    裴晏揉著眉心。

    一個月後便是沈鸞的生辰。

    長安郡主的生辰,向來熱鬧輝煌。

    前世沈鸞求了自己許久,央求要生辰禮,當時裴晏不過隨手送jsg了個木雕,沈鸞日日夜夜愛不釋手,天天帶在身上。因這事,還被裴儀嘲笑了好一番。

    那木雕著實未花費他半點心思,不過是以前在明蕊殿無聊,閑時做的玩意。

    沈鸞竟喜歡成那樣。

    若這回換了玉雕相送,她定更是歡喜的。

    至於裴衡,若是能解除婚約便好,若不能,殺了便是。

    裴晏想得入神,恍惚竟聽見沈鸞的聲音。透過支開的窗屜子往下望,果真看見沈鸞的車輿。

    裴晏匆忙起身下樓,到底還是晚了一步,沈鸞剛好踏出門,扶著綠萼的手準備上車。

    她頭戴幃帽,薄薄青紗罩著,擋住沈鸞姣好的容顏。

    忽的一陣冷風吹來,拂開半隅青紗。

    似是有所發覺。

    沈鸞偏過頭。

    那雙杏眸瞬間染上盈盈笑意。

    沈鸞以前,也是這般看自己的。

    柔情蜜意,繾綣旖旎。

    裴晏勾唇。

    然後他看見,沈鸞鬆開綠萼的手,提著裙子朝自己跑了過來。

    她直直越過自己,奔向不遠處的裴衡:“——阿衡!”

    沈鸞雙目熠熠,從來福手中接過輪椅,推著裴衡往前走:“阿衡怎麽也出宮了?”

    “阿衡,前方有一家杏子鋪,我帶你過去。”

    “阿衡,這家糖水鋪子也好吃,你可要嚐嚐?”

    “阿衡,你瞧瞧這木簪,好看嗎?”

    阿衡,阿衡,阿衡。

    裴晏身子隱藏於暗處,他雙目直直,看著沈鸞推著裴衡,從東市走到西市。

    那樣的神態和笑顏,裴晏以前也在沈鸞臉上看過。

    她那時看的是自己,喚的也是自己。

    攤販前。

    沈鸞手握木簪,在頭上比劃比劃。

    她還戴著幃帽,自然瞧不清木簪戴在自己頭上,隻能拿裴衡當銅鏡。

    “阿衡,你瞧瞧我戴著如何?”

    因戴著幃帽,裴衡往日又不常上街,賣木簪的老阿婆眼睛又花。

    她笑笑,還當兩位已成了親:“在公子眼中,夫人自當是頂頂好看的。”

    ……夫人。

    沈鸞還是第一次聽別人這般喚自己,忽而又想到昨夜偷看的畫本,當即紅了臉。

    幸而幃帽不曾摘下,不然裴衡必發現端倪。

    她悄悄拽裴衡衣袖,沈鸞麵如桃花,彎腰輕聲問:“好看嗎?”

    裴衡瞥一眼不遠處的一抹黑影,勾唇輕笑,眉眼笑意溢滿。

    “夫人自然是好看的。”

    沈鸞雙頰紅透,小碎步挪近裴衡,將木簪遞至裴衡。

    仗著裴衡未曾看過那畫本,沈鸞學那畫本中二人的稱呼。

    她輕輕湊近裴衡,一雙眼睛笑如弓月。

    “那你幫我戴上。”

    沈鸞挽唇,她聲音輕盈,似染了甜蜜般香甜。

    她道。

    “……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