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作者:糯團子      更新:2023-07-04 21:38      字數:5728
  第二十八章

    雪大如席。

    雪帽上點點滴滴沾了雪珠子, 沈鸞麵無表情站在中央,神情淡淡。

    宮人麵麵相覷,卻無一人敢多言。雙膝跪地, 埋首垂眸。

    李貴麵露怔忪,護主心切, 連連叩首:“陛下, 陛下饒命!五皇子身子抱恙,若是再挨了這五十杖……”

    後果定是不堪設想。

    哀嚎陣陣, 然皇帝卻隻是淡淡, 他背著雙手,連一分眼神都未曾分給裴晏:“就依……長安說的辦。”

    李貴的哭聲戛然而止,跌坐在地。

    皇帝的儀仗很快消失在雪地中。

    天冷, 沈鸞落後半步,也跟著上了自己的轎子。

    厚重車簾擋住了身後的茫茫雪地。

    自然,也隔絕了裴晏那道炙熱滾燙的視線。

    右手包紮著層層紗布, 剛經了這麽一會,紗布隱隱有血絲沁出。

    負責行刑的宮人躬身:“五皇子, 得罪了。”

    ……

    明蕊殿內。

    一眾宮人手持羊角燈, 垂手侍立在廊簷下,靜默不語。

    隻心驚膽戰聽著裏頭板子落下的聲音。

    一、二、三……

    年紀小的丫鬟不懂事, 仗著膽子大,透過支起的窗屜子悄悄往內瞧了一眼,頃刻臉上血色全無。

    執杖的宮人是皇帝的貼身太監,jsg自然曉得皇帝的心意。加之擔心得罪長安郡主, 故而落在裴晏後背的板子, 皆是用了十分的力道。

    裏衣單薄,印著血跡斑斑, 那板子沾了血,點點血珠垂落在地。

    執杖的宮人麵無表情,對眼前一幕視若無睹,落在裴晏身上的板子無一點手軟。

    小丫鬟煞白著一張臉,雙肩顫顫巍巍,偷偷拽身側自己相熟姐姐的袖子。

    她嗓音帶上哭腔:“姐姐,陛下怎的如此狠心,竟……”

    被喚作姐姐的宮人狠瞪她一眼:“閉嘴,你也想挨板子不成?”

    小丫鬟立刻噤聲,捂著嘴不敢多嘴一句。

    她這小身板,估計撐不過十板子,就得一命嗚呼。

    那姐姐見她知錯,回首瞥一眼殿內,悄悄湊近她:“其實,五皇子不是得罪陛下才挨的板子。”

    小丫鬟瞪圓眼睛,不解其意。

    姐姐悄聲道:“他是得罪了長安郡主。你剛入宮不懂,日後你就知道了。這皇宮,萬萬不可得罪的,就是長安郡主。”

    她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剛入宮那會,皇帝身邊最受寵的是胡姬。那胡姬天生嫵媚,媚眼含羞,又有一副好嗓子,皇帝夜夜招她侍寢,聽她唱小曲。

    就連皇後,也不敢對胡姬怎樣。

    小丫鬟眨眨眼:“那,後來呢?”

    “後來啊。”姐姐喃喃,思緒飄散,好像又看見了那可怖的一幕。

    胡姬不知天高地厚,仗著受寵,竟在皇帝耳旁說沈鸞嬌縱,見了她也不下跪行禮,又說小孩子都福薄,恐受不了皇帝這般大的恩惠。

    那一夜,是胡姬的噩夢,也是全皇宮宮人的噩夢。

    皇帝盛怒,命人拔去胡姬的舌頭,還命所有宮人前去觀看行刑過程。

    此後,再無人敢在沈鸞麵前亂嚼舌根,也無人敢對她不敬。

    長夜漫漫,月台的台階上堆了厚厚一層積雪。

    撲簌的雪花沾了一臉冰涼。

    殿內燭光搖曳,忽的聽見宮門口傳來一聲,眾宮人齊齊往外望。

    夜色朦朧,那人撐著一把青色油傘,顫巍巍穿過影壁。

    卻是裴衡身側的來福公公。

    一眾宮女齊齊福身行禮。

    來福顧不得喚起,急急掀袍進了內殿。

    他是裴衡身側的貼身太監,行刑的宮人再怎樣,也要給他幾分麵子。

    “這麽晚,來福公公怎麽也來了?”宮人察言觀色,“可是太子殿下有話說。”

    來福拱手。

    餘光瞥見裴晏身上的傷痕,連連搖頭歎息:“殿下仁慈,和陛下請了旨意,求念在五皇子大病未愈,寬恕這一回。”

    宮人為難:“可長安郡主那邊……”

    來福擺擺手,滿臉堆笑:“長安郡主那殿下自會解釋。”

    宮裏上下,都知道沈鸞是未來的太子妃,且自幼和太子關係交好,加之又有太子殿下擔保,宮人自然樂意聽從。

    “倒是我糊塗了,竟沒想到這個。”他笑笑,又不由感慨。

    “太子殿下果真是天上明珠,寬厚仁慈,滿宮上下,也就他的話,郡主能聽上一二。公公你不知道,當時陛下……”

    宮人悠悠歎口氣,滿心滿眼隻羨慕沈鸞的肆意,這皇宮也就她一人敢駁皇帝的話。

    “若非今日不是太子殿下來,我定不敢隨意放人。”

    後背青紫交加,無一處好肉,裏衣混著血,黏糊糊全粘在身上。

    額角薄汗密密,適才挨打,裴晏連一聲聲音都未發出,然下唇皆被咬壞。

    頭暈目眩,昏迷之際,隻聽宮人低低一聲笑。

    

    裴晏勉強睜開眼睛,卻見太子身邊的來福站在自己身側。他笑盈盈:“郡主自然是和殿下要好,待日後郡主成了太子妃,這東宮也就熱鬧了。若是郡主和太子誕下皇子……”

    來福眉眼堆笑,眼角皺紋都笑出,好似已然看見兩年後東宮熱鬧的一幕。

    宮人站在一側,也說盡好話:“太子殿下溫文爾雅才貌雙全,長安郡主又是這樣的風華絕代,他們二人的孩兒,定然是……”

    一陣激烈的咳嗽聲倏地在耳邊落下。

    來福方記起殿中還有一人,忙彎腰躬身和裴晏請安。

    又將裴衡的話轉告:“殿下知這事因他而起,自愧不已,特向陛下請旨……”

    裴晏張了張唇,欲說話。

    來福垂手,笑著道:“五皇子不必有顧慮,長安郡主那自有殿下會解釋。郡主性子雖嬌縱,然太子殿下的話……”

    

    殿內未燒地龍,寒風凜冽,侵肌入骨。

    裏衣單薄,裴晏隻覺得先前受的杖刑,都不如來福這一句殺人誅心。

    沈鸞什麽時候……那麽聽裴衡的話了?

    明明以前,她隻聽自己一人。

    眼底紅血絲漫布,裴晏麵無表情:“繼續。”

    來福笑嗬嗬的嘴角稍怔,差點以為自己聽岔:“五皇子,殿下已向陛下請旨……”

    裴晏緊盯著來福,深邃黑眸無半點波動:“我說,繼續。”

    天更冷了。

    ……

    明蕊殿的宮人幾乎一夜未睡,宮人手持沐盆,匆匆忙忙自殿外走去。

    血水一盆接著一盆往外抬。

    廊簷下戳燈侍立,裴晏那裏衣見了血,早就和肉生長在一處,剝離不得。

    李貴拿著剪子,跪在床塌,想將裏衣剪開,然好幾回都無從下手。

    “主子。”

    他竭力隱忍心底的害怕,“你先忍耐一會,奴才很快就好。”

    裴晏趴在榻上,一張臉慘白如紙,聞言,隻低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李貴大汗淋漓,好不容易將裏衣剪開,視線落向那血肉模糊的後背,禁不住紅了眼,轉身,望向門口伺候的宮人。

    “太醫呢,太醫來了嗎?”

    宮人跪在地,身子發抖:“奴才剛去了一趟太醫院……”

    太醫院雖有太醫值守,然五皇子得罪長安郡主的事早就傳開,沒有一個太醫願意得罪長安郡主,個個裝作有事,無一人敢踏入明蕊殿。

    宮人雙膝跪地,連連磕頭:“奴才求了好久,他們仍不肯鬆口。”

    李貴震驚之餘,忽的又覺這事不陌生。

    先前明蕊殿被皇帝嫌棄,他們也是過的這樣的日子。

    他一張臉慘敗,心灰意冷之餘,忽然聽門口傳來一聲:“五皇子在嗎?”

    ……

    “所以後來,是你去了?”

    昨夜下了大雪,今兒難得天晴,沈鸞站在廊簷下,逗弄籠中的鸚鵡。

    “壞人!壞人!”

    自從沈鸞著人日日在鸚鵡念《中庸》後,一見她,鸚鵡簌簌撲動翅膀,瞪著圓溜溜眼珠子,直往籠外撲,一口一個壞人,叫得歡。

    負責看守鸚鵡的宮人嚇出一身冷汗,當即跪在地:“郡主恕罪郡主恕罪,這鸚鵡平日都好好的,也就今日……”

    話音甫落,他登時給了自己一耳光。

    這話說的,像是鸚鵡見了沈鸞,罵她壞人似的。

    “不關你的事。”

    沈鸞慢悠悠,朝後使了一個眼色,示意茯苓將人扶起:“這鸚鵡往日都吃的什麽?”

    宮人鬆口氣,隨即笑道:“鸚鵡好養活,左右不過是些穀子、綠豆、蘇子。郡主不知道,這鸚鵡奇怪得很,竟不吃葵花籽。”

    沈鸞垂眸:“它不愛吃這個?”

    宮人笑著道了聲是。

    每每見食槽裝的葵花籽,鸚鵡總會氣惱不吃,久而久之宮人也不再給它喂葵花籽。

    沈鸞輕笑:“那從今日起,就單給它吃這個。”

    沈鸞笑著瞥那鸚鵡一眼,“什麽時候學會說好話了,再給它換別的。”

    鸚鵡瞪圓眼珠,好似聽懂自己今後悲慘的命運:“嘎?”

    沈鸞置之不理,轉頭離開。

    鸚鵡在身後急得亂轉:“嘎嘎嘎——”

    洪太醫垂手侍立在一旁,頗有幾分無奈:“郡主。”

    昨兒夜裏本不該洪太醫值守,然太醫院的太醫怕五皇子出事,自己擔了責,還是派人悄悄去洪府,如此說上一番。

    洪太醫拱手:“下官實在無奈,這才往明蕊殿走了一趟,並非有意得罪郡主。”

    沈鸞漫不經心看他一眼:“我何時說過不讓洪太醫去明蕊殿了?”

    洪太醫:“是下官失言,還望郡主恕罪。”

    “隻是洪太醫倒讓我刮目相看。”沈鸞輕哂,“我還以為能打動洪太醫,隻有金銀二字,不想洪太醫還有這樣的好心腸。”

    明晃晃的嘲諷,洪太醫垂眸:“下官不敢。”

    “你若真是不敢,昨夜就不會去明蕊殿了。”

    沈鸞語氣輕輕。

    今兒天晴,日光晃在雪地中,似灑下一層淺淺金箔,然天還是冷。

    步入暖閣,暖氣迎麵撲來,又如置身春日暖陽。

    黑漆描金圓凳上擺著一個汝窯青瓷無紋水仙盆,旁邊立著一個博古架,架上多為瑤琴寶鼎,中間槅子上,豎著一個青銅鍾。

    宮人掀開朱紅猩猩氈簾,垂頭迎沈鸞進殿,洪太醫緊隨其後。

    不知沈鸞何意,隻靜靜立在一旁。

    綠萼端來漆木jsg茶盤,裏麵是一個官窯五彩小蓋鍾,伺候沈鸞吃茶。

    吃茶畢,沈鸞方抬頭,染著蔻丹的指甲輕倚在引枕上:“我記得有一種金創藥,最是能化瘀血解毒的。”

    沈鸞會知道這個,還是多虧裴煜。

    那金創藥藥效雖好,然灑在傷口上,卻如刀絞一樣。若已是皮開肉綻,那便更像是酷刑。

    沈鸞也是那回見裴煜用了,才知曉原來話本中所說的“殺豬一樣的叫聲”,竟是真真存在的。

    裴煜隻用過一回,再也不敢用第二次。

    洪太醫麵色微凜,試圖勸說:“醫者仁心,五皇子……”

    沈鸞:“一千兩。”

    洪太醫當即正色:“醫者仁心,五皇子若是知道,定會感激郡主。”

    ,

    今年的冬格外的冷,前兒太傅受了風寒,南書房停學幾日。

    裴衡近來忙,裴煜又在軍營,轉眼宮中隻剩下沈鸞一人。

    宮內待著無趣,且近來不需上學,她越性回家住幾日。

    朱輪華蓋八寶香車早早候在宮門口,綠萼站在車前,小心翼翼攙扶著沈鸞上車。

    沈氏得知她要來,早早在沈府門前等著,翹首以待。

    沈鸞剛下車,遙遙就看見玻璃畫聖壽無疆紋掛燈下站著的母親。

    她親熱迎了上去:“天冷,母親怎的站在此處?”

    她皺眉,“若有下次,我再不事先告訴母親了。”

    沈氏拍拍她的手,如天底下所有母親一樣,關懷備至:“母親不是想早日見到你嗎?”

    沈氏彎唇,又喚了綠萼前來,細細問了一番。

    譬如郡主在宮裏住得怎樣,一日吃的什麽,平時念書可有懈怠。

    沈鸞雙耳起繭,捂著耳朵喊委屈:“母親這是想我了,還是想綠萼?”

    她撇撇嘴,“我人就在眼前,你不和我說話,偏和綠萼說。”

    沈氏被逗樂,睨她一眼:“我還不知道你,若我真問了你功課,你肯定惱我,不定日後就在蓬萊殿長住,不回家了呢。”

    “母親盡胡說,卿卿哪是這樣的人。何況先前我想回家,母親還不肯。”

    沈氏笑剜她一眼:“你可別,若真住家裏頭,待你入宮上南書房,估摸已是日上三竿,姚太傅早回了家去,你才慢吞吞起身。”

    母女倆有說有笑。

    沈府別致,曲徑幽深,覆著皚皚白雪。

    園子紅梅如畫,偶有雀兒停在樹梢。

    沈鸞望一眼,遂想起自己宮中還有一隻鸚鵡,她挽著沈氏的手講給她聽。

    “那鸚鵡是裴煜秋獮在密林帶回的,可惜笨了點,《中庸》都不會背。待哪天它會了,我再帶來給母親瞧瞧。”

    沈氏笑著道了聲好。

    思及秋獮,沈鸞驀地又想起前兵部尚書一事,她對陳家實無好感,然對那舞姬聲音肖極自己,卻實在好奇。

    “母親知道嗎?那舞姬的嗓子是吃了藥,才變得那般模樣。那藥據說南海就有,父親之前也去過南海,母親,你可聽父親提過這藥……母親、母親?”

    沈氏不知何時,一張臉血色全無。

    沈鸞一驚,急得喚人。

    沈氏好似方回神,她扶著侍女的手,勉強站穩身子:“母親、母親無事,卿卿別擔心。”

    沈鸞不放心,仍讓人喚了太醫前來。

    幸而無大礙。

    因這事,沈鸞一天憂心忡忡,寸步不離,早將那藥一事拋在腦後。

    恰逢沈廖嶽今日軍中有事,不得回家。沈鸞守了母親半日,至晚間方回了自己閨房。

    不想隻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沈氏也跟著來。

    “母親怎麽來了?”沈鸞從天然木羅漢床上站起,“若有事,喚我過去就可。”

    “確有一事。”沈氏莞爾。

    房中點著藏香,黑漆描金長桌上立著一尺多高的梅花枝,是沈鸞剛讓茯苓在園子折下的。

    “何時換的熏香?”甫一步入房中,沈氏左右端詳,認出那不是沈鸞慣用的。

    “阿衡送來的,母親若是喜歡,我讓綠萼送去。”

    “太子殿下送的,你自己用著便是,我還是偏愛百合香些。”沈氏彎眼,“以前不還喚的哥哥,怎麽突然改口了?”

    長夜悠悠,夜深露重。

    已過掌燈時分,府中燈火通明。

    裴晏一身黑衣,輕裝簡行,如鬼魅伏在樹上。

    李貴跟在一旁,先前聽說裴晏要來沈府,他還以為對方是為沈廖嶽而來。

    不想裴晏隻盯著沈鸞一人。

    裴晏後背的傷尚未痊愈,傷口雖結了痂,然看著仍是可怖萬分。

    眼見裴晏臉色沉了又沉,李貴隻當對方恨極了沈鸞,是為尋仇而來。

    “主子,奴才剛剛已經打探過,沈廖嶽今夜宿在軍營。若我們今夜動手……”

    裴晏沉下臉,雙眉緊攏:“我何時說過今夜要動手?”

    李貴更為不解:“那我們……”

    話猶未了,忽的屋內傳來沈鸞一聲笑。

    裴晏抬手,打斷李貴的言語,他凝神細聽。

    卻聽屋內笑聲陣陣,沈鸞嗓音清脆,如山穀黃鸝。

    “誰讓阿衡夢中不理我。”

    沈鸞眼睛彎彎,“母親您不知道,阿衡在夢中可可惡了,我說什麽都不理我。他、他還……”

    沈鸞雙頰忽然泛起紅暈。

    沈氏好奇:“殿下說你什麽了?”

    “沒說我什麽。”沈鸞忽的改口,眼神飄忽無處安放,隻瞅著牆上的古畫看。

    沈氏不信:“沒說你什麽,也值得你氣成這樣,卿卿何時這般小氣了?”

    “我可沒有!”沈鸞當即為自己喊冤,“隻是不知為何,夢中的阿衡對我一點也不好。”

    沈氏笑意稍斂:“卿卿是……害怕嫁人嗎?”沈氏摟住她雙肩,“母親同你這般大,也害怕日後遇不到如意郎君。成親之前,母親也做過好幾回噩夢。”

    沈鸞從母親懷中抬起腦袋:“是害怕父親對你不好嗎?”

    沈氏頷首:“差不多。”

    沈鸞枕在沈氏腿上,母親懷中一如往常熟悉暖和。

    她輕輕歎口氣,眉眼憂慮漸染:“我常夢見阿衡要納妃,我在夢中求了他好久,他總是不理我。母親,你說阿衡日後會不會……”

    忽聽“咚”一聲——

    院外傳來一記異響,沈鸞當即仰起頭,眼中戒備重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