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者:糯團子      更新:2023-07-04 21:38      字數:10272
  第二十四章

    卿卿。

    ……卿卿。

    裴晏痛苦閉上眼, 隻當所見到的沈鸞是自己的錯覺,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恍惚間好似又回到了那年大雪茫茫,朔風凜凜, 侵肌入骨。

    山路崎嶇,寸步難行。偶然一腳踩空, 李貴等人候在側, 匆忙將人扶住。

    “陛下小心!”

    “無礙。”裴晏拂袖,他身穿玄色地緙絲金龍雲蝠棉袍, 厚重的棉袍也擋不住烈風的凶猛。

    舉目望去, 四下蒼涼,牆壁坍頹,隻半山腰還有幾棵古鬆。山門大開, 無一人守候,牆柱上彩漆凋零,隻匾上隱隱認出幾個字——

    清露寺。

    “……清露寺。”

    裴晏低低呢喃jsg一句, 倏地眉眼掠過幾分狠戾凶惡。

    手中利劍攥緊,裴晏一腳踢開山下的破門。

    恰好一個小尼姑提水出來, 瞧見裴晏等人, 嚇得水桶掉地,大雪紛飛, 雪珠子迷了眼,她看不清裴晏等人的穿著,隻憑直覺來者不善。

    “你們是何人,竟敢膽闖佛門淨地!”

    話猶未了, 忽聽一聲利劍出鞘, 劍身鋒利,直直抵在小尼姑喉嚨處。

    小尼姑驚得跌坐在地。

    “裴儀在哪?”裴晏冷冷出聲, 利劍一點點往前,幾乎要戳上尼姑喉嚨。

    沈鸞死後,無人知曉她的去處,隻知道最後帶走沈鸞屍身的,是前朝公主裴儀。

    裴晏尋了對方將近三年,終尋得對方蹤跡。

    前朝三公主裴儀養尊處優了大半輩子,無人知曉她會遁入空門,從此青燈古佛相伴。

    “廟裏、廟裏沒有裴儀。”小尼姑顫抖雙肩,淚流滿麵,“隻有……了塵師太。”

    風雪瀟瀟,寺廟在雪中飄搖,朱漆菱花槅扇窗搖搖欲墜,在風中低聲嗚咽,猶如對故人的哀悼。

    木魚一聲一聲,井然有序。

    裴晏破門而入,卻見廟中青煙繚繞,案幾上並無沈鸞的牌位,隻供奉著瓜果素餅。

    一人跪於蒲團上,通身純素,前朝金尊玉貴的三公主,此刻隻著素灰長袍,小臉未施粉黛,她麵色淡淡,隻專注於眼前的木魚。

    香燭搖曳,裴晏頎長身影映在斷壁殘垣上,四下環顧,裴晏輕哂:“了塵……師太?”

    刀光劍影,隻聽簌簌風聲飛快,下一瞬,裴晏手中的利劍直直指向裴儀脖頸。

    刀刃鋒利,直破裴儀長袍,直逼她頸間。

    “她呢?”裴晏一字一頓,字字泣血。

    裴儀不為所動,隻慢慢鬆開手中的犍稚,她轉身,虛虛朝裴晏躬身:“陛下所問何人,貧尼並不知。”

    “不知?”利劍往前,劍身隱隱見了血,裴晏步步緊逼,“那這樣呢?”

    裴儀仍搖頭,麵無表情。

    經年未見,當初驕縱任性的三公主早就不見,隻剩下一具行屍走肉的軀體。

    裴晏手執利劍,步步往前。

    他揚高手臂,身後李貴等人立刻上前,將寺廟翻了個底朝天。

    小尼姑們尖叫不已,眼睜睜看著李貴等人如山匪進屋,翻箱倒櫃。

    獨裴儀自始自終麵不改色,隻默默注視著眼前的荒唐。

    連著搜了三遍,院中水井都翻了,然仍一無所獲,裴儀屋中,甚至連一支步搖都無,隻剩布襖荊釵。

    李貴湊至裴晏耳邊,低聲回話。

    緊握在手中的利劍輕輕發抖,裴晏目眥欲裂,黑眸透著紅血絲。

    利劍往前,像是要一劍抹殺裴儀脖頸:“朕再問你一次,沈鸞呢?”

    裴儀麵不改色:“貧尼不知。”

    “不知?”

    朔風凜冽,風雪自菱花槅扇窗魚貫而入,滿屋蕭瑟,獨燭影在風中發顫。

    “了塵師太既然記性不好……”

    裴晏慢條斯理收走利劍,隻眨眼功夫,下一瞬,那利劍已劈向門口跪著的小尼姑,“那朕便將這裏所有人都殺了,興許還能幫了塵師太尋回記憶。”

    小尼姑嚇得癱軟在地。

    裴晏說到做到,眼看那利劍快要戳穿小尼姑眼睛,裴儀終再忍不住,怒聲斥責:“——住手!”

    裴晏好整以暇看她:“……想起來了?”

    裴儀淡聲:“裴晏,就算你今日將這裏全燒了,也找不到沈鸞。”

    唇角的笑意一點點消失,裴晏沉聲:“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裴儀步步往前,絲毫不懼裴晏身上的冷冽,“沈鸞不在這裏,你就算掘地三尺,也不會找到她一衣一袖。”

    裴晏眼圈泛紅:“你再說一遍。”

    裴儀彎唇,仰首迎上裴晏的視線,不疾不徐:“陛下這麽會演戲,不該做皇帝的,該去戲樓唱戲才是!人死燈滅,裴晏,你如今這般惺惺作態是想惡心誰!”

    李貴提劍上前:“——放肆!陛下麵前,豈能容忍你胡言亂語?”

    “我胡言亂語?”裴儀輕嗤,連聲大笑,雙眼泛出淚珠,她長指指著裴晏,徐徐往後跌去兩三步。

    “若不是你,沈鸞怎麽會從望月樓跳下!她那麽怕疼的一個人!”

    長安郡主自幼驕縱,咬著金湯匙出世,何曾受過丁點苦難。然就是這樣一個頂頂尊貴的人,死前卻要慘遭那般苦楚。

    裴儀落下淚,聲音哽塞:“裴晏,她那麽怕疼的一個人,卻因為你,從九層高樓跳下。若非真的走投無路萬念俱灰,她怎會……”

    裴儀泣不成聲。

    少頃,方低低笑出聲,裴儀抬起頭,眼中淚光閃現:“裴晏,她當初就不該遇見你。”

    ……

    “陛下,那人不過是胡言亂語,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雪天路滑,下山路難行,李貴小心翼翼攙扶著裴晏下山。

    裴晏擺手,打斷李貴的話:“她恨朕,應當的。”

    雪大如席,茫茫白雪落入眼中,模糊了視線,裴晏轉身,卻隻見到那座小小的寺廟,在風中搖晃。

    他忽的想起佛前供奉的長明燈,他以為那是裴儀為沈鸞點的。

    不想裴儀盯著自己,忽的笑出聲:“自然不是。”

    她緩緩道,“這燈,是為陛下點的。願陛下萬壽無疆,長命百歲。”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活在痛苦之中。

    生不如死。

    風雪飄搖,唯長明燈長久不滅。

    裴儀扶著門檻,遙望裴晏離去的方向,她手上還捏著佛珠。

    小尼姑行至裴儀身邊,先前不知裴晏身份,等後來瞧清裴晏身上象征皇權的龍袍,小尼姑更嚇得不敢吱聲。

    此刻,方敢張嘴:“師太,那些人……那些人還會來嗎?”

    裴儀不假思索:“會。”

    她輕攥佛珠,口中念念有詞。以裴晏多疑的性子,肯定會派人時時盯著。

    小尼姑心驚膽戰:“那他要找的那個人……”

    裴儀搖搖頭:“放心,她不在這裏。”

    小尼姑茫然:“不在這裏,那她在哪?”

    “她啊。”裴儀喃喃,恍惚伸出手,雪珠子落在掌心,很快化成一灘水。

    裴儀彎下眼,眉宇間隱約可見當年三公主的肆意和無憂無慮。

    彼時陽春三月,正值年少,不過因為一塊桃花酥,亦或是一件新衣裳,她和沈鸞就能吵得不可開交。

    窗外黃鸝高歌,映著無邊春色。

    那時以為再尋常不過的日子,不想卻成了如今的奢望和遙不可及。

    沈家出事,裴儀被靜妃軟禁在宮中。待她費盡心思翻牆出了宮,跑去找沈鸞,卻隻看到從天而墜的一個身影。

    沈鸞就那樣,如風如雲,輕飄飄從望月樓墜下。

    摔在裴儀眼前。

    鮮血如紅梅緩緩在雪地中綻放。

    裴儀瘋了似的奔向沈鸞,卻還是晚了一步,她隻能眼睜睜看著沈鸞在自己懷裏沒了呼吸,看著鮮血染紅自己的衣衫。

    然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往事曆曆在目,不堪回首。裴儀雙眼濕潤,她低聲:“她啊,她在風裏。”

    裴儀忽然記起那個明媚午後,記起她將沈鸞的骨灰撒向風中,記起沈鸞曾經和自己道,她想出京城,想去江南看春水畫舫,想去西北看大漠孤煙。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她希望沈鸞是自由的,再不被拘於深宮高牆,再不受這紅牆綠瓦的禁錮,再不要喜歡上……那個人。

    ,

    自清露寺回宮,裴晏日夜派人守在清露寺外,然依舊一無所獲。

    裴儀好似真的斬斷紅塵,日夜與青燈古佛相伴。

    清露寺偏遠,人煙罕至,幾乎無香客踏足,更別提有外人。

    李貴垂手侍立在一旁,細細將手下人的話告知。兩側掐絲琺琅六方亭式燈高懸,三更天已過,殿內仍亮如白晝。

    裴晏揉著眉心,緊皺的眉宇好似未曾舒展過。

    李貴端來漆木茶盤,茶盤上托著苦澀藥汁,他躬身:“陛下,該吃藥了。”

    自打沈鸞墜樓後,裴晏的身子也跟著病了一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況他又不聽勸,新帝登基,朝中瑣事多如鴻毛,裴晏事事親力親為,日日挑燈到深夜。

    李貴伺候著裴晏吃完藥,轉而看裴晏揉著額角,終忍不住:“陛下可是犯了頭疼?”

    裴晏輕嗯了聲。

    李貴喚人取來金鑲雙扣玻璃薄荷香盒,叫裴晏聞上一聞,又道:“殿下,四更天了,還是先回寢殿歇息吧。”

    裴晏勤勉,五更天上朝,雷打不動,不曾落下一日。然他身子本就虛弱,日日如此,愈發虛弱。

    殿外風雪交加,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李貴望一眼窗外,忽的想起什麽,急急湊至裴晏耳邊。

    “陛下,蓬萊殿今兒的梅花開了,陛下可要去看看?”

    那年雪花翻飛,沈鸞於冬日和裴晏在梅花叢相遇。沈鸞離開後,裴晏jsg便著人在蓬萊殿外種了好幾株梅花樹。

    然不知為何,過去三年,那梅花樹總不見得開花。

    今忽聞李貴如此一說,裴晏手中的狼毫應聲落地,黑墨瞬間髒了奏折。

    裴晏顧不得撿起,匆忙向李貴取證:“果真開花了?”

    李貴陪著笑,攙扶著裴晏起身:“奴才不敢妄言,真看真切了才敢告訴陛下。”

    裴晏迫不及待,揮開衣袖,步履匆匆往蓬萊殿趕:“怎麽不早點告訴朕?”

    李貴無可奈何:“先前奴才想說的,碰巧丞相來了,這一耽擱,就忘了,望陛下恕罪。”

    裴晏等不及追究李貴的過錯,喚人抬了轎子,一路趕往蓬萊殿。

    知曉裴晏要去,殿角提前掛了牛角橢圓式銅燈,一眾戳燈侍立在宮門前,殿宇巍峨,金碧輝煌,和沈鸞在時無異。

    梅樹栽在院中,裴晏隻披一件金黃色白狐狸裏鶴氅,穿花撫樹,終行至後院。

    風聲凜冽,嗆得裴晏咳嗽連連。

    李貴忽的心生悔意,加快腳步行至裴晏身邊:“陛下,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來蓬萊殿賞梅?”

    裴晏擺擺手:“無礙。”

    他仰首,目光在幾叢梅花上久久停留,空中暗香浮動,似有梅花香漂浮。

    李貴拱手,還欲勸說。

    裴晏不悅皺眉:“無須多言,朕心中有數,你們……先退下吧。”

    話音甫落,又迎著冷風,捂唇輕咳兩三聲。

    李貴後悔連連,心知裴晏固執,無奈之餘,隻能帶著宮人退下。

    皚皚雪地瞬間隻剩一道孤寂身影。

    “……卿卿。”

    退開之時,李貴好似聽見裴晏輕輕一聲呢喃。

    然待他轉身看去,卻隻看見年輕的帝王佇立在梅林前,身影巋然不動。

    李貴眨眨眼,悄聲退下。

    梅林寂靜,靜悄悄無人說話。耳邊除了風聲,再無其他。

    “……卿卿。”

    裴晏又低吟一聲,他緩緩抬臂,手指自梅花上撫過。

    三年了,他找了沈鸞將近三年,整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然始終杳無音訊。

    在清露寺沒找到沈鸞,有那麽一瞬,裴晏是慶幸的。

    或許,沈鸞根本沒死呢。

    或許,她真的被裴儀救走、此時就藏於皇城根下某處呢。

    “你若是真不在人世……”

    裴晏唇角勾起一抹笑,一個不留神,手指被尖銳樹枝劃傷,血絲沁出,自指尖滑落。

    裴晏攏眉垂首,他厭惡瞥一眼自己的指尖。須臾,麵不改色往下狠狠一按。

    尖銳樹枝幾乎要穿透裴晏手指,裴晏麵色卻始終淡淡。

    以沈鸞那樣的性子,若真的不在人世,有魂魄一說,定會好好衝進裴晏夢中,將他罵上千百個回合。

    然而自從沈鸞出事,裴晏從未夢過對方。

    刺眼的鮮血染紅衣襟,裴晏卻始終視若無睹。

    風聲在耳邊鬼哭狼嚎,倏地一陣衣裙窸窣響起,裴晏戒備仰起頭:“……誰?”

    “奴婢、奴婢見過陛下。”

    細細軟軟的聲調,那宮女著一件楊妃色盤金彩繡襖子,抱著小手爐,期期艾艾半福著身子。

    眉眼低垂,寒冬臘月,一截纖細白皙脖頸露出空中。

    裴晏背著手,微眯起雙眸。

    他寢殿掛有一幅雪地尋梅圖,乃他親筆所畫。畫上女子,便是當年無意間闖入明蕊殿的沈鸞。

    那畫掛在顯眼處,若有心打探畫中女子的打扮,也不是難事。

    宮女福身,裴晏不叫起,也不說話。

    風雪漸大,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宮女的身子漸漸抗不住,雙腳發麻發酸。

    “陛、陛下。”

    耳邊忽然傳來嬌柔一聲,裴晏輕瞥女子一眼,慢條斯理道:“你是何人,朕怎麽從未見過你?”

    宮女本以為無望,以為今日故意的穿著打扮皆成了泡影,不想裴晏真叫了自己起身,還如此和顏悅色。

    宮女心中一喜,放輕了語調:“奴婢往日是負責看這片梅林的,陛下自然沒見過。”

    裴晏緩緩:“……是嗎?”

    久久未聽見裴晏的聲音,宮女大著膽子,偷偷抬眼看裴晏。

    年輕的帝王麵容俊朗,劍眉星目,一雙黑眸晦暗不明。

    宮女曾隔著遠遠的人群看裴晏一眼,彼時少女年少,不知愛慕為何物,直至見到了裴晏。

    自那之後宮女便對裴晏念念不忘,知曉裴晏房中掛著踏雪尋梅圖,知曉他喜歡梅花,宮女使了好些銀子,方換來守梅園一事。

    不曾想今日真的美夢成真,得以見到裴晏。

    “奴婢今日見梅花開得好,然白日人多,恐擾了梅花清淨,故而等到夜半方來。不想會撞見陛下,還望陛下恕奴婢無心之罪。”

    “……無心?”

    烏皮六合靴一點點往前,裴晏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攫住女子下巴,慢慢往上抬。

    那指尖還流血不止,血珠子往下墜落,髒了女子一臉。

    宮女驚慌失措睜大眼,心中頓生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攫著自己下巴的手指忽然往下,裴晏一手扼住那宮女的喉嚨,幾乎要將人活活掐死。

    呼吸驟緊,一張臉憋得發紫,宮女雙目瞪圓,雙腿在空中亂蹬,發髻上的金簪子隨之掉落在雪地,很快被茫茫大雪埋沒。

    她實在想不通,上一瞬還言笑晏晏的裴晏,怎麽會突然化身索命厲鬼,猙獰可怖。

    氣息漸漸變得微弱,渺茫。

    倏地,裴晏忽然鬆開人,一個用力,狠狠將人往地上摔去。

    動靜之大,垂手侍立在院子外的李貴也聽見,急急帶著眾人趕來。

    瞧清眼前的一幕,嚇得伏跪在地:“陛下!陛下息怒!”

    裴晏立在雪中,淩厲的眉眼尚有未消散的狠戾。

    “朕差點忘了,卿卿愛幹淨。”

    若真是在她院中殺了人見了血,沈鸞肯定會生氣的。

    裴晏低低笑了一聲,目光冷冷在那宮女的臉上掠過:“來人,將她拖下去。”

    宮女目瞪口呆,顧不得喉嚨的艱澀,拖著發軟雙腿急急爬至裴晏身側,她一下又一下往地上磕頭。

    大雪迷了眼,宮女淚流滿麵:“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饒過奴婢這一回……”

    話猶未了,心口突然受了重重一腳。

    裴晏一腳將宮女踢出三步開外,臉上難掩的嫌棄厭惡:“——李貴。”

    李貴忙不迭招手喚來小太監,一人一邊架著小宮女離開。

    餘光瞥見裴晏手上的傷口,李貴驚得跪在地:“陛下,您的手……”

    “無礙。”裴晏臉上冷冷,想著剛才碰過宮女的手,又覺惡心嫌棄。

    “將她的皮剝下,就……掛在城牆上,以儆效尤。”

    宮人伏跪在地,個個瑟瑟發抖,那宮女自知性命不保,然沒想到裴晏如此心狠手辣,兩眼一翻,直挺挺暈了過去。

    李貴垂首跪在地上,隻聽頭頂傳來裴晏幽幽一聲:“李貴,杖責二十,下去領罰,今夜不用伺候了。”

    那女子能如此巧妙出現在梅林,定少不得有人暗中相助。

    李貴伏首,不敢為自己喊冤,隻低著頭:“奴才……謝皇上恩典。”

    不過杖責二十,比剝皮掛城牆不知好上多少。然李貴是禦前太監總管,皇帝眼前的紅人,裴晏都能如此不留情麵。

    其他宮人見了,更是收了不該有的心思,再不敢做爬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

    蓬萊殿的梅花開得正好,然裴晏的身子卻江河日下。

    梅花凋零的前幾天,裴晏剛好在朝堂上發了一通火。皇帝登基三年,後宮卻空無一人,形同虛設。

    滿朝文武跪在地,戶部尚書滿鬢銀白,顫巍巍跪在地:“陛下,選秀之事不可耽擱,陛下、陛下……”

    高高的禦案上擺著厚厚的一遝折子,皆是勸說裴晏選秀。

    後宮無人,裴晏足下無一個子嗣。雖說新帝性子暴戾無情,然隻要腹中有了皇子……

    眾臣伏跪在地,人人心思各異。

    金鑾殿殿宇巍峨,悄無聲息屹立在朝霞中。

    晨光微露,簷角下的飛龍映著日光,好似要奔騰而起。

    裴晏高坐在龍椅上,隨手翻開一本奏折,字字珠璣,字字泣血。他冷眼睥睨著朝下眾人,忽覺無趣。

    戶部尚書跪在地上,他這人本就冥頑不靈,固執己見,在朝中從不結黨營私,隻唯皇帝一人是從,墨守成規。

    今見裴晏如此,戶部尚書忽然心生狠意,他抬首:“陛下今日若不答應老臣,老臣便撞死在這裏。皇家無子嗣,老臣何來的臉麵,去見先帝!”

    話音剛落,戶部尚書直直撞向朱漆圓柱。

    眾人一哄而上,齊齊手忙腳亂,將戶部尚書拽住,好聲好氣勸說。

    “不至於不至於,不就因為一次選秀,何至於此。”

    “糊塗啊,這要真的鬧出人命,你該當如何?”

    戶部尚書被人攙扶著,一張老臉漲得紫紅,氣喘籲籲,jsg說不出話。

    片刻,方喃喃:“陛下,老臣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龍椅上的裴晏忽的站起,目光環視大殿。頭戴冕冠,冕簷上垂著的冕旒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

    眾臣再不敢莽撞,齊齊跪下行禮。

    倏聽嘩啦一聲,龍案上的奏折齊齊被裴晏掃落在地。

    裴晏麵目森然,陰冷可怖:“朕的家事,何時輪到你們插手了?”

    眾臣齊曰:“臣不敢。”

    “不敢?”裴晏低聲冷笑,重重甩袖,“戶部尚禦前失儀,杖責五十,即日起革去官職,流放邊疆。”

    朝中眾臣麵麵相覷,皆叩首跪地,齊呼:“陛下,尚書大人年歲已高,若是行杖刑,恐身子熬不住,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一聲比一聲高,響徹大殿。

    裴晏慢慢抬起頭,他手執迦南念珠,極慢極慢扯高唇角:“誰再敢求情一句,杖責一百!”

    “——陛下!”

    滿殿嘩然。

    裴晏再不管其他,甩袖離開。

    李貴亦步亦趨緊隨其後,前些日子他擅作主張,私自放了那女子進園。挨了板子後,李貴再不敢多管閑事。

    他終於明白,沈鸞在裴晏心中的份量,無人可比。

    “陛下。”李貴加快腳步,行至裴晏身側。

    裴晏臉上怒氣未消:“……嗯?”

    李貴低聲回:“清露寺那邊,有消息了。”

    裴儀昨日讓人送了祭祀用品上山,用以祭奠故人。

    靜太妃尚且還在人世,裴儀祭奠的故人是誰,不言而喻。

    裴晏眼前一黑,身影趔趄。

    李貴趕忙攙住人,驚呼:“陛下!”

    日光正好,朝曦顯露。

    裴晏直直吐出一口血,暈倒在雪地中。

    當年得知沈鸞墜樓時,裴晏也是這般。

    ……

    寢殿爐嫋殘煙,徐徐青煙氤氳。

    李貴躡手躡腳從裴晏榻前退開,行至殿外,朝太醫拱手:“陛下這身子……”

    皇帝突發暈厥,實乃大事。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聚在殿外。

    “李公公。”太醫搖搖頭,輕歎一聲,“陛下是憂思過重,倘若心病不解,再好的良藥,也無濟於事。”

    李貴瞪目,直直往後跌去兩三步。

    裴晏這心病乃沈鸞所致,如今沈鸞故去,他上哪找方子解開裴晏的心結。

    太醫無奈:“還是得勞煩李公公,多勸陛下歇息才是。”

    年少咳血,可不是長壽征兆。

    寢殿燈火通明,燭火足足燃了三天三夜,裴晏方從昏迷中醒來。

    積攢的政務容不得他耽擱,隻喝了半碗藥,裴晏招手,喚李貴將奏折抱來。

    李貴垂手,好言相勸:“太醫說了,陛下這病還是得多歇息才是。”

    裴晏不以為意:“朕的身子,朕心裏有數。無妨,朕多吃半碗藥就是了。”

    李貴無可奈何,隻能照做。好幾次想開口,終又咽下了。

    裴晏瞥一眼,不耐煩:“想說就說,支支吾吾是作甚?”

    李貴雙膝跪地,額頭抵著地麵:“陛下,丞相等人候在殿外,想……”

    “想為戶部尚書求情?”

    李貴欲言又止,終不敢多言。

    裴晏懶懶將奏折丟向一旁,少頃,方低笑出聲:“朕若是真納妃,她就真該惱朕了。”

    裴晏還記得那年,春光無限好,不知誰家女子朝自己丟了桃花枝。後來不知誰起的謠言,說是裴晏要納那人為妃。

    沈鸞聽說,氣勢洶洶尋上門,少女遍身綾羅,雲堆翠髻,氣紅了雙眼。

    她喊他阿珩。

    她質問他納妃一事是否屬實。

    又在裴晏甩袖離開時,急急提裙追了上去。

    沈鸞雙眼發紅,攥著裴晏衣袖,低聲和他道歉。

    “阿珩,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別納妃好不好?”

    彼時烏金西墜,晚霞滿天。

    少女眼中隻有心上人一人的身影。

    裴晏輕瞥一眼沈鸞,麵無表情將她攥在手中的衣袖抽走。

    一言不發,離開了。

    回憶戛然而止。

    榻上的裴晏奄奄一息,笑容虛弱,似是在自言自語,裴晏低喃,像是在回應多年前,那個春日黃昏,沈鸞的問題。

    他說:“好。”

    ……好。

    他再也不納妃了。

    燭光搖曳,躍動在裴晏眉眼。

    他輕輕笑了笑。

    滿屋靜悄悄,無人回應他的話。

    ……

    裴晏身子抱恙的消息終瞞不住。

    其實也無須瞞著,單就裴晏在朝堂上暈倒了三回,以足以證明他身子的虛弱。

    有戶部尚書的前車之鑒,文武百官不敢再勸裴晏納妃充盈後宮,隻明裏暗裏,偷偷暗示了裴晏幾回,想將族裏的小王爺過繼給裴晏,以做儲君培養。

    冬去春來,滿園春色關不住*,裴晏著一身石青寶相花紋狐狸裏長襖,慢慢在幽徑上行著。

    身子日漸虛弱,前日偶感風寒,裴晏連咳了一整夜。

    李貴進殿伺候,無意間瞥見痰盂,驚得眼睛都圓了。

    雖竭力忍著,然通紅的眼角仍是毫不留情將他出賣。

    裴晏又咳血了。

    自那次金鑾殿前暈倒,裴晏已不止一回發覺喉嚨腥甜,即使李貴隱忍不說,他也猜得到。

    冬雪消融,湖麵上的冰隱隱有裂開跡象。然時處倒春寒,氣候總歸是冷的。

    李貴小心翼翼攙扶著裴晏,寸步不離。怕他一人在殿中悶壞,又怕他在湖邊受涼。

    斟酌片刻,終道:“陛下,這兒風大,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無妨。”裴晏擺擺手,隻一句,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李貴忍著眼中淚水。

    裴晏:“擺駕蓬萊殿。”他轉首,視線悠悠在那柳垂金絲上掠過,“朕想……再多看兩眼。”

    再不看看,他怕以後連觸景生情的機會也無。

    李貴徹底紅了眼眶:“陛下洪福齊天,定然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裴晏輕喃一聲,不再留戀,擺駕去了蓬萊殿。

    

    殿中一如往日,金碧輝煌,珠寶生輝。

    蓬萊殿日日有人灑掃,亦如沈鸞還在一般。

    園中百花齊放,廊簷下的鐵馬在空中輕輕晃動,發出清脆聲響。

    回廊九曲八彎,竹影參差,映照在回廊上。

    茫茫日光中,裴晏眼前恍惚,視線直直落向前方某處。

    他呢喃:“……卿卿。”

    沈鸞好似就站在回廊盡頭,少女一身楊妃色盤金彩繡襖子,亦如初見那般,高高仰著頭。

    “你是誰,我怎麽沒見過你?”

    “卿卿。”

    裴晏又低聲一句,循著風,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他伸出手。

    可惜隻抓住一陣風。

    裴晏皺眉,轉而四下張望,視線最後定在沈鸞的寢殿。

    菱花槅扇門推開,落入一整片暖陽。

    裴晏跌跌撞撞往前奔去,沈鸞這回卻坐在榻上,她一身紅色嫁衣,少女眉目傳情,偷偷掀開紅蓋頭的一角。

    媚眼如波,不過如此。

    “阿珩,嫁衣我繡好了,你什麽時候來娶我呀?”

    沈鸞向來不擅女紅,絲帕都不會織。然為了這嫁衣,終拾起一針一線,挑燈夜戰,終將這嫁衣織成。

    “我、朕……”

    眼皮漸重,裴晏想說話,卻發現什麽也道不出。喉嚨一片腥甜,他終忍不住,直直往前跌去。

    可惜他隻抓住了嫁衣的一角。

    耳邊嗡鳴,此起彼伏的,是李貴等人的尖叫。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一天後了。

    窗外蟲鳴鳥叫,日光透過月洞窗,懶懶落了一地。

    這是……蓬萊殿。

    窗下的妝台和沈鸞離去時一樣,銅鏡立著,好似隨時等候主人回來對鏡描眉畫妝。

    裴晏扶著榻坐起,忽的發現自己手上還握著一物,是沈鸞未來得及穿上的嫁衣。

    他勾唇,驀地又連著咳好幾聲。

    李貴端著漆木茶盤,匆匆進殿:“陛下!”

    裴晏擺手,習以為常從李貴手中接過溫水,拿水漱了口,又喝了半碗藥,終覺好些。

    李貴垂手侍立在一邊:“陛下,奴才去喚太醫……”

    “不必了。”裴晏雙目微閉,“朕想再睡會。”

    李貴紅著眼:“陛下。”

    手中的嫁衣仍在,蓬萊殿一直留著沈鸞當初在的樣子,故而熏香也點的一樣。

    香氣氤氳,裴晏聞著熟悉的氣息,終緩緩睜開眼:“李貴,你說奈何橋上,朕能遇見她嗎?”

    李貴一驚,急呼:“——陛下!”

    裴晏笑笑,眼中忽的有淚光閃現:“她那麽恨朕,連夢都不想入,應當、應當也不會想見朕的。”

    聲音漸弱,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隱綽光影中,裴晏好似看見李貴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口中驚叫連連。

    “來人,快來人!陛下,陛下他……”

    心跳聲漸止,裴晏合上眼,再聽不見其他。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沈鸞站在自己榻前,一臉驚恐望著自己。

    裴晏彎唇。

    果然又是自己的幻覺。

    ……

    “……殿下!殿下!”

    頭暈目眩。

    甫一睜眼,裴晏忽覺身子發軟,耳邊是jsg李貴熟悉的聲音。

    然這聲音好似年輕許多。

    裴晏揉著眉心,尚未看清來人,先道:“朕無事,別……”

    入目是李貴瞪圓的雙目。

    裴晏皺眉,上下打量著腳踏上的人:“李貴,你怎麽……”

    “殿、殿下!”

    ……殿下。

    裴晏怔忪,記不清自己已多久沒聽見這個稱呼。

    他心口驟停,忽覺眼前的一切都透露著不對勁。

    這裏不是蓬萊殿,也不是乾清宮。

    而是……明蕊殿。

    李貴尚且不知自家主子發生何事,隻當裴晏是病糊塗了。

    深怕裴晏再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李貴急急半跪在地:“主子,隔牆有耳。雖說你已昏迷兩月有餘……”

    “朕、我昏迷兩月有餘?”

    裴晏忽的沉了聲,高坐龍椅許久,裴晏帶來的壓製不容小覷。

    李貴不自覺挺直腰杆,低聲應了聲:“是。”

    他將秋獮一事告知。

    時間有限,隻提了籠統大概。

    “……秋獮?”

    裴晏倏地一驚,“現在是什麽時候?”

    “未時一刻。”

    “何年何月?”

    李貴低聲道了一句。

    裴晏麵露怔忪,容不得他多加思考,匆忙掀被起身:“備水!我要沐浴!”

    李貴大驚:“主子,您昏迷這般久,若是此刻沐浴,恐怕……”

    裴晏拂袖:“無礙。”

    他環顧四周,迫不及待喚李貴重拿了新衣衫出來。

    沐浴熏香,重束衣冠。

    窗外白雪皚皚,裴晏端坐在窗下,遙望院外兩株開得正歡的紅梅。

    他輕笑一聲。

    上天待他不薄,竟讓他重生在和沈鸞初見這天。

    若無意外,再過半刻鍾,沈鸞便會來明蕊殿踏雪折梅。

    “卿卿。”

    裴晏推開窗,任由風雪吹落案幾上的宣紙,輕聲囈語,笑意落在眉眼。

    這一世,他再不會放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