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糯團子      更新:2023-07-04 21:38      字數:3746
  第六章

    日影橫斜,靜無人語。

    少年麵無表情,漆黑瞳仁平靜淡漠,不為沈鸞的言語動容分毫,單薄眼皮低垂,涼薄瞥沈鸞一眼,複望向殿外。

    如皓月冷霜不得親近。

    半晌等不到回應,沈鸞漸漸不耐煩,不悅皺眉:“怎麽,和我回宮後很委屈嗎?若不是見你長得標致……”

    倏然,殿外一陣輪椅聲靠近,骨碌的輪子聲滾過一地落葉,濺起一路日光。

    菱花槅扇門推開,裴衡焦急聲音驟然在月台響起。

    “……卿卿?”

    聞得沈鸞在東宮,裴衡當即匆匆趕回,單薄清透裏衣起了一層薄汗。

    無奈還是晚了一步。

    殿內兩人相對而站,一高一低兩個身影刻在碧綠鑿花磚上。

    “阿衡哥哥!”

    眼前豁然一亮,沈鸞顧不得眼前未曾言語的少年,款步提裙跑向月台,從太監手中接過輪椅,推著裴衡進屋。

    “阿衡哥哥去哪了,都不去蓬萊殿看我。”

    沈鸞嘴甜,三言兩語一個可憐兮兮的形象便躍然於眼前。

    眾奴仆知曉她和太子交好,抿唇輕笑,為沈鸞讓行騰出位置。

    有裴衡在,沈鸞眼中自然裝不下他人,須臾方想起屋內還有一人。

    裴晏拱手,麵上淡淡:“殿下。”

    裴衡擺手,他轉首望向身後的沈鸞:“不必多禮,你和……”

    話猶未了,沈鸞忽然搶過話,告狀。

    “阿衡哥哥,你宮中新來的小太監好沒禮數,我本想和你要他去蓬萊殿……”

    “卿卿。”裴衡倏然正色,斂了唇角笑意,糾正道,“不可無禮,這位是五皇子。”

    傳說中的五皇子就在眼前,還被自己誤認成宮中新來的太監。

    沈鸞悄悄朝裴衡做了個鬼臉,低聲嘟囔:“他自己不說,我哪裏知道?”

    雖是小聲,然在場之人都聽見。

    裴晏仍麵不改色。

    沈鸞偷偷拿眼睛覷裴晏,身影單薄,身上的石青色袍衫半舊不新,全身上下無一點珠環玉佩,實在和宮中養尊處優的皇子無半點相像之處。

    說話間,恰好有宮人領著一個小太監進殿,正是之前在路上撞到王公公的那位。

    小太監身板瘦弱,哆嗦著肩膀如同鵪鶉,李貴顫顫巍巍,伏跪在地。因和王公公有過瓜葛,李貴前些日子被帶到大理寺問話,今日才被放出。

    見到昔日照料自己的侍從,裴晏麵上終有一絲動容,然也不過是稍縱即逝。

    裴衡一身朱色長袍,溫潤眉眼染著淺淺笑意:“我剛已和父皇稟明,此事和李貴無關。全是王公公咎由自取,平日在宮中仗勢欺人恃強淩弱,對他義子非打即罵,這才惹來殺身之禍。適才他義子已經招供,人證物證俱全。”

    裴晏拱手抱拳:“多謝殿下。”

    裴衡搖搖頭:“你我乃兄弟,無需言謝。隻是明蕊殿隻有一個隨從實有不妥,適才我已讓內務府重新撥人……”

    “謝殿下好意,隻是我已習慣李貴一人服侍。”

    裴晏拒絕幹脆,不卑不亢。

    裴衡思忖片刻:“也罷,隻是宮中隻有李貴一人,未免照顧不周。近身服侍你不習慣,讓他們在院外侍奉灑掃也可。”

    方才已拒絕一次,再拒絕未免失禮,裴晏拱手道謝,帶著李貴一齊離開。

    行至門口月台,便聽見裏頭傳來長安郡主不滿的抱怨聲。

    “他怎麽這樣,不識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為他好的。”

    ……阿衡哥哥。

    裴晏眸色微沉。

    李貴一改之前的懦弱卑微,俯身提醒:“……主子?”

    裴晏甩袖:“走吧。”

    內務府辦事利落。

    裴晏行至明蕊殿時,內務府的太監總管恰好也到達宮門口,畢恭畢敬朝裴晏行禮,又朝他賠不是,說是自己之前疏於管教,才致手下人陽奉陰違,怠慢了五皇子。

    流水的東西送往明蕊殿,另外還有負責侍奉灑掃奴仆十人,負責端茶倒水的婢女五人,另有太監二十人。

    較其他皇子而言,雖還算寒酸,然和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別。

    內務府都是人精,最會踩低捧高,見裴晏或有翻身可能,立刻送了被褥器具,衣物吃食一應俱全。

    裴晏才剛步入內殿,早有婢女上前,為裴晏寬衣。

    裴晏當即往後退開半步,衣袂翩躚,婢女甚至抓不到一星半點。

    婢女不知為何,隻當得罪了裴晏,誠惶誠恐伏跪在地告罪。

    “這裏不用你們伺候。”李貴取而代之,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滿屋子烏泱泱的奴仆婢女,終於隻剩下裴晏和李貴二人。

    他抬眸,先前空無一物的案幾此時茗碗瓶花具備,高幾上陳列著爐瓶三事,連珠瓶上插著數隻宮緞製的荷花。

    窗台下的書案也重換了一張,窗棱支著,撐起半隅光影。

    李貴跟在裴晏身後,低聲將這幾日在大理寺的見聞告知:“主子,您覺得太子殿下會不會已經懷疑是我們……主子,主子?”

    裴晏倚在窗檻下,眉宇皺著,完全沒聽見李貴所言。

    思緒錯亂,驀地又想起剛剛在東宮,沈鸞高昂著下巴,質問突然出現在東宮的他:“你是誰,我怎麽沒見過你?”

    太陽穴隱隱作疼。

    裴晏捂額,好像、好像很久之前,沈鸞也和他說過這樣的話。

    然而明明今日,他們才第一次有了交鋒。

    “李貴。”裴晏忽的正色,“你以前……見過長安郡主嗎?”

    李貴搖頭:“除了之前取藥那次,再無別的了。”

    答案意料之中,裴晏垂眉斂眸:“是嗎?”

    他低低呢喃,好似是在自言自語:“可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見過。”

    ……

    青石甬路,花蔭下日光重現,沈鸞推著裴衡進內殿,親自捧了洗淨的茶果獻上。

    忙前忙後,好不殷勤。

    無事不登三寶殿。

    裴衡抬眸看沈鸞忙進忙出,官窯脫胎填白蓋碗是新沏的碧螺春,他抬腕擋在沈鸞身前:“說吧,惹了什麽禍事?”

    小心思被看得一幹二淨,沈鸞驚而睜大眼,仍嘴硬:“我哪有!”

    裴衡jsg不動如山,修長手指在茶碗上輕點了一點:“上回你為我斟茶,是因為和六弟跑去禦花園玩,喂死了父皇新養的一池錦鯉。”

    那是鄰國送來的天湖錦鯉,入夜後,鱗片會發光。聖上視若珍寶,特吩咐了內侍好生看待,結果卻慘遭沈鸞和裴煜毒手。

    “……”沈鸞心虛,“那是我不小心撒多了吃食。”

    沒想到滿池的錦鯉都吃撐了。

    裴衡笑笑:“那上上回呢,你裝病沒去上學,不知哪個嘴快的將這事報給了父皇,他匆匆忙忙帶著太醫趕過去,結果你隻是睡遲了。又怕太傅說教,所以直接告了病假,還編得天花亂墜,父皇還以為你病入膏肓了。”

    沈鸞:“……”

    她赧然,“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拽著裴衡衣袂,沈鸞撇撇嘴,“阿衡哥哥既然這般能言善辯,那還不如幫我做文章,省得浪費你的好才能。”

    沈鸞平日最厭煩的,便是太傅滿嘴的“知乎者也”。本該以為還要頗費一番功夫,裴衡方肯點頭答應,不想沈鸞話音剛落,裴衡倏地朝她伸出手:“題目是什麽?”

    沈鸞雙眼亮起:“阿衡哥哥這是答應我了?”

    裴衡笑而不語。

    沈鸞秒作乖巧狀:“那我為阿衡哥哥研墨!”

    日光西斜,雁過無痕。

    花梨大理石書案上累著筆墨紙硯,清一色的狼毫立在筆筒內。

    裴衡端於書案後,一手挽起衣袂,揮墨成字。

    貼身太監來福邁著無聲步伐,小心翼翼端了小洋漆茶盤進屋。

    書房光影暗淡,負責研墨的沈鸞早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一手扶腮伏在書案上,蠟花都忘了剪。背上還披著裴衡的明黃羽紗鶴氅。

    來福搖搖頭,也不寄希望嬌生慣養的長安郡主能做好服侍工作。

    他低身,想剪了蠟花再走,不想衣袖寬鬆,險些帶倒旁邊的筆筒,幸而裴衡及時穩住。

    身側的沈鸞依然睡得香甜,對外界所發生一切一無所知。

    裴衡擺擺手,示意來福去隔壁暖閣:“明蕊殿那邊還有消息嗎?”

    來福彎腰回話:“內務府的公公送了好些東西過去,禦寒衣物都有了。”

    想了想,來福終究沒忍住,“殿下,五皇子身邊那個李貴……”

    裴衡掀眉,琥珀眸子若有所思:“你想說什麽?”

    來福實話告之:“奴才隻是覺得,證據出現得過於巧了。”

    浮屍出現得突然,先前他們搜遍明蕊殿,又帶走李貴,然不管怎麽審訊,都毫無頭緒。光是李貴和王公公有過爭執,根本不足以定罪。

    但是裴衡才剛接手三天,就突然有人跑出來,說是看見王公公的義子這幾日都鬼鬼祟祟,還曾在半夜燒過紙錢。

    大理寺當即將那義子帶走,又從他房間搜出繩索砍刀,義子很快伏罪,承認是自己和王公公積怨深遠,所以才痛下殺手。

    所有的一切都順利進行,順利到……來福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裴衡輕抿一口暖茶:“那你覺得該如何?”

    “奴才不敢妄加揣測,隻是覺得那個李貴問題不簡單,殿下不該那麽早放他……”

    “如若不放人,明蕊殿就一天不得安生。”瓷白茶碗清透,裴衡輕置於茶盤上,“五弟本就不易,何苦還去為難他,平白惹得父皇對他生厭。”

    來福不甘心:“可是……”

    裴衡抬手打斷:“此事不必再議。”

    來福無奈,隻在心中歎息,太子殿下果然心腸軟,菩薩心腸。

    已過掌燈時分,沈鸞卻遲遲未出書房,綠萼和茯苓站在簷廊下,好生看著雀兒鳥兒打架。

    瞥一眼菱格木窗,茯苓小聲嘀咕:“郡主不會是睡過去了吧?這都過去幾個時辰了。”

    畢竟沈鸞最厭惡的便是做文章,睡著也情有可原。

    “少胡說八道。”綠萼在茯苓腦門上敲了一敲,“我看你是自己餓了想偷懶,你難道不知道郡主最近睡眠淺?”

    自瀾庭軒後,沈鸞經常睡不安穩,夜裏總要醒好幾回,有時還會說夢話。

    茯苓小聲喊冤,不敢再亂說。

    隻時不時踮腳,偷偷往內望,那窗屜用銀紅霞影紗罩著,並未看見什麽。

    隻有彩燭搖曳。

    書房內,暗香浮動,似有若無的熏香蔓延。

    香味漸淡,沈鸞伏在案前,似乎睡得不安穩,低聲囈語。

    裴衡聞聲望去,燭光躍動在他眉眼,淡淡的。

    須臾,輪椅無聲在地毯上滾動。裴衡手執火箸子,輕撥玲瓏竹雕香盒中的香灰,重新丟了一塊香餅進去。

    香霧氤氳。

    沈鸞睡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