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如風長逝
作者:蘇摩朱顏      更新:2023-07-04 13:11      字數:15294
  第四十四章 如風長逝

    朱顏在雲荒的最高處沉睡,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恍惚中,忽然置身於伽藍帝都的南門外,站在一望無際的鏡湖旁。湖麵映照著月光,廣袤而飄渺,宛如幻境。她怔怔看著水麵,忽然發現水的深處有什麽東西在冉冉升起,朝著她而來——剛開始她以為是一條魚,仔細一看,卻居然是一個人影。

    那……是個鮫人嗎?

    她內心一動,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裙裾在水麵上浮起,如同一朵盛開的花。湖麵寧靜無波,有一種反常的絕對靜美,從更高處看過去,她仿佛是站在一麵巨大的鏡子上,身周映照出奇特的幻境。

    看到她站在那裏,那個水底的幻影停了一停,轉身往回遊去,藍色的長發如同綢緞一樣在水底拂動。

    “淵!”那一瞬,她脫口而出,“是你嗎?”

    依稀中,她似乎真的看到了止淵——那個陪伴她從童年到現在的溫柔的鮫人重新出現了,隔著水麵回望著站在鏡子裏的少女,湛碧色的眼眸溫柔而欣慰,卻沒有繼續靠近,隻是回過身無聲無息地遊向了鏡湖深處。

    “淵……淵!”她失聲,不顧一切地涉水追去,“你要去哪裏?”

    一腳踩空,她整個人往下沉。冰冷的水灌滿她的口鼻,令她無法呼吸。她拚命地想要浮起來,然而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按在頭頂,怎麽也不讓她重見天日。她的掙紮漸漸微弱,沉入無盡水底。

    “

    姐姐。”忽然間,身邊有人輕輕叫了一聲。

    誰?她渙散的神智忽然一震,勉力睜開眼睛看去。

    模模糊糊中,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雙湛碧色的眼睛,宛如霧氣裏的星辰。小小的影子在水下遊動,細小瘦長的手臂伸了過來,托起了她下沉的身體。

    “蘇摩?”她不由得脫口驚呼,“是你?”

    那個孩子沒有回答,眼裏卻蘊藏了無限的渴盼和不安。

    “小兔崽子,你去哪兒了?都急死我了!”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想要抓住那隻小小的手——然而就在那一瞬,整個湖麵天昏地暗,狂風四起!那些撲過來的浪,居然是血紅色的!

    “蘇摩!”朱顏猛然一顫,瞬間醒了過來。

    —

    醒來的時候心還在別別跳動,有一瞬的神思恍惚。一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兩雙沒有溫度的眼睛:一雙純黑如墨,一雙璀璨如金,正從半空之中俯視著她,眼裏都帶著莫測的表情。

    這是在……在……伽藍白塔頂端的神廟?

    下一個刹那,朱顏瞬地清醒了過來,回憶起了昨天發生的一切,臉色唰地飛紅,仿佛做賊似地一把抓起帷幔掩住了胸口。周圍很安靜,並沒有人,她這才定了定神,朝四周看去,發現自己正靠在神像腳下的蒲團上,整個神殿裏空空蕩蕩,幾乎能聽到風的回響。

    他……他呢?朱顏心裏一驚,跳了起來,在神殿裏找了一圈。然而時影已經不在了,似乎

    從沒出現過在這裏一樣。

    她心裏又冷又驚,披上衣服衝了出去。

    剛剛踏出神廟,朱顏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原來,這一覺的時間大概過去了五六個時辰,外麵已經是子夜。月至中天,群星璀璨,在龐大的璣衡上空緩緩運轉,分野變幻,無聲無息。而璣衡下靜默地坐著一個人,披著一身淡淡的月光,手裏扣著玉簡,默然地看著蒼穹變幻。

    原來……他在這裏?

    那一瞬,朱顏心裏定了定,想出聲喊他,卻又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畏縮,一時間居然呆在了那裏——她自幼天不怕地不怕,還從沒有此刻縮手縮腳的尷尬,簡直是不知道上前還是後退。

    他一個人在那裏想什麽?會不會……是在後悔?

    朱顏遙遙地看著他的背影,糾結了半天,還是沒有勇氣上前,頹然轉過了身。然而,足尖剛轉過方向,背後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要去哪裏?”

    朱顏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得顫了一下,忍住了幾乎就要拔腳逃跑的衝動,站住身,強自裝作鎮定地回答:“回……回家啊!都半夜了,我還沒回去,父王一定急死了。”

    時影還是不看她,淡淡:“回赤王府?”

    “嗯。”她怯怯地應了一聲,心裏有些忐忑,低著頭不敢看他,竟是不知道期盼他挽留自己還是不挽留自己。

    時影點了點頭:“你連夜回去,是為了不讓家人知道今天來過這裏?”

    “對啊…

    …不然要被打斷腿!”她回答著,楞了一下,忽地明白了他想說什麽,連忙點頭保證,“放心!今天……今天的事,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

    “是麽?”時影神色微微一變,冷冷,“你就想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

    “啊?”他的語氣裏有一種尖銳,讓朱顏一下子張口結舌,“不、不是的……不過,反正你不用擔心!我、我先回去再說……”

    她剛要溜之大吉,時影卻霍然回過了頭,沉聲:“你打算就這樣回去、嫁給白風麟?”

    “我……”那一刻,她被他眼裏的光芒震懾,嚇得往後又退了一步,腳下一絆,磕在了璣衡的基座上,啊的一聲整個人往後摔倒。

    時影眉頭一皺,也不見他起身,瞬間便出現在了她身旁,一伸手就將她托了起來。其實以朱顏的本事,即便是被絆了一腳、也不見得會真的跌倒,但被他那麽一扶,隻覺得心神一亂、腳下一軟,真的便跌在了他懷裏,一時間全身酸軟,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呼出的氣息吹拂著她的發梢,一眼瞥過,還能看到他衣領下修長側頸和清瘦的鎖骨。朱顏耳朵一熱,隻覺得心口小鹿急跳,一下子力氣全無,全身微微發抖。

    “怎麽了?”他卻以為她是在害怕,冷然道,“昨天你不是還膽子很大嗎?居然敢在神殿裏——”

    然而,話說到一半,卻忽地停住了,臉微微

    一紅。

    那一刻,朱顏色迷心竅,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忽然攀住他的肩膀,將嘴唇驟然貼了上來、狠狠又親了一下!

    這一次,他依舊猝不及防,僵在了原地。但手裏下意識地一鬆,啪的一聲把她給摔到了地上。朱顏剛得手便跌了個屁股開花,不由得痛呼了一聲。

    遠處的重明神鳥咕嚕了一聲,四隻眼睛翻起,尷尬地扭過了頭去。

    “好了,別鬧了。”僵持了片刻,時影終於定下神來,伸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語氣平靜,“你到底想怎樣?”

    “我……我不想怎樣。我……我一定是鬼迷心竅……”朱顏喃喃低估了一句,臉色飛紅,低下頭去,“反正今晚的事情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不不,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不管你的事。”

    “不管我的事?”時影眉梢挑了一挑,冷然,“怎麽會不管我的事?”

    “你放心!”朱顏卻以為他是擔心別的,當下拍著胸口保證,“我們大漠兒女敢作敢當,敢愛敢恨,從來不拖泥帶水,更不會去苦苦糾纏別人。”

    時影微微蹙眉:“什麽意思?”

    “我……我的意思是,”朱顏咬了咬牙,狠下一條心,道,“今天的事情是我自己胡鬧在先,自己跑來,怨不得別人——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今天發生過的事,包括我的父王和母妃。你不用擔心。”

    時影微微一震,冷冷:“那要多謝你了。”

    他的話語裏含著譏誚

    ,朱顏臉色一白,似乎被人當胸打了一拳,過了半晌,才低聲:“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本來都說好了各過各的。可早上一聽到你要冊妃的消息,腦子一熱,就什麽也不管地跑到了這裏來……”

    她說到一半,又說不下去,隻覺得心裏一團亂麻似的,羞愧交加,又苦又澀。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就當沒發生吧!——父王母後為我操心了半輩子,我可不能這時候再讓他們失望了。”

    時影沉默,半晌才道:“你現在竟然如此懂事了?”

    她一時間沒聽出他這是譏誚還是讚許,嘀咕了一聲:“身為天潢貴胄,王室之女,做事再也不能不管不顧——這是你說過的,不是麽?”

    “對。”他嘴角露出一絲複雜的笑意,點了點頭,“所以,你就不管不顧地闖來了這裏、做了這種事?”

    朱顏的臉頓時飛紅,耳根熱辣辣的。

    時影冷冷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和她說下去,朱顏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不過,你無論如何不應該娶雪鶯!真的是太荒唐了!你會害了雪鶯,也害了自己!你明明知道她不喜歡你,是吧?”

    “是。”時影淡淡。

    她豁出去地問:“她懷了時雨的孩子,你也是知道的吧?”

    “是。”聽到這樣的消息,他還是聲色不動。

    “那你為什麽還要娶她?”朱顏氣急了,不敢相信這竟然會是他的選擇

    ,“太荒唐了……這門婚事,明明是不對的!”

    “對不對,又有何重要。”看著她急切的表情,語氣卻淡漠而平靜,似乎說的是旁人的人生,“對錯的標準,原本就是因人而異:於普通百姓而言,婚配當然是自由的;可我是空桑的儲君,就必須迎娶白之一族的一位郡主——這哪裏又有對錯可言?”

    朱顏怔住,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於我而言,”時影的聲音低沉,一字一頓,“既然非要從白王的女兒裏挑一個,那我為什麽不選一個我認為合適一點的呢?”

    “合適?”朱顏怔住了,“你……你覺得雪鶯合適?”

    “對。”時影看了她一眼,“她是你的好朋友。你也希望她能熬過這一關,是吧?”

    “當然!”她斷然回答。

    他淡淡點頭:“那我這麽做,至少滿足了你這個願望。”

    朱顏怔了一下,心裏又苦又甜,卻依舊據理力爭:“可是,明明還有別的許多方法,同樣能令她熬過這一關!——可以不用賠上她和你的一輩子的方法!為什麽非要這麽做?”

    “因為還有別的顧慮,比如,她腹中孩子的未來。”時影抬頭看著星空,忽然間歎息了一聲,“我虧欠時雨,希望能在他的孩子身上彌補……若沒有這個遺腹子,等我死了,空桑的帝王之血也就斷絕了。”

    “怎麽會?”朱顏失聲,“你將來遲早會有自己的孩子啊!”

    “不會有。”時

    影的聲音疏遠而冷淡,一字一句,“此生此世,我已經準備孤獨終老,永遠不會有妻與子。”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卻讓她怔在了原地。

    “所以,我需要一個名義上的皇後——如果還能有一個名義上的子嗣,豈不是更完美?”時影抬起頭,淡淡看了看天空,“所以,我為什麽不能娶雪鶯郡主呢?從方方麵麵衡量,她是白王所有女兒裏最適合我的一個了,不是麽?”

    朱顏怔在了原地,無法回答,甚至漸漸覺得呼吸都要停住——他的語氣很平淡,裏麵卻有極深的疲倦和絕望,令她聽得全身發冷,卻無法反駁。是的,即便是到了這樣的絕境,他依舊還能如此冷靜!

    “不!”她忍不住叫了起來,“你不能這樣過一輩子?”

    “那還能如何呢?我隻能在各種壞的選擇裏、挑選一個略好的。”他的眉梢微微動了一下,看向她,眼神卻是平靜的,“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你並沒有給我那個選擇。”

    “我……”朱顏身子猛然晃了一晃,忽然而來的刺痛讓她瞬間崩潰,有淚水再也無法控製地奪眶而出,接二連三地滾落她的麵頰,她全身開始劇烈的發抖,卻不能說出一句話。

    “你哭了?”他看著她的表情,眼眸裏有一絲不解,“為什麽?”

    “我……”她哽咽著,不知從何說起,隻難受得全身發抖。

    時影凝視著她,語氣意味深長:“阿顏,我

    一早就和你說過,如果你不願意嫁給白王的兒子,我一定設法替你取消這門婚事……可是你非要說你是自願聯姻。就算到了現在,你隻要再說一句不願,我一樣可以讓你自由——可是,你為什麽什麽也不肯說、還一再拒絕?”

    “因為……”那一瞬,她心頭巨震,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然而那些話湧到了舌尖,卻又硬生生地凝結了——巨大的情感和巨大的責任在爭奪著她的心,隻是一瞬,便幾乎把她生生撕裂。

    時影一直在等她的回答,而等來的隻有高空呼嘯的風聲。許久,他終於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

    “好了,我知道了。”他站起身來,語氣已經悄然改變,“既然這是你最後的選擇,那我尊重你——趁著天還沒亮,回赤王府去吧!就當我們今天沒見過麵。”

    “我……我……”她全身發抖,心裏天人交戰。

    “重明!”時影轉過了身,召喚神鳥,“送阿顏回去。”

    重明神鳥咕嚕了一聲,懶洋洋地拍打了一下翅膀,翻起四隻眼睛看了看這邊,卻居然扭過了頭去,壓根沒有理睬他的呼喚。

    “重明!”時影厲聲。

    重明神鳥翻了個白眼,終於飛掠過來,卻在半空一轉身,化成了鷂鷹大小,停在了他的肩膀上,咕咕低語了幾句。時影剛要說什麽,臉色卻凝住了,眼神瞬間變得分外可怕。

    “什麽?”他看了一眼重明神鳥,“你說的是真的

    ?”

    重明神鳥咕了一聲,懶洋洋地翻了個白眼,看了看一邊的朱顏,唰地振翅飛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白塔絕頂,竟是將兩人撇在了原地。

    “等一下!”時影厲聲,一把拉住了正要轉身走下白塔的朱顏。

    朱顏嚇了一跳,回頭看他——這一瞬,他的眼神忽然變得非常奇怪,裏麵有閃電般的亮光隱約浮現,交錯著極其複雜的情緒,幾乎是帶著憤怒。朱顏不知道重明剛才對他說了什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事情,是不是和大司命有關?”時影凝視著她,忽然問了一句,“他對你說過什麽?”

    “啊?”她嚇了一跳,脫口,“你……你怎麽知道?”

    話一出口,時影的臉色就沉了下去,咬著牙,短促地說了兩個字:“果然。”

    “……”朱顏張了張嘴,還是無法說什麽,然而時影已經抬起了手,唰地點在了她的眉心!一道光從他的指尖透出——讀心術!他明明說過、以後再也不會對她使用讀心術了的!

    朱顏奮力掙紮,卻無法擺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控製住了自己,直接讀取她腦海裏的所有隱私。一時間,憤怒、屈辱和如釋重負同時湧現,整個人都在發抖,眼裏有淚奪眶而出。

    時影看著她的表情,手指又收了回來。

    “對,我答應過你,再也不用對你讀心術。”他的眼神恢複了平靜,似乎是強行克製住了自己,歎了一口氣,“

    阿顏,我不逼你,還是由你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吧——我就知道,大司命不會平白無故把星魂血誓教給你。他一定有他的條件。”

    朱顏遲疑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我……我不能說。”

    他的手一緊,幾乎捏碎了她的肩膀,聲音裏帶著怒意:“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不說?”

    “我……”她的嘴唇動了動,千言萬語凝結在舌尖。

    “重明剛才跟說,在我死去的那幾天,大司命一直把你關在神廟裏,”他看著她,神色凝重而冷肅,“你現在的一切行為,是不是和那時候他對你所做的有關?”

    “……”朱顏全身發抖,並不回答。

    “大司命到底對你說了什麽?讓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時影凝視著她的神色,“我剛剛回想了一下從我複活到現在你的所作所為。的確反常——你願意犧牲自己來救我,卻還要把玉骨還給我?為什麽?”

    她全身發抖,還是咬著牙:“我不能說。”

    “說!”時影厲聲:“你這是逼我!”

    她很少聽到他這樣帶著殺氣的聲音,心裏一顫,無數的情緒在心中飛快地堆積,幾乎如同一座山,沉默了半晌,忽然間再也忍不住,終於爆發似地哭了起來:“我……我不能說!我也立下過誓言!如果……如果違背了……會、會有很多人會因此而死!”

    “……”時影震了一下,似乎明白過來了,沉聲,“有我在,大司

    命不能把他們怎樣。”

    “不……大司命很厲害。”朱顏哽咽著,眼裏有著恐懼,“我不怕死。可是……我不能拿他們的命來冒險!”

    時影厲聲:“‘他們’是誰?”

    朱顏想要說什麽,卻又硬生生忍住,最後隻是低聲道:“那些人裏……也包括你。”

    時影猛然一震,沉默了下來,許久才點了點頭,語氣森冷:“我明白了。我回頭會去好好地問大司命,查個水落石出——”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但是,在那之前,你也不能成親!”

    朱顏一驚,訥訥:“可是……帝君已經下旨賜婚給……”

    “不要去管這些!”時影的語氣嚴厲,看著她,“你自己想要怎樣,告訴我就好——你是真的想嫁過去聯姻嗎?”

    “不!”她衝口而出,“可是大司命……”

    她還沒說完,時影便打斷了她:“別再提什麽大司命!”提起這個長輩,時影的語氣裏卻再也沒有以往的敬意,麵沉如水:“我不知道他到底和你說了什麽,才導致現在這樣的局麵——但你放心,隻要有我在,他就沒法傷害到你。”

    “等他從紫台回來,我會好好的和他算這筆賬!”

    朱顏剛要說什麽,忽然聽到遠處一陣呼喊。兩人一驚,一起回過頭,看到有一排侍從跪在離神殿還有兩三層的台階上,不敢上前,正仰著頭看著這邊、喊著皇太子殿下。

    “怎麽?”時影蹙眉,走到漢白玉欄

    杆前俯視眾人。

    “稟……稟皇太子!”領頭的是紫宸殿內侍,“帝君下令屬下們立刻找您回去……再找不到,就要砍了屬下們的腦袋!”

    “……”時影沒想到北冕帝也有這般暴虐的時候,不由有些意外。

    “哎,那你就先回去吧!”朱顏雖舍不得塔頂兩人獨處的時光,但看到下麵那些嚇得臉色蒼白的侍從,歎了口氣。

    時影回頭看了看她,點了點頭。

    “我陪你去。”朱顏顯然還是舍不得離開,吐了吐舌頭,拉住了他的衣袖,手指一劃,結了一個隱身的咒,“偷偷的!”

    ——————————————

    半夜時分,紫宸殿深處,昏睡醒來的北冕帝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榻旁,眼裏露出了一絲焦躁。

    “臣已經派人去找了。”內侍看了看外麵漸漸亮起來的天色,有些戰戰兢兢的回答,“皇太子殿下……大約是去了塔頂的璣衡那邊吧?可是,重明神鳥把守著神殿,誰也無法靠近。”

    “重明?”北冕帝眼神略微露出驚詫,“奇怪。”

    沉默中,外麵有簌簌的衣裾拖地的聲音,有人悄然從後門進來,卻是北冕帝多年來的貼身心腹、大內總管寧清。

    “有事稟告帝君。”大內總管袖手站在榻邊,眼裏露出了遲疑的神色,“打擾帝君休息,罪該萬死。”

    北冕帝對著內侍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咳嗽著轉過頭看著大總管:“怎麽……咳咳,我讓你找

    的後土神戒……找到了?”

    二十多年前,白嫣皇後被貶斥、不久便死於冷宮,後土神戒便落到了掌管後宮的青妃手上——如今青妃已伏誅,自然要將這一國之重寶重新覓回。

    “啟稟帝君,”大內總管知道帝君精力不濟,便長話短說,“日前青妃被帝君賜死之後,屬下便立刻派了得力人手,查封了她所住的青蘅殿,凡是一切物件都翻檢過了——但目前為止,尚未找到後土神戒。”

    “咳咳……”北冕帝臉色微微一變,“該死!她、她藏哪裏去了?”

    “帝君息怒,後土神戒想必遲早會找得到,但是……”大內總管停頓了一下,道,“在查抄青蘅殿的過程中,卻意外翻出了一封從外頭剛剛傳進來的密信。”

    “密信?”北冕帝咳嗽著,愕然,“是……青王的寫給她嗎?”

    “不,事情奇就奇在這裏,”大內總管壓低了聲音,露出了凝重的表情,“這封信……是來自白王府的。”

    “什麽?”北冕帝吸了一口冷氣,“白王府?”

    白王和青王乃是對立的宿敵,為何白王府竟還有人和青妃私相授受?

    “屬下拷問過那名私下傳帶的侍女,那封密信的確是來自白王府。她貪了一萬金銖的賄賂,甘冒風險替人傳遞消息給青妃——而青妃尚未來得及回信、便被帝君誅殺了。”大內總管從懷裏抽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呈遞了上去,“事關重大,屬下不

    敢自專,特意第一時間趕過來請帝君過目。”

    北冕帝伸出枯槁的手,顫巍巍地拿過來看了一眼——信封上是娟秀的字跡,顯然是出自女子之手,柔弱無力,上麵密封的火漆猶在。

    大內總管稟告:“據青蘅宮的侍女交代,這封信是青妃伏誅的當天中午剛剛送入宮中的,所以尚未有人拆看過。”

    “哦。”北冕帝微微納悶,不明白白王府的女眷為何會和青妃有往來。然而抽出信箋,看了一眼內容,臉色頓時大變,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帝君!”大內總管吃了一驚,“您……您沒事吧?”

    這封信上到底寫了什麽,竟然讓帝君如此震怒?

    “居……居然……咳咳咳!該死!”北冕帝將那封信捏在手心,緊緊揉成一團,咳嗽得整個人都佝僂了起來,半晌才勉強平定了呼吸,臉色發青,也不說什麽,隻道:“這封信……你看過了嗎?”

    大內總管心裏一驚,立刻跪下:“這信來源蹊蹺,屬下哪裏來的膽子敢擅自拆看?自然是第一時間就拿到了帝君麵前。”

    “唔……”北冕帝急促地喘息著,打量這個多年的心腹臣子,最終還是緩緩點了點頭,“這些年來你一貫做事謹慎……這一次,算是救了你的命。”

    大內總管隻覺得背上一冷,有刀鋒過體的寒意。

    北冕帝冷冷道:“這封信的事,不能和任何人提及,知道麽?”

    “是。”大內總管心裏詫異,

    卻不敢多說。

    “還有,青……咳咳,青蘅殿內所有服侍青妃的人,包括那名私下傳信的侍女……都統統賜死,”北冕帝微微咳嗽著,“一個……一個都不能留。”

    “是。”大內總管吃了一驚,連忙點頭。

    這些年來,北冕帝耽於享樂,日日歌舞升平,酒池肉林,然而卻並不是一個暴虐的帝君——該不是到了垂死的時候,連整個人的性格都變了吧?或者,是因為那封信裏、藏著可怕的原因?

    “下去吧。”北冕帝揮了揮手,竟是毫不解釋。

    當房間裏再也沒有外人的時候,北冕帝重新展開了手心揉皺的信箋,緩慢地重讀了一遍,眉頭慢慢鎖緊,呼吸也粗重斷續起來,顯然有激烈的情緒在衰弱的胸臆之中衝撞,令垂死的老人輾轉不安。

    “冤孽……冤孽啊!”許久,北冕帝重重將手捶在床榻上,嘶啞地喃喃,轉頭召喚外間的內侍,語氣煩躁而憤怒,“快去!咳咳……快去替我找皇太子前來!再找不到……要你們的狗命!”

    “是。”內侍從未見過帝君如此聲色俱厲,嚇得匆匆退下。

    北冕帝劇烈地咳嗽著,斜斜靠在榻上,頭暈目眩的感覺越來越重,然而勉強提著一口氣,怎麽也不肯就這樣躺下。視線空茫地落在華美青銅燈樹上,那些火焰跳躍著,映照出明明滅滅的光影,仿佛有無數幻象浮現。

    那一瞬,仿佛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他一生

    所有的事都如夢幻泡影一樣掠過:秋水歌姬,白嫣皇後,青妃,兩個兒子,六位藩王,無數的臣子民眾……所有的一切幻影,都如眼前的殘燈一樣,在風中搖曳,即將熄滅。

    怎麽事情會變成這樣?自己……是造了什麽孽嗎?

    過了不知多久,外麵傳來腳步聲,北冕帝震了一下,以為是時影回來了,正撐起身體掙紮著開口,卻聽到了侍從在外麵稟告:“帝君,白王求見。”

    北冕帝怔了一下:白王?如今還不到寅時,天色未亮,為何白王一大早就獨自入宮了?難道……他也是得知了這封密信上的事情,所以匆匆趕來?這樣的話……豈不是……

    北冕帝忍不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宣。”

    片刻,白王進入了內殿,隔著垂簾問安,言辭恭謹,神色卻欲言又止。北冕帝緩慢地回答了幾句,不住咳嗽,看著藩王的臉色,暗自不安。白王隔著簾幕應答了幾句,終於開口道:“為何不見皇太子在左右侍奉?”

    終於還是提到了時影麽?北冕帝聲色不動,隻道:“他已經在此守了多日,我剛剛派他去處理一些事了。”

    “皇太子……是去查辦昨日那個大膽妄為的逆賊了吧?”白王臉上露出羞愧之色,忽地攬衣而起,匍匐謝罪,“是小王無能,竟然讓前來賜婚的禦使在光天化日之下蒙羞!”

    “咳咳……”北冕帝咳嗽了起來,臉色一變。

    白王重重叩首

    ,繼續謝罪:“雪鶯剛剛承蒙聖眷,卻不料遭此意外——不但玉冊丟失,連皇太子賜予小女的玉佩都被逆賊奪去了。小王內心如沸,夜不能寐,特意趕來請帝君降罪!”

    “哦……”聽到這樣的話,白王竟然是鬆了口氣,喃喃,“原來……你一大早趕來,是為了這件事?”

    白王楞了一下,不知道帝君為何有此一問。昨天在白王府門口出了這麽大的岔子,賜婚的使者被劫,玉冊失落,他擔心得一宿未睡,一大清早就特意過來向帝君賠罪,為何帝君反應卻是如此奇怪?

    “如此就好……”北冕帝脫口說了三個字,立刻回過神來,沒有再多說什麽,將手裏捏著的那封信收了起來,問,“除了玉冊,連玉佩都被奪了嗎?”

    白王連忙叩首:“那個逆賊膽大包天,竟闖入雪鶯房中竊取了玉佩!”

    “是嗎?”北冕帝卻沒有問那個逆賊的下落,隻是關切地問,“雪鶯郡主沒事吧?她身體不大好,咳咳……可不能出什麽事。”

    白王連忙道:“多謝帝君關心。雪鶯隻是略微受了驚嚇,並無大礙。”

    “唔……那就好,那就好。”北冕帝鬆了口氣,昏沉的眼睛裏掠過一絲光,不知道想著什麽,隻是搖了搖手,淡淡道,“起來吧。”

    “小王不敢。”白王匍匐在地,“還請帝君降罪!”

    “降什麽罪呢?……咳咳,”北冕帝咳嗽著,“在天子腳下出了這種

    事,按理說……咳咳,最該怪罪的就是朕了吧?治國無方啊……”

    “帝君言重了!”白王連忙叩首,“一些宵小而已,相信皇太子一定能很快將其捉拿歸案——隻是冊封太子妃乃國之大事,不能因此耽誤……”

    他本來想委婉提醒帝君應該再度派出禦使,重新賜予玉冊,然而北冕帝眉頭緊鎖,卻忽然道:“光天化日之下,玉冊和玉佩居然會不翼而飛……咳咳,此乃不祥之兆啊……看來這門婚事還需要從長計議。”

    “什麽?”白王忽地愣住了。

    帝君是什麽意思?難道……他是想借機取消這門婚約?

    “還好也沒有正式冊封,”北冕帝在榻上咳嗽著,斷斷續續,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堅決,“回頭……回頭我再請大司命出麵,請神賜下旨意,再重新決定太子妃人選。愛卿以為如何?”

    “這……”白王怎麽也沒想到帝君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僵在了原地,心裏又驚又怒——天家婚娶,一言九鼎,豈有出爾反爾的道理?莫非帝君早就對這門婚約不滿、如今隻是借機發難?

    想到這裏,白王忽然一個激靈:難道,白日裏那個忽然闖出來搶走玉冊和玉佩的神秘人,竟是奉了帝都的旨意?

    然而畢竟城府深沉,心中雖然劇震,白王臉上卻始終不曾露出絲毫不悅,沉默了一瞬,隻是叩首道:“帝君說的是,此事應從長計議。”

    “咳咳……

    你可不要誤會了,”北冕帝咳嗽著,語氣卻是溫和的,安慰著滿腹不滿的藩王,“白之一族始終是空桑巨擘,國之柱石……世代皇後都要從白之一族裏遴選。這一點,咳咳,這一點絕不會變。隻是……”

    說到這裏,北冕帝頓了頓,意味深長:“隻是雪鶯不合適。”

    白王心裏一跳,知道帝君是話裏有話,想必是暗指雪鶯昔年和時雨的那一段情,想了想,隻能小心翼翼地道:“帝君說的是,雪鶯自小身體孱弱,小王也覺得不合適替帝王之血開枝散葉。可皇太子殿下一意孤行……”

    “冊封太子妃之事,決定權在朕,不在皇太子。”北冕帝精神有些不濟了,說的話也短促起來,“你……咳咳,你回去好好安撫雪鶯吧……回頭把她送進宮來住幾天,決不能因此委屈了她。”

    “是。”白王不敢再說什麽,眼神卻閃爍。

    走到門口,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北冕帝一眼,隻見那個垂死的老人半躺在厚重的錦繡被褥裏,臉上並無半點血色,神色莫測——皇太子時雨失蹤,青王造反在即,空桑如今風雨飄搖,而這個行將就木的帝君心裏,到底又在想什麽呢?

    等白王走了之後,北冕帝合起了眼睛。

    當左右侍從以為老人又已經陷入了昏睡時候,榻旁的帷幕動了動,有一個修身玉立的人從側廂緩步而入,來到了榻前,微微躬身:“父皇找我?”

    北冕帝

    一驚,睜開了剛剛合上的眼睛。已經有整整一天未曾出現,皇太子不知去了何處,歸來時一襲白衣依舊一塵不染,神色也和昨日並無二樣。北冕帝吃力地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內侍們明白了帝君的意思,立刻紛紛退下。

    當房間裏隻有父子兩個人時,氣氛變得分外的靜謐,隻能聽到帝君遲緩凝滯的呼吸,如同回蕩在空廊裏的風聲。北冕帝沒有問他昨夜去了哪裏,隻是合起了眼睛,疲倦地說了一句:“剛才……咳咳,剛才我和白王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是。”時影點了點頭。

    北冕帝淡淡:“我替你取消了和雪鶯的婚約。”

    時影沉默了一下,道:“兒臣並無意見。”

    “並無意見……嗬嗬,並無意見!”北冕帝卻忽然冷笑了起來,提高了聲音,從病榻上勉力抬起手臂,唰地一聲將一物迎麵摔了過去,厲聲,“你看看……咳咳,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事出突然,時影未曾料到父親如此震怒,臉色微微一變,卻沒有躲閃。

    “不許打他!”就在那一瞬間,一個聲音忽地叫了起來。隻憑空一聲裂響,那東西還沒接觸到時影,就四分五裂化為齏粉!

    “住手!”時影瞬地出手拉住了對方,低喝,“阿顏,不許無禮。”

    隱身術被打破,一個紅衣少女的影子從虛空裏浮現出來,站在了燭光之下,滿臉緊張地擋在時影麵前,如臨大敵。

    紫宸

    殿最深處寂靜無聲,隻有紙屑紛紛而落,如同漫天的雪片——原來北冕帝迎麵扔過來的,竟然是那封被截獲的密信!

    “咳咳……是你?”北冕帝看著那個從時影身後冒出來的少女,臉上的驚訝漸漸退去,枯槁的嘴角忽地露出一絲笑意來,“我認得你……你,咳咳,你是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不是?”

    朱顏本來是悄悄地跟在時影後麵,但一看到帝君動手、生怕師父會吃虧,在情急之下便徑直衝了出來。此刻,看清楚扔過來的不過是一張紙,不由得也僵在了原地,愣了愣,睜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北冕帝看到她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來:“原來……咳咳,原來昨天晚上,影是和你在一起?你們去哪裏了?”

    “我……我……”朱顏張口結舌,大膽直率如她此刻也居然有幾分羞澀,下意識地看了旁邊的時影一眼,似是求助。時影抓著她的手腕,將她輕輕拉到了身後,看著北冕帝,平靜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是和我在一起。”

    什麽?他居然在父親麵前一口就承認了?朱顏的臉唰地紅到了脖子根,連頭都抬不起來了,隻能抓著他的袖子躲在他後麵,不敢看病榻上的帝君。

    “唉,你們兩個……真是……”北冕帝打量著他們兩個人,臉色忽轉,忽然間笑了起來,“好……好!咳咳……太、太好了!”

    抱病在床的老人忽然爆發出了

    大笑,竟然有說不出的歡喜和暢快。朱顏有些傻了眼,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帝君、又看了看時影。然而這父子兩人一個動一個靜,竟然是誰都沒有理睬她一句。

    不知過了多久,北冕帝終於平定了咳嗽,看了一邊的嫡長子一眼,道:“好了……本來我想好好責罵你一頓的,咳咳……現在看來不用了。看來,這世上的事情,就算到了我快要死的最後一刻,依然還會峰回路轉啊……”

    北冕帝又轉過頭,打量了他身邊的紅衣少女半天,嘴角含著深深的笑意,咳嗽著轉頭對時影道:“看在她的份上,暫時饒了你。”

    朱顏卻不忿:“他又沒做錯什麽,為什麽要你饒?”

    “咳咳……怎麽?還沒嫁過來,就這麽護著他了?”北冕帝啼笑皆非地看著這個少女,咳嗽著,指著碎裂一地的紙張,“你看看他做的好事!如果……咳咳,如果不是總管查獲了這封信,我還被他蒙在鼓裏!”

    “信?”朱顏怔了怔,看了看一地的紙片。

    時影微微皺眉,平舉起手掌,唰地一聲、那些碎裂的紙張從地上飛起,瞬間在他掌心拚合,完整如初。

    他隻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沒錯,這是雪鶯郡主的筆跡!

    那個白之一族的郡主,絲毫不知深宮凶險、在走投無路的情況加下,竟然貿貿然給青妃寫了一封求救信!然而卻不知道青妃自身難保,於是這封信便毫不意外地

    被總管查抄、送到了帝君這裏。

    時影看著信裏的內容,眉頭也漸漸蹙起,看了一眼父親。

    “雪鶯郡主……她、她居然懷了時雨的孩子!”北冕帝指著時影,聲音沙啞低沉,“這麽大的事,你居然瞞著我?”

    什麽?帝君……帝君他居然知道了?!

    朱顏嚇了一大跳,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然而時影的神色還是淡淡的,手指一鬆,那封信在他手裏重新化為齏粉,散落了一地。

    一時間,紫宸殿深處的氣氛幾近凝固。

    “影,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選了她當太子妃吧?”沉默了很久,北冕帝看著嫡長子,眼神複雜,“你說我小看了你的心胸……咳咳,還真的是。嗬……我怎麽也沒想到,你、你居然會心胸寬廣到母子一起收!”

    憤怒之下,北冕帝的語氣很重,時影沉默著承受父親的怒火,並沒有回答。朱顏惴惴不安,有心想替師父說話,又不知該怎麽辯解,嘴唇動了動又沉默。

    “你想什麽呢!”北冕帝捶著床沿,厲聲,“你是要把她們母子收入宮中,當自己的孩子撫養?你就不怕這孩子養大了,會殺了你報仇嗎?”

    “報什麽仇啊?”朱顏忍不住爭辯了一句,“時雨又不是他殺的!”

    什麽?北冕帝微微一怔,看向了嫡長子。

    然而時影卻並未替自己分辯,隻是淡淡:“殺我報仇?——如果那孩子將來有這樣的本事,倒是空桑之福。”

    “你……”北冕帝被這個兒子給氣得苦笑起來,劇烈地咳嗽。

    “帝君,您快歇一歇!”朱顏看得心驚膽跳,生怕這個垂死的老人一口氣上不來,連忙上前替他捶背,“不要說那麽多話了……消消氣,消消氣。要不要叫禦醫進來看看?”

    北冕帝沒有理睬她,隻是死死地盯著兒子,咳嗽著:“總而言之,雪鶯郡主絕不能成為太子妃!咳咳……否則像什麽樣子?全亂套了!……這門婚事你想都不要想……我、我非得替你取消不可!”

    “好。”時影居然一口答應,“我同意。”

    北冕帝似乎沒料到嫡長子居然毫不反抗,不由得怔了一下:“你……為什麽忽然間又改口了?你不會現在又想殺了雪鶯母子吧?”

    “當然不。”時影冷冷回答,“放心。我會照顧他們母子。”

    北冕帝凝視著自己的嫡長子,神色複雜:“那就好。畢竟那孩子也是帝王之血的後裔……咳咳,希望你真的心胸寬大,不會對孤兒寡母趕盡殺絕。”

    時影還沒表態,朱顏卻忍不住開口:“我保證,師父他肯定不會那種人!”

    “你保證?”北冕帝轉過頭看著這個少女,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招了招,“小姑娘……咳咳,過、過來。”

    朱顏楞了一下,看了看一邊的時影。時影臉色淡然,並沒有表示反對,她便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在帝君的病榻前一尺之處站住了腳步。

    北冕帝

    在輝煌光線下端詳著這個少女,眼神漸漸變換,低聲歎了口氣:“真是像紅日一樣朝氣奪目啊……難怪……咳咳,難怪生活在永夜裏的影會喜歡……小姑娘,他對你好不好?”

    朱顏臉紅了一下,連忙點頭:“好,很好!”

    “再過來一點。”北冕帝又招了招手。

    “……”朱顏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挪了幾步,幾乎已經貼著榻邊了,不知道帝君要做什麽,心頭別別跳。

    北冕帝凝視了她片刻,低聲:“低下頭來。”

    她嚇了一跳,忐忑不安地低下頭去。忽然間,隻覺得發上微微一動,有奇特的微光亮了一下,從虛空裏籠罩了她。

    “玉骨?”朱顏抬手摸了一下,失聲驚呼。

    “歸你了。”剛才那個小小的動作似乎已經耗費了很大的精力,垂死的皇帝重新靠入了軟榻,咳嗽著,“好好……好好保管它。”

    朱顏楞了一下,明白北冕帝這算是正式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得心裏一喜,摸著玉骨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訥訥:“謝謝!”

    北冕帝看著少女明亮的眼睛,渾濁的老眼裏也閃過一絲笑意,咳嗽著,囑咐:“咳咳……以後你們兩個要好好相處,不要再吵吵鬧鬧了。”

    “我、我哪敢和他吵啊……我怕死他了。”朱顏嘀咕了一聲,白了時影一眼,“他生氣起來可嚇人了!不打我就不錯了……”

    “什麽?他還敢打你?”北冕帝失笑,“他以後要是敢

    打你……”

    然而話說到一半,帝君臉上笑容未斂,整個人卻向後倒去!

    那一瞬,時影搶身到了榻前,失聲:“父皇!”

    朱顏嚇了一跳,看到時影變了臉色,衝上去扣住了北冕帝的腕脈,十指間迅速升起一點幽藍色的光,順著老人枯瘦的手臂擴散上去——朱顏認得那是九嶷術法裏最高階的聚魂返魄之術,非常耗費靈力。

    然而即便是這樣,當咒術籠罩住老人時,她還是看到北冕帝的魂魄從七竅飄出,不受控製地潰散!

    “不……不要勉強了。”北冕帝的聲音虛弱而低沉,如同風中之燭,身體微微抽搐,“時間早就到了。我……咳咳,我已經拖了太久……”

    時影卻還是不肯放開分毫,繼續施用著大耗元氣的術法,低聲:“天下動蕩,大事未畢,還需要您坐鎮。”

    “咳咳……我捱不下去了……”北冕帝全身顫抖,眼神慢慢開始潰散,喃喃,“本來……本來還想等大司命回來……可惜……咳咳,沒時間了。”

    “有時間。”時影的聲音卻冷定,“您要撐住。”

    “不……不用了。”北冕帝喃喃,全身都在不停的抽搐,手腳漸漸冰冷,“太……太痛苦了……陽壽盡了,卻苟延殘喘,每一分每一刻……都如同在煉獄裏煎熬啊……我、我不想捱下去了。”

    時影的手指微微一顫,眼神變了一下,沒有說話。

    握在他掌心的那隻手蒼老而枯槁,輕得

    仿佛沒有重量,在不停地劇烈顫抖,顯然承受著極大的折磨——那樣的折磨,足夠摧毀一個人的求生意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又怎麽能承受如此的痛苦?

    “影,我很快……就要見到你的母親了……”垂死的帝君從咽喉裏發出了歎息,“我會去祈求她的原諒……可是……你呢?影,你原諒我嗎?”

    時影震了一下,並沒有回答,神色複雜地變幻。

    朱顏看著老人祈盼的眼神,心裏難受,幾乎恨不得脫口而出替他回答,然而畢竟知道好歹,硬生生地忍住了,抿緊嘴唇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對父子。

    “對了,還有一件事……”北冕帝喃喃,吃力地吐出最後的請求,“在我死後,把……把我和秋水歌姬……合葬在一起。”

    時影在榻邊看著垂死中的父親,感覺自己的手也在微微發抖——他自幼出家、一生苦修,自以為早已修到心如止水,生死不驚,然而這一刻麵對著親生父親臨終前的祈求,卻還是忍不住心神激蕩,不能自已。

    母親和自己一生的悲劇,都由眼前這個男人而起。可這個人不但早年拋棄妻子,到了生命的最後,依舊要選擇和那個鮫人一起長眠!

    這個人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那自己,是否要原諒?

    朱顏看到他久久沉默,忍不住輕輕伸出手,按在了師父的肩膀上。那一瞬,她驟然間一驚,發現時影的身體竟然在劇烈地發抖。

    “如你所願。”終於,他低聲說出了幾個字。

    北冕帝顫抖了一下,竟然有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他伸出枯瘦的手,痙攣著抓緊了兒子的手腕,聲音越來越虛弱,低得幾乎要貼耳才能聽見:“等……等大司命回來……咳咳,你告訴他……我……我很抱歉,沒能等到他回來……”

    時影微微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麽。可是那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朱顏似乎看到他眼眸裏有晶亮的光芒一閃而逝。她站在一邊看著,隻覺得自己心裏也是揪緊了一次又一次,幾乎無法呼吸。

    北冕帝的聲音停止了,重新開始劇烈的咳嗽,整個人都佝僂成一團,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一樣。時影抓住了父親的手腕,遲疑了一下,又一分分地鬆開——在他鬆開手的一瞬間,北冕帝從胸臆裏吐出了最後一口氣,衰竭的三魂七魄再也無法控製地朝著四方潰散。

    虛空中有颶風席卷而來,那些肉眼不可見的魂魄如同閃耀的星星一樣、轉瞬離開這一具奄奄一息的軀殼,隨風而去!

    “啊!”朱顏失聲驚呼,又竭力忍住。

    然而,時影不等父親呼吸停止,便斷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仿佛就像是在逃離什麽一樣!

    他……為什麽在這一刻走了?朱顏想要追上去,卻又不忍心看著老人就這樣一個人死去,還是在榻邊躊躇了片刻。

    “秋水……”病榻上,北冕帝吐出了最後的一句低語,寂然無聲。

    ——那個他畢生愛戀的名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刻在他的心裏。

    朱顏怔在那裏,看著北冕帝的呼吸慢慢停止,一時間心中翻天覆地,竟然有一種要哭出來的衝動——這,便是一個生死輪回嗎?是不是將來的某一天,她也要這樣送走父王和母後?雖然萬般不願,卻無能為力。

    生死輪回,如同潮汐來去,是洪荒一般不可抗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