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星空
作者:蘇摩朱顏      更新:2023-07-04 13:11      字數:10713
  第二十七章 星空

    朱顏在一瞬間醒來,全身冰冷。眼前是一片深深淺淺的光點,模糊成一片。額頭上有一隻手,按在那裏一動不動——這是哪裏?

    她想坐起來,卻發現整個身體都無法動彈。

    “唉,你實在是個不安分的孩子……”她拚命掙紮,卻無法衝破周身無形的束縛,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低沉而蒼老,帶著熏熏醉意,“我一把老骨頭了,經不起你的折騰,隻能暫時將你封住了。”

    誰?朱顏轉不過頭,隻能努力轉動著眼珠,眼角終於瞥到了一襲黑色的長袍,從長袍裏伸出的手枯槁如木,握著一枚純黑的玉簡。

    大司命?那一瞬,她認出了對方,忽然如夢初醒。

    初醒的片刻懵懂過去之後,一切從腦海裏瞬間複蘇,清晰浮現。最可怕的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陡然浮出了水麵,一幕一幕掠過,令她全身如同風中枯葉般地顫抖起來——是的,她想起來發生過什麽樣的事情:

    淵死了,師父也死了!

    她的人生已經片片碎裂,再也無法拚湊完整。

    大司命在最後一刻出現在星海雲庭的地下,如今又把她帶到了哪裏?

    “這裏是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除了我無人可以隨意進入。”仿佛直接讀取了她心裏的想法,大司命淡淡地回答,“你太虛弱,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時間不等人,我隻能催你盡快醒來。”

    什麽?這裏就是傳說中的伽藍白塔神廟?

    她周

    身不能動,隻能努力地轉動著眼睛,四處地打量——視線漸漸清晰起來,眼前卻還是一片漆黑,隻有光點浮動。

    那是神廟內無數的燭火,明滅如星辰。

    白塔神廟的內部輝煌而深遠,供奉著巨大的孿生雙神塑像:雲荒的上古傳說中,鴻蒙天神在創造雲荒時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雛形不滿意,則用左手毀去。創造出了天地之後,天神耗盡了所有力量,倒地死亡。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現了綿延萬頃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鏡湖。從天神的身體裏誕生了一對孿生兒,分別繼承了天神的兩種力量:創造,以及毀滅。

    ——也就是神之右手和魔之左手。

    那一對奇異的孿生兄妹擁有無上的力量,主宰著雲荒大地的枯榮。亙古以來,他們的力量維持著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長,如日月更替。

    此刻,高達十丈的孿生雙神像俯視著這座空蕩蕩的神廟,創世神一手持蓮花,另一手平平伸出,掌心向上,象征生長;破壞神一手持辟天長劍,一手掌心向下,象征毀滅。黑瞳平和,金眸璀璨,如同日月輝映,俯視著空曠大殿。

    而主殿的上空居然是一個透明拱頂,細密的拱肋交織成了繁複的圖騰,星月羅列。拱肋之間鑲嵌著不知道是不是用巨大的水晶磨成的鏡片,清透如無物,竟然可以在室內直視星月!

    此刻,她就躺在神殿的祭壇上,頭頂籠罩著天穹。

    這個

    大司命把她帶到這裏、到底是想做什麽?

    “我在剛才看到了你的夢境……原來,你曾經在蒼梧之淵救過影的命?”大司命看著她,聲音竟然溫和了一些,歎息,“一還一報、一飲一啄,俱是注定啊……”

    “你……你為什麽不殺了我?你不是要替師父報仇嗎?”她受不了這樣的語氣,眼前不停地回閃著最後的那一幕,漸漸失去了冷靜,在絕望和痛苦中失聲大喊起來,“我……我殺了師父!你快來殺了我!”

    大司命冷冷地看著被定住身形的她:“你以為一死了之就可以了麽?”

    “你還想怎樣?”她不敢相信地看著大司命。

    “還想怎樣?”大司命看著她,眼神犀利,一字一頓地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犯下了滔天大罪知道嗎?竟然敢弑師犯上、勾結叛軍、殺死帝君嫡長子!——你自己死了還不夠,還得株連九族、滿門抄斬!”

    什麽?朱顏猛然一震,仿佛被人迎頭潑了一盆冰雪。

    當淵死的那一刻,她腦海裏一片空白,被狂烈的憎恨和憤怒驅使著,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複仇。然而此刻她終於冷靜了下來,明白自己做了什麽樣可怕的事——她殺了空桑的大神官,帝君的嫡長子!

    這等罪名,足以讓赤之一族血流成河!

    她僵在了那裏,臉色唰地慘白,全身微微發抖。

    大司命手指微微一動,一把斷刀唰地一聲飛到了手裏,正是她用來刺

    入時影胸口的凶器——這把九環金背大砍刀原本是赤王的武器,刀背上鑄著赤王府家徽,染著時影的血。

    大司命冷冷看著她,道:“這把刀一旦交給帝君,你也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不!”她終於恐懼地叫了出來,“不要!”

    “你怕了?”大司命看著她,嘴角露出了鋒利的譏誚,“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到這個時候,才終於想起自己還有父母和族人了?”

    “……”朱顏劇烈地發抖,半晌才聲音嘶啞地開口,哀求這個老人,“一人做事一人當!師父是我殺的,你……你把我五馬分屍、千刀萬剮都可以,但求求你、不要連累我的父母族人!”

    “說得倒是輕鬆。”大司命冷笑了一聲,卻毫不讓步,“你是想一命抵一命,可空桑律法在上,哪裏容得你做主?”

    朱顏顫抖了一下,臉色灰敗如死,抬起眼看著這個老人。

    “你……你到底想要怎樣?”她顫聲問,“你不殺我、帶我來這裏,肯定有你的打算,是不是?”

    “倒是個聰明孩子。”大司命看著她,原本冰冷的語氣忽然緩和了一些,“其實我知道這一切不能全歸罪於你。時影並不能算是你殺的,是吧?他這樣的人,這世上原本也沒有人能殺得了——他是自己願意赴死的,是不是?”

    朱顏一顫,沒有料到這個老人竟然連這一點都洞察了,心裏一時不知

    道是喜是悲。咬著嘴唇,許久才點了點頭,輕聲:“是的!師父他……他在交手的最後、忽然撤掉了咒術!我……我一點都沒有想到……”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哽咽。

    大司命沉默下去,蒼老的手微微發抖:“果然。”

    停頓了許久,老人喃喃:“影從小就是一個心思深沉的孩子,甚至是我,都不能得知他究竟想的是什麽。”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轉頭看著頭頂蒼穹的冷月:“上一次見到他,還是一個多月之前——那天他突然告訴我,他想要辭去大神官的職務。”

    朱顏大吃一驚:“我……我怎麽不知道!”

    “你不知道?”大司命愣了一下,看著這個明麗懵懂的十八歲少女,忽然明白了過來,眼眸裏滿是苦笑,“對,你當然不會知道——你的心在別處,自然什麽都看不見。”

    看到朱顏沉默,大司命不由得喟然長歎:“真是孽緣啊……影的脾氣,簡直和他母親一模一樣!”

    師父的母親?他是說白嫣皇後嗎?

    朱顏愣愣地聽著,卻看到大司命的眼裏露出了一種哀傷的神情,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許久,老人終於回過神來,搖頭:“從他生下來開始,我就為他操心了一輩子——看著他成長到如今,本來以為他已經逃過了劫數。沒想到……唉。”

    大司命搖著頭,一口氣將酒喝得底朝天,隨手把杯子往地上一扔,喃喃:“人力畢竟強

    不過天命!他自願因為你而死,又豈是我能夠阻擋?”

    師父……師父自願因她而死?

    朱顏呆呆地聽著,隻覺得心裏極混亂、卻又極清楚。她隻覺得痛得發抖,然而,眼裏卻掉不下一滴淚。

    “他這個人,想什麽,要什麽,從來不需要別人知道——連我,都被他弄了個措手不及。”大司命喃喃,灰色的眼眸裏有複雜的表情,“唉,即便是相交數十載,他也從來不是一個會預先和你告別的人啊……”

    老人低聲地說著,搖了搖頭,看著手裏的一物。

    ——那是玉骨,被他暫時封印了起來,卻一直還是躍躍不安。

    “你看,一直到死,影都在保護你;所以,我也沒有把你交給帝君處置。”大司命咳嗽著,看著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放心吧。如果我想要為影複仇,那麽你睜開眼的時候,父母和族人早就屍橫遍野了!”

    朱顏猛然顫抖了一下:“那、那你想怎樣?”

    大司命忽然問:“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還恨你師父嗎?”

    朱顏一震,竟然說不出話來。

    是啊……恨麽?在那一刻,當然是恨的。當淵在眼前死去的瞬間,她恨極了他!甚至,恨到想和他同歸於盡!——可是隨著那一刀的刺入,那樣強烈的恨意也轉眼煙消雲散,隻留下深不見底的苦痛。

    原來,仇恨的終點,竟然隻是無盡的空虛。

    她抵達了那裏,卻隻有天地無路的絕望。

    “不,”終

    於,她緩慢地搖了搖頭,“不恨了。”

    是的。不恨了。在她將刀刺入師父胸口的一瞬,在他慢慢中斷呼吸的一瞬,她心裏滿腔如火的憎恨已經全數轟然釋放,然後轉瞬熄滅,隻留下無邊無際的虛無和悲哀——那一刻,她隻想大喊,大哭,隻想自己也隨之死去,讓所有的痛苦都戛然而止。

    不恨了。她所有愛的人都死了,還恨什麽?她剩下唯一的願望,是自己也立刻追隨他們離開!

    可是,為何這個老人卻把她拘來了此處、苦苦相逼?

    “不恨就好。”大司命凝視著她表情的變化,鬆了一口氣,“如果你心裏還有絲毫恨意,那後麵的計劃就無法進行了。”

    後麵的計劃?朱顏愣了一下,不由得抬頭。

    “這個我先留著。”大司命袍袖一卷,將那把染血的斷刀收了起來,冷冷,“這是你弑師叛國的罪證。”說到這裏,他卻頓了一頓,又道:“不過,今日的這一切也可以這樣解釋:複國軍在葉城發動叛亂,大神官出手誅滅了叛軍的領袖,不幸自己也身受重傷——從頭到尾,這一切和你沒有絲毫關係。”

    大司命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覺得這個結果怎麽樣?”

    什麽?朱顏一下子驚住,不可思議地看著大司命,說不出話來。

    他……他的意思,是要替她瞞下這一切?

    “到現在為止,除了你我,沒有任何人知道在這次葉城內亂裏發生過什麽:沒

    人知道你出手幫助過複國軍,也沒有人知道影已經死了。”大司命看著這個失魂落魄的女孩,循循善誘,“我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把你帶到這裏,就是為了爭取時間妥善處理這件事,好給你一個機會。”

    她愕然地看著這個老人:“機……機會?”

    “是。”大司命一字一句地開口,“可以挽回你一家性命、逆轉這一切的機會!隻有一次的機會。”

    “逆轉?”朱顏大吃一驚,“你……你難道可以令時間倒流嗎?”

    即便大司命是雲荒第一人,也不可能做到讓時間倒流、逆轉星辰吧?難道他能憑著自己的力量回到三天之前、去製止這一場慘劇的發生?

    “當然不能。”大司命果然搖了搖頭,卻道,“但是我有一個方法。”

    “什麽方法?”朱顏一震,隻覺心跳都加快了幾拍。

    “看這裏。”大司命並沒有回答,隻是伸出手拍了一下,將她身上的禁錮解除,“看到那一顆在紫微垣右上方的星辰了嗎?——那顆暗紫色的大星。”

    朱顏得到了自由,一躍而起,循聲看向了伽藍神廟穹頂東南方的星域,衝口道:“看到了!是那顆顏色很漂亮的大星嗎?”

    “是,那就是影的司命星辰。看上去還是很亮,是不是?”大司命的聲音低沉,“我用術法讓它在隕落之後還繼續保持了虛光,不被外人覺察。”

    朱顏不由得愕然:“還有這等術法?”

    ——維持

    星辰令其不墜,這需極大的力量,這個老人,居然能做到?

    “這個雲荒除了我和時影,隻怕也沒有第二人能夠用出這個術了。”大司命眼裏掠過一絲傲然,“這是接近‘天道’的術,需要耗費極大的靈力。”

    朱顏腦子有些遲鈍,訥訥:“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了不讓雲荒陷入大亂,我同時操控了兩顆星辰。”老人的聲音疲倦,“再持續一段時間,我也會精疲力盡。”

    兩顆星辰?那另一顆又是誰的?

    然而朱顏此刻心裏極亂,已經不想多問其他,隻是抬頭看著大司命:“你為什麽要瞞住這個消息?”

    大司命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隻道:“人死如燈滅。現在,影的那顆星已經黯了,隻有幻影尚存——此階段非生非死,屬於中陰身。而我用盡了我的所能,聚攏魂魄,將中陰的時間延長到了七七四十九日。”

    她有些茫然:“那……之後呢?”

    “那之後,三魂七魄消散,星辰隨之隕落,這點幻影自然消失不見。”大司命歎了一口氣,眼神嚴肅,“一旦到了那個時候,輪回的業力啟動,便會將他帶往下一世!”

    “不!”朱顏失聲,默默握緊了手。

    “在這之前,我們還有機會。”大司命頷首,看著她,語氣意味深長,“隻是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朱顏失聲:“什麽代價?告訴我!”

    大司命沒有回答,隻是從袖子裏拿出

    了一件東西,放在了她的麵前——那是一張薄薄的紙。然而朱顏隻看了一眼,忽然間臉色大變!

    ——在那張紙上,赫然寫著四個字:

    星魂血誓。

    “這……這是……”她的手指開始微微發抖,死死地盯著那一張紙,似乎上麵有神奇的力量,令她完全移不開視線——這是師父給她的手劄上缺失的最後一頁的內容,有起死回生力量的術法!

    是的,她竟然忘記了:除了師父,這個雲荒還有第二個人掌握這個最高的術法,那就是大司命!

    大司命歎了一口氣:“你應該知道,這是可以轉移星辰,改天逆命的禁忌之術。”

    “太好了……太好了!”朱顏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感覺心髒都在不受控製地跳動,“快教給我!學會了這個,我……我就可以救師父了!”

    “你願意付出代價?”大司命盯著她,語氣森然,“你雖然說不恨他了,但是,你願意付出一半生命的代價來交換他的命嗎?”

    “當然!”她想也不想地打斷了老人的話,“我也願意付出另一半的命來換回淵的命!隻要他們都能活回來,我……我就算是死了也可以!”

    “別妄想了。”聽到了這個回答,大司命不屑地冷笑了一聲,“鮫人並沒有魂魄。你說的那個淵,此刻應該已經化為雲、回到了碧落海了吧?——如果你願意贖罪,也隻有影的命還可以盡點力。”

    “我當然願意!”她

    忍不住叫了起來。

    “那就好。”大司命默默點了點頭,似乎在慎重地思考著什麽。

    直到此刻,朱顏的眼神才一點點亮了起來,似乎那一點渺小的希望之火在心底燃起。她看著大司命,迫不及待地追問:“那……你應該知道我還剩下多少年的壽命吧?”

    大司命點頭:“你的福報很好,原本可以活到七十二歲。”

    “我現在十八歲零七個月!那就是說,現在我還剩下五十四年左右的壽命?”朱顏飛快地在心裏計算著,脫口,“如果我分給師父一半,他就還能活二十七年,是不是?……太少了,可以多分給他一點嗎?”

    大司命冷然看了她一眼:“這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事。”

    朱顏頹然閉上了嘴——好吧,能有二十七年……那也是好的。

    大司命歎了口氣,喃喃:“原本,我自己也可以用星魂血誓來複活影的。隻可惜我剩下的壽命也不多了……”老人搖了搖頭,露出了一絲苦笑,“我也有我的定數,一切都是逃不過的。”

    “沒關係,讓我來!”朱顏握緊了拳頭,眼神灼灼,“隻要你教給我星魂血誓!”

    “並沒有那麽容易,”大司命回頭看著這個急不可待的少女,搖頭,“別看星魂血誓隻有一頁紙,但它卻是雲荒所有術法裏最艱深的,一萬個修行者裏也不見得有一個能練成。”

    “不會的,”她卻是信心滿滿,“我一定學得會!”

    “是

    嗎?”大司命將那張紙扔在了她的麵前,“你看看?”

    朱顏隻看了一眼,眼裏的亮光頓時凝住——怎麽回事?乍然一眼看過去,這紙上起首的第一句,她居然就無法看懂!

    她不敢相信,重新凝聚心力又從頭看了一眼,發現這一頁紙上每一個大字,居然都是由無數個極其細小的字組成!當她凝視著這一頁薄薄的紙時,這些字一個一個地從視線裏跳了出來,如同活了一般在她眼前扭曲,展開,一變十、十變百,轉眼無窮無盡,密密麻麻地林立在她眼前!

    這些光點,一個個都在動,如同漫天的星鬥飛快地運行。朱顏隻看得一眼,便覺得一陣暈眩,喉頭血氣上湧,哇的一聲幾乎嘔血。

    大司命袍袖一卷,將那一頁紙拿了回去,冷眼看著她:“怎樣?”

    當那些文字從眼前消失後,朱顏全身一震,這才艱難地回過神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煞白:“這……這術法,好生邪門!”

    “你說的不錯。”大司命點了點頭:“作為血係咒術的最高奧秘,星魂血誓和雲荒的普通術法的確有所不同。它在星尊大帝時期還不存在,直到在一千年前、才由僧侶從中州西天竺傳入——你出身於九嶷神廟門下,第一眼看到覺得它不適應,也是自然的。”

    “血咒?”朱顏思索著,猛然顫了一下。

    ——在蘇薩哈魯,那個霍圖部的大巫用的不就是血咒嗎?那時候

    ,他居然用幾十個鮫人的性命,憑空造出了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死靈!那是源自魔的暗之巫術,向來為空桑術法宗派所不齒。

    可是,為何九嶷神廟裏的最高奧義居然也是血咒?

    “星魂血誓當然不是邪術。”大司命仿佛知道她內心的想法,立刻皺起了眉頭,“你別胡思亂想。”

    朱顏忍不住質疑:“都是用人命來做法,又有什麽不同?”

    “暗之巫術以血為靈媒,以他人的性命作為祭品,自然是違逆天道。”大司命耐心地為她解釋,“但星魂血誓與之不同,它隻能祭獻施術者自己的生命。”

    “哦……”朱顏恍然大悟,“同樣是血咒,用自己的血就不算邪術,用別人的血就算?”

    “是,”大司命頷首,肅然道,“所謂的正邪之分,不在於術法的本身,而在於施術者的初心。星魂血誓雖是血係咒術,卻是犧牲自我之術,並不是剝奪他人生命之術——其發心純正,其術自然也光明。”

    “原來是這樣?”朱顏點了點頭,卻又皺起了眉頭,“可是……既然它不是邪術,為什麽師父當初不肯把它傳給我?”

    “你還不明白嗎?”聽到她這樣懵懂的問話,大司命臉上浮起了一絲苦笑,“他不教給你星魂血誓,其實就是為了防止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啊!”

    她在一瞬間怔住,久久不能回答。

    “星魂血誓是極其殘酷的術法,會剝奪施術者的一半生命

    。他並不想某一日你會用到它,”大司命長歎了一聲,語氣哀傷,“唉……影對你的愛護,其實遠遠超出你所能想象。”

    朱顏怔怔地聽著。刹那之間,她想起了師父最後一刻的模樣:他說過的話,他臉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忽然間又仿佛從心底活過來了,曆曆在目。

    那種灼痛苦,令她幾乎無法呼吸。

    “我……我一定會救回師父的!”她咬著牙,幾乎是賭咒發誓一樣地重複著,“不惜一切代價也要!”

    “那就試試吧。”大司命歎了口氣,凝視了她一眼,無可奈何,“縱觀這個雲荒,你的靈力僅次於我和影,而且剩下足夠的陽壽——這就是我留了你一條命的唯一原因。”

    原來這就是他的打算?並不是饒了她,而是要用她交換師父的性命!然而朱顏並不以為忤,用力點了點頭,殷切地看著老人:“你會當我的老師,把星魂血誓教給我的,是不是?”

    大司命卻搖了搖頭:“不。”

    “什麽?”朱顏臉色一下子蒼白。

    “星魂血誓源自西天竺,是無法‘傳授’的術法,隻能靠頓悟。”大司命看著那一頁紙,語氣平靜,“事實上,每個人所看到的內容都是不一樣的。如同漫天星鬥在運行,而觀星者所站的位置隻要略有不同,所見自然也不同——所以,這個術法根本無法口耳相傳。”

    “啊?”她並沒有聽懂,茫然。

    “意思就是我無法教

    給你這個術法,就如當年我也不曾教給過影一樣。”大司命冷冷道,“而你,也必須憑著自己的悟性和天賦去逾越這一道天塹——沒有人可以幫得了你。”

    朱顏明白了過來,卻並未退縮,隻是咬緊了牙關去拿那一頁紙,口中道:“好!我自己去學就是了。”

    “等一下。”然而大司命卻將手指一收,將星魂血誓又收了回來,冷然,“要我出手幫你,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除了交出一半的性命之外,你還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兩個條件?”朱顏愣了一下。

    大司命難道不是也想救師父的嗎?為何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和她提條件?然而她救人心切,想也不想地脫口:“隻要救回師父,我什麽都答應你!”

    “那好,你給我聽著。”大司命凝視著她,“首先,如果你救不回時影,我一定會殺了你!”

    “那當然。”她想也不想,“你殺了我好了。”

    大司命看了她一眼,繼續道:“其次,等一切都恢複原狀,我希望你把玉骨還給影,從此退出他的人生,永不出現。”

    “什麽?”朱顏愣了一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不願意?”大司命森然。

    “為什麽?”她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喃喃,“這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決定的事!如果……如果師父他還想見我呢?”

    “那也不可以,”大司命的聲音平靜,一字一句,“如果他還想見你,你就

    告訴他,說因為淵的死,你永遠都無法原諒他——”

    說到這裏,老人微微冷笑了一聲:“像影這樣驕傲的人,他隻要聽你說出這句話,就永遠不會再和你見麵了。”

    什麽?朱顏震驚地抬起頭看著老人,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這一刻,這個仙風道骨的老人,眼裏的光芒卻是如此冷酷。

    “隻要一句話就夠了。”大司命聲音輕而冷,“你答不答應?”

    “為什麽?”她實在是忍不住,“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你是個災星,原本不該出現在他的命宮裏!”大司命的眼神灰冷,盯著她,如同看著一條毒蛇,“影的一生,是注定要成為空桑帝君、領袖雲荒的一生,怎麽能因為你的出現而被打亂!”

    “什麽?”朱顏怔了一怔,“師父他從來無心名利!他、他才不會去做空桑帝君!他就算活回來了,也會一輩子呆在帝王穀裏做大神官!”

    “你並不夠了解他。”大司命冷冷,“一個塵心已動的修行者,就不適合再披上神袍——影對自己極其嚴苛,怎會沒有這點自知自省。”

    “我……”朱顏張了張嘴,還沒說什麽,大司命就打斷了她,語氣嚴厲:“你已經害死了他!如今,趁著還有一絲轉機,你必須徹底離開——否則,影遲早還是會再度被你連累,死在你的手上。”

    “不會的!”朱顏嚇得一顫,抬起頭,怎麽也不肯相信這樣的

    話,“我……我以後會很聽話的!真的,我再也不會亂來了!”

    “我不相信你的許諾,”大司命語氣冰冷,盯著這個少女,“相信我:沒有了你,他的人生會更好,整個雲荒也會更好——你已經害死過他一次了,難道還想再來第二次?難道你就不希望他有個善終嗎?”

    有個善終?朱顏一震,看著這個號稱雲荒術法宗師的老人,露出了畏懼的神色——作為雲荒術法的宗師,大司命是不是能看到過去和未來,所以此刻才說出這樣的話?

    “沒有了我,師父……師父他的人生會變得更好?”她喃喃低語,眼前一幕一幕掠過星海雲庭地底的慘劇,全身漸漸發抖,“這……這是你的預言?”

    “是。”大司命的語氣凝重,“你不相信?難道你還想拿他的命來冒險、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不!我隻要師父好好的活著!”朱顏一顫,忽然就氣餒了,頹然點了點頭,“我、我什麽都答應你。”

    “很好。”大司命灰冷的眼裏終於掠過一絲笑意,看著她,“這可是你心甘情願立下的誓言,若有違背,必然會付出極大的代價。知道嗎?”

    “知道了。”朱顏點了點頭,忽然哽咽了起來,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你放心,我……我也不想再第二次害死他了……”

    “你知道那好。”大司命點了點頭,指間夾著那一頁薄薄的紙張,伸到了她的麵前,

    語氣平淡,“把這個拿去吧——希望你能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內,用星魂血誓挽回這一切。”

    朱顏咬牙:“放心,我一定做到!”

    “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已經讓重明直接把影的軀殼和魂魄都送回九嶷了。”大司命沉聲叮囑,“此事極度秘密,不能讓任何外人知曉——我已命那邊的神官清掃了大殿、點燃了七星燈,將整個九嶷神廟都空了出來,不讓閑雜人等出入。”

    朱顏握緊了那一頁紙,霍然站起身來:“我立刻就趕過去。”

    “去吧。”大司命轉身,一把推開了神廟的門,“如果失敗了,就不要再回來!”

    萬丈絕頂上的風呼嘯卷來,將老人的袍袖和長發一並吹起。大司命走出門外,輕輕擊掌,風裏有雪白的羽翼落下,遮蔽了星辰。

    “四眼鳥!”那一瞬,朱顏脫口而出。

    重明神鳥出現在星空之下,四隻朱紅色的眼睛冷冷地看著她,那兩雙眼裏有難以名狀的複雜表情,滿懷敵意和憤怒,尖利的巨喙如同鋒利的刀,懸在她的頭頂上。

    “重明!”大司命低低叱嗬了一聲,勸阻,“不是說好了嗎?如果她願意補救,你就得好好幫她——現在事情尚有轉機。”

    神鳥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咕嚕,忽然低下頭,一把就將她攔腰叼了起來!

    “重明!”大司命厲聲,手裏的玉簡揚起。

    然而神鳥並沒有傷害朱顏,隻是一甩脖子,將她淩空扔到了自己的

    背上,翻了翻四隻朱紅色的眼睛,瞪了大司命一眼,展翅飛起。

    “跟著重明去吧。”大司命看著白鳥背上的少女,拂袖指向了遙遠的北方,“我會在帝都盯著你的進度——七七四十九日之內,若星辰的軌跡發生改變,我就會知道你已經成功了。”

    朱顏有些疑惑:“你……不跟我一起去?”

    “分身乏術,”大司命淡淡道,“目下我在帝都還有一些緊急的事要辦,現在無法離開。何況這件事我無從盡力,隻能靠你自己——去吧。”

    朱顏終於點了點頭,乘坐著重明飛去。

    —

    當神鳥呼嘯飛去之後,大司命長長歎息了一聲,在浩蕩的天風裏獨自一人負手走上了塔頂的觀星台。這幾天來,因為忙碌和焦慮,他都已經很久沒有時間好好看一看夜空了。

    璣衡還靜默地佇立在蒼穹之下,無聲地運轉,而頭頂星野緩緩變幻,一如千百個夜晚一樣。在數萬個日夜之前,他曾經答應了一個女子,要用畢生的心力去守護那個被放逐的孤獨孩子——

    然而時至今日,卻終究還是出現了這樣的差錯!

    阿嫣……阿嫣,你可會怪我?

    大司命忍不住歎了口氣,抬頭看了看星空,然而隻抬頭看了一瞬,忽然間一震,臉色頓時大變。

    “不可能!”老人脫口而出,撲倒了璣衡前,用顫抖的手扶起了窺管,失神地看著頭頂的夜空。然而,通過窺管所見的、依舊令他震驚

    。

    ——雖然時影已經誅殺了那個複國軍的首領,然而、那片從碧落海騰起的歸邪、竟然還在原來的位置上!而歸邪的背後,昭明亮起,天狼脫軌,投下了更大更深遠的陰影。

    一切都沒有改變,甚至,比之前看到的更加惡化!

    大司命扶著璣衡,身體搖晃了起來,死死地盯著頭頂的蒼穹看了半天。然而,漫天的星鬥還是這樣的冰冷璀璨,仿佛亙古以來便是如此,不曾因為人世而改變絲毫。

    大司命怔怔許久,忽然長笑了一聲,失魂落魄地喃喃:“影啊影……這一次,你算是白死了。”

    是的,竟然什麽都沒有改變!

    就算影做出了這樣的犧牲,不計代價殺掉了他以為會導致禍患的那個鮫人,可所有不祥的預示、居然都並不曾消失,而空桑的命運,也還是未曾改變!

    ——等那個驕傲的人睜開眼睛,看到這一切結果,他會如何想?竭盡了全力,不惜舍棄了自己的生命、斬斷了最深的眷戀,卻依舊未能贏過命運!

    影,你是否會後悔?

    人力微小,終究不能和天意抗衡。

    你身負帝王之血,雖然從小被逐出帝都,遠離權力中心,到頭來卻依舊為了這種虛無的身後之事犧牲了自己——而身為大司命、同樣流著星尊帝的血脈的自己呢?難道就打算這樣袖手旁觀?

    “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樣、隻安享當世榮華,那麽,這世間要我們這些神官司命來又有何

    用?”

    忽然間,影說過的話回響在耳邊,凜然而冷冽。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或許,這才是他們這種人存在的意義吧?

    大司命定定地看了那一顆帝星半晌,神色幾度變幻:間或悲哀、間或憤怒、間或慷慨激烈,明滅不定,轉瞬逝去,最後隻留下了空茫。

    “或許……事到如今,也隻能按照我的方法來解決這一切了吧?”許久許久,大司命吐出了一口渾濁的酒氣,喃喃,“這把老骨頭,說不定還能拚出一點用處來。”

    “大司命!”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腳步聲從白塔底下奔來,聲音帶著慌亂:“總管請您立刻去一趟紫宸殿!帝君……帝君的病情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