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與君陌路
作者:蘇摩朱顏      更新:2023-07-04 13:11      字數:13563
  第二十章:與君陌路

  那一瞬,她隻覺得腿一軟,幾乎當場就跪下了。

  如果不是重明死死扯住她的衣角,朱顏幾乎要下意識地拔腿就逃了,然而在最初一刻的驚駭過後,她的腦子恢複了一點知覺,在臉上堆起一點諂媚的笑,咳嗽了一聲,一點點地蹭過去,便想要好好地求饒道歉。

  是的,既然闖了禍、惹惱了師父,總不能縮著頭躲一輩子吧?既然遲早都要過這一關,擇日不如撞日,今日碰見,不如就硬著頭皮過去求饒。

  以師父以往對自己的態度,拚著挨一頓打,估計也就好了。

  “啊……這位是……”作為心腹,福全自然也知道總督大人最近在深院裏接待了一位貴客,然而對方身份神秘,總督大人從不令仆從進去,此刻他卻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客人的模樣,不由得有些無措,不知道該不該阻攔郡主。

  然而,這邊朱顏賠著笑臉剛走到了房間裏,不等想好要怎麽說,時影卻從榻上已經站了起來,也不見抬腳,一瞬間已經到了她的麵前。

  “師,師父……”朱顏下意識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往後退了一步,然而背後卻靠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再也不能退——她隻覺得背心一冷:他……他要幹什麽?這樣沉著臉瞪著她,不會又要打自己吧?

  她嚇得心裏一跳,臉色都白了,求助似的看了看旁邊的福全。然而奇怪的是就在這短短刹那間,那個近在咫尺的侍從忽然就從她的視野裏消失了!

  朱顏深深吸了一口冷氣,知道師父已經設下了天羅地網,隔絕了周圍的一切,隻能無奈地收回了視線,一咬牙,猛然低下頭,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用負荊請罪似的態度低頭大聲求饒:“師……師父饒命!徒兒知錯了!”

  一語出,她屏住呼吸等待回答,心裏計算著如果師父問她“錯在哪裏”,就立刻回答:“對師尊動手,出言不遜,罪該萬死!”

  然而耳邊寂靜,竟然沒有聲音。

  她以為師父還在生氣,背心一冷,不敢抬頭,連忙又低著頭大聲喊了第二遍:“徒兒知錯了!求……求師父原諒!要打要罵,絕不抱怨!”

  然而,話音落地,一片寂靜。時影竟還是沒有回答。

  朱顏心頭撲通亂跳,感覺全身冷汗湧出,將小衣都浸濕了。她低著頭正在胡思亂想,隻見眼角白影一動,心裏一喜,以為師父要伸手拉她起來。然而抬頭一看,發現那居然是重明飛上來,用喙子扯住她的衣襟拚命拉她起來。神鳥的四隻眼睛看著她,血紅色的瞳子裏滿是焦急。

  怎麽了?它是讓自己別這麽幹嗎?師父……師父為什麽不說話?為了讓師父息怒,她一上來就行了這麽大的禮——要知道離開九嶷山後,她幾乎沒有對任何人再下過跪,哪怕是父王狂怒時要打斷她的腿,她也絕不屈服。此刻她做出了這樣大的犧牲,幾乎是拚著不要臉皮和骨氣了,他難道還不肯原諒她嗎?

  朱顏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沉默的眼睛。

  時影站在旁邊,卻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如她所預想的那樣問她“錯在哪裏”,隻是沉默地看著她——那種眼神是如此陌生而鋒利,令朱顏心裏一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

  糟了!師父……師父這次,看來是真的很生氣?

  耳邊重明的咕咕聲轉為焦急,用力扯著她,想要把她拉起來。然而時影眉頭微微一皺,袍袖一拂,瞬間將這隻多管閑事的神鳥給掃到一邊,然後走近一步,對著她伸出手來,終於開口說了三個字:“還給我。”

  朱顏下意識地一哆嗦,結結巴巴地問:“什……什麽還給你?”

  “玉骨。”時影的聲音冰冷而平靜。

  “不要!”朱顏瞬地一驚,往後縮了一下,脫口,“你明明……明明已經送給我了!你,,你在十三歲那年就送給我了!怎麽還能要回去?”

  時影冷冷道:“不拿回來,難道還讓你留著它來殺我麽?”

  “師……師父!”她震了一下,猛然間明白了他眼神裏的冷意,背後瞬間全是冷汗,結結巴巴,“徒兒……徒兒怎麽敢?”

  “嗬,你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有什麽不敢的?”時影居然冷笑了一聲,語氣平靜,看了一眼她手裏拿著的通緝令,忽然間,“今日你若是沒看到這個東西,此刻見到是否就要跳上來為他報仇了?”

  他的聲音很淡,卻如靜水深流,讓人心裏發寒。

  朱顏愣了一下,竟無言以對——是的,若是淵真的死了,此刻她一看到師父,說不定怒火萬丈,早就衝上去和他拚命了!可是謝天謝地,這一切不都沒有發生嗎?為啥師父老是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糟了,這回她得怎樣求饒,他才肯放過她呀?!

  她哭喪著臉,垂頭喪氣:“我……我那天是隨口亂說的!您別當真。”

  “欺師滅祖,這種話也能隨口亂說?”時影的聲色卻不動,語氣依然平靜而鋒利沒有半分放鬆的跡象,“你那時候是真的想殺了我,對吧?”

  “徒兒年紀小,口無遮攔,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往心裏去。”朱顏結結巴巴地開口,努力堆起笑臉來,“我哪敢和您動手啊……以徒兒那點微末功夫,還不立刻被師父打趴到地上了?”

  “是嗎?”他看了她一眼,似乎立刻洞察了她近日的改變,淡淡說道,“不必太過謙虛。你進步很快,以現在的能力,和我動手至少也能撐一刻鍾吧…,如果掌握了玉骨的真髓,甚至可以和我鬥上一場。隻可惜……”

  他手指微微一動,朱顏忽地覺得頭上一動,玉骨竟然“刷”地一聲從她的發髻裏跳了出來,朝著時影的手心飛去!

  “師父!”她驚呼了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一把抓住了玉骨,“不要!”

  還好,她這一抓還抓住了玉骨的尾巴。那支簪子在她掌心微微跳躍,似乎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竭力想要掙脫。她用盡全力用兩隻手死死地握住玉骨,和那一股力量抗衡著,一時間竟然都沒有辦法開口說上一句求饒的話。

  然而,這一場短暫的拔河,最終還是以她的失敗而告終。

  當身體裏力氣枯竭的瞬間,“刷”的一聲,玉骨如同箭一樣從她掌中飛去,回到了時影的手中——晶瑩剔透的尖端上還沾染了一絲殷紅,那是從她掌心飛出時割破的痕跡。

  那一絲血沁入玉骨,轉眼間消失無痕。

  時影低頭看著手裏的這一支簪子,眼神複雜,沉默無語——原來,轉眼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

  在她走的時候,他送了她這一支簪子,為她挽起了一頭長發。銅鏡裏她的眼眸清澈,神情卻懵懂,對於這個禮物的珍貴並沒有太多的清晰了解。

  這支簪子流傳自遠古,從白薇皇後開始,便在空桑皇後發上世代相傳。母親去世後,父王拿走了她手指上的後土神戒,也褫奪了她的身份,然而這支簪子卻被保留了下來。那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他曾經將它鄭重托付給了那個少女,一並托付的,還有心中最珍貴的東西。可是時隔多年,事過境遷,到最後,卻發現原來一切隻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多麽可笑,多麽愚蠢啊……

  他沒有說話,隻是收回了這支簪子,在手心默默握緊,就如同握緊了一顆無聲無息中碎裂的心。

  “師父!”朱顏踉蹌著跌倒在地上,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心裏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是的,那種沉默,甚至比發怒時更嚇人!

  他看了她一眼,腳步一動,便想要離開。那一眼令朱顏打了個寒戰,連站起來都忘了,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在地上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失聲道:“師父!你……你不會就這樣不要我了吧?”

  他似乎也被這句話震了一下,低下頭看著她——她倒是乖覺,不用他開口,就猜測到了他此刻忽然下定的決心。

  “是我不好!千錯萬錯都是徒兒的錯!”聽到他沒有否認,朱顏心頭更害怕,聲音都有些發抖,“您要是生氣,就狠狠地責打徒兒好了,我一定一聲痛都不喊!可……可千萬別這樣不要我了啊……”

  時影還是沒有說話,隻是往後退了一步。朱顏死死抓著他的白袍下擺,怎麽也不肯鬆手,居然整個人在地上被拖得往前了一步。

  “放手。”他終於開了口,語氣冰冷,“拉拉扯扯,像什麽樣子!”

  “不!不放!”她被拖著,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披頭散發,狼狽萬分,卻怎麽也不肯放手,“師父不原諒,我就不放手!就……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起來!反正……反正你也不要我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啊!”

  剛開始她隻是橫了一條心耍賴,可說到最後卻動了真感情,語氣哽咽,眼眶都紅了。時影看得她這種狼狽的樣子,眼神略微有一點點波動,語氣依舊冷淡:“哭什麽?我可沒有這種欺師滅祖的徒弟——給我站起來!”

  朱顏一向了解師父的脾氣,知道他心裏鬆動,連忙一邊順勢站起,一邊賠笑:“師父說哪裏的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給徒兒十個膽子,也不敢欺師滅祖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時影微微一震,眼神忽然又變得森冷而嚴厲。

  她心裏一個咯噔,不知道這話又是哪兒不對了,腦子飛快地轉著,剛要說什麽,卻見師父一振衣襟,眼前白光一閃,“刷”的一聲,她手裏一輕,整個人跌到了地上,摔了個嘴啃泥。

  艱難地抬起頭,看到師父手裏握著的是玉骨——玉骨切過之處,衣襟下擺齊齊斷裂!朱顏握著那半幅衣襟,不由得蒙了一下,脫口道:“師父……你、你幹嗎?不會是要和我割袍絕交的意思吧?”

  頓了頓,連忙堆起一臉的笑:“師父肯定舍不得的,是不是?”

  “少給我嘻嘻哈哈!”時影看著她,語聲竟是少見的嚴厲,帶著嚴霜,一字一句,“你現在敢和我這麽嬉皮笑臉地說話,隻不過是仗著我沒真的殺那個鮫人而已——不要笑得太早了。你以為這件事就這麽算了嗎?告訴你,那個鮫人,我是殺定了!”

  “師父!”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猛然跳了起來,“你說真的?”

  “我什麽時候開過玩笑?”時影看著臉色煞白的弟子,冷冷道,“這些日子我吩咐葉城總督封城搜人,就是為了找他。複國軍被全數圍在城南,負隅頑抗,已經撐不了幾天了。”

  “什麽?白風麟封城,原來……原來是你指使的?”朱顏越聽心越往下沉,忍不住一跺腳,失聲道,“師父,你,你為什麽非要殺淵啊?你們兩個素不相識,到底有什麽仇什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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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影停了一下,冷冷回答,“止淵是複國軍的逆首,於公於私,都是必殺之人!”

  “可是,師父你不過是個神官而已啊!出家人不是不問國事的嗎?”朱顏一急之下忘了要說得委婉,幾乎衝口而出,“這是帝君六王和驍騎軍才該管的事,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時影看了看氣急敗壞的弟子,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冷笑,問:“怎麽,你這麽想知道原因?如果我有正當的原因,你就不會有異議了嗎?”

  “這……”朱顏遲疑了一下,立刻點頭,“是!”

  “那好,我就告訴你,讓你心服口服。”時影看著她,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字一句,“第一,身為北冕帝的嫡長子,身負帝王之血,雲荒上的所有事情,當然跟我都有關係!”

  朱顏大吃一驚,如同被雷劈了一樣,結結巴巴:“什麽?你……你是帝君的兒子?!”

  沒有顧得上她的吃驚,時影隻是繼續淡淡地說了下去:“第二,我之所以針對複國軍,是因為我和大司命都預見到了空桑的國祚不久,大難將臨——而那一場滅亡整個空桑的災禍,將會是由鮫人一族帶來!”

  “什……什麽?”朱顏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時影深深看著目瞪口呆的弟子,依舊波瀾不驚,淡淡問,“現在,你覺得我要殺那個人,有足夠理由了嗎?”

  朱顏愣在了那裏,半晌沒有說話。

  “真……真的嗎?”過了許久,她終於吃力地吐出了一句話,“你……你是皇子?鮫人會讓我們亡國?會不會……會不會有什麽地方搞錯了啊?”

  時影皺了皺眉頭:“你是說第一個問題,還是第二個?”

  “兩個都是!對了!這麽說來,你娘……你娘難道是白嫣皇後?”她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摸了摸頭發,失聲道,“你為什麽要瞞著我?原來如此!難怪……”她在頭頂摸了一個空,回過神來,指著他手心裏的玉骨,顫聲:“難怪你會有這個東西!”

  “我從沒打算要瞞著你,”時影無聲皺眉,握緊了那支簪子,“我以為你看到玉骨該早就知道了——原來你的遲鈍還是超出我的想象。”

  “……”朱顏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晶瑩剔透的簪子,如同一樹冰雪琉璃——那是遠古白薇皇後的遺物,從來隻在帝都的王室裏傳承。如果師父不是帝王之血的嫡係傳人,又怎麽會有這麽珍貴的東西?那麽簡單的問題,粗枝大葉的她居然一直沒想到!而父王應該是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對師父這樣敬畏有加。

  可是這些大人,為什麽一直都瞞著自己?

  “那……那第二個問題呢?”她急急地問,“鮫人會滅亡空桑?不可能!”

  時影蹙眉,語氣嚴峻:“你覺得我會看錯?”

  “……”師父語氣一嚴肅,朱顏頓時不敢回答了,然而很快又意識到如果默認這一點,基本就等於默認了師父可以殺掉淵,立刻又叫了起來,“不可能!鮫人……鮫人怎麽可能滅亡我們空桑!他們哪裏有這個能力?”

  “現在還沒有,但再過七十年,就會有了。”時影的聲音冷酷而平靜,“鮫人眼下還不能成氣候,隻不過是因為千百年來,始終沒有一個繼承海皇血脈的人出現,群龍無首而已——可是,他們中的皇,如今已經降臨在這個世上了。”

  “什麽?!”朱顏愣了一下,脫口而出,“不可能!星尊大帝不是把最後一任海皇給殺了嗎?海皇的血脈在七千年前早就中斷了!”

  時影點了點頭:“是。星尊帝是殺了最後一任海皇純煌,並且將他唯一的同胞姊妹雅燃封印在了自己的地宮——但是,海皇的血脈,卻並沒有因此而斷絕。”

  “怎麽可能?”她不敢相信,“人都死光了!”

  “鮫人的血脈和力量傳承,和我們陸地上的人類是不一樣的。”時影並沒有嘲笑她的見識淺薄,隻是語氣淡淡的,“他們的血脈,可以在間隔了一代人,甚至幾代人之後,驟然重返這個世間。”

  朱顏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什麽意思?”

  時影這一次非常有耐心地解釋了下去:“海皇純煌在死之前,可以在某處留下自己的血,讓力量得以封存。在時隔多年之後再化為肉胎著床,從而讓中斷的血脈再延續下去。”

  這一次朱顏沒有被繞暈,脫口道:“那……那不就是隔世生子嗎?”

  “是。”時影難得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怎麽可能!”她叫起來了,“有這種術法嗎?”

  “這不是術法,隻是天道。”時影語氣平靜,“鮫人和人不同。造化神奇,六合之間,萬物千變萬化——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講過‘六合四生’麽?六合之間,萬物一共有四種誕生的方式,記得是哪四生嗎?”

  “啊……”她沒料到忽然間又被抽查功課,愣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濕生、胎生、卵生和……和化生?”

  她居然又蒙對了。時影點了點頭:“天地之間,螻蟻濕生、人類胎生、翼族卵生,而極少數力量強大的神靈,比如龍神,則可以化生——唯獨鮫人,既可以胎生,也可以化生。隻不過能化生的鮫人非常少,除非強大如海皇。

  “什麽?”朱顏睜大了眼睛,“你是說……最後一任海皇在滅國被殺之前,秘密保存了自己的血脈,再用化生之法讓後裔返回世間?”

  這就是鮫人中所謂‘海皇歸來’的傳說。”時影頷首,居然全盤認可了她的話“七千年前,當星尊帝帶領大軍殺入碧落海時,純煌自知滅族大難迫在眉睫,便在迎戰前夕,將自己的一滴血保存在了明珠裏,由哀塔女祭司溟火守護——而海國滅亡之後,星尊帝殺了海皇,卻沒有在哀塔裏找到那位女祭司,也沒有找到那一縷血脈。”

  朱顏愣了一下:“那……當時為什麽沒有繼續找下去?”

  時影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是否要繼續說下去,最終還是說道:“因為,當時白薇皇後已經生完了皇子,重返朝堂,得知了海國被星尊帝屠滅的消息,盛怒之下與丈夫拔劍決裂——雲荒內戰由此爆發,星尊帝已經沒有精力繼續尋覓海皇的血脈。”

  “白……白薇皇後和星尊帝決裂?怎麽可能!”朱顏脫口喃喃道,“不是都說他們兩個是最恩愛的帝後嗎?《六合書》上明明說,白薇皇後是因為高齡產子,死於……對,死於難產!”

  時影沉默著,沒有說話。

  朱顏看到他沒有否認,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嘀咕道:“你一定是騙我的對吧?別欺負我史書念得少啊……還繞那麽大一個圈子……”

  時影微微皺起了眉頭,歎了口氣:“你錯了。後世所能看到的《六合書》,其實不過是史官按照帝君意圖修改過的贗品而已,有很多事,並沒有被真實地記錄下來。”

  “啊?”她愣住了,“什……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和其他雲荒大部分人一樣,你所知道的曆史,都是假的!”九嶷山的大神官頓了一下,語音嚴厲,唯一的真實版本,被保留在紫宸殿的藏書閣,隻供皇室成員翻閱。”

  “真的嗎?那你怎麽又會知道……”她愕然脫口,轉瞬又想起師父的真實身份,愣了一下——是了,他當然會知道,他是帝君的嫡長子,身負空桑最純粹的帝王之血!

  那一瞬,眼前這個人似乎忽然就陌生了,極近,卻又極遠。

  是的,在童年時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對那個在空穀裏苦修的白衣少年的身份一無所知。現在想起來,那個孤獨的少年能夠在那種禁忌之地裏來去自如,必然是有著極其特殊的身份吧?在她十三歲那年,他們在蒼梧之淵遇險,幾乎送命——那時候,她背著他攀出絕境,一路踉蹌奔逃,匆促之中甚至來不及想一下:到底為什麽會有人要殺害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少年神官?

  可他實際身份之尊榮,最後卻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但既然他是皇後嫡出的嫡長子,又為什麽會自幼離開帝都,獨自在深山空穀裏苦修呢?在懵懵懂懂中長大的她,對身邊的這個人——卻居然從未真正地了解。

  “內戰結束後,毗陵王朝的幾位帝君也曾經派出戰船,在七海上搜索海皇之血的下落,有一度甚至差點擒獲了溟火女祭,可最終還是一無所獲。”時影的聲音低沉而悠遠,如同從時間另一端傳來,“如今,海國已經滅亡了七千年,海皇的血脈似乎真的斷絕了——直到五年前,我忽然在碧落海上看到了那一片虛無的歸邪!”

  “歸邪?"朱顏愣了一下。

  “是啊。似星非星,似雲非雲,介於虛實和有無之間。”時影忽然轉頭看著她,又問,“歸邪在星相裏代表什麽?”

  沒想到又被冷不丁考了一道題,她下意識結結巴巴地回答:“歸……歸國者?”

  今天運氣真是一流,雖然是大著膽子亂猜,這一回居然又答對了。時影點了點頭,低聲道:“歸邪見,必有歸國者。而那一片歸邪,是從碧落海深處升起的!所以,歸邪升起,代表著沉睡在海底千年的亡者,即將歸來!”

  “……”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再說話了。

  “這些天機,原本是不該告訴你的。”時影歎了一口氣,搖頭,“按照規矩,任何觀星者即便看到了天機,都應該各自存於心中——而一旦泄露,讓第二人知曉,便會增加不可知的變數。”

  可是…,即便如此,師父還是告訴了她?

  他為了挽回她、不讓師徒兩人決裂,已經顧不得這樣的風險。

  朱顏沉默著,不肯開口承認,但心裏卻已經隱隱覺得師父說的可能都是真的。那一刻,她的心直往下沉去,隻覺得沉甸甸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現在,你心服口服了嗎?”看著她的表情,時影聲色不動,“今天我之所以耐心和你說這麽多的話,是看在你年紀小、隻是被私情一時蒙蔽的分上,不得不點撥你一下——相信你聽了這些話,應該會有正確的判斷。”

  “我……我……”她張開嘴,遲疑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的,話說到這份上,她自然是沒什麽好講。可是,心裏卻有一種不甘心和不相信熊熊燃燒,令她無法抑製。

  時影的語氣冰冷:“所以,那個人,我是殺定了!”

  朱顏猛然打了個寒戰,抬起頭看著師父,失聲大喊:“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個人也未必就是淵啊!萬一……萬一你弄錯了呢?一旦殺錯了,可就無法挽回了!”

  “為了維護那個人,你竟然質疑我?”時影驟然動容,眉宇間有壓抑不住的怒意,“那個複國軍的領袖,不但能讓所有鮫人聽命於他,而且還擁有超越種族極限、足以對抗我的力量!這不是普通鮫人能夠做到的,如果不是傳承了海皇的血統,又怎麽可能?”

  “……”朱顏不說話了,垂下頭去,肩膀不住顫抖。

  那一刻,她抬手摸了摸脖子裏的玉環,想起了一件事,心裏忽然涼了半截——是的這個玉環!這個玉環是他送的,卻封印著古龍血,跟龍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如果淵不是身份非凡,又怎會持有它?

  可是,如果……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淵,那麽說來,他就是整個空桑的敵人了?師父要與他為敵,要殺他,也是無可爭議的。

  可是……可是,她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師父殺了淵!

  “不要殺淵!”那一瞬,她心裏千回萬轉,淚水再也止不住地下落,哽咽,“我……我很喜歡淵!我不想看他死……師父,求求你,別殺他!”

  聽到這句話,時影的肩膀微微一震,往後退了一步。

  “真沒想到……我辛辛苦苦教出來的,會是你這種徒弟。”時影看著她,長長歎息,“為了一己之私,置空桑千萬子民於水火!”

  “不……不是的!”朱顏知道這種嚴厲的語氣意味著什麽,換了平日早就服軟了,此刻卻還是抗聲叫了起來,"如果將來淵真的給空桑帶來了大難,我一定會第一個站出來阻止他的!可是……可是現在不能確定就是他啊!為什麽你要為沒發生的事殺掉一個無辜的人?這不公平!”

  “……”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時影倒是怔了一下。

  “那麽說來,你是不相信我的預言了?”他審視了滿臉淚水的弟子一眼,發現她整個人都在劇烈地發抖,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滋味,卻依舊聲色不動。“或者說,你其實已經相信,卻還是心存僥幸?”

  朱顏被一言刺中心事,顫了一下:“師父你也說過了,天意莫測——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我是不能任由淵就這樣被人殺掉的!”

  “不到最後一刻,你都不會死心,是不是?”時影長長地歎了口氣,眉宇之間迅速地籠罩上了一層陰鬱,往後退了一步,語氣低沉,一字一句,“既然這樣,我們師徒,便隻能緣盡於此了。”

  “師父!”最後一句話落入耳中,如同雷霆,朱顏微微顫抖,握著那一片被他割裂的衣襟,失聲,“不要!”

  “如果你還想要維護他,我們師徒之情便斷在今日。從此後,塵歸塵土歸土。”時影的聲音很冷,如同刀鋒一樣在兩個人之間切下來,“日後你要是再敢阻攔我殺他,我便連你一起殺了!”

  他說得狠厲決絕,言畢便拂袖轉身。朱顏看到他轉過身,不由得失聲,下意識地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走!”

  然而這一拉,卻居然拉了個空,一跤狠狠摔了下去。

  時影微微一側身,便已經閃開,眼裏藏著深不見底的複雜感情。她心裏一急,生怕他真的便要這樣大怒之下拂袖而去,也不等爬起來,瞬間便在地上往前掙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抱住他的腳苦苦哀求。

  然而她剛伸出手,他瞬間便退出了一丈。

  時影看著在地上可憐兮兮的她,眼裏忽然露出一種難以壓抑的煩躁來,厲聲道:“好了,不要這樣拉拉扯扯,糾纏不清!既然你選擇了那個人,必然就要與我、與整個空桑為敵——這是不可兼顧的,不要心存幻想了!”

  “師父!”朱顏心裏巨震,腦海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地喃喃,“我……我不要與你為敵……我不要與你為敵!”

  “那就放棄他,不要做這種事。”時影冷冷道,用盡了最後的耐心,“你是赤之一族的郡主,即便不能為了空桑親手殺了他,至少也不該阻攔我!”

  “不……不行!”她拚命搖頭,“我不能看著淵死掉!”

  時影眼神重新暗了下去,語氣冷淡:“既然你做不到,那就算了。”

  一語畢,他轉過頭,拂袖離開。

  朱顏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得心裏有一把利刃直插下來,痛得全身發抖,她往前追了幾步,顫聲喊著師父,他卻頭也不回。

  “師父……師父!”眼看他就要離開,她的眼淚終於再也止不住,如同決堤一樣湧出,看著他的背影,哭著大喊起來,“你……你真的不要我了嗎?你在蒼梧之淵說過,這一輩子都不會扔下我的!”

  時影微微一震,應聲停頓,卻沒有回頭。停頓了片刻,卻隻是頭也不回地回答了一句:“不,我沒有扔下你——是你先放棄我的。”

  朱顏愣了一下,一時竟無言以對。

  “凡是我想要殺的人,六合八荒,還從來沒有一個能逃脫。”時影轉頭冷冷看著她,語氣冰冷嚴厲,“我看你還是趕緊的好好修煉,祈禱自己那時候能多替他擋一會兒吧!”

  一語畢,他拂袖而去,把她扔在了原地,身形如霧般消失。

  當周圍他設下的結界消失之後,朱顏發現自己還是站在葉城總督府,滿臉眼淚地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大喊——而一邊的福全正在驚詫無比地看著她,顯然完全不明白剛才片刻之間發生了什麽。

  那一刻,朱顏隻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傷,雙膝一軟,竟然跪倒在了那一架開得正盛的薔薇花下,放聲大哭起來。

  師父……師父不要她了!他說,從此恩斷義絕!

  她在白薔薇花下哭得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從出生以來從未有過這一刻的傷心——師父和淵,是她在這個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親的兩個人,卻居然非要她在其中選擇一個,簡直是把心都劈成了兩半。

  “郡……郡主?出什麽事了?”此刻,結界已經消失,福全驟然看到她伏地痛哭,不由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怎麽了?”忽然間,外麵傳來一句驚詫的問話,“這不是赤之一族的朱顏郡主嗎?為何在這裏哭?”

  兩人一驚,同時抬起頭,看到了滿臉驚訝的葉城總督。

  白風麟應該是剛從外麵回來,身上還穿著一身隆重的總督製服,在他的身後跟著一個黑衣黑甲的勁裝中年將軍。兩人原本是一路客套地寒暄著從外麵進來,此刻站在回廊裏,吃驚地看著花下哭泣的少女,不由得麵麵相覷。

  “福全!怎麽回事?”白風麟率先回過神來,瞪了一銀旁邊的心腹侍從,“是你這個狗奴才惹郡主生氣了嗎?”

  福全立刻跪了下去:“大人,不關小的事!”

  “沒……沒什麽。”朱顏看到這一幕,立刻強行忍住了傷心,抹著淚水站了起來,為對方開脫,“的確不關他的事情……別為難他了。”

  白風麟看著她在花下盈盈欲泣的模樣,更覺得這個少女在平日的明麗爽朗之外又多了一種楚楚可憐,心裏一蕩,恨不得立時上去將她攬入懷裏,然而礙著外人在場,隻能強行忍下,咳嗽了一聲,道:“不知郡主今日為何來這裏?又是遇上了什麽不悅之事?在下願為郡主盡犬馬之勞。”

  朱顏正在傷心之時,也沒心思和他多說,隻是低聲說了一句:“算了,你幫不了我的……天上地下,誰也幫不了我。”

  說著說著,心裏一痛,滿眶的淚水又大顆大顆落了下來。她恍恍惚惚地轉身便往外走去,也顧不上什麽禮節。白風麟看到她要離開,連忙殷勤道:“郡主要去哪裏?在下派人送你去,免得王爺擔心。”

  “我沒事了,不勞掛心。”她喃喃道。

  然而他一提到赤王,卻令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對了!父王不是在帝都會見了白王嗎?他們這兩個王,還正在打算聯姻呢。她猛然一驚,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白風麟:天啊……父王竟然是想讓自己嫁給這個人嗎?

  那一瞬間,這件令她如坐針氈的事情又翻了上來。可偏偏這個時候,白鳳麟卻不知好歹地抓住了她的手,口中殷勤地道:“外麵現在有點亂,不安全。在下怎麽能放心讓郡主獨自……”

  “放開手!”她猛然顫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抬頭瞪了他一眼,衝口而出,“告訴你,別以為我父王答應了婚事就大功告成了!別做夢了,打死我我都不會嫁給你!”

  “什麽?”白風麟猛然愣住了,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朱顏推開他的手,一跺腳就衝了出去,翻身上了

  總督府外的駿馬,往赤王行宮疾馳而去,隻留下葉城總督站在那裏,張口結舌,臉色青白不定。

  “咳咳。”福全不敢吱聲,旁邊的黑甲將軍卻咳嗽了一下,“沒想到啊,白之一族和赤之一族這是打算要聯姻了嗎?恭喜恭喜……”

  白風麟回過神來,不由得麵露尷尬之色:“青罡將軍見笑了,此事尚未有定論,連在下都尚未得知啊。”

  然而一邊說著,心裏一邊卻也是驚疑不定——第一次見到朱顏郡主不過是一個多月之前的事情,父王應該剛接到自己的書信不久,尚未回信給他表示首肯,怎麽會那麽快就和赤王在帝都碰頭商量了?這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不過,看剛才那個丫頭的反應,此事應該是真的,否則她也不會發那麽大的火。嗬……作為一個嫁過一任丈夫的未亡人,能做葉城總督夫人算是抬舉她了,總算她父王知道好歹,那麽快就答應了婚事。

  白鳳麟想著,看了一眼旁邊的黑甲將軍,心中微微一沉:兩族聯姻的事,居然過早地被青罡知道,也是麻煩得很。這些年來,青王和父王之間的明爭暗鬥從未停止,一邊相互對付,一邊又想聯姻。如今聽青罡這樣陰陽怪氣的恭喜,不由暗自擔心。

  “裏麵請,裏麵請。”他心裏嘀咕著,卻殷勤地引導著。這位來自帝都的驍騎軍統領,受帝君之命前來葉城,幫他平息複國軍之亂,可是怠慢不得的,否則叛亂的事情再鬧大,自己葉城城主的位置岌岌可危。

  青罡一邊往裏走,一邊道:“葉城複國軍之亂最近愈演愈烈,城南已經淪陷,不知總督大人有何對策?”

  “將軍放心……“白風麟剛要說什麽,忽地有心腹侍從匆匆走上來:“大人,有人留了一封信給您。”

  白風麟看了一眼,認出那是九嶷大神官的字跡,心裏一個咯噔,抬頭往內院看了看——珠簾深卷,房間裏空空蕩蕩。那個一直在垂簾背後的神秘貴客,居然已經走了?

  如今鐵幕即將圍合,青罡將軍從帝都抵達葉城,複國軍已經是甕中之鱉,這個手主持圍剿鮫人大局的幕後人物,竟然不告而別?聯想起了片刻前朱顏在內庭傷心欲絕的模樣,白鳳麟心裏忽然間便是一沉——他們兩個見過麵了嗎?莫非,那丫頭如此激烈地抗拒嫁給他,是因為……

  他一邊沉吟,一邊拆了那封信。

  上麵寫的,是關於最後圍剿的部署,最後一句話是——

  “明日日出,令青罡率驍騎軍圍攻屠龍村,封鎖所有陸路,所有入海入湖口均加設鐵網封印,不得令一人逃脫。”

  “唯留向東通路,令屠龍村至星海雲庭之路暢通。”

  星海雲庭?奇怪,那個地方因為包庇複國軍,已經在前幾日查封,如今早已人去樓空了,大神官特意叮囑這麽部署,又究竟是為何?

  白風麟心裏暗自驚疑不定,握緊了那一封信。

  算了,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表兄是個世外高人,據說能悉知過去未來。他既然留書這麽安排,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白風麟將信件重新讀了一遍,熟記了裏麵的部署,便回頭朝著青罡將軍走了過去,按照信上的安排,逐一吩咐道:“關於明日之戰,在下是打算這麽安排的……”

  葉城總督府裏風雲變幻,虛空裏,乘坐白鳥離開的大神官卻隻是看著手裏那一支玉骨,怔怔地出神。原來以為可以一輩子交付出去的東西,終究還是拿回來了麽?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可是當日他將這支簪子送出的情景,卻還曆曆在目——

  那時候,她才剛剛十三歲,可西荒人發育得早,身段和臉龐都已經漸漸開始脫離了孩子的稚氣,有了少女的美麗。

  從蒼梧之淵脫險歸來後,他知道了自己力量上的不足,更加勤奮修行。作為弟子,她也不得不跟著他日夜修煉,每天都累得叫苦連天,卻不得絲毫鬆懈。

  那一天早上,她沒有按時來穀裏修煉,他以為這個丫頭又偷懶了,便拿了玉簡去尋她,準備好好地訓斥一番。然而,一推開門,卻發現她正瑟瑟發抖地躲在房間裏,哭得傷心無比,滿臉都是眼淚。

  “師父……我,我要死了!”她臉色蒼白,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救星,顫聲道,“我要死了!快救救我!”

  “……”他心裏一驚,立刻反手扣住了她的腕脈,卻發現並無不妥之處,不由得舒了一口氣,不悅地蹙眉,“又怎麽了?為了逃課就說這種謊,是要挨打的!”

  然而她卻嚇得哇的一聲又哭了:“我……我沒說謊!我……我真的快要死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什麽?他看得出她的恐懼驚惶並非作偽,不由得怔了一下:“流血?”

  她捂著肚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起來,發現忽然肚子裏流了好多血怎麽也止不住!你看……你看!”

  她眼淚汪汪地舉起手裏的衣衫,衣服下擺上赫然有一大片鮮紅色。

  “……”他愣了一下,一時間說不出話,隻能無比尷尬地僵在那裏——二十二歲的九嶷山少神官,靈力高絕,無所不能,卻第一次有不知所措的感覺,甚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怎麽辦啊!我……我要死了嗎?”她看到師父無言以對,更以為自己病勢嚴重,撲過來抱住了他的膝蓋,哭得撕心裂肺,“嗚嗚嗚……師父救救我!”

  他下意識地推開了她,卻無言以對。

  要怎麽和她說,這並不是什麽重病,隻是女孩子成年,第一次來了天葵而已?經曆初潮是一個孩子成長為一個女人的必然過程,並無需恐懼——這些事情,應該是由她的母親來告訴她的,怎麽就輪到了他呢?

  他明明是少嶷神廟的少神官啊!為什麽還要管這種事!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要見父王和母後!”她發現師父在躲著自己,不由得又怕又驚,聲音發著抖,“師父……師父,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哭笑不得地站在那裏,僵了半天,才勉強說出了幾句話安慰她,“沒事的。不要怕,你不會死。”想了想,看到她還是驚恐萬分,便又道:“放心,這不是什麽嚴重的病症……師父給你配點藥,不出七天就會好。”

  “真……真的嗎?不出七天就能好?”聽到他這一句話,她頓時如同吃了定心丸,淚汪汪地嗚咽,“太好了!我……我就知道師父有辦法治好我!”

  他歎了口氣,轉身出了門,過了片刻端過來一盞藥湯:“來,喝了這個。”

  她以為那是解藥,如同得了仙露,接過來一口氣喝幹,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臉色頓時就好了起來,喃喃:“果然就沒那麽痛了哎……師父你真厲害!這是什麽藥?”

  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隻是紅糖水,加了一些薑片。這穀裏沒什麽好東西,也就隻有這些了——不過你從小身子健旺,也該無妨。”

  “那是什麽藥方?能止血嗎?”她卻依舊懵懂不解,按了按小腹,忽然帶著哭音道,“不對!血……血還是不停地在流,一點也止不住!師父,我……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你很快就會好。”他往後退了一步,不想多說,想了想,隻道,“等一下我送你去山下的阿明嫂家裏吧……她有經驗,可以好好照顧你。”

  她半懂不懂地應著,畢竟是年紀小,師父說什麽她便信什麽,既然他說無妨,她也就安心了大半,聽到這個安排,還滿心歡喜地說了一句:“太好了!阿明嫂做的菜很好吃……我在山上好久都沒吃到肉了,餓死了!”

  她的表情還是這樣懵懂,絲毫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發生深遠的變化,開始從一個孩子蛻變成了女人。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道:“這幾天你在阿明嫂那裏住,也不用去穀裏練功了——外麵下著雨,石洞裏又太冷,對你的身體不好。”

  “真的?不用練功?”她頓時歡呼起來,完全忘了片刻前以為自己要死的驚恐,“太好了!謝謝師父!”

  十三歲的少女滿心隻有可以偷懶休息的歡喜,然而,少神官靜靜地看著她,臉色卻沉了下來,歎了口氣——這一場緣分,終究是到頭了。

  他們即將回到各自的世界裏去,從此陌路。

  在離開她之後,他默然轉過身,直接走向了大神官的房間,敲了敲門。

  “師父,該送朱顏郡主回去了。”他開門見山地對著大神官道,"她已經長大,來了天葵,不能再留下來了。”

  是的,雖然她隻是個不記名的弟子,但九嶷規矩森嚴,是不能容留女人的。所以,當這個小丫頭長大成人、不再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自然便不能留在神廟。

  被遣送下山,回到赤之一族的封地的時候,那個丫頭哭得天昏地暗,拚命拉著他的衣服,問他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麽要被趕回家。他無法開口解釋,隻是默默地將玉骨插入她的發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一並帶走。

  一切的聚散離合,都有它該發生的時間,她曾經陪伴他度過了那麽漫長的山中孤獨歲月。然而,當那朵花開放,他卻不能欣賞。

  重明神鳥展翅在天上掠過,時影默默握緊了掌心的玉骨,從遙遠的回憶裏回過了神,看向了腳下的雲荒大地——葉城喧鬧繁華,參差數十萬人家。而他的視線,卻停在了西北角的屠龍村。

  那裏,因為近日連續的戰火,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充滿了鮮血和烈火。

  他坐在神鳥上,俯視著這一片被複國軍控製的區域,眼神漸漸變得嚴厲而鋒利——好吧,他已經盡了力去挽回。既然她始終不肯回頭,過去的一切也就讓它過去吧。

  等明日,所有的事都將有一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