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瘦馬
作者:沈甄陸時硯      更新:2023-06-23 10:17      字數:5576
  第二十六章瘦馬

  熹微的晨光透過楹窗,照在了沈甄身上。

  活了十六載, 她頭一次體會到了宿醉的痛苦。

  其實她早就醒了。

  隻是她一邊頭痛欲裂, 一邊間歇地憶起的昨日之種種, 讓她實在不想麵對。

  沈甄蜷在床頭,咬著拇指尖,真是恨不得把這些盤旋在腦海中的畫麵,通通抹去。

  正是懊惱之際,棠月敲了敲門,輕聲道:“姑娘, 該起了。”

  盥洗過後, 她如遊魂一般地被棠月拾掇著, 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她十分絕望地閉上了眼。

  她全想起來了。

  早膳向來是在東側間用。

  沈甄推開門的時候, 陸宴已經坐在桌前了。

  今日的早膳與往日相比,可謂是大相徑庭。

  桌案中間像是隔了一條楚河分界一般。他坐著的那側盡是珍饈美饌,而她這邊, 隻有一碗糯米團子, 和一碗十分清淡的豆子湯。

  好像是故意為她這個“醉酒”之人準備好的一般。

  沈甄走到他麵前,輕聲喚了一句, “大人”。

  陸宴抬眼看她,“坐吧。”

  落座後,沈甄偷偷瞧他了一眼,見他和平日一般無二,便鬆了一口氣。還好。

  這時候, 棠月照例送來了兩張帨巾。

  陸宴接過其中一張,反複擦著雙手,從頭到尾,無比細致。看著他的動作,沈甄的心肝就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腦海中頓時湧現了昨日他替自己擦洗身子的畫麵。

  她抬手在自己眼前揮了揮,連忙打斷了這場令人麵紅耳赤的回憶。

  待陸宴拿起木箸動了一口後,沈甄地跟著拿起了瓷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來。

  半響過後,她這邊還在慢吞吞的咀嚼著,陸宴已經用完。

  他放下了木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昨日她身上的那股嬌蠻,已是找不到半點影子。

  也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灼熱、太過刺眼,所以即便沈甄此時低著頭,也能猜到,他定是在心裏腹誹著自己,且內容還是和昨日有關。

  她緩緩抬手,假意揉眼睛,然後透過指縫偷偷去看他,隻一眼,她便瞧見了他耳朵上的血跡,和明晃晃的齒痕。

  沈甄身子一頓,立馬低下了頭。

  少頃,她放下木箸,深吸了一口氣,故作驚訝地雙手一拍,然後起身,“大人,我忽然想起,昨日有個賬記錯了,我得趕緊改回來。”

  陸宴見她要跑,他長臂一覽,一把將她摁在了自個兒懷裏,“我說讓你走了嗎?”也不知怎的,他最後那個上揚的尾音,竟是多了一絲調,情的味道。

  沈甄與他四目相對,硬著頭皮道:“可現在不改回來,一會兒沒準就忘了。”

  他抬手捏了下她的臉,換成了京兆府大人的語氣道:“是麽,那你說說,是哪個賬記錯了?”

  她的借口,就這樣被他毫不留情地揭穿開了。

  倏然間,她的雙頰、耳朵、脖子皆染上了紅暈,一緊張,小手就忍不住握成了拳。

  陸宴拉過眼前的小拳頭,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這遊刃有餘的動作,就是在一步一步地摧毀她的心防,逼她乖乖就範。

  他一邊把玩著她的手心,一邊直勾勾地看著她。

  這樣的神情,再加上他嘴角噙著的笑意,便多了股玩世不恭的痞氣。

  見她答不出。

  陸宴又道:“依照晉律,在朝廷命官麵前信口雌黃,起碼,得挨二十個板子。”

  說罷,他又拎著她的食指,先去摸了他脖子三道淺淺的印記,然後又帶著她去摸了他的耳朵。

  他每動一下,她的心跳就漏一拍。

  “若是對官員動手,最輕,也是要吃牢飯的。”陸宴握著她的手,笑容裏帶著一絲輕慢。

  也許是昨日的酒勁還沒過,沈甄的膽子也還沒下去。

  聽了這番話,她竟紅著一張臉,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的眼睛回懟道:“陸大人平時審案子,也是這樣抱著民女審嗎?”

  語氣之認真,表情之嚴肅,不禁她眼前的男人啞然失笑。

  半響,他低頭穩住了她的唇,保持這個姿勢不變,又端著她回了內室。

  沈甄的身子驟然失重,隻能圈著他的脖子。

  不經意間,又撓了他一下。

  陸宴勾了勾唇角,那樣子好似在說,沈甄,你這就是故意而為之。

  ******

  時候一到,陸宴如約去了刺史府。

  他沒有乘轎,而是直接步行去的。原因無他,兩家都在五裏鋪,離的並不遠,鷺園和趙府之間,隻隔著一條街,拐個彎就到了。

  聽到有人敲門,小廝便緩緩打開了趙府的大門,他也不認得人,便道:“敢問公子是何人?”

  “在下衛晛,勞煩通報一聲。”陸宴道。

  趙家在揚州地位很高,訪客大多非富則貴。

  小廝見他氣宇軒昂,英俊不凡,便很是客氣,他將竹掃帚放置在一旁,恭敬道:“您等一下。”

  今日趙衝休沐,此時正在書房教大兒子趙年念書,趙年並不聰慧,一詞竟連錯了幾次,正預備發火,就聽外麵有人道:“大人,門外有衛家公子求見。”

  趙衝一聽,忙推開了書房的門,道:“速速請進來。”說完,尚覺不妥,又道:“你叫魏林帶他去前廳小坐,千萬看著他,不許叫他去別的地方,我回屋取件衣裳就來。”

  魏管家接到指示,小跑著趕到門口,躬身熱情相迎,“是衛公子吧,您快請。”

  陸宴頷首道謝。

  行至內院,一陣風襲來,周圍湧上陣陣涼氣。陸宴入座後,魏管家給他倒了一杯茶,“這是今年的新毛尖,您嚐嚐。”

  陸宴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趙府。

  這裏比他想的要低調許多,一個三進三處的院子,奴仆甚少,從外麵看,確實看不出這是個貪官的宅邸。隻是不知道這地底下,有沒有暗房了。

  可惜身邊有人,他也不好隨意走動,便拿起一旁的茶,掂了掂茶蓋,抿了兩口。

  須臾後,趙衝便款款走了過來。

  陸宴起身行禮道:“趙大人。”

  趙衝笑道:“快坐,快坐,衛兄不必同我如此客氣。”

  他看了看陸宴脖子和耳朵上的印子,隨即笑道:“衛兄這耳朵,可是讓家裏那位弄的?”

  陸宴目光一滯,點了點頭。

  不得不說,被沈甄這麽一鬧,他這“沉湎酒色”的形象,倒是更有信服力了。

  趙衝坐下後,魏管家又倒了一杯茶。

  他一把端起,猛喝了一口道:“衛兄來揚州時日不長,大概還沒來得及看甚風景,我知道瘦西湖那頭有場戲不錯,不如衛兄隨我去看看?”

  陸宴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這看似客套的問詢,實則也沒給人拒絕的機會。

  未及午時,他們便到了瘦西湖。

  趙衝帶他進了一家金碧輝煌的酒樓——白月樓,裏麵的掌櫃一見是他,嘴角都要勾到了耳朵上,“趙大人,二樓上好的廂房,早早就給您留出來了。”

  看得出來,趙衝很喜歡這樣的客套,這種眾星捧月,土皇帝一般地自足感,讓他滿麵紅光。

  而陸宴臉上裝出來的這一絲敬佩,也更是讓他受用。

  就是不知道趙衝如果有一天得知,眼前的這位商戶之子,乃是當今聖上的嫡親的外甥,該是何等感受。

  上了二樓後,他們進了一間無窗的廂房,裏麵漆黑一片,如同深夜。

  入座後,白月樓的掌櫃在他們麵前立了一張白色的幕布,隨後又在幕布的兩側燃了燈。

  美食糕點,清酒小菜,也一同備上。

  趙衝喝了一口酒,一段絲竹之聲,伴著檀板聲,從門口緩緩響起,緊接著,那張白色的屏風後頭,就出現了五個人影,換句話說,是五位女子的身影。

  這倒是活人的皮影戲了。

  箏聲漸快,這五個姑娘便賣力地舞動了起來,長袖緩帶,繞身若環,動容轉曲,便媚擬神。

  趙衝喝了口茶,緩緩道:“衛兄租我五個鋪麵,是要作何?”

  陸宴回道:“衛某想做酒。”

  趙衝一聽,立馬來了興致。

  從商的都知道,除了鹽鐵這兩個暴利的生意,利潤最高的當屬酒了。

  趙衝挑眉道:“可衛家不是做絲綢布匹生意的嗎?怎麽還做上酒了?”

  陸宴回道:“衛家家訓,作何生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因地製宜,自打衛某來了揚州,便見到街上到處是服飾布匹的鋪麵,且還都是上等貨,衛某若是半路插進來,恐怕隻能敗興而歸了。”

  聽了這話,趙衝一樂,“怎麽,那做酒就能成了?”

  “正所謂金樽清酒鬥十千,如此高利,自然值得衛某為其博上一次。”商人重利四個字,陸宴簡直是將其發揮的淋漓盡致。

  誠然,陸宴想做酒,簡直是正中趙衝下懷。

  做過酒的都知道——三斤糧食一斤酒,陸宴想做酒,那糧食從哪裏出?

  眼下全揚州的糧食鋪麵和磨坊都在趙衝手裏。

  不得不說,“衛晛”確實合了趙衝的眼緣。

  在他看來,眼下這點還是小利,衛家家大業大,若是能把衛晛招攬過來,想必日後定大有用處。

  隻是趙衝此人生性多疑,為官多年,做事向來謹慎。他一直信奉,越是一帆風順,就越是該小心為上的道理。

  麵前一曲終了,幾個牙婆緩掌燈緩緩走了進來,隨即笑盈盈地撤走了麵前的帷幕。

  五個娉婷婀娜的女子,映入眼影。

  陸宴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今日醉翁之意不在酒。

  趙衝哪裏是要請他看戲,這分明是想在他身邊塞個眼睛。

  趙衝用食指點了點唇,然後扭頭對陸宴道:“今年的揚州瘦馬,最可人的,都在這兒了。”

  陸宴未語。

  揚州靠買賣年輕女子為生的牙婆甚多,如蠅附膻,聊撲不去。

  這時,一位穿著紫紅色馬褂的牙婆,拉著頭位姑娘的手,喊道:“姑娘拜客!”

  瘦馬連忙低頭行禮。

  牙婆又喊:“姑娘幾歲?”

  瘦馬緩聲道:“年十五。”

  “姑娘再走走。”

  瘦馬又應聲走了兩步。

  牙婆又道:“姑娘再轉一圈?”

  那瘦馬挪著小腳,走到陸宴麵前,這時牙婆又道:“給郎君看看手。”

  一般這時,男人若是相中的眼前這個,肯牽了瘦馬的手,那這樁買賣就算是成交了。

  可陸宴怎麽可能伸手呢?

  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跟著跳,很顯然,這五個,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她們都是趙衝調,教好了的人。

  趙衝見陸宴遲遲沒有動靜,衝著牙婆便道:“下一個!”

  語氣不善,嚇得牙婆嘴角一收,連忙去牽第二位姑娘的手。

  可這第二個、第三個,依次走了一圈後,陸宴仍是沒有動靜。

  等到第四個還沒有動靜的時候,趙衝抄起桌上的茶盞,“啪”地一聲,就摔在了地上。

  屋內的眾人皆知,趙大人發了如此大脾氣,不是衝牙婆,而是衝一旁的衛公子。

  畢竟往人房裏塞人的事,已然不是趙衝第一次幹了,這茶盞,也不是趙衝第一次摔了。

  話說知縣大人家的趙姨娘,就是趙衝塞進去的。

  馮知縣原是個懼內的,突然被塞了個妾室,家裏的大奶奶鬧了好一陣子脾氣,馮知縣還後悔過一陣。

  可後來呢,也不知那趙姨娘用了什麽媚,術,不到三個月的功夫,就懷上了知縣大人的孩子。

  孩子已經生下來了,是個男孩,知縣大人疼的緊。

  被趙衝這麽一逼,陸宴麵無表情,實則怒火中燒。

  畢竟他可不是什麽衛家衛晛,這趙衝在他眼裏不過是個狗官罷了,想往他房裏塞人,靖安長公主都沒成功過。

  陸宴轉了轉手裏的扳指。

  為國捐軀這個事,他實在是做不來。

  可他知道,隻要想上這賊船,麵前的五位姑娘就是通行證,接了,萬事大吉,拒了,揚州他也沒法再呆下去。

  揚州的知縣、刺史、還有不遠處的總督,沆瀣一氣,他們若是想捏死一個商人之子,實在是太容易了。

  陸宴側頭,冷聲道:“趙大人覺得哪位可心?”

  趙衝一聽這話,麵上一喜。

  他衝第五位姑娘勾了勾手,“過來。”

  第五位姑娘叫扶曼,生的嫵媚勾人,這些姑娘見客的時候,穿的都不多,著實難掩其豐,韻。

  趙衝道:“她瞧著,雖不如衛兄家裏那個,但勝在身段還有些滋味,葷素搭配,調劑一下也好。呂婆子家的瘦馬脾氣向來溫順,定不會擾的衛家家宅不寧。”

  陸宴嗤笑一聲,低聲道:“是麽。”

  隻要陸宴肯收下,趙衝自然也不會在乎他此刻隱隱的怒氣。畢竟在他看來,這便是朝廷命官和商人之間最大的不同。

  商人就是有金山銀山,也終得尋求衙門的庇護,聽話,可一同發財,不聽話,那便隻有卷鋪蓋走人的份。

  陸宴拿起一旁的酒杯,一飲而盡,喉結滑動,冷聲道:“那就聽趙大人的。”

  趙衝知道,他這就算是應下了。

  他起身給了牙婆一筆錢,然後回身緩緩道:“這姑娘就算我這做哥哥的,送你的見麵禮。”

  陸宴未應聲。

  趙衝同扶曼揮了揮手,道:“去吧,今兒就可以和郎君回家了。”

  扶曼一喜,先對著趙衝道:“謝謝大人。”隨後又對著陸宴道,“見過郎君。”

  陸宴也沒看她,隻是緩緩起了身,“今日她怕是不能同我回去了,鷺園其他院子還沒收拾出來,還請趙大人給我兩日,兩日後我派人來接她。”

  趙衝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她都是你的人了,自然是衛兄說何時來接,就何時來接。”

  話音一落,陸宴行禮道:“衛某還有事,先走一步,就不擾大人雅興了。”

  趙衝眼睛一眯,仍是笑道:“那衛兄走好,我就不送了。”

  陸宴走後,魏管家附在趙衝耳邊道:“大人,我瞧著這衛家公子一身反骨,怕不是個好拿捏的。”

  趙衝笑著搖了搖頭,“這衛晛啊,倒是個性情中人。今日他若是笑著收下了,我反倒覺得他不好,他衝我耍了通脾氣,我倒是更欣賞他了。”

  “可那扶姑娘,他也沒帶走啊?”魏管家道。

  “他家裏那個著實是個勾人的,不然我也不會把扶曼都送出去,他此番先回去,約莫是想安撫美人心吧。”趙衝感歎道。

  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個過來人,在笑看世間所有的癡情男子。

  回想他的弱冠之年,心裏也隻有家裏的夫人。

  可人心善變,再多的情誼,也抵不過新鮮的誘惑,妾麽,有一個便會有第二個。

  ******

  回到鷺園後,陸宴沉著一張臉。

  那副樣子,好似人人都欠了他千百貫。就連楊宗都不敢吱聲。

  他走到了春熙堂門口,恰好見到沈甄和棠月在門口鼓弄花瓶,她一會兒指指這,一會兒指指那,也不知道棠月說了什麽,惹得她笑了一下。

  陸宴腳步一頓。

  他大步流星地走近了春熙堂,沈甄看到他,連忙喚道:“大人。”

  陸宴的雙眸幽暗的如同一潭死水,周身上下沉甸甸的氣勢就像是從地底下上來捉人的陰官。

  他定住腳步,對著沈甄道:“你隨我進來。”

  沈甄回頭看著楊宗,用口型問他,“怎麽回事?”

  楊宗平攤雙手,一臉小夫人您不知道,我更不會知道的表情。

  沈甄惴惴不安地進了屋,乖乖站在他身邊。

  他輕咳了一聲道:“你明日去將南邊的秋竹苑收拾出來,不,是最北邊的冬麗苑,盡快收拾進來。”

  沈甄點了點,柔聲道:“是有什麽人要住嗎”

  陸宴雙手抵著太陽穴,長籲一口氣,“趙衝送了個揚州瘦馬來。”說完他下意識地去看她的眼睛。

  沈甄稍微有些驚訝,揚州瘦馬,這對她來說是個很遙遠的詞。

  陸宴看著她的眼裏的驚訝,估摸著她也不會知道揚州瘦馬有幾分道行,便提醒道:“那些瘦馬是被專人調,,”說到這,他忽然覺得有些詞不大適合她聽,便道:“總之離她遠點,最好別同她說話,以後在家,記得別叫我大人。”

  沈甄恍然大悟,點了點頭,“我記得了。”

  陸宴回來這一路,想過她會有無數種反應。

  以為她會紅眼,以為她會不想同那種女子待在一個屋簷下,以為,,

  他偏偏沒想到,她接受的還挺痛快。也挺好。

  陸宴正低頭轉著手上的白玉扳指,思忖著日後該怎麽辦,就聽沈甄在一旁苦惱道:“她住進來了,便是您的妾室了,她若是同我說話,我如何能不應呀?”

  話音甫落,陸宴一把捏住了她的臉,語氣沉沉,“你想的還挺周全,是麽?”

  沈甄見他生氣,連忙抿住了唇。這就是不再說了的意思。

  見她識趣,他又緩緩鬆了手。

  可趙衝給他的這一口悶氣,仍是讓他上不來,下不去。

  作者有話要說:5500字!昨天更的太少了我再補點!

  愛你們!!!

  ☆、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