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魄
作者:沈甄陸時硯      更新:2023-06-23 10:17      字數:3776
  第一章落魄

  元慶十五年。

  眼下冬至未至,卻忽地下了一場大雪,放眼望去,整個長安城銀光素裹,大霧茫茫,原本熱鬧無比的街巷,也好似突然改了性子,變得格外冷清。

  卯時三刻,濃厚的雲霧尚未被晨光撥開,就見一輛馬車踩著轔轔之聲,直奔通義坊而去。

  半個時辰後,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沈甄凝著肅寧伯府緊閉的朱門怔怔出神,躊躇再三,終是抬手叩響了大門。

  連敲三下,裏邊兒仍是毫無回應。

  一連吃個半個月的閉門羹,饒是沈甄這朵從未被人揉捏過的嬌花,也終於明白,何為牆倒眾人推,何為樹倒猢猻散。

  上個月初。

  雲陽侯沈文祁任工部尚書一職剛滿三年,眼看就要高升至門下省,可新建的城西渠卻轟然坍塌。水渠出了個決口,導致漕運受阻,洪水氾濫,死傷無數,百姓怨聲載道,聖人為了平息此事,一舉端了整個工部。

  沈文祁身居要職,即便水渠的工圖並非出自他手,他亦是要背一個瀆職之罪。

  依晉朝律法,他不但要被革職奪爵,還要另判徒刑二年。

  這樣的消息一出,往日裏那些恨不得日日登門走動的親戚,如今見了沈家人,個個避之若浼,生怕被無端牽連。

  所謂同甘易、共苦難,不外如是。

  時間一寸寸流逝,街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見肅寧伯府一直閉門不見客,幾個婦人不由三兩成群,交頭接耳地對著沈甄指點起來。

  “那位,,莫不是沈家的三姑娘吧?”提起沈家,說話之人突然弱了音量。

  “,,還真是她,前兩日我去西市買絲綢,經過百花閣,剛好瞧見她在裏頭給莊夫人調製香料。”

  “要說這三姑娘也是可憐,生母病逝,父親入獄,現在肩上又背了這麽大一筆債,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又有一人歎息道:“那金氏錢引鋪的月息高的著實嚇人,再這麽利滾利下去,隻怕這輩子都翻不了身了。”

  “還翻身?不賣身就不錯了!”

  就在眾人唏噓之時,人群中有位戴著帷帽的女子,幽幽地開了口,“佛家講究因果輪回,依我看,說不準是沈家人作孽太多,這才遭了報應。”

  這話一出,周遭的議論之聲,便立即轉了風向。

  眾人七嘴八舌,越說越荒唐,最後連天譴這樣的詞都說出了口。

  一旁的清溪再也聽不下去,她瞧了一眼自家姑娘僵直的背影,整顆心都像是被人撕扯過一般。

  沈家金尊玉貴的三姑娘,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清溪扭頭怒視著眾人,正要開口,就被沈甄一把拉住了手臂,“清溪,我們是來求人的。”

  沈甄發了話,清溪隻能回過頭來。

  她忍了再忍,才讓語氣變得平緩,“今日人多嘴雜,姑娘的身子又向來怕冷,不若,咱們改日再來吧?”

  改日再來?

  沈甄垂下眼,不禁自問道:那些跑到沈家討債的牛鬼蛇神,還能容她到改日嗎?

  她伸手攏了攏身上的鬥篷,用極輕的聲音道:“且等等吧。”

  這一等,便等到了日頭向西斜。

  赤色的光,漸漸染紅了浮雲,那些看熱鬧的人,終是自覺無趣,漸漸散去。

  就在這時,緊閉的大門緩緩地開了,劉嬤嬤探出個身子,熟絡地對沈甄道:“三姑娘快進來吧。”

  關上門,劉嬤嬤趕忙又道:“大夫人近來受了風寒,身子不大爽利,整日昏昏欲睡,不管誰來了,都是閉門謝客,這會兒,也是剛醒過來。”

  沈甄聽出了話中打圓場的意思,也不戳破,隻順著話道:“姑母何時病了,可是嚴重?”

  劉嬤嬤一邊將沈甄往裏頭引,一邊歎氣道:“夫人聽聞大老爺在牢裏受了六十個板子,當即便哭昏了過去,,這才一病不起。”

  這話一出,沈甄放在袖子裏的手便不可抑製地抖了起來,臉上僅有的那點血色,也逐漸褪了下去。

  徹底慌了神。

  她們剛穿過遊廊,就恰巧撞見了從跨院裏走出來的肅寧伯——謝承。

  他的衣衫略略不整,脖子上還有兩塊十分顯眼的紅痕。

  沈甄連忙低頭,欠身行了禮。

  肅寧伯腳步一頓,由上至下打量了沈甄一番,頃刻間,嘴角便落了一絲笑意,“三姑娘,這是來找你姑母的?”

  沈甄點了點頭,規規矩矩地回了話。

  肅寧伯睥睨著十六歲的姑娘堪堪豐盈的身姿,和瑩潤似玉一般的肌膚,,一時間,不由眯起眼睛,怔在原地。

  直到和她對上了眼神,才發覺不妥,不自然道:“那快進去吧。”

  沈甄心裏惦記著父親,一時並未多想,得了長輩的話,便快步向正房走去。

  走得快了,身上的襦裙便隨著步伐變了形,勾勒出了那且嬌且媚的身段。

  肅寧伯扭頭觀賞著那凹凸有致的輪廓,曬然一笑,心道:到底是長安的人間富貴花,果真不是平康坊裏那些胭脂俗粉可比的。

  ***

  屋內燭火搖曳,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藥香,沈甄掀開簾子,一眼便瞧見了往日裏對自個兒最是親昵的姑母——沈嵐。

  別看沈嵐此時已是風光無限的伯府大娘子,可隻要談起她的出身,那依舊是貴人們茶餘飯後的消遣。原因無他,隻因她的生母孟氏,不過是老侯爺院子裏的一個通房丫頭罷了。

  大家都在感歎,一個通房生的女兒,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那該是怎樣的厲害?

  沈嵐側臥在榻上,麵色帶著些許蒼白,見沈甄走進來,連忙坐起身子道:“珍兒,快進來。”

  沈甄走上前去,輕喚了一聲,“姑母。”

  沈嵐拍了拍身側示意她坐下,四目相對後,不禁提起帕子,掩住嘴,低聲道:“我沒想到,你倒成了命最苦的那一個。”

  “命苦”二字,對門庭凋敝的貴女來說,真可謂是誅心之詞,但也許是這幾日聽得實在太多,此刻聽來,倒是讓她生出了一絲麻木之感。

  寒暄幾句後,就聽沈嵐突然哽咽道:“半個月前,我曾去過一趟大理寺。”

  沈甄的雙眸驟然睜大。

  “我聽聞兄長受了笞刑,本想往裏頭送些銀子,可現任的大理寺卿周述安,乃是天子近臣,油鹽不進,拿出去的錢,人家分文未收。”

  沈甄放於膝上的手不由暗暗用力,忍不住顫聲道:“那父親的傷,,”

  沈嵐憐憫地看著沈甄,緩緩道:“天牢陰冷,又逢寒冬,,”她又歎一口氣,“大抵是難熬的。”

  話音兒墜地,沈甄那雙晶瑩明澈的雙眸,便不可抑地泛出了水光。

  不過美人流淚,到底是格外惹人疼惜的。

  說起沈甄之美,長安但凡見過她的人,大抵都會用傾城二字來形容。

  她的容貌既不張揚,也不放肆,就如同是江南水鄉裏的一場大霧,霧氣撲麵而來,朦朧且柔和,讓所有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隻要她嫣然一笑,隻怕這世上大多的男兒都會為她沉淪,為她傾倒。

  又或是像此刻,美人垂淚,纖弱嬌楚,便是再剛毅的漢子,也會長了柔腸,心生愛憐。

  沈嵐睨著她這張清水出芙蓉般的麵容,不由暗歎:這般顏色,真真是無人逃得過。

  她將沈甄攬入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別哭紅了眼睛,今日你既來尋我,那我這做姑母的,總是要給你出些主意的。”

  沈嵐先是用拇指替沈甄拭了淚,隨後便追憶起了從前的日子,說著說著,竟也紅了眼眶,“珍兒,沈家失勢,姑母在伯府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就是再想幫你,隻怕也是無能為力,,可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這世上,還是有一人可以幫你的。”

  沈甄目光澄澈,輕聲道:“姑母但說無妨。”

  沈嵐看著她的眼睛,心有不忍,可一想起謝承給她的警告,便隻能狠心道:“三日後滕王要辦一場蹴鞠賽,屆時姑母會帶你過去,隻要你去求他,姑母向你保證,他日後必會護著你,再不會叫你受苦。”

  去求滕王。

  沈甄聽懂了其中的暗意後,便感覺周身的血液都在往她的胸口湧。

  滕王年逾四十,妻妾成群,心狠手辣,向來與父親不和,要她進滕王府,那與親手殺了她,又有何不同?

  沈嵐看著她微微顫抖的指尖,好似聽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拉過沈甄的手,低聲道:“甄兒,隻要你能忍忍,去低個頭,你父親那邊,以及沈家欠下的債,自會有人會幫你解決,可若是反之,你一介女流,焉能抵擋住這長安城中的虎豹豺狼?”

  天色微微轉暗,寒風兀自吹打著內室的門窗,發出了忽強忽弱的叩叩之聲。

  正如同沈甄此時的心跳聲。

  姑母為何會提起滕王,她仔細一想便明白了,如今沈家這棵大樹倒了,肅寧伯府的處境已是十分尷尬,他們急於投靠一位更有權勢的人,來穩固伯府的名望。

  像滕王這種財權不缺,又得皇帝寵信的,自然是不二人選。

  想到這,沈甄恍然憶起肅寧伯方才瞧她的那個眼神,那種目光,怎會是長輩對著晚輩的目光?

  那顯然更像是,是一個男人,在衡量女人價值的目光,,

  原來,她不過是巴結滕王的誠意罷了。

  今日之前,她還以為隻要姑母念及舊情,再怎麽也都會幫襯一二,可事實證明,長姐囑咐她的沒錯。

  旁人的話,一個字都信不得。

  沈嵐見她遲遲沒有回應,知道逼狠了反倒容易誤事,便柔聲道:“你也不必現在就給我答複,若是沒想好,便回去仔細想想,,”

  這邊話還未說完,沈甄就直接起了身子。

  她避過姑母那滿是關切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姑母方才說的話,甄兒就當從未聽過。”

  “今日侄女不請自來,已是多有叨擾,還望姑母見諒。”說罷,沈甄便轉身離去。

  劉嬤嬤正準備上前攔住人,沈嵐就遞出一個“讓她走”的眼神。

  門“吱呀”一聲闔上,劉嬤嬤不禁語重心長道:“老奴覺得,三姑娘養尊處優慣了,依她的性子,即便入了滕王府,日後也未必會為夫人所用。”

  沈嵐抬手揉了揉太陽穴,不屑道,“你當平康坊裏那些抱著琵琶唱曲兒的,都是天生喜歡取悅男人?說到底,還不是被逼的,逼到份了,自然就會知道,垂死掙紮最是無用。”

  說罷,沈嵐側過頭,對著窗外歎了一口氣。

  若不是她已無路可走,誰又願意落個連自己母家都算計的話柄?沈甄雖不是她的親侄女,但好歹都是沈家人。

  思及此,沈嵐不禁在握緊了拳頭。

  謝承這個小人,陰險虛偽,翻臉便是無情,這一個月以來,他不僅架空了自己的中饋之權,全權交給了他寵愛的盛姨娘,更是將她唯一的兒子謝鵬,都送到老夫人屋裏頭去了。

  什麽禍不及外嫁女,不過是無稽之談罷了。

  如若沈甄不能討得滕王歡心,助他在禮部高升,那麽她和鵬哥兒的日子,隻怕會更加難熬。

  但願她這侄女莫要固執難馴,否則,便不能怪她出手相逼了。

  沈嵐頷首算了算時間,大半個月過去了,那金氏錢引鋪的人,也該再上門要債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老規矩,開新書,留言區發紅包。

  ps:下章上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