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大結局(3)【全文終】 定……
作者:薄月棲煙      更新:2023-06-15 14:35      字數:23242
  第227章 大結局(3)【全文終】 定……

  道士們本挾持著所有人, 可隨著秦纓講起舊事,便漸漸對纖秀的她和年幼的永寧放鬆了警惕。

  此時太後一聲令下,立刻有道士執劍撲來, 秦纓身手敏捷地一把拉住永寧, 疾步後退, 又倏地抬臂,“咻咻”的破空聲中, 數隻袖珍短箭從她禮衣廣袖之中飛射而出, 眨眼間綻開數道血光,慘烈的痛呼裏, 假道士們接二連三倒地。

  鄭皇後驚叫出聲,秦纓卻已退至殿門口, 也在此時, 殿門倏地大開,身染血汙的謝星闌正英武迫人地站在她身後。

  門外守衛皆被放倒, 謝星闌提著劍,目光焦灼地看著秦纓, 見她周身完好無損,方才眉尖微展,“怎跟進來了?”

  秦纓飛快地掃他兩眼, “計劃有變。”

  二人目光一觸即分,後殿內眾人已是大驚失色,道士們寒芒簇閃的劍刃,皆重重架在德妃與貞元帝幾人的頸子上,永寧低低嗚咽,連聲喚著“母妃”。

  太後死盯著謝星闌,“楚賢欽何在?!”

  她揚聲喝問, 可話音落下,並無人應答,昏暗的廊廳過道中,還響起了一串嘈雜腳步聲,太後和鄭明躍忍不住往門口走了半步,待看清過道中的情形,二人倒吸一口涼氣。

  廊廳內走入了不少身影,裴正清、李敖在前,淑妃帶著李琰在後,秦璋、楚賢欽、裴熙、李芳蕤、崔慕之、杜子勉和餘下的百官臣工也跟了過來,裴熙早前並未來祭天大典,此刻卻和謝星闌一起出現,而其他人,竟都安然無恙地出中殿,楚賢欽也與之為伍!

  若說楚賢欽倒戈讓太後怒不可遏,那其他人麵上神色,則更讓她毛骨悚然,廊道上眾人皆滿臉震駭,不像剛被解救,更像聽到了什麽石破天驚之事!

  太後腦海中冒出一念,身形也跟著晃了晃,難以置信道:“不、這怎麽可能?!楚賢欽,你、你好大的膽子——”

  謝星闌目光森寒喊道:“帶上來——”

  此言一出,謝堅與謝詠揪著個滿身是血之人走了進來,待押到門口令其跪地,又一把揪起此人腦袋,燈火一照,赫然是滿臉血的鄭欽!

  鄭明躍大駭:“欽兒?!”

  鄭欽受了重傷,肩背腹部皆被血染透,此刻昏昏沉沉抬頭,一眼看到了鄭明躍,他心頭一顫,哭腔道:“父親,我們敗、敗了——”

  鄭明躍與太後聽得眼瞳一縮,而此時,被挾持的幾人也看清了殿外情形,貞元帝勉強支撐精神,朝門口喊道:“謝卿、謝卿救駕,郡王,郡王救朕——”

  李敖冷聲道:“陛下,適才後殿所言,我們在中殿內全都聽得清清楚楚,你既非陛下,那這麽多年了,也該撥亂反正了。”

  貞元帝眼瞳陡然一瞪,太後則咬牙盯著秦纓與謝星闌,“這便雲陽冒死跟進來的理由?!你們到底做了什麽?!”

  秦纓冷冷牽唇,“不知太後可曾聽說過聽甕與矢服?”

  太後眼露茫然,鄭明躍卻驀地瞪眸,“這是軍中百裏聽敵之法!”

  秦纓頷首,“不錯,軍中為探敵情,亦為防敵軍偷襲,有以陶製聽甕與牛皮矢服監聽百裏外敵人動向之法,此處,中殿與後殿隻隔兩丈不到,平日裏,後殿說話除非在門外竊聽,否則並無法知道門內在說什麽,可自三日前起,裴侯便已派人用布置法堂的理由,在這廊廳內用竹篾、皮革與陶土,布置了一座巨大的聽甕,可放大後殿之聲,但凡後殿說話之聲高些,便可盡數傳入中殿,昨夜布成,今日典禮開始之前,方才將甕口合攏。”

  她話音落下,人群中的李芳蕤實在好奇,立刻將重重明黃道幡與道家聖像掀起,又摸到一處雕花窗格處探看,借著昏黃燈火,李芳蕤依稀看到了一個橫貫廊廳、連接兩殿牆壁的鼓脹黑影,就好似一個巨大的皮革梅瓶被橫架屋內。

  太後咬牙切齒看向裴正清,“原來是你——”

  她目光如劍,尋到了淑妃和李琰的身影,冷笑道:“原來如此,這世上哪有不想要皇位之人?淑妃母子這些年忍氣吞聲卻是為了今日?!好一個會咬人的狗不叫!”

  裴正清歎息著搖頭,“太後是先帝親迎的皇後,當年先帝過世時,是怎樣將陛下和社稷托付於你?可你竟用一個替身瞞天過海,瞞了滿朝文武這麽多年不說,還沆瀣一氣,為此害了這樣多人,太後,你到了黃泉之下,可有臉麵見先帝,見李氏列祖列宗?!”

  太後顫聲斥道:“你們又怎會明白哀家的苦心?當年豐州之困,大周與皇室危在旦夕,若非哀家尋了先帝遺腹子力挽狂瀾,早無今日之天下!哀家殺了義川,也不過是為了永絕後患,你們這些世家,各個得恩受惠,如今,有何臉麵來指責哀家?!”

  裴正清肅然道:“當年危局確是難解,但太後自始至終瞞著近臣,還為此謀害無辜的義川公主母子,為的,難道不是保鄭氏榮華?保自己聲名?!”

  說至此,他語聲一利,“當時陛下身死,太後隻需密詔近臣,將此事密而不發,有眾人相助,誰也不知陛下出事,待打退了叛軍,再昭告天下另擇新君便可。太後擔心的,無外乎是二殿下彼時尚在繈褓之中,害怕臣子們不願奉幼兒為帝王,這才接受了用替身穩住朝局之法,如此,才好為二殿下做嫁衣,卻沒想到,這個替身有定北侯支持,更並非無能之輩,竟叫他坐穩了皇位!”

  裴正清一針見血,太後麵色蒼白起來,她咬了咬牙,又看向站在裴正清身後的楚賢欽,“楚賢欽,你忘記當年鄭氏對你的恩德了?你也不要你妻女的性命了?!”

  謝星闌冷嗤道:“楚夫人和楚家小姐此刻已安然歸府,還有你們鄭氏諸人,以及文川長公主和朝華郡主,也已回京,太後可想見見他們?”

  太後眼瞳一顫,額上冷汗淋漓,一旁鄭皇後驚怕之下牽住李琨的袖子,“你們、你們就算抓到鄭欽又如何?鎮西軍十萬大軍,又豈能盡數被你們捉住?!”

  謝星闌寒聲道:“皇後盡可放心,宣平郡王世子帶著兩萬神策軍西去勸降,此番鄭氏謀反,又以鎮西軍軍將家眷為質,他們身不由己,降可寬赦,因此,九成多兵馬已折返西南,唯剩鄭欽帶著五千中軍親信北上,於京城以南百裏的長楓嶺遇伏。”

  鄭皇後駭得站立不住,又怒斥道:“我二哥,還有我二哥……”

  裴熙站在謝星闌左後方,此時冷聲道:“鄭明康欲綁架朝中重臣家眷,其心不軌,其親信皆被射殺,他本人雖逃了,但裴朔正帶著左金吾衛追查,料想他跑不出城去。”

  鄭皇後聽得滿臉絕望,又看向太後,顫聲道:“姑姑,大哥——”

  鄭明躍握刀在手,可眼下除了殿內幾個人質,他們的布置已被皆數瓦解,他難以相信道:“這怎麽可能,你們怎會知道我們的行軍路線?又怎會知道明康去做什麽?這些東西,這些東西連楚賢欽都不知——”

  裴朔看了眼謝星闌,謝星闌寒聲道:“龍翊衛早就查到了那童謠來自洛州,卻苦無直接證據,後監視鄭氏動向時,偶然發現鄭欽私返鎮西軍——”

  謝星闌的解答還不足以解開鄭明躍的所有疑惑,正待再問,一旁麵色慘白的貞元帝聽完這些,竟倏地振奮起來,“好,做得好!此等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謝卿,朕重重有賞,朕賜你侯爵之位,君無戲言——”

  謝星闌陰沉地盯著貞元帝,“薑承安,十七年了,你還要演到何時?”

  眾人一愕,謝星闌道:“雲陽縣主發現真相後,我已命人找到了定北侯府為薑仲白一家設下的陵園,那陵園內隻有薑姓,並無名諱,可其中薑姓長女之墓穴,卻是空的,這代表你母親未死,後來,我又命人北去禹州,順著杜子勤提過的杜氏遠親,找到了你和你母親所在的莊戶,永泰三年,定北侯將你們母子送到了禹州親族之中,隻道你二人是戰死部下之遺孀,而你,亦跟了你母親姓,在你十五歲上,你母親病亡,你母親的墳塚,就在禹州百年縣以西的青鹿崖上,你還有何狡辯?!”

  貞元帝瞳孔瞪著,呼吸亦疾,縱有黃萬福攙扶,亦擋不住他身形微晃,如此,緊貼著頸側的劍刃瞬間劃出數道血痕——

  他毫不覺痛,隻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謝卿,你可是記著你父母之仇?好,你要報仇,朕替你發落當日行凶之人……”

  他目光一轉看向麵如死灰的定北侯,“他,是他派人害了你滿門,朕將他下獄便是!”

  見謝星闌麵無表情,貞元帝眼眶頓時赤紅起來,他又看向李敖與裴正清,“郡王,裴侯,你們這是做什麽?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啊,殺一人而利天下!朕何錯之有?!曲曲幾十條人命,又如何能與江山社稷相提並論?!”

  見二人滿臉冷色,他呼吸一下比一下重地道:“朕自坐上這個皇位,為了大周廢寢忘食,朕事事以天下百姓為重,並非昏君啊!郡王,朕也是先帝之子啊!若非太後這毒婦害了我外祖父,害了我母親,若非是她,我母親何需逃出宮去?!若非如此,朕也生而便是天之驕子!朕、朕隻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朕何錯之有?!”

  李敖聽得眉目晦暗,“從前是謝氏,往後,或許有崔氏、蕭氏、秦氏或其他宗室知曉你身份有假,那你又當如何?你會否因為你的猜忌,視人命如草芥?還有,你若真像你說的以天下萬民為重,為何不願立二殿下為儲?”

  貞元帝惶惑搖頭,“朕、朕隻是……”

  他喃喃有詞,卻答不上話,某一刻,看著殿外一張張麵孔,他像被驚嚇到似的,麵皮詭異地抽搐起來,“不,不,朕不是薑承安,朕是李謖!朕的生母是蘄州於氏,是先帝在位時的容嬪娘娘,朕是大周李氏第十三代孫,是天命所歸的大周帝王……”

  他赤紅著眼,抬起手,顫抖地指著門外諸人,“你們這些逆臣,不過是想造反奪朕的帝位罷了,這、這天下本就是朕的天下,你們這些奸賊,你們有違天道,終會得報——”

  “應”字未出,貞元帝呼吸一窒,又猛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一股血沫從他唇角湧了出來,人亦再難支撐地癱倒在地,黃萬福駭然,德妃也哭叫起來,李玥嚇得六神無主,隻哭著喊“父皇”,杜巍眼見如此,心如死灰的閉上了眸子。

  秦纓肅然道:“他中毒已深,會神誌不清。”

  事已至此,謝星闌示意謝堅將鄭欽帶下去,又對殿內的假道士們道:“你們也看到了,太後和皇後已是大勢已去,放棄掙紮,還能為家小掙得幾分寬宥,若頑抗到底,你們該知道謀反之罪的厲害——”

  話音落定,太後抿唇未語,鄭皇後拉著李琨滿臉絕望不甘,鄭明躍握著劍柄的指節緊攥,亦是不願就此屈服,其他執劍的道士麵麵相覷,不多時,便有人扔劍跪了下來,有人帶頭,其他人更生動搖,不出片刻,殿內之人齊齊跪降。

  這些人乃是鄭氏養的武士,到了此時,自是以性命為重。

  太後瞧見這一幕,搖了搖頭,忽然慘烈地笑了起來,又悠長一歎:“罷了,成王敗寇,也沒什麽好說,此番起事,本就是被逼而為,哀家早已想過或許沒什麽好結果。”

  她看向鄭明躍,“今日之事,是我們一手安排,與鄭氏其他人、與琨兒並無多大幹係,明躍,我們老了……”

  鄭明躍牙關緊咬,“姑姑,我不甘心——”

  見此,鄭皇後亦哽咽起來,太後走上前,輕撫了撫她的臉頰,“這些年苦了你了,這或許是天意,若、若當年哀家不讓你入宮便好了……”

  鄭皇後勉力支撐,聽到此處,心防驟潰,撲入太後懷中放聲悲哭。

  鄭明躍僵立著,又往對麵中殿房頂上看了一眼,見夜色之中,竟有冷芒簇閃,方知已到了絕路,他眸子一閉,一把將長劍扔在了地上,殿外裴正清抬了抬手,自有禁軍入殿拿人。

  見此,謝星闌和秦纓都微微鬆了口氣,縱然計劃周全,但他們誰都不想看到此地血流成河。

  謝星闌看向裴正清與李敖,“風波初定,接下來,還要請郡王與裴侯主持大局。”

  李敖和裴正清深深看謝星闌兩瞬,見他一臉誠懇,心底不由一安,李敖沉聲道:“先將太後幾人分開關押,稍後移回宮中,今日之事,文武百官雖知曉內情,但按我的意思,未定好善後之策前,不宜宣揚太過,免得令城中人心惶惶。”

  裴正清點頭,“也不好令朝野動蕩。”

  這時李敖又看向秦纓,“縣主適才不該跟進來,叫我們好生憂心。”

  秦纓還護著永寧,此時垂眸看了她一眼,道:“一是見公主可憐,二也是擔心他們叫了德妃與長清侯進來,便是撕破臉皮,也不會提當年之事,若是那般,那我們的布置便毫無作用了,既如此,便由我跟來揭破。”

  話音剛落,殿內響起黃萬福的哭喊:“陛下,陛下堅持住——”

  貞元帝咳血倒地,此時氣息越來越弱,失了挾持的德妃本癱軟在地,見此,跪行幾步朝貞元帝靠近,到了跟前,淚眼婆娑地握住了貞元帝的手,永寧見狀,亦掙開秦纓往德妃身邊跑去,待到了跟前,李玥也傾近蹲下,德妃一把將二人抱住,與兄妹二人嗚嗚咽咽地哭作一團。

  貞元帝滿口血沫,已是氣若遊絲,此刻虛虛睜眼看到是她們,極費力地道:“玉、玉容,朕是李謖,朕是大周第十三……”

  德妃驟然哭出聲來,“陛下,陛下別說了,這十多年的情誼,早已比臣妾閨中時的驚鴻一瞥更深重,無論您是誰,臣妾都絕無後悔!”

  貞元帝已意識渙散,似沒聽見她的話一般,仍斷斷續續自語道:“朕是李謖,朕、朕是天命所歸……”

  他們一家哭作一團,失了挾製的崔曜看著這一幕,卻隻覺欲哭無淚,貞元帝最寵愛的是崔德妃,最疼愛的是五皇子李玥,且鐵了心要將皇位傳給李玥,他們崔氏,就算未出皇後,也本有希望出個太後,成為若鄭氏一般的第一望族!

  可誰也沒想到,貞元帝竟不是李謖,而是個李代桃僵多年的私生子!

  崔曜眼前陣陣發黑,再看了一眼被禁軍拿住的鄭明躍和杜巍,一時背脊發涼,亦未覺自己的處境比鄭明躍二人好了多少。

  ……

  夜如潑墨,呼嘯的寒風幽咽著穿堂而過,愈發令這肅穆巍峨的忌神宮人心惶惶,小半個時辰後,李敖集齊六部重臣與一眾宗室皇親,在偏殿商議善後之策。

  他語重心長道:“此事也不瞞諸位,鄭氏欲反和陛下身份作假,乃是雲陽縣主與謝大人在幾日前發現,彼時他二人驚駭難當,又怕打草驚蛇令鄭氏和薑承安狗急跳牆,這才找到了本王與裴侯,起初我二人不敢相信,可證據確鑿,叫人不得不信,商議後,我們一致決定,在鄭氏起事之時,掌握先機,暗中埋伏,方才能將動蕩降至最低。彼時楚統領之妻女被鄭氏綁走,正受其威脅,謝大人發現之後,定了將計就計之策,而後,雲陽縣主怕此事太過匪夷所思,諸位臣工不信,這才又想到了隔室傳聲之機關。”

  說至此,李敖看了一眼淑妃與李琰,歎道:“此等皇室秘聞,確是滑天下之大稽,如今真相浮出,便到了撥亂反正之時,鄭氏謀反,其罪當誅,至於薑承安與德妃幾人如何處置,還要請諸位拿個主意,此外,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陛下的血脈也隻剩下三殿下,按本王之意,即日起奉三殿下為儲君,問政臨朝,穩住國本。”

  在偏殿眾人,皆已從震駭中回神,鄭氏謀反,李琨本就難以活命,而李玥身份不正,也隻剩下李琰一個選擇,再加上此事乃是李敖與裴正清主導,在場老臣何等精明,自然明白大周已至改天換日之時,但唯獨如何處置薑承安與德妃幾個,叫人犯難。

  這時,淮陽郡王李宣道:“三殿下這些年頗受冷待,如此境遇下,仍勤謹進學從無錯處,足見其德行無狀,深受教誨,實有賢主之資,本王願奉殿下為儲,但薑承安,他乃先帝血脈,又穩坐帝位多年,若要將其定罪,再公然行刑,隻怕會貽笑天下,令皇室成為笑柄,而德妃不知內情,李玥與李韻也是無辜,本王也實在不知如何處置——”

  李敖目光一轉,看向了站在旁側的崔曜與崔慕之父子,“長清侯如何看?”

  崔曜三魂已去七魄,苦澀道:“無論是德妃,還是本侯,自始至終不知舊事,這一點,相信雲陽縣主和謝大人探查之時,已經查明了……”

  崔曜說著看向謝星闌,見謝星闌並無異議,又看向扶著秦璋的秦纓,見秦纓也未駁斥,才繼續道:“如今這般局麵,本侯哪敢有何決斷?但求饒了我妹妹性命,饒了那一雙兒女性命,太後與薑承安做下的惡行總與她們無關。”

  說至此,崔曜看了一眼同樣麵色慘白的崔慕之,深吸口氣道:“薑承安中毒已深,不知還有幾日活頭,從前本侯隻知忠君愛國,如今也是一樣,本侯與崔氏、與龍武軍,亦願奉三殿下為儲,忠誠無二,當然,事到如今,本侯也不敢奢求什麽,若三殿下不信本侯,那本侯願以龍武軍軍權與崔氏爵位替玉容她們求一線生機——”

  崔慕之聞言一怔,“父親——”

  崔曜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得多言,崔慕之遲疑片刻,到底忍了下來。

  李玥雖身份不正,可他也是皇室血脈,崔曜既想保住德妃三人,那誰能放心讓他手握龍武軍大權?若崔氏其心不死,轉首替李玥叫屈,憑龍武軍謀反,豈非放虎歸山?

  崔曜久居高位,自能想到旁人會如何懷疑,因此才有這主動交權的以退為進之法。

  李敖看向裴正清,裴正清沉吟一瞬,忽然看向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李琰,“殿下,你怎麽想?”

  他這般一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琰身上,從前這位三殿下默默無聞,但如今一朝兵變,他竟成了即將掌權之人,莫說其他人,便是李琰自己也從不敢想。

  李琰的神色仍是沉重,雖不顯威勢,可眾人矚目下,他倒也不慌。

  他略一沉吟,抿唇道:“如今罪在鄭氏,罪在太後與薑承安,非崔氏,非德妃,以社稷為重,也不當趕盡殺絕,待將太後與薑承安的罪過昭告天下之後,誰都知道德妃與李玥兄妹身份不正,因此,她們自不能留在宮裏了,依我看,不若按照前朝宗室罪眷處之,莫傷她們性命。”

  李琰說完,先看向裴淑妃,淑妃微微頷首,顯然也未存趕盡殺絕之心。

  李敖點了點頭,“好,殿下有仁心,正是賢主之德,倘若薑承安當年誕生在宮中,那如今至少也是郡王之尊,按照先朝的規矩,未受株連的宗室罪眷,則多拘於珈藍寺苦修,終身不得踏出寺門一步,當然,也要看德妃與李玥兄妹願不願意。”

  崔曜立刻道:“她們自然願意!”

  李敖頓了頓,又看向謝星闌與秦纓父女,“秦侯、縣主,還有謝大人如何想?如今一切罪責已通曉朝野,但被謀害的是你們至親,還要聽聽你們的主意。”

  至此一步,秦纓看向秦璋,謝星闌略一思忖,也道:“晚輩聽秦侯之意。”

  秦璋看了眼謝星闌,又拍了拍秦纓手背,唏噓道:“這些年我滿以為難給阿瑤雪冤,實未想到還有今日,鄭氏謀反其一,謀害阿瑤與珂兒其二,隻需將凶手之罪昭與天下,數罪並罰,讓阿瑤和珂兒九泉之下安息,我便別無所求了。”

  謝星闌頷首,“我亦如此想,當年謀害謝氏滿門的,薑承安為主犯,定北侯杜巍為從犯,要令他認罪,還需三法司嚴審——”

  微微一頓,他又道:“但,今夜雖有驚無險,可兵變還不算徹底平息,鎮西軍失了統帥,群龍無首,正是需要朝廷收服之時,還有鄭氏一脈之親信,亦不可能盡數安分守己,三殿下問政後,還要應對諸多要事,若立刻將薑承安身份昭告天下,不說京外州府,便是京城之內,都要再生震動,因此,依我之意,不若先宣告皇帝病危,立三殿下為儲,待平定鄭氏謀反之亂後,再昭告薑承安李代桃僵之事,屆時備登基大典,奉殿下為君。”

  謝星闌一席話,正說在李敖幾人的心坎上,薑承安來路不正,又是元凶,可他到底穩坐江山十七載,大周上下奉他為九五之尊,若突然宣告,這位生殺予奪十七年之人乃是個私生子替身,可想而知會生怎樣的震動!

  裴正清感歎道:“此番籌謀,雲陽縣主與謝大人乃是首功,如今謝大人深明大義,更是叫人感佩,既是如此,那今夜便不再拖延了,請郡王出殿外安撫群臣與女眷,我們其他人各自領差,先速速平亂回宮,免得生變!”

  李敖應是而出,殿內裴正清也與謝星闌商議起諸事安排,秦璋並無實權,此刻聽見窗外風聲呼嘯,便眸色複雜地往窗邊走去,待將緊閉的窗扇打開,父女二人皆是一愣。

  隻見不知何時,天上竟紛紛揚揚飄起銀塵般的雪粒,春雪滿空,素白無暇,似嫌春晚,故作飛花,秦璋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接,又驀然想到義川公主李瑤離去的那個晚上,那一夜豐州的冬雪,比此時還要紛揚繁密,而他的神魂,也好似永遠停在了那個冬雪凜冽的寒夜,直至此刻,他終是不怕百年後,去黃泉之

  秦璋眼眶微潤,又重重握住秦纓的手,半晌都未說出一字。

  祈宸宮的兵變至四更時分才清算完,後一眾臣工女眷返回皇宮,先將太後、鄭皇後、李琨三人押入禦懲司,又將鄭明躍父子、定北侯杜巍、以及餘下叛眾送入天牢。

  黎明時分,裴朔押著折了臂膀的鄭明康入宮領罪,再加上從城外抓回來的鄭氏兩房與義川公主母子,所有鄭氏嫡係皆成了階下之囚。

  至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時,眾臣工與女眷被放歸出宮,這一夜的動蕩,方才算徹底平定,亦是在此時,李琰被奉為儲君的消息不脛而走。

  凡去了祭天大典者,自知真相為何,但有品階不夠未去觀禮者,起先自以為真是鄭氏謀反,貞元帝病重,可昨夜城中風聲鶴唳,白日又有金吾衛與城防軍來往不絕,即便尚未明晰內情,滿京城的官宦百姓也意識到,大周即將變天。

  秦纓與秦璋歸府時已是天色天亮,剛回府中,二人褪下吉服,換了素衣往祠堂去,到了李瑤與秦珂牌位之前,二人同跪案前,秦璋仔細將前後因果道來。

  秦璋夙願得償,語聲沙啞著,說至淚滿襟裳,待上完香,方才被秦纓扶回房中。

  秦纓又服侍著秦璋歇下,見她忙前忙後,秦璋驀地想到兩月前他與秦纓爭執,將她禁足之事,那時的他,又怎能想到,短短兩月,秦纓便為李瑤母子平冤昭雪。

  秦璋心滿意足,見天光大亮,忙催秦纓去歇下。

  風波初定,秦纓回清梧院之時,便見昨日春雪已消,一輪暖陽正破雲而出,枯黃了整個冬日的梧桐樹正長出嫩芽,好一派生機盎然之象。

  秦纓這一睡,便睡到了日頭西斜之時,她身心俱疲多日,如今驟然鬆快,難免想貪睡久些,可意識朦朧之間,卻聽得幾道驚詫人聲,立刻令她睡意全消。

  秦纓起身更衣,揚聲問:“誰在外麵說話?”

  下一刻,白鴛麵色凝重地快步而入,“縣主,西南軍情急報——”

  秦纓係扣的手一抖,“什麽?!”

  白鴛苦聲道:“西南急報,說南詔與西羌陳兵二十萬,欲攻兗州!”

  秦纓驟然擰眉,“方君然逃回去了?”

  白鴛自是不知,這時,秦纓麵色大變,“不好,隻怕不止南詔與西羌,快,快備馬車——”

  ……

  同一時刻的勤政殿中,李琰已換上了太子儀製禮服,清瘦的身形坐於禦案之後,顯得禦案格外寬大,聽見謝星闌所言,他和殿內兩位近臣皆是大驚失色。

  他急聲道:“謝卿的意思,是說很可能他們還聯合了北狄?!”

  謝星闌點頭,“不錯,如今當務之急,除了派人前往西南,統率鎮西軍作戰之外,龍武軍亦要隨時準備增援,而幽州,也要立刻派人北上布防——”

  裴正清遲疑道:“可如今北府軍還未送來軍報。”

  謝星闌篤定地搖頭,“等軍報送來,便是北狄陳軍邊境之時,屆時,便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們絕不可冒險——”

  裴正清看向李敖,李敖望著謝星闌,卻是緩緩點頭,“本王相信謝指揮使,裴侯莫要忘了,昨日之所以能確保萬全,皆是因謝指揮使消息靈通,若三國合縱攻打大周,我們反應還慢,那等我們趕到幽州之時,隻怕關口早破!”

  裴正清歎道:“可如今無人可用啊,郡王與世子隻顧得上鎮西軍,龍武軍我們至多能交給崔曜父子,屆時留下德妃與崔夫人在京中,也還可冒險一試,但北府軍該交予誰?段宓?段宓雖也掌兵,卻未統領過十萬大軍,何況北府軍世代由定北侯府統帥,我們便是派人北上,也不一定能服眾,兵不服將,這仗又該如何打?”

  謝星闌微微狹眸,“今晨我已審過杜巍,他已認了當年所為一切,也確是受薑承安之命,依我之意,倘若如今無人可用,便還可用杜巍。”

  裴正清倒吸一口涼氣,“你這是——”

  李敖也道:“就算你大義,我們又如何敢放他回幽州?北府軍唯他馬首是瞻,倘若他心懷怨恨,揭竿而反,憑北府軍有那猛火筒,那可是比鎮西軍與龍武軍加起來還要可怖,屆時,真是什麽人質都無用……”

  謝星闌語速極快道:“人質要留,且還要將猛火筒分給鎮西、龍武二軍,一為禦敵,二不可讓北府軍一家獨大——”

  李敖便問:“那讓他回了幽州,打了仗,打完了之後呢?”

  至親之仇不可原諒,謝星闌驟然被李敖問了住。

  亦在此時,四喜在外道:“殿下,天牢傳來消息,說杜巍想麵聖,且杜子勤與杜子勉兄弟二人也在宮門口求見,還有雲陽縣主也在——”

  李琰一愕,“這兩兄弟所來為何?”

  四喜道:“他們拿著丹書鐵券——”

  李琰揚眉,殿內三人也是麵色一變,李琰看了看他們,自己做了決斷,“那便都宣進來吧。”

  一炷香的時辰之後,杜子勉與杜子勤捧著丹書鐵券而來,秦纓則跟在二人身後,表情很有些急迫。

  三人入殿,還未行禮,杜子勉與杜子勤便齊齊跪了下來。

  秦纓本想先開口,但見此狀,也隻好先忍下,一旁謝星闌目光脈脈落在她身上,卻並無好奇之色,好像已經猜到了她為何著急入宮似的。

  這時杜子勉懇切道:“殿下,此乃當年肅宗陛下賜給我祖父的丹書鐵券,此物可免人死罪,今日我們兄弟想以此物求殿下寬赦父親死罪,或削爵位,或充軍流放,皆任憑處置,我們來前還聽聞西南傳來邊關急報,我們兄弟二人亦是來請戰,杜氏滿門忠烈,我們兄弟二人,願死戰衛國——”

  李琰定了定神,“如今西羌與南詔陳兵邊境,隨時都要起戰火,且適才謝卿提起,說或許北狄也要參與亂戰,北府軍亦要布防,你們想請戰,是想去北府軍?”

  秦纓心頭咯噔一跳,忙去看謝星闌,便見謝星闌一本正經,麵無異色,仍然是那副料事如神,盡在掌握之態,她不由暗暗稱奇——

  杜子勉道:“我們兄弟任憑派遣。”

  李琰便看向李敖,“郡王,這丹書鐵券,可真能免人死罪?”

  李敖點頭,“確有此用——”

  秦纓聽至此,眼底頓露擔心之色,但謝星闌很快道:“既出丹書鐵券,那便當真按我適才之提議,令定北侯北上掌軍,再派監軍同往,你們兄弟二人,也不可一同離京,不管此戰是勝是敗,戰後北府軍之兵權,都要移交旁人之手。”

  杜子勉與杜子勤麵麵相覷,杜子勤道:“我們兄弟二人自無異議。”

  謝星闌便道:“殿下,宣杜巍吧。”

  邊關告急,乃是十萬火急之事,而北狄較之南詔更為悍狠,的確不可輕忽,李琰聞言立刻喚人,待去天牢提杜巍之人離開,他才看向秦纓,“縣主入宮所為何事?”

  秦纓要說的,謝星闌已提過,她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便道:“我入宮……是為了看看太後和鄭皇後可曾招供,當年,她到底是怎樣決定謀害我母親的。”

  秦纓雖有心當麵對峙,卻也不急在這半日,如今,卻正好以此為借口,李琰聽見也覺是人之常情,便看向謝星闌,“謝卿,也該審問她們二人了,你與縣主一同去禦懲司吧,禦懲司的宮侍知道用何手段讓她們開口。”

  謝星闌領命,與秦纓一同出了殿門。

  二人由內侍引路,直往內宮深處行去,今日分明天朗氣清,可這宮中剛換了主人,上下宮侍皆是噤若寒蟬,便顯得宮闈間一片死氣沉沉。

  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方才到了禦懲司之外,內侍與守門的太監交代一句,自有人領著她們往禦懲司地牢去——

  沿著陰濕發黴的甬道一路往地牢深處走,不出片刻,秦纓便看到了太後與鄭皇後,二人分了牢房關押,經過一夜,鄭皇後發髻散亂地癱坐在牆角,太後雖也委頓在地,可至少發髻仍然高聳著,她正閉著眼睛養神,聽到響動,驟然睜開了眸子。

  見是秦纓站在柵欄之外,她絲毫不覺意外,“是雲陽啊,哀家知道你會來……”

  鄭皇後在牢房更深處,聽見此言,立刻從昏暗之中站了出來,比起太後,她的目光則要怨毒的多。

  秦纓冷冷看著太後,“我此來,是想問問,當年我母親看到了什麽,讓你決定殺了她?你可知她回府之後,並未多說一字,甚至彌留之際意識到了什麽,也未對我父親多言,當時那般危局,難道我母親會不明白大局為重?”

  太後緩緩地笑了起來,“那時候,你母親連著兩次要見陛下,第一次被哀家攔住,她聽話回去了,第二次,哀家知道不能攔了,便讓她進了陛下的臥房,隔著一道簾絡,起初都好好的,可她臨走之時,卻瞟到了桌上的飯食……”

  “那是一道八珍湯,乃是豐州、禹州等地百姓家裏常用之食,味道頗為辛辣,當時她問哀家,說陛下碰不得辣味,怎忽然用八珍湯了?哀家沒法子,隻說陛下染了病,胃口不佳,唯有換著花樣,他才能吃下些許,你母親當時信了,但自從她走後,哀家卻越想越不放心,你母親何等聰明,她早晚有一日會懷疑,一旦起了疑心,憑她的身份,憑她對陛下的了解,哀家不可能像糊弄外臣一樣糊弄她……”

  秦纓眉頭倒豎,“所以你便起了殺心?!”

  太後還是平日那副慈眉善目之色,看著秦纓的目光幽幽的,不見分毫愧疚,“哀家連假皇帝都找來了,難道還不敢殺一個公主嗎?你母親錯就錯在不該多問,仗著與陛下有幾分年少兄妹情誼,便不知分寸,隻可惜了你哥哥。”

  秦纓咬牙道:“你送那一份駝峰羹,自然能想到會累及他人,但你已不在意了,若我母親對我父親提過,那最後,連我父親一起毒死才好。”

  太後目光平靜道:“雲陽,若換做是你,你難道不想永絕後患?”

  秦纓輕嗤,又問:“那真正的陛下死後,骸骨在何處?跟著他的人,皆是死於你之手?”

  到了如今,太後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幽幽道:“皇帝就葬在刺史府後院的石榴樹下,至於其他人,自然是以染了瘟疫之名,送出去燒了。”

  堂堂九五之尊,死後不僅沒有墳塚,未得喪儀祭奠,甚至就那般無聲無息地長眠在刺史府園子裏……

  秦纓心底漫起一股子寒意,又問:“那當年明嬪的案子呢?”

  太後唇角微抿,似沒了耐性,謝星闌這時道:“明嬪和你同年有孕,但她是岱宗身邊舊人,比你更得寵愛,亦比你早兩月問出喜脈,為此,你才害了她,又嫁禍給薑仲白,但你也沒有想到,善惡有報,你自己的孩子,縱然生下來也未保得住。”

  太後皺紋滿布的眼角一顫,“你放肆!哀家是陛下親迎的皇後,哀家的孩子自然要做嫡長子,那明嬪出身卑賤,她不知天高地厚與哀家爭鬥,結局當然便是如此殘忍。”

  她呼吸急促起來,說至此,又想到了自己的結局,於是淒涼一笑,“便好比現在,哀家也身陷囹圄,但哀家與旁人不同,哀家從無怨悔!”

  問至此,秦纓已無話可說,她與謝星闌對視一眼,二人一同朝外走去,這時,鄭皇後卻驟然大喊起來,“琨兒是無辜的,告訴李琰,告訴裴堇,琨兒無辜,他是陛下血脈,你們、你們絕不能害他,否則,我便是變成厲鬼,也絕不饒恕你們……”

  隻等出了禦懲司,那淒厲的話音才被隔斷,見謝星闌關切地望著自己,秦纓籲出一口氣,道:“太後所答,與我所料差不多——”

  謝星闌回想片刻,“薑承安嗜辣,在豐州或還掩飾,但回了京城,便逐漸令禦膳房改了常用菜肴,大家都以為他在豐州改了口味,倒也無多少懷疑,甚至漸漸地,在京中掀起了嗜辣之風,如今京城世家,也多有好辛辣之人。”

  秦纓冷冷道:“隻憑一己猜忌便痛下殺手,實是罪不容誅。”

  ……

  二人回到勤政殿時,杜巍正好被帶到殿前。

  待入了殿,便見杜巍正跪地請罪,“罪臣在天牢,聽聞獄卒議論邊關告急,這才請求麵聖,殿下,此番南詔與西羌發動戰亂,北狄素來悍勇,很可能趁火打劫,幽州也不得不防,罪臣雖尚未贖罪,但大周或許已到存亡之際,罪臣懇請殿下,令罪臣將功折罪!”

  李琰擰眉道:“你害了謝氏滿門,怎樣的功勞,才可折罪?適才,他們兄弟二人,已經獻出了肅宗陛下賜予你們府上的丹書鐵券,你雖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難道你還想著,打一場勝仗,便可繼續做你的定北侯,享榮華富貴嗎?”

  杜巍忙道:“罪臣不敢,罪臣隻求不牽累妻兒。”

  李琰初初問政,這等大事,還要與裴正清二人商議,他招了招手,令裴正清與李敖到近前說話,片刻後,李琰道:“第一,要將猛火筒分與三軍,第二,無論戰敗,本宮都要褫奪你北府軍兵權,交予旁人掌管,你麾下部將,可不服,但不可作亂,第三,你此去幽州,妻兒皆留於京中為質,你戰勝之日,便是奪爵之時,而倘若此番戰敗,那便也不存將功折罪之說,按免死罪後的律法,舉家流放南疆,你可願意?”

  杜巍立時扣頭,“罪臣願意!”

  李琰又看向謝星闌,“謝卿如何看?若要派監軍通往,你看誰人合適?”

  謝星闌想了想,“或可派段宓同往。”

  李琰點了點頭,加快語速道:“好,那事不宜遲,立刻宣其他幾位將軍入宮商議對策,兵貴神速,定好了計策,盡快出發才好——”

  李琰決斷利落,叫人看得放心,見要商議軍事,秦纓不好多留,遂提告退,待出宮乘著馬車歸府時,已是黃昏時分。

  秦纓將宮內見聞告知秦璋,秦璋聽完,因太後所言憤慨難當,緩了片刻,又擔心起邊疆戰事來,秦纓聞言,一顆心也高高地懸了起來。

  若按原文,南詔三國聯手,血洗大周邊境十四州府,說是伏屍百萬也不為過,後來割地獻寶,迫使蕭湄和親,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令大周元氣大傷,再加上那毒膏之禍無人可治,可以預見十年後的大周必將千瘡百孔,離亡國不遠矣。

  想到此處,秦纓心底不安越來越重,用過晚膳後,早早回了清梧院。

  眼看著到了二更時分,秦纓忽然聽見院外響起一道腳步聲,她眉頭皺起,白鴛亦快步出了門,很快,白鴛又跑了回來,“縣主,謝大人來了——”

  秦纓心頭一跳,忙起身出門,待出上房,果然看到謝星闌進了她的院子,而院門外,竟然是秦廣離去的背影。

  秦纓訝然道:“你怎麽進來此處的?爹爹可知道?”

  謝星闌莞爾,“我已見過侯爺了。”

  秦纓半信半疑,“爹爹讓你來我院中?”

  秦纓這一問,既覺得奇怪,心底又生出一股子不詳的預感,這時謝星闌走近,麵上笑意散去,神色亦鄭重起來,“我請戰北上,明晨離京,唯有今夜與你告別。”

  秦纓麵色一僵,“你?北上?”

  謝星闌溫聲道:“下午本隻是讓段宓同行,但段宓獨身一人跟去,殿下和郡王頗不放心,再加上此番若三國聯手,那便極是凶險,而北狄悍狠,戰力最強,北府軍縱有猛火筒,但猛火筒隻可陣地戰,難勝追逐戰,而北狄最擅長的便是以鐵騎迂回入侵,朝中年輕軍將匱乏,為求萬全,我便請戰北上,殿下已準。”

  秦纓背脊陣陣發涼,這才明白為何今日秦璋如此好說話,她望著謝星闌俊朗眉眼,不知怎麽,總能想到他被漫天箭雨圍攻的場景,心頭湧上恐懼,卻無論如何道不出攔阻之話,隻慌忙問:“戰場上刀劍無眼,你便不怕死嗎?”

  謝星闌定定望著她,“從前怕,如今更怕,但最怕我心上之人,不知我為何而去。”

  秦纓鼻腔一酸,“我知道,旁人尚未想到此戰之難,可……”

  她語氣焦灼起來,“可戰場之上生死難料……”

  謝星闌溫柔笑開,上前半步,一把將她擁入懷裏,秦纓滿心擔憂與不舍,亦收緊雙臂環住他腰身,又甕聲問:“這是一場苦戰,要何時才能回京?”

  謝星闌輕撫著她背脊,一抬頭,看到了那兩顆合抱的梧桐樹。

  梧桐枝頭已生新綠,離桐花滿樹隻有月餘,謝星闌傾身在她額間吻了一下,定聲道: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結千年①’,桐花開於清明,凋在盛夏,紫英落盡之前,我定回京見你……”

  ……

  秦纓心底不寧,夜裏輾轉良久,隻淺眠了一個多時辰便起身更衣,天色尚黑著,便已乘著馬車近了明德門,還未走到城牆下,見另一輛馬車早已沐著春寒等候在此。

  秦纓掀開簾絡,定睛一看,喚道:“柔嘉——”

  竟是陸柔嘉比她先來!

  秦纓披著鬥篷下馬車,陸柔嘉也迎了上來,又問:“是來送謝大人出征?”

  秦纓點頭,陸柔嘉歎道:“杜子勤也要隨軍北上。”

  杜子勤北上,便是留袁氏與杜子勉為質,秦纓握住陸柔嘉的手,二人相看無言,皆是憂心深重。

  如墨的天穹變作一片靛藍時,一道輕快馬蹄聲伴著車輪滾動聲響了起來,不過片刻,一眾人馬疾馳而來,當首之人,赫然竟是李敖與李芳蕤!

  秦纓眼瞳一震,“芳蕤——”

  李芳蕤猛地勒馬,亦未想到秦纓與陸柔嘉在此,她一襲銀紅窄袖宮裙,披緋色蘭紋鬥篷,似一抹朝霞般明豔熱烈。

  秦纓驚心問:“你也要去西南?!”

  李芳蕤跳下馬背,笑道:“我本留了帖子與你們,卻沒想到你們在此候著,我父親、兄長皆要西去,我想著,那要與我們起戰事之人可是方君然,我自要親去,將國仇家恨一並報了!纓纓,柔嘉,我母親在京中雖有外祖母照顧,但還請你們幫忙看顧幾分。”

  陸柔嘉紅著眼眶應好,秦纓亦將她重重一抱,“知你心意已決,那我便祝你旗開得勝,隻是戰場上危機四伏,切要保重!我們等你回京!”

  李芳蕤朗聲應是,一回頭,又見一隊人馬疾馳而來,此時打頭幾人,乃是裴朔與裴家武衛,在他身後,則是長清侯崔曜與崔慕之的隊伍。

  見秦纓在此,幾人皆是意外,但崔慕之不知想到什麽,眸色暗了暗,他催馬到秦纓與陸柔嘉跟前,緩緩勒馬,目光也複雜起來,“此去無歸日,若——”

  秦纓忙搖頭,“不,滿朝文武皆等龍武軍捷報!等侯爺與世子得勝歸來!”

  崔曜展顏,崔慕之晦暗的眼瞳亦是微明,片刻一笑,“好!”

  話音剛落,又有馬蹄聲疾馳而至,秦纓抬眸一看,正見謝星闌風馳電掣而至,在他身後,杜巍與杜子勤父子幾人亦緊跟著,秦纓腳步微動,陸柔嘉也迎了上去。

  謝星闌老遠便看見了秦纓,又見她與崔慕之說話,握韁的指節一緊,馬鞭急落,更快地趕了過來,待到了跟前,卻又顧不得吃味兒,隻餘不舍與擔心。

  當著眾人,二人視線交纏,唯那杜子勤臉皮頗厚,一見陸柔嘉便道:“陸姑娘,等我回來,若我手腳俱全,我便拜你為師,跟你學醫,你可願收我?”

  陸柔嘉麵頰一紅,又嚴肅道:“此言不吉,莫要胡說,此番你與侯爺、與謝大人,定能大勝北狄的——”

  杜子勤滿意了,得意地瞪了崔慕之一眼。

  崔慕之看著這一幕,雖不覺生氣,卻也怔然片刻,他自以為天之驕子,自以為得天獨厚,可到頭來,卻滿心空茫,亦最是眼盲心瞎之人。

  “時辰不早,開城門出城吧!”

  隊伍最前的李敖朝守城軍喊了一聲,護軍得令,立刻打開城門,崔慕之馬鞭重重一落,第一個衝出了明德門,其他人帶著護衛先後跟上,李芳蕤又一聲告辭後,亦翻身上馬,縱馳而出,望著她似一朵紅纓飄然而去,秦纓本就沉重的心境更窒悶一分。

  餘下眾人都催馬朝城門去,唯獨謝星闌雙腿一夾馬腹,朝秦纓而來。

  分別在即,秦纓心腔揪緊,麵上亦顯悲切,謝星闌目澤幽深,越靠越近,眼看著已到了最近之地,便見他一手撫上她臉頰,又驟然傾身——

  他的氣息倏地靠近,秦纓隻覺唇上一熱,還未來得及分辨,他已直起身來,聲若千鈞道:“秦纓,等我得勝回來——”

  不等她應聲,謝星闌馬鞭一揚,兩道脆響後,如離弦之箭般出了明德門。

  秦纓下意識跟上兩步,卻隻見他背影,沒入了將亮未亮的無垠晨曦之中,秦纓抿了抿唇,一股子鑽心的離別之苦,如浪潮般將她淹沒。

  ……

  大周朝堂雖反應及時,派出各路軍將,但尚未入三月,西南便傳來了代州城破的消息。

  南詔圖謀已久,代州更是方君然在大周潛伏之地,還未等李敖趕到鎮西軍中,南詔便派出三萬兵馬發動了猛攻,軍情送入宮中,朝野俱驚,幸而有裴正清與一眾老臣坐鎮,李琰應對得當,並未令惶恐蔓延——

  三月初,鄭氏謀反諸罪由三法司悉數定下,文川公主和朝華郡主被褫奪封號貶為庶民,鄭明躍與鄭欽被判斬刑,其餘罪眷皆充軍流放,而太後與鄭皇後,亦在三月初二這日,被賜下了白綾一匹,唯獨李琨,依舊被關在禦懲司之中。

  至三月初六,深受活商陸之毒折磨的貞元帝也在掖庭宮苑內咽了氣,裴正清與一眾老臣商議後,未發國喪,隻給李琰備了個頗為簡易的登基大典。

  三月初九,李琰於勤政殿登基為帝,改年政和,取政通人和之意,遵裴淑妃為皇太後,又派人遠上豐州遷回貞元帝李謖之骸骨,打算將其葬入皇陵。

  三月初十午後,一道諭旨送來了臨川侯府。

  來傳旨的是四喜,諭旨上讚秦纓慈心向善,聰敏淑儀,加封郡主之銜,又賜寶冊珍玩若幹,秦纓有些驚訝,萬沒想到李琰登基後第一道諭旨,竟是賜她榮華。

  秦纓與秦璋領了旨意,四喜笑嗬嗬道:“恭喜侯爺,恭喜郡主,如今邊疆戰火未歇,一切從簡,陛下說,郡主和侯爺也不必專門入宮謝恩,但近日城中不太平,郡主若是有何吏治維安之策,倒可隨時入宮麵聖,您從前的禦前司案使之銜,陛下也給您留著呢。”

  秦纓瞳底微亮,隻問:“敢問公公,這兩日可有軍情來?”

  四喜笑意一散,憂心道:“前日來的消息,北狄果然兵分三路發動猛攻,那西羌與南詔,亦是有備而來,代州西北的全州,隻怕岌岌可危……”

  待送走四喜,秦纓麵上便難見笑顏,謝星闌離京這大半月來,京城內裴朔與趙望舒帶領金吾衛清繳叛眾餘孽,連帶著鄭氏舊黨也大受打壓,李琰雖掌權突然,但裴家根深,又有一眾老臣輔佐,如今已算穩住朝野內外,唯獨邊疆戰事,仍是勝敗難料。

  轉眼至三月中,一場春雨淅淅瀝瀝下了三日,白日裏秦纓入宮麵聖,又與淑妃說了一會兒話,如今崔曜與崔慕之統領龍武軍,兵分兩路馳援西南,德妃與李玥兄妹便還留在宮中禁足,雖還算受著悉心照顧,但這為質之意也是分明。

  淑妃攜秦纓前去探望,便見月餘不到,德妃滿麵滄桑,再無往日嬌柔嫵媚之態,那雙眼睛黑洞洞的,隻在看到一雙兒女時才顯出幾分活氣。

  李玥與李韻身份被褫奪,如今無人再稱殿下與公主,李玥雖有些鬱悶,倒也不至致命打擊,而相較德妃,他二人已從喪父之痛中緩了過來,尤其李韻沒了拘束,再不掩難辯顏色之疾,反倒一日比一日鮮妍活泛。

  待回府時,秦纓一進清梧院院門,便見院角桐樹已是葉如碧雲,花芽初發,想到謝星闌那日所言,秦纓心底惆悵,夜裏聽著窗外梧桐落雨,點滴至天明。

  至四月初,西南終於傳回捷報,北府軍的猛火筒由肖琦親送鎮西軍中,在收複全州之戰時,猛火筒出其不意滅敵軍近萬,迫使南詔兵馬棄城而逃,周人大勝。

  也是在此時,秦纓收到了謝星闌和李芳蕤的信,李芳蕤直罵南詔人詭詐,又道其兵馬不擅城戰,不足為患,還道明戰場上種種艱險,看得秦纓心驚肉跳,而謝星闌信上百多字,卻是一派心平氣和、隻喜無憂,但越是如此,越是看的秦纓一顆心高懸。

  至清明這日,清梧院桐花初綻,紫英如雲,清冽芳香縈滿小院,卻攪得秦纓愁腸難安,因謝星闌的密信雖回了京,可北府軍的軍情奏折,已半月未見。

  京城距離幽州數千裏之遙,任是誰也鞭長莫及,秦纓夜裏總夢到那箭雨漫天之景,去道觀為義川公主與秦珂做法事時,便專為謝星闌求了道平安符,又托給北上運送糧草的將官,但此去迢迢,無人知謝星闌在何處作戰,誰也不保證這平安符能否送到他手中。

  時節入四月下旬時,北府軍才送回了第一封捷報。

  清梧院內,白鴛激動地道:“城內都傳遍了,說是謝大人潛入北狄營中,將他們其中一部族的小王子俘虜了,這部落首領怒不可遏,卻不敢前來報仇,還退了兵!”

  秦纓手中拿著邸報,寥寥數言,已被她翻來覆去看了四五遍。

  而隻憑這冷冰冰的字詞,她也能想到其中艱辛,“此前無軍情奏報,足見戰事膠著,甚至我方兵馬多有折損,直至今日來了捷報,卻是用的這般不要命的法子才退了北狄兵馬,北狄八部,這隻是其一,還餘下七部,這仗仍不好打……”

  待到五月初,春盡夏至,亦值桐花最盛之時,紫英爛漫,似煙似霞,引來杜鵑鳥啼鳴,在聲聲“布穀布穀”中,京城內又生了件連環殺人新案,秦纓憂思無用,立時幫著京兆府衙尋證探案,至五月下旬,方才將窮凶極惡的凶手捉住。

  轉眼近六月,清梧院紫桐亭亭,桐葉蓊鬱如蓋,一場悶熱雷雨砸下,隻餘滿地姹紫嫣紅,桐花花期已由盛轉衰,謝星闌不僅尚未歸京,連封信也不見。

  秦纓與陸柔嘉都著急起來,但除了等待之外毫無他法。

  沒兩日,南詔與西羌接連戰敗的消息送入京中,在連收五封捷報後,龍武軍與鎮西軍軍將即將班師回朝的儀程定了下來,但反觀北府軍,軍情折子似酷夏甘霖,久盼不至,新帝與一眾朝臣再如何牽掛,未得求援之信,也難斷是否該令龍武軍北上增援。

  直至六月下旬,龍武、鎮西兩軍軍將們班師回朝的前夜,北府軍才終於傳來大勝捷報,北狄八部,除了起初退兵的一部,餘下七部中,四部全滅,三部求和,而北府軍苦戰四月,軍備已多有不足,謝星闌與杜巍、段宓二人停戰奏報。

  年前雪災橫行,如今西北尚有饑荒未,新帝與朝臣皆無再戰之意,隻八百裏加急送禦令至幽州,命段宓留在幽州善後,餘下眾人速速回京。

  至此,大周全線得勝,舉國皆慶。

  鎮西軍與龍武軍軍將回京之時,京城內外旌旗飄揚,百姓夾道,秦纓與陸柔嘉站在人群之中,不住地搜尋李芳蕤的影子,但眼見李雲旗、崔慕之等年輕軍將禦馬而過,也不見李芳蕤何在,二人心生疑慮,隻擔心李芳蕤是否負了傷不便遠行,當夜便至郡王府探問。

  見到李敖與李雲旗時,柳氏還紅著眼,李雲旗無奈道:“她未負傷,隻是方君然那奸賊從她手中逃了一回,她心有不甘,還留在代州與南詔使臣對峙,南詔如今再度求和,她要等京中禦令,屆時,親自將南詔使團押送回來。”

  秦纓與陸柔嘉大鬆一口氣,又有些哭笑不得。

  李敖父子得勝,政和帝李琰便將鎮西軍軍權交予李敖,他此番統戰得力,也得一眾部將信服,與此同時,崔曜與崔慕之亦得重賞,龍武軍軍權仍交予崔曜手中,崔曜又一番陳情,還求得政和帝李琰寬宥,將德妃與李玥兄妹送回了崔氏家廟清修,雖同樣受監視,不得踏出廟門一步,可由崔氏自己人照看,自無皇家宗廟之清苦。

  自入七月,秦纓每日都與陸柔嘉至明德門外等候,連著等了五日,也未等來歸朝之人,夏末初秋時節,清梧院桐花凋敗滿地,碧葉枝頭,隻剩稀稀拉拉的幾朵銀紫蔫花兒,距離謝星闌食言之日,實是越來越近了……

  至七月初六午間,秦廣忽而快步到了清梧院,“郡主,有消息了!明天!明天謝大人就回來了,還有杜巍父子,也一並歸來,折子剛遞入宮中!陛下已吩咐裴世子帶著禁軍在城外親迎——”

  秦纓眼瞳一亮,白鴛在旁喜道:“明日是秋夕節!大人回來的正好,哦不,如今是否該稱將軍才是?”

  稱什麽都好,最好的是人終於平安歸來!

  秦纓自得了此消息,雖不急著出城相候,心卻也靜不下來,四月多的苦思惦念,終於要在明日結束。

  懷著此念,秦纓晚間沐浴更衣後,便覺振奮難眠。

  如今天氣已經轉涼,她穿著一襲月白中衣,倚在窗後朝外探看,便見今夜星子滿空,弦月映梧桐,難得的靜謐光景,涼風穿窗而入,秦纓卻盯著梧桐樹梢,一朵一朵地數那快要凋零殆盡的桐花朵兒。

  白鴛笑著道:“都快四更天了,您早些歇下才好……”

  見秦纓秀眸炯炯,白鴛便陪道:“真是不易,轉眼都快五個月了,打仗雖然死了許多人,但好歹咱們大周得勝了,謝大人也要回來了,隻願從今往後,再莫要起戰事了,這樣,謝大人就再也不必離京遠征了……”

  見秦纓唇角也滑過一絲笑,白鴛又道:“謝大人說桐花謝盡之前回來,這可真是掐著點兒,再晚兩日,便要罰他給郡主吹曲子才好了!”

  說到吹曲子,秦纓心底一柔,自想起年前那淋著雪也要安撫她的幾日,一轉眼,案幾上的轉鷺燈明晃晃地亮著,燈紙上的少年公子,還在追著紅衣小姐吹曲兒,秦纓笑了笑,長長地籲出口氣,“罷了,歇下,明日好早早出城!”

  白鴛歡喜應一聲,忙去吹滅各處燈盞,見連轉鷺燈也滅了,秦纓合上窗扇,轉身往床榻邊走去,可剛出兩步,她腳下一頓……

  院子裏疏風朗月,梧桐葉兒颯颯作響,可不知怎麽,此時竟還響起一道低沉纏綿的曲音,而這首曲律,竟是如此地熟悉!

  秦纓身形一震,連忙轉身開窗,窗欞一開,曲音更甚,秦纓呼吸急促起來,抬步便開門跑了出去,屋子裏白鴛愣著,此刻也反應過來,連忙提燈追上去。

  秦纓腳步如風,一路出了侯府後門,又往西南一轉,待到了宅巷巷口,赫然看到一人一馬正立於高牆之外,而那煊赫挺拔的身影,不是謝星闌是誰?!

  秦纓心跳的快,腳步卻慢,似不願驚動,想好好看看他,但些微的窸窣聲響,還是讓謝星闌警覺側眸,見是她的那刻,謝星闌眼瞳一震,立時下馬。

  他大步流星朝她走來,秦纓鼻腔微酸,心潮難抑,步伐也越來越快,到了跟前,幾乎是撞入謝星闌懷中,二人緊緊相擁。

  謝星闌呼吸深重,片刻,忍不住在她發頂親吻一下,“我回來晚了。”

  秦纓抬眸看他,見他麵龐曬黑了,腰身更為勁瘦,胸膛愈發硬挺,眉眼亦越顯堅毅沉穩,他趕了千裏之路,通身風塵仆仆,可至少未見明顯傷痕。

  秦纓放了心,才問:“說的明日歸來,怎今晚上就到了?”

  見她披著墨發,穿著中衣,謝星闌撫了撫她麵頰,道:“杜子勤腿上受了傷,路上走的慢,入了京城地界後,我才快馬加鞭趕回,想早日見你。”

  秦纓心頭一跳,又往他身上看,“那你呢?你可有傷?”

  謝星闌雙手排開,“我自是無礙——”

  秦纓也無法拉開他衣襟驗查,隻得暫且信了,又細細看他眉眼,看著看著,四月多的擔憂又化作酸楚在心底漫開,謝星闌見狀,又重重將她攬入懷中。

  秦纓又問:“平安符可收到了?”

  謝星闌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襟口,薄薄錦衣下,果然有一方平安符形狀,這時,謝星闌又鄭重道:“這一仗可換大周二十載安寧,以後再不會叫你如此擔心了。”

  ……

  翌日清晨,秦纓睜開眼睛時,怔怔地盯了帳頂片刻,一時分不清昨夜到底是夢,還是謝星闌真的回來了,直到她指尖觸到唇角,覺出一絲痛,這才萬分肯定昨夜的一切都是真實,謝星闌當真從幽州回來了!

  秦纓起身更衣,但還未下床,便聽“砰”的一聲,房門被白鴛撞了開!

  白鴛一路跑進內室,見她已醒,激動道:“郡主!謝大人今晨入宮麵聖,陛下在朝會上論功行賞,賜大人侯爵之位,封號‘永信’,又賜新的宅邸,令他領龍翊衛指揮使並刑部尚書之差,奴婢給您報喜了!”

  秦纓微愣,忽然想到在原文中,謝星闌正是於封侯前夜身死,而這一遭,他禦敵有功,實實在在的封侯拜相了……

  恍惚片刻,秦纓眼底明彩大盛,“這個封號好,‘永信’二字,是陛下對他信賴有加。”

  白鴛笑起來,“侯爺適才也如此說!”

  當初謝星闌尋裴正清與李敖時,秦纓還擔心即便事成,他做為籌謀者,也必惹猜忌,卻不想鄭氏倒台後,崔氏有李玥的隱患,段氏又曾忠於薑承安,便要扶植新貴,朝中也無幾人可選,而謝星闌此時北上禦敵,以忠義血汗立下戰功,這才能得政和帝“永信”之封。

  秦纓心境大鬆,忙起身梳妝,兩炷香的時辰後,主仆二人往前院去,可還未進院門,秦纓便被院門口的陣勢嚇了一跳。

  隻見院門處站著十來個烏衣宮侍,各個托著豐厚賞賜,而院內,正傳來謝星闌和秦璋的聲音……

  秦纓眉頭一揚,忙快步進院門,便見前廳內,謝星闌不知說了什麽,正對著秦璋作揖,秦璋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點著頭。

  門口處,四喜手中舉著一份明黃諭旨,見她來了,笑盈盈道:“郡主,這是陛下給您和永信侯賜婚的諭旨,您快來聽旨吧,秦侯已經答應了。”

  秦纓看看慈眉善目的秦璋,再看看眼中帶笑的謝星闌,實未想到自家爹爹答應的如此利落……

  政和帝賜婚,婚期定在九月十三,距今兩月,倒也不算緊迫,這日傍晚時分,杜巍與杜子勤父子二人帶著護衛回了京城,裴朔在城門處迎接,入宮麵聖後,定北侯府被褫奪爵位,貶為庶民,隻賞賜頗豐,杜子勤此番也立有戰功,政和帝本有心賜他金吾衛的一官半職,也好支應杜氏門庭,卻沒想到他一口婉拒,態度還十分堅決。

  如此,倒打消了政和帝對杜氏最後一點兒懷疑。

  至九月十五,藍明棠親自帶著六十四抬聘禮登門下聘,望著大大小小的箱籠,藍明棠笑著道:“自從回京,就整日去各處搜羅寶貝,連他生父、養父的好東西都搜過來了,唯怕慢待郡主,侯爺若是有何要求,隻管提便是。”

  秦璋看著聘禮單子,也看出謝星闌一番心意,自不會為難藍明棠,前院兩位長輩說著話,聘禮單子也送入了清梧院中。

  白鴛驚歎道:“那些珍寶便不說了,還有好多稀奇難尋之物,這個遊仙枕,奴婢聽聞,枕著此物,十洲三島、四海五湖,盡入夢中,還有這夜明珠,傳聞是東海鮫人所泣,這耀光綾做的衣裳可在夜裏散發光華,還有轉心瓶,金縷衣……”

  秦纓也看得驚心,這時白鴛道:“夫人還未走,侯爺要留她用膳,說謝侯這幾日出入刑部,正與那位老尚書交接差事……”

  秦纓邊看邊道:“他送我這樣多好物,那我可要回贈什麽?”

  白鴛笑,“侯爺會為您準備嫁妝的。”

  秦纓搖頭道:“嫁妝是父親備得,他這般盡心,我也得自己準備些什麽才是。”

  說至此,秦纓倏地一愣,又驟然振奮道:“我知道了,他如今入刑部掌事,我正有禮物送他,去拿紙筆來……”

  二人既得賜婚,便不能似往日那般同進同出,所幸近日城中安然,秦纓便若閉關一般,數日都未出侯府,謝星闌初入刑部,還要與裴正清主持三國求和事宜,亦是忙碌,到了八月初,陸柔嘉欲趁著盛夏離京采藥,秦纓才離府送她。

  送人這日,謝星闌也一同跟來,陸柔嘉南下月餘,會在他們婚典前趕回,因此這離別也不顯悲切,將她送走後,謝星闌便對秦纓交代,“近日侯府翻新,你是喜歡主院與書房連在一起?還是喜歡單獨成院?”

  秦纓聽得失笑,兀自上馬車去,“你自己做主便是,哪有如今便來問我的?”

  馬車轔轔而動,這時,謝堅催馬上前來,低聲道:“公子,適才小人與白鴛說話,白鴛說,這幾日郡主不知在寫什麽,但是給您的回禮。”

  謝星闌聽得呼吸一輕,望著秦纓的馬車,心腔砰動無序,麵上卻隻一本正經問:“哦?是何禮物要寫數日?”

  謝堅搖頭,“郡主說不能給白鴛看,小人想著,白鴛都不能給看,您又才與郡主分別四月有餘,那時郡主還不好給您送信,莫不是什麽表相思的甜言蜜語?”

  謝星闌理智上隻覺秦纓不是這般性子,可謝堅既有如此一言,他心底頓時難抑地冒出些許期待來,恨不能明日便是送嫁之日才好。

  至八月中,西羌求和使臣入京,兩方朝臣分辯數日,終定割地獻寶之策,西羌使臣們剛走,北狄部族來使又到了京城,北狄悍勇粗蠻,大周不求北狄守約順服,隻討要汗血寶馬與鐵器萬千,令其二十年內再無應戰之力。

  與北狄議和完已是九月初,眼看著秦纓與謝星闌婚典將近,南詔來大周的使臣隊伍卻還未定好,一時又傳來南詔國中內亂,無暇與大周議和的消息,令周人看足笑話,郡王府去信代州催了又催,終於在九月十一將李芳蕤等了回來。

  九月十二是添妝日,亦是送嫁妝之時,白日秦纓隻請了陸柔嘉與李芳蕤二人設宴,傍晚時分,秦廣帶著侯府下人,將大大小小的嫁妝箱籠送往如今的永信侯府。

  到了府中,便見連綿屋舍裝點一新,下人們亦一臉的喜氣洋洋,待見到謝星闌,秦廣遞上嫁妝單子之後,又將一隻錦盒交給他,道:“這是郡主自己為您準備的,白鴛說,這兩月郡主為此物費盡了心思,望您喜歡。”

  謝星闌惦記了月餘,怎會不喜,秦廣剛走,他便帶著錦盒進了書房,錦盒一開,便見裏頭躺著一本自己裝好的書冊,第一頁上無字無印,彰顯著書中所寫,必定非同尋常,難道說……

  看了看書頁厚度,他禁不住想,若真是相思情話,那秦纓該有多少講不出口之言?

  謝星闌心跳的快起來,眼底甚至滑過兩分近鄉情怯之色,指腹在首頁摩挲兩下,才屏著呼吸去翻書頁,翻開的刹那,謝星闌愕然一愣。

  怔愣片刻,謝星闌無奈地笑起來,卻又帶著好奇,繼續往下翻看,看著看著,他緩緩坐直身形,麵色亦前所未有嚴肅起來。

  政和元年九月十三,宜婚嫁。

  天色還未大亮,永信侯府接親的隊伍便已浩浩蕩蕩地到了臨川侯府外。

  清梧院裏,陸柔嘉與李芳蕤正給秦纓戴步搖,秦纓火紅嫁衣加身,已妝扮完畢,珠釵乃是最後一步,喜娘笑著讓她二人來沾沾喜氣。

  銅鏡中的秦纓今日盛妝,烏眸生輝,瓊姿玉貌,簪好步搖,秦纓顫巍巍起身,滿繡的嫁衣流光溢彩,襯得她明媚奪目,瑰麗無雙。

  迎親的鼓樂作響,眼見天色大亮,吉時已到,李芳蕤與陸柔嘉為她蓋上蓋頭,將她送至門口,門外等著秦璋,他要親自將女兒交到謝星闌手上。

  大紅的蓋頭掩著秦纓麵容,聽聞接親的吵鬧聲越來越近,秦纓眼眶微潤,悄悄道:“爹爹,明日一早,女兒便回來陪您用早膳……”

  秦璋啞聲道:“哪有這樣的規矩?”

  秦纓不再多言,沒一會兒,便覺另一隻手牽住了她,她緩步出府門,上得喜轎,在震耳欲聾的喜樂炮竹聲中,一路顛簸著往永信侯府去。

  新賜的永信侯府也在安政坊中,從前是親王府邸,如今布置一新,隻等女主人同住,謝星闌生父母早逝,今日婚典,便請來藍明棠與程硯秋一同受禮,又削減一切繁複儀程,好讓秦纓少些煎熬,前後一炷香的時辰不到,她便被送入了洞房。

  挑蓋頭時謝星闌看直了眼,想多留一會兒,奈何今日賓客盈門,他也不願旁人看見夫人的花容月貌,忙不迭推著哄鬧的眾人出了臥房。

  謝星闌初初封侯,正是炙手可熱時,今日不僅有宮中內侍代表皇帝前來祝賀,京中世家更是無一不至,裴正清與李敖早間拖家帶口去了臨川侯府,午後又來了永信侯府,再加上裴朔、裴熙與金吾衛一眾校尉幫著接親,喜宴熱鬧紛呈。

  這日同來的,還有崔曜與崔慕之,杜氏因礙著謀害謝氏之罪,今日隻來了個杜子勤。

  北上作戰四月,謝星闌以禦敵為重,未在戰事上與杜巍生嫌隙,但滅門之仇,縱然杜巍隻是聽令而行,他也無法輕易釋懷,杜氏如今被褫奪爵位,杜巍與杜子勉心中有數,不往新晉永信侯跟前湊,唯獨杜子勤臉厚心大,這日備了重禮相賀。

  觀禮之時,杜子勤站在崔慕之身邊,一邊看著謝星闌與秦纓拜堂,一邊陰陽怪氣地問崔慕之,“聽說你要去幽州駐防了?哪日走來著?”

  龍武軍的軍權仍在崔曜手上,但有此前鎮西軍謀反的教訓,讓政和帝頗不放心,於是想出了分製兵權之策,父與子不可同掌一軍,本以為此策要讓崔氏不滿,卻不想崔慕之第一個選擇北上幽州駐防,這一去便至少三年。

  崔慕之目光脈脈落在喜堂上,瞳底晦暗,麵上卻沒什麽表情,杜子勤笑嗬嗬歎氣:“那看來你是參加不了我和柔兒的婚禮了,可惜可惜啊,月前陪她去了一趟南明山采藥,風霜酷暑都遇遍,大夫要懸壺濟世,可真是不易。”

  崔慕之唇角微抿,見喜堂上已是禮成,也未搭理杜子勤,自顧自轉身從人潮中擠了出去,一片歡呼喝彩聲中,他與滿堂熱鬧漸行漸遠,直至離開永信侯府,又翻身上馬,與候在外的隨從一起,直奔明德門而去……

  婚房內,秦纓見時辰尚早,便先自己用膳,吃飽喝足後,又裏裏外外打量這兩進的寢房,眼見天色昏黑下來,才得下人來報,謝星闌回來了。

  白鴛忙退下,不多時,謝星闌大步流星而入。

  他今日著一襲大紅喜袍,豐神俊朗,英武懾人,午間人多,秦纓不好細看,此時忙不迭走近上下打量,全無新嫁娘之嬌羞。

  謝星闌見她釵環未除,目光亦癡怔起來,便拉著她至妝台前落座,親自為她拆去步搖環佩,等滿頭烏發垂散下來,謝星闌已是神魂半失。

  他緩緩傾身攬住她,看著鏡中新人,再看了一眼這滿室錦繡喜燭,語氣深重道:“纓纓,我隻怕自己是在做夢……”

  秦纓眨了眨眼,轉過身來,抬手便在他掌心擰了一把。

  見他皺眉,秦纓笑道:“這可是夢?”

  謝星闌自不覺痛,不僅不覺痛,被她擰過的地方,還燎起一片火,他目光幽沉,直看得秦纓心底有些發毛,她身子後仰,正要退開,他卻一傾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秦纓眼瞳一睜,再難鎮定,“哎,等等,時辰尚早……”

  謝星闌大步走向喜床,“戌時了。”

  秦纓眨眨眼睛,“我餓了……”

  謝星闌驀然停下腳步,眉頭蹙起,又轉身看向門口,似真要叫人,秦纓看得有些好笑,這樣聰明的人,也會被她輕易糊弄到。

  她幹脆環住他脖頸,“騙你的。”

  謝星闌掃了一眼她攀上來的雪白小臂,不甚確信地看她,見她眉眼間多有笑意,麵頰也暗暗生了一層薄紅,便又往喜床走去。

  片刻後,秦纓驟然驚叫了一聲,“這是什麽?”

  紅彤彤的喜帳裏,謝星闌衣衫半褪,左側胸口處酒盞大的疤痕坦露了出來,秦纓本麵紅氣喘,此刻卻立時爬起,小心翼翼地看那處傷疤。

  很快,她肅然道:“這是愈合不久的新傷,你在幽州受了傷?”

  謝星闌欲言又止,而秦纓此時方才想起,杜子勤傷了腿,難以疾行,可他卻好好的,按他的性子,若真是一心求快,早就星夜兼程回來見她。

  可最終,他隻比杜子勤快了一日。

  唯一的解釋,便是他也重傷難行。

  秦纓呼吸一重,“是、是箭傷?”

  她一眼看出,謝星闌卻不覺意外,隻拉起衣襟想將醜陋的傷疤擋住,卻不想還未拉起,又被秦纓一把扯開,她湊近細看,謝星闌隻好道:“北狄人突放冷箭,傷得不算重,許是命中該有此劫,大難不死,這一劫便算過了。”

  秦纓慣會查驗傷口,自然知道這並非輕傷,她眼瞳顫了顫,實未想到,她最擔心的事早就發生,隻是謝星闌瞞而未告……

  見她滿眼心疼,謝星闌捉住她的手,重重按在傷疤處,“你看,已是痊愈,怕你擔憂,才未告訴你,卻不想……”

  秦纓又心疼又好笑,二人既將成婚,難道還能瞞她多久?但她亦明白,若讓她看到尚在淌血的傷口,那她定要比如今心疼百倍。

  謝星闌鬆開她,但她的指尖卻留還在疤痕上描摹,謝星闌眉峰幾動,剛沉下去的欲念又翻湧起來,忍了又忍,終是將她重新撈入懷中。

  他平日冷靜慣了,此刻卻難抑焦躁與渴求,秦纓觸著那道傷疤,心緒紛雜,亦不羞不怯地回應,這回應令謝星闌心腔緊跳,某一刻,臂彎微鬆,似水溫柔起來,他不疾不徐,片刻的濕膩濡熱令秦纓弓起腰身,聽她難耐,謝星闌漸漸往下滑去……

  秦纓疲累的再無半點力氣之時,謝星闌為她清理一番,又將她抱在懷裏。

  紅帳嚴合,萬千繾綣情愫攏於一方天地,謝星闌望著懷裏薄紅滿麵之人,又生如夢似幻之感,秦纓意識漸漸昏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兒,說至最後,已是聲若蚊蠅。

  她呼吸綿長起來,便不知謝星闌滿目柔情,又看她許久才合眼。

  翌日一早秦纓便起了身,這府裏下人不多,又無長輩,她與謝星闌梳洗更衣後,也不理那三日才回門的規矩,吩咐謝堅備好馬車,直奔臨川侯府而去。

  待回了侯府,看著滿府上下的紅燈籠,秦纓並無嫁人離府之感,隻是用早膳時,秦璋一邊說她不知規矩,一邊微微紅了眼眶……

  用完早膳,秦纓與謝星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