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雪宴
作者:薄月棲煙      更新:2023-06-15 14:34      字數:10245
  第172章 雪宴

  “……長寧坊, 越州巷,淩煙湖,還有這千福樓, 原來你們周人的詩文說的都是真的, 寶馬雕車,樓船映雪,戶盈羅綺, 燈火如晝,若、若是沒有宵禁便好了……”

  阿依月由婢女扶著,腳步虛浮地出了東市最熱鬧的酒肆,在她身後, 秦纓紅著雙頰, 借著白鴛和李芳蕤的手,搖搖晃晃地跟出了門。

  崔慕之早侯在外, 此時道:“公主請上馬車吧, 時辰已晚,該回未央池了。”

  阿依月轉頭看秦纓,“你怎這樣無用?隻飲了半盞而已。”

  李芳蕤無奈道:“不是人人都能似公主豪飲。”

  阿依月揮開婢女的手,身形倒穩得住, 她郎朗道:“來大周半月, 今日是我最開懷的一天, 多謝你們作伴,你們與那位朝華郡主大不相同, 若有你們相交,那我留在大周, 倒也不怕孤寂了——”

  二更將至, 長街上人跡稀少, 夜風夾雜著細細的雪粒,天寒地凍的,阿依月攏了攏鬥篷,“你不善酒,隻因飲得太少,往後我帶著你多飲幾次,你酒量便起來了。”

  秦纓聽得苦笑,“公主饒了我吧,今日時辰不早,又開始落雪,您該回去了。”

  阿依月牽唇,“也罷,來日方長,那我便先走一步。”

  話音落定,她由婢女扶著登上了馬車,而遙遙護衛了整日的禦林軍,早已盡數現身,見崔慕之跟著走去阿依月馬車旁,秦纓道:“咱們也走吧。”

  三人前後上了馬車,簾絡落下時,聽見外頭車馬齊動,阿依月身份尊貴,自然要她先行,就這般等了片刻,忽然有一陣馬蹄聲靠了過來。

  秦纓隻是身上發軟,意識卻算清醒,與李芳蕤對視一眼,立刻掀開簾絡朝外看去,這一看,二人皆傻了眼。

  秦纓愕然道:“崔大人未走?”

  禦林軍已護著阿依月的馬車走遠,隻有崔慕之留了下來,他坦然道:“你們護衛不足,頗有隱患,我獨自送你們歸家。”

  已至宵禁時分,秦纓道:“都這個時辰了,越往北邊民坊越是安穩,我們怎麽也回去了,你是負責未央池守衛之人,倘若公主出了事,你該如何擔責?”

  崔慕之道:“禦林軍二十三人,自能護住一輛馬車,你不必多言了,回程吧。”

  他調轉馬頭,顯是鐵了心要隨行,秦纓蹙眉盯了他兩眼,隻好放下簾絡,駕車的沈珞馬鞭揚起,直奔長樂坊而去。

  馬車裏,李芳蕤眨了眨眼,低聲道:“他如今待你,倒是與從前不同。”

  秦纓不接話,隻扶額歎氣,白鴛擔心道:“縣主可是頭痛?”

  秦纓搖頭,“有些發暈,無礙。”

  李芳蕤將她攬住,“這千福樓的酒比謝大人府上的後勁更足,前次你還無狀,今日要暈一回了,待會兒回府多飲清茶,早些歇下,明日一早便好了。”

  秦纓含糊應了一聲,靠在李芳蕤肩頭緩神。

  從東市回長樂坊隻需兩盞茶的功夫,秦纓靠著靠著,迷迷糊糊淺眠起來,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緩緩減速,與此同時,一道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崔大人——”

  這聲音不僅熟悉,還帶著幾分意外與譏誚,秦纓立刻清醒過來,她掀簾而出,很快驚道:“謝堅?你怎在此?”

  謝堅身邊帶著兩個隨從,肩頭都落了一層薄雪,顯然已等了多時,謝堅見著她露出個笑臉來,上前道:“給縣主請安,小人是奉公子之令來給縣主送個小玩意兒。”

  秦纓被白鴛扶著站穩,“小玩意兒?”

  謝堅奉上錦盒,“您看了就知道了,公子說前次南下辛苦,這個小玩意兒給縣主把玩,以謝縣主相助。”

  秦纓看白鴛,白鴛請哼了一聲上前接過,又道:“都這麽多天了,謝大人可真忙。”

  謝堅賠笑道:“這幾日公子的確事忙,卻不敢忘了縣主。”

  白鴛眨了眨眼,秦纓也覺謝堅這話古裏古怪,這時謝堅又道:“您今日這是——”

  白鴛道:“我們縣主和李姑娘陪南詔公主出遊,在東市多飲了兩杯,這會兒身體不適,就不與你多言了,謝謝你家大人,你請回吧。”

  白鴛語氣直硬趕客,像對他有氣似的,謝堅抓了抓腦袋,隻得道:“是是,那小人就回去複命了,這麽大的雪,縣主可莫要著涼了。”

  謝堅拱手行禮,翻身上馬後,看了一眼崔慕之才揚鞭而走。

  緩了片刻,又被涼風吹了吹,秦纓酒勁消了大半,又對崔慕之道:“多謝崔大人相送了,我先到了,芳蕤還勞你再送一程。”

  李芳蕤並未下馬車,此刻好笑地望著崔慕之,“這般風雪寒夜,實在辛苦崔大人了。”

  崔慕之高坐馬背,“舉手之勞。”

  外頭風雪瀟瀟,秦纓與李芳蕤作別進府,一進門,便撞上等候已久的秦廣,白鴛三言兩語道明前後因果,秦光無奈道:“怎還讓我們縣主做陪客?”

  秦纓笑,“勞您與父親說一聲,我身上有酒味兒,就不去請安了。”

  秦廣笑著應是,“縣主快去歇下為好。”

  回了清梧院,秦纓一邊褪鬥篷,一邊去看白鴛手中錦盒,白鴛見狀將錦盒打開,“這……像是袖箭?縣主,好生精巧——”

  秦纓拿出袖箭,撫了撫機關,指尖一片冰涼,的確是精巧物件,但謝星闌怎會今日想起送來此物?

  她喃喃道:“早不送晚不送,怎今日送來?”

  白鴛哼道:“可不是,且這都回京多少日了,謝大人今日才想起。”

  秦纓眉間浮著幾分迷惑,片刻將錦盒一蓋,“罷了,收起來吧。”

  秦纓到底尚有餘醉,梳洗後倒頭便睡,待第二日晨起,便見院子裏梧桐覆雪,一片粉妝玉砌,她又陪著秦璋抄了半日道經,至申時前後,李芳蕤的馬車停在了府門外。

  秦纓從後院迎出來,李芳蕤見麵便道:“賞雪宴定了,後日申時過半。”

  秦纓請她去清梧院落座,“阿依月要造雪馬雪獅,可來得及?”

  李芳蕤笑道:“聽說宮裏的匠人徹夜趕工,今日便能交差,阿依月昨日玩的高興,今天一早去給太後請安時便說要早些辦,太後想,反正宮裏辦宴也十分便捷,便準了,隻是要請哪些人是個難題,蕭湄被召入宮中,她思來想去又往我府上走了一遭,我哥哥今日在家,便說了些寒門出身的年輕軍將和朝中後起之秀,加上世家子弟,攏共近三十人呢。”

  秦纓好奇,“都有哪些人呢?”

  李芳蕤道:“好些人你都不識,你最熟悉的,自然是謝大人了,哦對了,還有大理寺少卿方大人,軍中的軍將,除了神策軍和金吾衛之外,還有北府軍和鎮西軍中回來的,請了北府軍,便不能少了鎮西軍,你明白的——”

  這兩家在朝中皆是重臣,自然不能厚此薄彼,秦纓道:“此番是為南詔使臣設宴,想來他們不敢當著外朝之人內鬥。”

  李芳蕤失笑,“那可不一定,據說陛下還沒決定,到底讓阿月嫁給誰好呢,我還聽母親說,無論是皇後還是德妃,都不打算讓阿月做正妃,大抵是想將正妃之位留給自己人,鄭嫣過了年也十七了,我猜皇後是想讓她做二皇子妃。”

  鄭氏已連著出了兩位皇後,自然不想讓下一代皇後旁落,但若按照原文,鄭皇後最終選擇拉攏威遠伯府趙氏,而鄭嫣則是嫁給了李雲旗。

  威遠伯趙家在神策軍中頗有人望,宣平郡王更是神策軍主帥,再加上鄭氏的鎮西軍,二殿下李琨本勝券在握,但隻怕誰也不會想到,李琨會在最終的宮變裏落敗。

  秦纓雖知世事已變,但望著李芳蕤,再想到其他人的結局,仍覺心底陣陣發緊,她道:“倘若阿月能留下,也算是好事。”

  李芳蕤眨眨眼,“你覺得她嫁給誰更好呢?”

  秦纓隻願看到劇情生變,對朝堂立儲並無見地,聞言道:“這是陛下想的問題,我也說不上誰更好。”

  李芳蕤道:“如今瞧著,二殿下賢名在外,又有鄭氏支持,但就算二殿下成為儲君,入後宮又有什麽好?我母親便不想讓我入天家,這才早早與韋家談了親事。”

  秦纓莞爾,“如今他們知道你的性子了,往後必定擇你心愛之人。”

  李芳蕤大咧咧的性子,此刻眼底閃過一抹羞窘,“別說我了,侯爺對你才是有求必應,說起來,昨夜崔慕之當真將我送回了府,不過一路上麵無表情的,倒像是因為什麽不高興,也不知他是不是後悔了……”

  ……

  金吾衛衙門裏,查賬的差事沒了,謝星闌又開始操練武侯,這日申時剛過,謝詠快步從外而來,又低聲道:“公子讓我們查的有消息了。”

  謝星闌看了一眼雪地裏演武的方陣,轉身往內衙行去,待進了堂中,謝詠輕聲道:“這次跟著定北侯一同回來述職的,有十人是親信武衛,另有七位軍將,皆在校尉之上,兩位從五品的錄事參軍,三位五品寧遠將軍,還有兩位從四品定遠將軍——”

  謝星闌走到案後落座,謝詠繼續道:“這七人都是跟了定北侯多年的老將,參軍管著軍備糧草事宜,另外五位武將,都在今歲立過戰功,定北侯帶他們一同回京,多有嘉獎之意,而這七人之中,果真有一人出自擅銅鐵鍛造之家,此人名叫肖琦,從四品定遠將軍,他今歲二十五,入北府軍八年,是乾州人士,乾州鐵礦多,小人調查得知,他家裏便是開打鐵作坊的,還曾給乾州駐軍供過□□。”

  謝星闌道:“並非世家出身,二十五歲便到了從四品之位。”

  謝詠應是,“不錯,是定北侯親手提拔上來的,另一位定遠將軍已經三十七了,肖琦此番跟著定北侯回京,才月餘不到,便在長興坊置了宅邸,還常去定北侯府上做客,他在北府軍中也很有口碑,說他作戰頗為勇猛。”

  謝星闌隻覺何處不太對勁,又問:“隻此一人有這般背景?”

  謝詠點頭,“其他人的出身並無此長。”

  謝星闌沉吟片刻,“近來派兩個人盯著此人,看看他有無異樣,還有,他能在長興坊置宅邸,自是家底不菲,查一查他的銀錢從何而來。”

  謝詠應好,卻又不解道:“我們與北府軍素無瓜葛,定北侯也從不參與黨爭,公子為何注意到了北府軍的人?”

  謝星闌與定北侯府唯一的交集,便是半年前痛揍了杜子勤,他緩緩道:“我們前次查到的賬目,乃是陛下令兵部和工部有意為之——”

  他話未說盡,但謝詠立刻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敢多問,“屬下明白,屬下這就去吩咐自己人。”

  謝詠快步離去,謝星闌則靠在椅背之中陷入了沉思。

  前世他雖少涉軍事,但他仍記得,令大周慘敗的,正是南詔與羌狄等國在交戰中用了一種無法可破的火器,消息傳入京中,朝野皆震駭難當,到那時,朝中才傳出大周也曾試煉火器的風聲,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彼時大周戰敗已是定局,朝野間忙著清算戰敗的罪魁禍首,黨爭更勝,也無人在意那製勝的火器是何來頭,到了如今,謝星闌才知曉,原來大周是最早配備火器的,且還是朝中絕密,那南詔三國的火器,又是從何得來?

  謝星闌仔細回憶前世,南詔幾國之所以對大周用兵,除了幾部族聯合之外,必定是因擁有火器之威,那麽現在呢?距離交戰還有一年有餘,此時的南詔可曾製出此火器?

  他分明記得前世的南詔來朝風平浪靜,在阿依月無緣正妃之位後,施羅與蒙禮以不願讓阿依月做妾室為由,拒絕將阿依月留在南詔,十一月中旬,他們便帶著大周給的治水之策返回了南詔……

  “公子——”

  謝堅忽然出現,打斷了謝星闌的沉思,他看過去,便見謝堅拿著一份帖子走了進來,“公子,是宮侍送來的帖子,說後日有個賞雪宴,請了京城世家公子小姐們,還有朝中文臣武將前去赴宴,到時候太後和皇後娘娘也會去。”

  謝星闌眉頭頓擰,“陛下不在,為何還邀了文臣武將?”

  謝堅將帖子遞上,道:“說是南詔那公主和那位三皇子說的,要見識見識大周朝臣們的風姿,適才小人還多問了一嘴,那宮侍說,此番受邀的,都是未曾成婚的年輕小輩。”

  微微一頓,謝堅又道:“縣主也會去的。”

  謝星闌眉頭緊皺,拿起帖子看了起來。

  ……

  大周世族確有賞雪宴之俗,秦纓自回京後遇連天大雪,九日來,除了陪南詔公主出遊一趟外再無別事,因此秦璋也樂見她出門走動。

  這日午時剛過,秦璋便命秦廣送來一套嶄新的碧玉首飾,碧玉素雅清貴,正合了她不喜盛裝的心思,一番更衣裝扮,眼看著還有兩刻鍾便到申時,秦纓乘著馬車出了門。

  街巷間積雪未消,入目皆是皚皚霜色,冷風蕭肅,天穹也陰沉沉的,仿佛隨時又要落下一場雪,秦纓放下簾絡閉目養神,這陰沉的天氣,也叫她心底悶悶的。

  白鴛在旁瞧見,輕聲道:“縣主這幾日比往日少言了些。”

  秦纓牽唇,“哪有的事……”

  白鴛抿著唇角未多說,待到未央池時,便見門外已停了多輛車架,秦纓下馬車時放眼望去,便見宣平郡王府的車架已至,她帶著白鴛進了東門,等候在門口的內侍立刻將她往湖邊引去。

  前次夜宴在長春殿,今日因是年輕小輩賞雪雅集,便將飲宴之所設在了湖邊的流芳水榭之中,秦纓走過兩道飛虹石橋,剛走到花廳外,便聽裏頭傳來幾道熟悉的說話聲。

  “太後娘娘原話如此,你們偏不信。”

  “那總不至於,咱們還要搭理那些軍中回來的粗鄙軍漢吧?”

  “若家世尚可倒也罷了,但聽聞此番回京的,都是立了戰功的寒門軍將,縱然得了封賞,卻又怎能入我們這些人家的眼?好好的賞雪宴,反倒叫人不自在。”

  “擇婿自是人品貴重為第一,若隻看家世,滿京城還不夠咱們挑的嗎?若自己擇選之人,將來以寒門之身封侯拜相,豈非更顯難得?”

  “你說的多少年才出一個,更何況,我們可不像你這樣大膽,逃婚就逃婚,還鬧出滿城風雨來……”

  秦纓掀簾而入,進門便見李芳蕤麵色尷尬,她一來,引得眾人看她,倒為李芳蕤解了圍,花廳裏溫暖如春,貴女們次第而坐,此時紛紛起身行禮。

  七夕之時,還無人尊秦纓縣主之身,如今總算有了規矩,當首的趙雨眠笑道:“芳蕤正說你們前幾日入宮向太後請安之事呢——”

  秦纓上前來,李芳蕤道:“大家都沒想到要請朝官,尤其要請那些戰場上回來的武官,都覺得他們不懂詩文風月,必定毫無雅趣。”

  秦纓莞爾,“今日不是隻有咱們,還有南詔使臣呢。”說至此,她往四周看了看,“公主她們怎不在?”

  話音剛落,沁霜從花廳另一側推門而入,“小姐,開始了!”

  李芳蕤一把拉住秦纓朝門口走,“他們要在冰上演雜耍,公主和朝華都在那邊——”

  從這側出門便是未央湖,秦纓二人沿著廊道往前行,剛轉過一個彎,便見不遠處的長亭中布席案,設軟榻,錦帳圍爐,好不愜意。

  水榭與長亭皆建在湖麵上,長亭三麵鄰水,本是夏日賞景之處,可如今為了賞雪,蕭湄與阿依月命人在長亭三麵掛上了厚重帷簾,隻朝著未央湖的一麵留空。

  眾人在亭內飲宴,咫尺之隔的未央湖冰麵如鏡,幾十個宮中伶人著五彩羽衣,正合著絲竹之聲,準備冰上雜耍演武,在眾人身後,是十多姿態各異的雪獅雪馬,晶瑩剔透地佇立在湖心,再仔細一看,便見那十多雪獅雪馬雪象,或跪或俯首,簇擁著一座馬身上長著四頭的異獸,那獸頭似龍似蛇,高昂猙獰,傲然中透著可怖。

  秦纓疑惑道:“那湖心的是——”

  李芳蕤歎了口氣,“是供奉阿讚曼的異獸,名為赤岈,本也是朱紅之色,公主不是想塑阿讚蔓嗎,於禮不合後便讓塑了此獸。”

  穿過一道曲折棧橋,便入了長亭,亭內爐火烘烘,厚重的垂簾擋盡寒風,落座其中,不覺寒凍,隻覺雅興盎然,女眷居南,男客居北,中間以輕薄紗簾相隔,既能聽見彼此觥籌交錯之聲,又能顧全男女大防之禮。

  秦纓一行紛紛入席,正中兩座卻還空落,阿依月歡喜迎來道:“你終於到了,太後和皇後娘娘還未至,咱們先看會兒演武,他們真能在冰上起舞?”

  蕭湄今日一襲盛裝,在旁道:“公主且看便是了。”

  言畢,蕭湄又吩咐宮侍,“上茶點吧。”

  宮侍應聲而去,秦纓則往北麵看,紗簾之後人影綽綽,依稀看到施羅與蒙禮,李琨與李玥四人落座主位,另有鄭欽、趙望舒、簡清和與杜子勉兄弟二人坐在近處,更遠處還有些錯落人影,但秦纓隻掃了一眼,便知謝星闌不在其中。

  她輕聲問道:“今日的客人,當不曾來齊吧?”

  李芳蕤道:“還差好些人呢,我哥哥,謝大人,方大人,都還未至……”

  說話間茶點被送來,又有侍從捧了白玉盞放在各處,另一側,同樣有宮侍自西北的棧橋魚貫而入,秦纓正好奇白玉盞內是何物,趙雨眠先將玉盞打了開,隻見她驚道:“這是寒梅覆雪?”

  阿依月道:“你們周人喜歡圍爐煮雪,這是朝華郡主命人從梅枝上采來的,你聞聞,雪帶著冷香,古人也煮梅花做茶飲。”

  簡芳菲與趙雨眠同座,她感歎道:“公主博聞,對大周風雅比我們知道的都多。”

  阿依月笑盈盈的,吩咐道:“且開演吧——”

  絲竹之聲一盛,冰麵上眾人隨輕揚的樂曲翩翩起舞,他們彩衣蹁躚,婉若遊龍,幾個行雲流水的騰挪間陣型大變,秦纓定睛一看,這才見他們雙足著鐵刃靴,伶人們有男有女,各個姿態曼妙,步履生風,飄飛的身影在冰上旋轉流動,直看得眾人目不暇接,某一刻,男伶忽然將女伶高舉過頂,又飛旋做舞,立得陣陣喝彩。

  阿依月拍手叫好,其他小姐們早見過,隻一邊煮茶一邊私語,正看得起勁時,岸上走來一行身影,秦纓眼風一晃,目光陡然定住。

  “兩位大人,這邊請——”

  內侍在長亭外引路,謝星闌與方君然一前一後走上了棧橋,秦纓透過重重簾絡看著謝星闌,謝星闌也似有感應一般朝她望了過來,簾絡厚重,隻在縫隙處才可四目相觸,謝星闌一邊走一邊側目,直引得身後方君然也往南邊看。

  “是他們二人來了!”

  李芳蕤見秦纓看的出神,也瞧見了謝星闌二人,她興致高了幾分,一旁阿依月好奇道:“你們在看誰,這二人是誰?”

  謝星闌二人已入北麵長亭,秦纓收回目光道:“一位是金吾衛的謝將軍,還有一位是大理寺少卿方大人。”

  阿依月眨眼道:“他們是何來頭?”

  李芳蕤笑道:“這位謝大人出自江州謝氏,如今位高權重,是陛下一等一的親信,這位方大人嘛,雖是寒門出身,卻才高八鬥,是貞元十六年的榜眼,入朝已近四載,如今是朝中年輕一輩的翹楚,將來前程遠大。”

  阿依月做了然之色,又問:“將軍我知道,但大理寺少卿是做什麽的?”

  李芳蕤道:“大理寺掌天下刑名審斷複核,是大周三法司之一,便是著緋色官袍那位——”

  阿依月隔著簾絡盯了片刻,“他們二人誰官位更高?”

  李芳蕤笑,“那自然是謝大人。”

  樂曲值激揚處,又引得阿依月看向湖麵,見兩個男伶淩空翻越又穩穩落地,阿依月不由又使勁拍起手來,她看得盡興,直引得對麵男賓也看向紗簾,謝星闌坐在圍欄處,目光幽幽地落在了秦纓身上,她今日披著一件白狐領天青色繡蘭紋鬥篷,在一眾姹紫嫣紅之間,整個人似雨後清荷般賞心悅目。

  “北府軍定遠將軍肖琦、寧遠將軍宋文瑞,錄世參軍趙永繁到——”

  “鎮西軍威遠將軍廖興勇、定遠將軍付謙到——”

  雜藝剛落幕,棧橋處便有內監唱和起來,眾人轉頭一看,隻見五個麵生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五人著錦衣,大步流星,通身豪氣凜凜,肌膚無一例外是古銅之色,待進了長亭,五人齊齊向著李琨二人行禮。

  “拜見二殿下,拜見五殿下。”

  五人聲若洪鍾,憑空生出幾分肅殺之氣,李琨抬手道:“諸位將軍不必多禮,你們遠來辛苦,今日隻管隨意些便是——”

  五位武將無出身世族者,能入未央池飲宴,自以為是份尊榮,但自入園林,便覺自己與這銀錢堆出來的景致頗為格格不入,此時入了長亭,這突兀感油然,再看到施羅與蒙禮坐在主位,心底不適更甚。

  幸而此時鄭欽與杜子勉起身相迎,鄭欽是信國公獨子,對廖興勇與付謙而言便似少主子,杜子勉做為定北侯府大公子,亦是如此,這二人分別招呼著各軍將領落座,亭間又恢複了怡然之趣。

  紗簾這邊,秦纓對李芳蕤道:“這五位將軍倒是年輕。”

  李芳蕤莞爾道:“那蒙禮心存挑釁,幸而此番跟著信國公和定北侯回京的,都是立下戰功的驍勇之將,無論是弓馬騎術,還是刀槍劍戟,都壓得住台麵,若他存了什麽比鬥的心思,也得不著好,這批軍將好些人呢,也唯獨這幾位是年輕尚未成婚的。”

  李芳蕤顯然不覺軍將們粗鄙,她語帶讚賞道:“北府軍此前駐守幽州,雖無懼北狄,但北狄騎兵悍狠,次次滋擾邊境,大周都隻能疲於應戰,有時還眼睜睜看著他們傷了我們的人便跑,但今歲,北府軍打了幾次結結實實的大勝仗。”

  說至此,李芳蕤左右看了看,輕聲道:“我是回來之後,才聽父親提起,說北府軍今年新增了神兵利器,這才無往不利,此番兩軍軍將回京,陛下明顯對北府軍的軍將更為看重,賞賜都格外厚重些。”

  秦纓擰眉,“神兵利器?”

  李芳蕤眼瞳晶亮,“具體是什麽父親沒說,隻怕連他也不知曉,但父親隻說,這神兵是北府軍製出來的,眼下信國公正在與陛下請求,想配入鎮西軍對付西羌與南詔,但陛下遲遲未曾鬆口,那神兵也是朝中絕密。”

  秦纓一陣心驚肉跳,“陛下為何不允?若有此神兵,大周豈非戰無不勝?倘若有朝一日外敵齊齊舉兵,我們也不怕了。”

  李芳蕤聽得失笑,“你怎老怕他們一起用兵?這不可能的,他們幾國失和多年,哪能同仇敵愾,至於陛下不鬆口,自然是因為對鎮西軍多有忌憚,鎮西軍若得神兵利器,萬一用來打自己人呢?”

  秦纓秀眉擰成川字,眾人以為的天方夜譚,一年之後便要發生,而秦纓也未想到,大周軍中本有神兵利器可用……既如此,又怎會戰敗?

  唯一的解釋,便是貞元帝因對鎮西軍多有防備,未準許其增此神兵。

  思及此,秦纓又緩緩搖頭,隻這些,還是不足以令大周慘敗的……

  她透過紗簾看向那幾位將軍,腦海中思緒繁雜。

  李芳蕤見她如此,也往北麵看去,“看到沒有,他們兩軍雖不比鎮西軍與龍武軍那般不對付,卻也是涇渭分明的——”

  鄭氏與崔氏不睦,但杜氏向來中庸純直,從不參與朝鬥,秦纓苦思道:“如何才能讓陛下放下戒備?”

  李芳蕤更小聲道:“除非信國公交出兵權。”

  身邊泥爐上的雪茶已經煮沸,湖上有伶人立了高杆,正要演爬杆之術,阿依月看得津津有味,但秦纓已失了賞雪之樂,戰火不僅令大周慘敗,蕭湄和親,更使得大周邊境十四城血流成河,雖然還有一年多才會發生,但看著南詔皇子與幾位邊境將軍同席,秦纓隻覺這一危機已迫在眉睫,如何才能避免戰火呢……

  秦纓心中焦灼起來,兵戰之事,貞元帝絕不會聽她一小女兒之言,更何況尚未發生之事,她亦無法叫人信服,但她相信,如同探查案情一樣,最終的結局早已有伏筆,唯有尋見這些蛛絲馬跡,才有時移世易的可能。

  “我聽聞,大周高門世家之中,有一冰雪之樂,名叫射天球——”

  秦纓正百感交集,蒙禮的聲音忽然在紗簾那側格外高揚地響了起來。

  秦纓醒過神來,又見湖麵上,身著彩衣的女伶已身姿矯健地爬上高杆,她不僅爬杆,還手握一支五彩流蘇藤球,待爬至頂端,便單腳立於高杆之上,又將藤球放於發頂,一邊姿態柔美地起舞,一邊令彩球不墜。

  女伶的雜技驚險萬分,本看得眾人屏住呼吸,蒙禮的話卻更令人好奇,李玥便道:“射天球?那不是冰上射箭嗎?”

  蒙禮頷首道:“聽聞是在旗杆上高高懸一球,中間放置瓦器,裏麵貯一對活著的鴿子,射者如能射中瓦器,又不傷鴿子,便可拔得頭籌——”

  李玥笑道:“如此倒也有趣,三殿下若想得此樂,我命人準備準備,明日便可比試。”

  蒙禮微微一笑,指著遠處高杆頂的女伶道:“何需明日準備,你看那女伶頭頂的彩球,不正是那對活鴿子嗎?正好今日來了幾位將軍,聽聞都是大周猛將,那我相信,他們的箭術,必定能射中彩球而不傷女伶吧,豈不有趣?”

  蒙禮說完朗朗發笑,其他南詔使臣也跟著附和起來,李玥一呆,李琨蹙眉道:“用活鴿子取樂尚可,三殿下怎還用活人取樂?那女伶看著不過碧玉之齡,又在高杆之上,莫說會被箭傷到,便是驚怕之下,也容易墜落下來,如此實在不妥。”

  蒙禮微微眯眸,“那彩球大如海碗,這難道為難了諸位將軍不成?來人,拿我的短弓來。”

  李琨坐直了身子,沉聲道:“三殿下,此是大周,還望殿下自重——”

  蒙禮眉頭高挑,“二皇子何必如此認真,你放心,我最憐惜貌美女子,絕不會傷她們分毫,若大周將軍們不敢應戰,便當我沒說便是。”

  年輕的女伶遙遙聽見此話,立在高杆之上動也不敢動,但她心底怕極,頂上彩球搖搖晃晃,自己也淒淒欲墜,其他伶人駭然不已,卻怎敢站出來說話?

  李芳蕤一拍桌案站起身來,“真是豈有——”

  “此理”二字未出,北麵欄杆旁的趙望舒道:“既然三殿下有此心,倒也不必勞動戰場上的諸位將軍,我來試試三殿下說的玩法——”

  蒙禮牽唇,“你是何人,可曾上過沙場?”

  趙望舒麵色微僵,“在下為神策軍軍將,周人立國之初便是弓馬奪天下,我們最厲害的軍將的確都在戰場上,不過殿下要比箭術,隻需我這樣的紈絝子弟便夠了。”

  聽見此言,南麵的趙雨眠滿麵憂心,其他女眷也失了賞雪雅趣,紛紛將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蒙禮嗤笑之聲,又一人開了口——

  “三殿下想與上過戰場的將軍比試,那我來試試,隻是,我是我們軍中箭術最差的,隻怕要讓三殿下見笑了。”

  話音落下,出聲之人站起來道:“在下肖琦,北府軍軍將。”

  蒙禮興味地“喲”了一聲,“好,大周果然還是有勇士嘛,來人,給他一把弓箭——”

  侍從很快送上兩把長弓與一把箭簇,蒙禮數了數道:“一共十隻箭,你我一人一半,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肖琦上前道:“我箭術不佳,還是我先來吧,若三殿下先得了彩頭,我連施展之地都無。”

  蒙禮放肆地笑了一聲,“好!有趣!那你先來——”

  肖琦接過弓與箭,先取了一支張弓搭箭,也不見他猶豫,隻聽“咻”的一聲,眾人眼睜睜看著那支長劍朝著高杆上飛去。

  眾人目不轉睛,可很快,大周眾人麵露失望,蒙禮嘲弄地輕嘖了一聲,但下一刻,蒙禮和施羅齊齊色變,阿依月更是驚叫了出來!

  隻見那支長箭高度不夠,隻與高杆頂部擦飛而過,而誰也未想到,長箭飛墜入了晶瑩剔透的雪雕之中,箭頭好巧不巧射中了那赤岈之頭,“啪”的一聲,一個龍頭猝然墜地,頃刻間便摔成了冰碴。

  “赤岈,你毀了赤岈——”

  阿依月大為不滿,施羅和蒙禮也頃刻黑了臉,大周眾人愣了愣,一時都覺好笑,那肖琦也一驚,“這……這也差了太多,還毀了雪雕,實在讓諸位見笑了。”

  阿依月氣鼓鼓的,蒙禮冷著臉道:“你可知你毀壞的是何物?”

  肖琦驚訝道:“那驢身蛇頭之物,我確是不知——”

  蒙禮悠閑姿態一改,直身道:“那是我南詔神獸赤岈,你好大的膽子!赤岈供奉阿讚曼,對其不敬,便是對阿讚曼不敬,在南詔,對阿讚曼不敬之人,都會受到詛咒。”

  肖琦大咧咧道:“什麽阿讚曼什麽赤岈,在下隻是一介粗人,實在不懂,一雪雕而已,怎值得三殿下如此動氣?三殿下還要比試不比?”

  蒙禮眯了迷眸子,冷笑道:“比,當然要比——”

  肖琦聳了聳肩,又張弓,“我就說了,我是箭術最差的——”

  話音落下,又一道破空聲響,眾目睽睽之下,這支長箭擦著女伶翩飛的衣袂而過,而後又穩穩地落入雪雕群中,“啪”地一聲,又一個赤岈頭墜地。

  蒙禮驟然起身,“你放肆!”

  肖琦麵無懼色,懊惱道:“可惜,可惜,這一次就差了一點——”

  蒙禮咬牙切齒,“你是故意的!”

  肖琦人生得平平,唯獨一雙眼睛極有精神,但此刻他苦笑道:“我早就說了我箭術不好,絕非有意為之,還請三殿下恕罪,還有三箭,我定能射中那彩球!”

  箭還有三支,赤岈頭卻隻剩兩個了。

  蒙禮寒著臉看向李琨,“二皇子,這便是你們大周的待客之道嗎?此番損赤岈之像,若來日宮中生了詛咒,你可千萬不要後悔。”

  李琨身為大周皇子,又豈能怕南詔之神,他溫和道:“三殿下莫要動氣,明日我讓人雕十尊赤岈給殿下賠罪——”

  蒙禮眼底閃過一抹狠色,忽然拿過□□,對著那瑟瑟發抖的女伶拉開了弓,而就在這時,長亭外一道唱和聲驟然響了起來。

  “太後駕到,皇後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