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別怕
作者:薄月棲煙      更新:2023-06-15 14:34      字數:4849
  第1章 別怕

  貞元二十年,七月初七夜。

  星橋橫渡,銀漢璀璨,金風玉露的秋夕佳節,忠遠伯府朝暮閣裏,卻擠滿了公服森嚴的官衙差衛。

  他們盯著個白衣姑娘,幽咽的穿堂風中,她的哭訴屈辱又絕望:“我怎會殺婉兒?她是崔世子的妹妹,我隻想與她交好,怎麽會害她?”

  她淚流滿麵,搖搖欲墜的身量好似一枝風中嫩柳即將被折斷,而周圍幾十雙眼睛,冷漠輕鄙,顯然已將她當做凶手看待。

  見無人信她,白衣姑娘朝上首位的中年男子跪了下去,“伯爺,我陸柔嘉對天起誓,若我害婉兒,便令我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秦纓意識回籠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就是這幅場景,她有些發蒙,卻又覺得“陸柔嘉”三個字有些熟悉。

  這時,身旁容貌秀美的紫衫女子朝她靠過來,眼眶微紅地道:“纓纓,真沒想到陸姑娘看著嬌嬌怯怯的,卻為了自己和長清侯世子的婚事,狠心的殺了婉兒——”

  聽見這話,秦纓如遭雷擊般愣了住。

  她這是穿書了!

  這劇情分明就是她看過的一本古早虐文,堂中跪著的陸柔嘉是女主,婚後被心懷白月光的男主虐心虐身,等她淒慘死去之後,男主才後知後覺愛上了她。

  而在劇情開篇不久,陸柔嘉卷入了一樁命案中,一個惡毒女配抓住機會將她陷害成殺人凶手,令她被抄家下獄受盡折磨。

  原書中,秦纓就是這個惡毒女配。

  秦纓眼前陣陣發黑,當初,她就是衝著有個與她同名同姓的女配角才看了這本書,結果沒想到這個配角惡毒又炮灰,反倒是女主溫柔良善,惹了她許多眼淚,而如今天意弄人,她竟然穿成了這個最令她討厭的角色!

  其實書中的秦纓出身極好,父親是臨安侯,母親是義川長公主,一出生便被賜封雲陽縣主,很得太後寵愛,除了母親和兄長早逝頗為遺憾外,她的人生順風順水。

  可後來她戀愛腦上頭,喜歡上了男主崔慕之。

  她為了崔慕之費盡心思,洋相百出,拒絕數樁婚事後,從人人尊羨的雲陽縣主淪落為嫁不出去的京城笑柄,愛而不得使她心態扭曲,她害女主被抄家下獄,還想趁機取女主性命,關鍵時刻,崔慕之發現真相英雄救美,還一劍殺了她。

  真是狗血又荒唐!

  她前世身為刑警,是因公殉職死在一場爆炸裏,老天爺要讓她重活一次,卻給了她這種劇本,不過——

  原文中秦纓被殺,還被崔慕之偽造成了意外,這之後,再無人關心崔婉被殺的真相,她的死以失足落水結案,真正謀害她的凶手,自始至終都在逍遙法外。

  如果現在將真凶找出來,故事又會如何發展?

  秦纓目光一振,劇本雖然不好,但查案,她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按照原身記憶,秦纓仔細地梳理今夜發生的一切。

  今日是忠遠伯府大小姐崔婉的十九歲生辰,所有賓客應邀而來,熱鬧的宴會持續到下午,又因恰好是秋夕節,崔婉留下交好的十來人,要在夜裏遊園乞巧。

  但誰也不會想到,夜遊過半,眾人四散放河燈時,竟發現崔婉慘死在映月湖西北角的荷花汀中,更令人扼腕的是,十日後便是她出嫁的大喜之日。

  此變故猶如晴天霹靂,忠遠伯夫人林氏當場哭暈過去,賓客們亦嚇得驚魂失色,短暫混亂後,忠遠伯崔晉一邊報官,一邊將客人們“請”到了朝暮閣中候著。

  因是伯府命案,不僅京畿衙門差吏來的快,便是受天子直掌,專管緝捕、刑獄的右金吾衛龍翊衛都來了二十來人,而讓陸柔嘉被懷疑成凶手的證據,是一條在崔婉屍體不遠處發現的絲帕。

  陸柔嘉再如何賭咒發誓,也沒有讓忠遠伯心軟,他冷冷地看著她,“晚間夜遊,所有仆從皆守在後園垂花門外,偌大的園子,隻有你們十多位客人,而這些人裏,你是唯一一個與婉兒生過不快的,一月前,傳出陸氏和長清侯府結親之事,婉兒覺得陸氏門第不高,曾當著侯爺和夫人的麵說你配不上慕之,讓你十分難堪,是也不是?”

  “十日後,她便要嫁給淮南郡王世子了,這門婚事人人稱羨,而你和慕之的婚事卻還沒個準數,你知道慕之的母親對她十分寵愛,你是不是怕她攪了你和慕之的婚事?”

  崔晉悲戚道:“今日來的都是世交好友,而她平日裏莫說與人結仇,便是拌嘴都不可能,隻有你是近一月才與她來往多了,除了你,我想不出誰會狠心害她。”

  崔晉說完,京畿衙門的捕頭趙鐮也道:“你咬死說你沒去過荷花汀,可你的絲帕卻偏偏飄在崔姑娘的屍身邊上,今夜遊園時你單獨離開,又說自己去了觀月台,卻偏偏沒有一個人證,你還要如何狡辯?”

  陸柔嘉哽咽失語,目光一轉,去看站在崔晉身邊的男子,此人麵容冷峻,身姿挺拔,年紀輕輕便有股子迫人之勢,她哀聲道:“世子,真的不是我,我從來沒怪過婉兒。”

  看到這一幕,秦纓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陸柔嘉此刻求助的,正是原文男主——長清侯世子崔慕之,死者崔婉是崔慕之的同宗堂妹,事發後,崔慕之是賓客裏唯一不受懷疑,還幫忙善後的,但陸柔嘉大抵不會想到,崔慕之才不會幫她。

  陸家世代禦醫,陸柔嘉的祖父早年間救過崔慕之的父親,當時為了報恩,兩家定下口頭娃娃親,可十多年過去,崔氏對此事絕口不提。

  後來崔家手握重兵,被貞元帝忌憚,到崔慕之婚娶時,為表忠順,崔氏不敢與權貴聯姻,這才想起了這樁婚事。

  崔慕之不喜歡陸柔嘉也就算了,他心底還有個門當戶對的白月光,眼下他將被迫結親的鬱悶都怪在陸柔嘉身上,正是對她最有芥蒂之時。

  果然,崔慕之漠然地問:“那絲帕作何解釋?”

  陸柔嘉如墜冰窟,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

  秦纓看得心底發冷。

  原文中,見崔慕之對她毫無信任,陸柔嘉也曾心灰意冷想悔婚,但崔慕之不願放棄這門有報恩美名的婚事,救了她之後,崔慕之用殺了原主替她報仇這一行為表明心底有她,這才令她不顧一切走向了深淵。

  崔慕之的人設,說一句渣男還算輕的。

  見陸柔嘉無法“狡辯”,趙鐮隔著人群,先遠遠地往西窗處的英挺背影看了一眼,那是龍翊衛的謝欽使,可顯然,今日龍翊衛來雖來了,卻是來擺譜走過場的,到伯府已經一刻鍾了,這位謝欽使置身事外,竟一句案情也沒問。

  想到這半年來和這位謝欽使有關的傳言,趙鐮未敢出聲招惹,隻轉頭道:“伯爺,世子,既然陸姑娘嫌疑最大,眼下夜色已深,不然下官先將人帶回衙門審問。”

  崔晉表情沉鬱地點頭,趙鐮立刻道:“陸姑娘,鐵證如山,隨我們回衙門走一趟吧!”

  陸柔嘉頓時白了臉,回衙門便意味著入大牢,她身份不高,若真要將罪責栽贓在她身上,到時她真是百口莫辯。

  她去看崔慕之,隻對上他的漠然,再去看其他人,她們與她涇渭分明,陸柔嘉眼淚止不住的流,就在她恐懼絕望,不知向誰求援時,一道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慢著!”

  閣中五十來號人,一時竟辨不出這聲音從哪來,待秦纓站起身,眾人才瞧見竟是她,霎時間,所有人表情精彩紛呈起來。

  “是雲陽縣主!”

  “她要做什麽?白日裏她差點打陸柔嘉一巴掌……”

  “婉兒下午並未留她,可她卻非要賴著不走,這會兒,必定又是為了引得崔世子注意在耍花樣,說不定是要補上那一巴掌。”

  整個京城都知道秦纓喜歡崔慕之,她大膽的示愛之行,亦早就為貴女們所不齒,陸氏和長清侯府結親的消息傳出來後,她數次刁難陸柔嘉,眼下陸柔嘉多半是害了崔婉的凶手,難道她要現在懲處陸柔嘉,好博崔慕之好感?

  看著走過來的秦纓,陸柔嘉驚慌地縮起了肩背,而將這些話聽在耳裏的崔慕之卻露出厭惡之色,仿佛將他與秦纓的名字放在一起議論也是一種侮辱。

  今日秦纓著一襲湘妃色曳地華袍,繡紋繁複瑰麗,烏發如雲,釵環耀目,她一步步朝著陸柔嘉而來,眼神堅毅,神容凜然,華服不僅未壓下她半分姿容,反令她有種驕矜清貴之美,眾人看著隻覺有些怪異,但何種怪異又說不上來。

  秦纓越走越近,趙鐮遲疑道:“縣主要做什麽?”

  秦纓未曾理會他,徑直去陸柔嘉身邊,眾目睽睽之下,她伸出手,往陸柔嘉麵頰上落去,眾人以為她真要打陸柔嘉,崔慕之也如此想,他正想開口阻止,可下一刻,他詫異地挑高了眉頭——

  秦纓指尖輕輕一拂,溫柔地擦去了陸柔嘉麵上的淚珠,“別怕。”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便是陸柔嘉自己也驚呆了,但緊接著,秦纓握住她手臂,將她半托半扶了起來,“沒有這樣查案的,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冤枉。”

  陸柔嘉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可秦纓的手溫熱有力,語氣亦是懇切,她縱然不敢置信,卻本能地更委屈了,竟然隻有秦纓相信她!

  見她淚珠不斷,秦纓歎了口氣,掏出自己的絲帕給她,又有些唏噓,現在的陸柔嘉還太過天真善良,善良本身珍貴,但不能交給隻有善良的人去守護。

  她轉身擋在陸柔嘉身前,隔斷了所有人的注視,又看著趙鐮和崔晉道:“絲帕不能算鐵證,今夜我看到她朝著觀月台的方向去了。”

  這出戲太過新鮮,趙鐮戲謔道:“縣主,就算她真去了觀月台,也不代表她一晚上都在觀月台,且那裏與荷花汀隔著大半個映月湖,走路都要一刻鍾的功夫,她人沒去荷花汀,絲帕卻在那,難道絲帕自己長了翅膀飛過去了?”

  秦纓見他這幅態度也不意外。

  原文裏,秦纓的確看到陸柔嘉去了觀月台,但她並未給陸柔嘉作證,而兩衙司之中,龍翊衛走個過場便將案子丟給了京畿衙門。

  捕頭趙鐮欺軟怕硬,見嫌疑者是好拿捏的陸柔嘉,又見崔慕之不幫她,便越要定她為凶,後來原主輕易收買他,他便對陸柔嘉用了重刑,還偽造了認罪文書,忠遠伯聞訊,一道折子告到了貞元帝跟前,第二日陸氏便被抄了家。

  原身為主犯,但這趙捕頭也是貪贓枉法之輩。

  趙鐮之語引來幾聲輕嗤,堂中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看著秦纓,等著她如往日那般,為了在崔慕之麵前出風頭而醜態盡露。

  這時,隻聽秦纓擲地有聲道:“絲帕不會被風吹那麽遠,也不會自己長翅膀飛過去,但它可以被湖中水流送過去——”

  趙鐮一怔,戲謔倏地消散,但他沒想到,秦纓接下來的話才更令眾人驚掉下巴!

  她說:“映月湖引得是活水,水流自東向西,不僅絲帕可以被送過去,落入湖中的花葉草木都可以順水飄過去,便是崔婉的屍體也不例外。”

  “因此絲帕絕不算鐵證,荷花汀更可能不是第一案發現場,其他人針對荷花汀的不在場證明並不能表明什麽,在場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一樣還有嫌疑。”

  閣中一時安靜的落針可聞。

  趙鐮知道秦纓名聲,先前麵上敬著,心底並不以為意,但他實在未想到秦纓這般機敏,他愣了片刻,先向崔晉求證,“伯爺,映月湖當真是活水?”

  崔晉也從驚訝中回神,“的確如此……”

  趙鐮還想找補,秦纓已似笑非笑道:“你身為捕頭,第一案發現場都未確認,便如此草率地將陸姑娘認定為疑凶,難道是看她沒有靠山,便急著誣賴她,好早日結案領功?”

  當著忠遠伯的麵,趙鐮頓時慌了,“下官隻是想早些找到謀害崔姑娘的凶手,好讓她沉冤得雪,適才……適才是下官冒失了,縣主恕罪。”

  秦纓側開身,“你該讓誰恕罪?”

  趙鐮明白她的意思,他一咬牙,對著陸柔嘉拱手行禮,“請陸姑娘恕罪,實在對不住了。”

  看著麵上青紅交加的趙鐮,陸柔嘉終是出了一口惡氣,她淚痕未消地望著秦纓的側顏,隻覺她本就花容月貌的麵頰似在發光,“縣主……”

  她要道謝,秦纓卻隻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背,她對陸柔嘉的命運充滿了憐惜與同情,隻是眼下,還有比拯救虐文女主更急迫的事。

  她轉頭問趙鐮:“趙捕頭既真心想找凶手,請問婉兒的死因可確定了?”

  “死因?”趙鐮呆了呆,“縣主覺得崔姑娘並非溺水而亡?”

  秦纓腦海中有原主全部記憶,說起話來,也不自覺帶了古韻,“今夜夜遊,所有人先在梅林拜月,後來大家雖都離開,卻隻沿著映月湖畔放河燈,這期間,沒有人聽見呼救聲,因此,她很有可能先被人襲擊,失去意識後落水。”

  微微一頓,秦纓又想起一事:“並且,她今夜是第一個離開梅林的,除了河燈,她還準備了向織女娘娘祈願的天燈,她當時是要帶著侍婢去前院取天燈。”

  案子方向有變,先前與秦纓說話的紫衫姑娘站了起來,她名叫傅靈,是鴻臚寺卿家的二小姐,她道:“不錯,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們都再未見過她了,我們等了片刻,各自拿了河燈去放,百盞河燈都快放完了她也沒回來。”

  她這般說,一旁威遠伯府家的小姐趙雨眠也跟著道:“不錯,我們放河燈放了半個時辰,還去了映月湖畔的幾處景觀,等我走去荷花汀的時候,便發現她已經……”

  趙雨眠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此刻還驚魂未定。

  秦纓沉吟道:“這中間有將近一個時辰,取個天燈不可能這麽久,去問她的婢女,看她晚間取天燈之後又去了何處,她去的地方,極有可能是第一案發現場。”

  秦纓貴為縣主,此刻更有種正氣凜然不可違逆之感,趙鐮生得人高馬大,氣勢上卻矮她一截,他喏喏應是,連忙吩咐衙差跑腿。

  衙差一走,整個朝暮閣驟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打量秦纓。

  顯然,他們發現秦纓大不一樣了。

  而西窗前,那道置身事外的背影,終於目光沉沉地轉過了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