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流光櫻桃      更新:2023-05-21 08:50      字數:4270
  第1章

  ◎今晚就去將軍府◎

  時值深秋,北風蕭瑟。

  寒涼的秋雨連下了整夜,清早開窗,大有種一夜入冬的錯覺。雨勢不大,晚秋的風涼中帶寒,斜風卷著細雨直往人衣襟裏撲,把人的心窩子都吹涼了。

  沈鳶一手抱著幾捆畫卷,另一手提著裙擺,顧不得打傘也顧不得秋雨寒涼,隻一心護著懷中之物,生怕被雨打濕,快步入了畫齋。

  “這是我近幾日臨摹的幾幅畫卷,請店家過目。”隔著帷帽,一道清潤柔婉的女聲傳出,宛如照在寒涼秋日裏的一道光,讓人倍感舒適。

  清早的畫齋客人不多,隻店家一人立在櫃前,這聲音店家熟悉,便是連頭都未抬一下,隻伸手接過畫卷,緩緩展開。

  “好,好,果真上品。”店家眼前一亮,而後小心翼翼地將畫卷收好,便轉身入庫房去取銀子了。

  銀子是店家一早備好的,近來他可沒少和這位沈家嫡女打交道。

  沈家嫡女畫技了得,一手水墨丹青尤其出彩,在上京城也算小有名氣,她的畫,在畫市上可是能賣出好價錢的。從前她自持清高倨傲,從不屑做賣畫之事,更別說臨摹了,如今家道中落,隻能不得已而為之了。

  昔日如天邊新月般高高在上的貴女,一夕之間,跌入深淵,竟要靠賣畫為生,不免令人唏噓。

  此事,還要從一個月前說起。

  一個月前,北疆傳回喜訊,鎮北大將軍衛馳領兵擊退北狄敵軍,大獲全勝,北狄軍北退三十裏地,不敢再犯。動蕩多年的北疆,重歸太平,打了兩年的北疆之戰終是告一段落。

  這本是天大的喜事,卻不想,隨喜訊一道傳回京城的,還有一封彈劾戶部的折子,折中直言,鎮北軍軍餉不足,先前朝廷下撥的最後一批軍餉,六十萬兩白銀中隻有一半到了北疆。鎮北軍八萬人馬,在邊疆浴血奮戰之時,險些因糧草軍費不足而兵敗,原本一年半可破的戰事生生拖了兩年之久,以至鎮北軍中損傷嚴重。

  此信猶如一計重,彈在朝中炸開,宣文帝震怒,立即下令徹查此事,最終查明大半的軍餉進了負責此事的戶部侍郎崔默的口袋,而崔默本人,早在半個月前便稱病不出,如今已是逃得不見蹤影。

  細查之下,更是牽扯出戶部多人,宣文帝怒極,一舉掀翻了半個戶部。

  軍餉之事,一直由崔默經手,身為戶部尚書的沈明誌,近來則一直忙於江南水災撥款之事,但出了這樣的大事,戶部尚書自然也難逃其責。

  宣文帝本著“寧殺錯不放過”的態度,當夜便下令查抄了沈家,沈明誌及其十歲幼子沈致皆被押入大理寺獄。

  沙場將士和民心皆需要安撫,雖說給沈明誌定罪的聖旨未下,但宣文帝這般毫不猶豫地抄了沈家,人人都看得明白,昔日風光鼎盛的沈家,到底是完了。

  沈家人丁單薄,沈母早逝,沈明誌未再續弦,府中隻有一子一女。其子沈致,方才十歲,患有哮症,身子一直不大好,如今關押在大理寺獄,那般陰暗潮濕不見天日的地方,恐怕有的受。其女沈鳶才貌雙全,生得楚楚動人,便是眼前這一位了。

  誰能想到昔日清雅脫俗,如天邊新月一般皎潔明亮的貴女,一夕之間會忽然跌入塵埃,竟要靠賣畫為生。

  庫房大門闔上,店家將錢袋交到沈鳶手上,沉甸甸的錢袋子拿在手中,沈鳶點頭,柔柔道了聲謝。

  生在沈家,沈鳶自小便對銀錢、賬簿等物格外熟稔,手中的這帶銀錢,她已掂量便知,店家給多了,若是放在從前,沈鳶定然是不要這些施舍的,可如今沈家遭難,那些傲氣、臉麵在現實麵前,又算得了什麽?

  外頭的秋雨仍未停歇,好似比方才下得更大了些,沈鳶將銀錢收好,走至門邊,恰巧與幾位前來買畫的貴女擦身而過。

  “聽說鎮北大將軍衛馳,明日便要回京了,我早定了安雀大街上最好的茶樓位置,好一睹其風采。”

  “我說你羞是不羞,衛將軍早有婚配。”

  “你說的是兩年前衛家和沈家的那樁婚事嗎?如今沈家都那樣了,先前的那婚事,哪還作數?”話音剛落,接著便是幾聲嘲諷般的低笑。

  沈鳶緊了緊帷帽上的係帶,隻當什麽都沒聽見,與幾人擦身而過,隨即頂著冷雨,轉身快步入了街尾的小巷。

  天邊響了道悶雷,厚重的烏雲壓蓋過來,雨勢漸大,北風卷起地上的枯葉,翻飛旋轉。

  幸而沈鳶步子快,趕在大雨傾盆前入了小院。房門闔上,將蕭瑟的秋風抵擋在外,隻餘拍打在窗欞上的淅瀝雨聲。

  “姑娘下回出去,可別再忘了打傘,如今這天氣凍得很,姑娘仔細著身子,別著涼了。”說話的是在沈家照料多年的安嬤嬤,自沈府被抄之後,其餘丫鬟仆從皆被打發了,如今跟在沈鳶身邊的,便隻有安嬤嬤和丫鬟銀杏了。

  沈鳶溫和一笑:“知道了,嬤嬤。”

  安嬤嬤轉身去拿熱水,而後在沈鳶看不見的地方,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

  她知道小主子一早獨自外出,既沒打傘也沒叫人跟著,是又去了書齋賣畫,如今沈家沒落,沈鳶身為女子,雖未被抓入獄,但孤零零一個姑娘家,流落在外,又怎會有好日子過?

  安嬤嬤自小照顧沈鳶長大,說句僭越的話,她心裏將沈鳶當半個女兒一般疼著,如今見沈鳶如此,說不出的心痛憐惜。

  眼下沈府被抄,其實以沈鳶的才情能力,若想過個平凡日子,也不是難事,她老婆子亦會不辭辛勞地幫襯照顧。但這事壞就壞在,沈大人雖被押入獄,但判處的罪名尚未定下,安嬤嬤一介婦人,隻知道此事可大可小,這怕就怕在,給沈大人定一個貪汙軍餉的罪名,若是如此,依大周律例,貪汙軍餉,數目重大的,除了抄家之外,男子斬首,女眷則會被充入教坊司……

  這些個流言蜚語,安嬤嬤都是聽先前前來鬧事的人所言說的。自沈府被抄,他們搬至此處之後,便日日有人上門尋釁,小主子那樣的姿容樣貌,上京城中,不知有多少虎豹豺狼躍躍欲試。後來,多虧安嬤嬤搬出鎮北大將軍未婚妻的名號出來派人來,外頭日日尋釁滋事之人,才不得不收斂了些。

  小主子既有美貌又有才情原是好事,但如今沈家落敗,這些便都成了累贅,徒惹歹人惦記。

  京中的虎豹豺狼尚不敢妄動,這原因有二。其一,是因為沈家罪名未定,尚不宜動手。其二,則是因為沈鳶有婚約在身,而那婚配之人,正是即將凱旋而歸的鎮北大將軍衛馳。

  思及鎮北大將軍未婚妻這個身份,安嬤嬤無奈,又是長歎了口氣。

  兩年前,那道賜婚聖旨初下之時,沈家何其不願,那位衛將軍也是知曉的。當年衛家落魄,可謂高攀了沈家,如今時移世易,兩方的家世地位又徹底調換了位置,且上書彈劾的折子便是出自鎮北軍中。

  準女婿一封折子將老丈人弄進了大理寺獄,還真是世事變化,盛衰無常,便是連話本子都不敢這麽來寫。

  朝堂之事,安嬤嬤不知,但她清楚,兩年前兩家那樁未完的婚事,定然是沒有可能了。

  話雖如此,但京中覬覦沈鳶美色的豺狼虎豹還是對其敬畏三分,不敢妄動,左右處置沈家的旨意也快下了,如此便也隻能等上一等,等到沈家徹底定罪的那一日,再下手不遲。

  然而這所謂的收斂,也隻是一時的,牆倒眾人推的道理,安嬤嬤心裏清楚得很,可眼下也是沒有辦法,能拖一時,便是一時吧。

  思緒間,安嬤嬤已將熱水打好,端至廳中:“姑娘先擦把臉吧,一會兒再換身幹爽的衣衫,別凍著了。”

  沈鳶接過熱乎乎的帕子:“多謝嬤嬤。”

  “姑娘同老奴還談什麽謝,”安嬤嬤接過沈鳶遞回的帕子,浸入熱水中,壓抑在心頭許久的話,終是忍不住說了出來,“老奴僭越,想同姑娘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賣畫不是長久之計,姑娘合該為自己的前程和安危考慮啊!”

  “先前,三皇子已派人來過,不知姑娘……”

  “嬤嬤,”沈鳶出言打斷,“還沒到那份上。”

  提起三皇子,那可又是一樁陳年舊事了。兩年前,若沒有聖上突如其來的那道賜婚聖旨,姑娘如今大概已經嫁入三皇子府中了。三皇子雖是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但好歹是皇子的身份,若想護著姑娘那也是綽綽有餘。但無奈,小主子寧可搬出鎮北大將軍未婚妻的名號護著自己,也不願跟三皇子派來的人躲到城外暫避風頭。

  安嬤嬤知道小主子是個有主意的,可即便如此,她老婆子還是止不住的操心:“姑娘,真到那份上,可就……唉!”

  沈鳶低頭,自嘲一笑。

  若隻是她一人,尋三皇子庇護也好,逃離京城也罷,她便都認了。但眼下,父親和弟弟尚在獄中,給沈家定罪的旨意也未下,叫她就此認命,又怎麽會服?

  屋外雨勢漸大,雨聲簌簌撲在窗欞之上,勾起沈鳶的思緒。

  那日禁衛上門搜查之時,在父親的書房中搜到半本殘缺不全的賬簿,其中記錄了部分銀兩的往來,以及官員名姓,賬簿雖不完整,卻足以令宣文帝震怒。細查之下,更是牽扯出戶部多人,宣文帝怒極,下旨徹查此事。

  沈鳶心裏清楚,單憑半本殘缺不全的賬簿,不足以定戶部尚書之罪責。隻是眼下崔默逃了,賬簿又確實是從沈府書房搜出的,北疆戰事剛平,民心軍心皆需要安撫,宣文帝並非昏庸無用,也並非胡作非為,這麽做的目的,無疑是為了擺明自己的態度。

  大周重文輕武,已多年未出過驍勇善戰的武將了。兩年前,北狄來犯,北地風雨飄搖,百姓水深火熱,京中又挑不出能領兵統帥的將領,若非當時衛馳自請領兵北上,如今的北疆,還不知會是個什麽樣子。

  軍餉一事,並非由父親直接經手,且那半本賬簿疑點重重,賬簿上的字跡明顯不是父親所書,但賬簿上的官員名稱、銀兩數目皆無差錯,還有一早出逃的戶部侍郎崔默……

  沈府被抄,卻全然尋不見那三十萬兩白銀的下落,大周本就國庫空虛,又逢戰事突起,宣文帝也急著找到銀兩,充沛國庫,也是因為如此,父親雖被關押在大理寺獄,但定罪的旨意卻遲遲未下。

  此案撲朔迷離且和鎮北軍有關,而今鎮北軍即將凱旋,案件必會加緊審理,不論外界傳言如何,隻要給沈家定罪的旨意一日未下,此案,便能有轉圜的餘地。

  屋中闃寂無聲,盆中熱水氤氳起蒙蒙水氣,屋外雨勢漸大,雨點簌簌撲在窗欞上,襯得沈鳶的說話聲音卻異常堅定沉著:“嬤嬤簡單收拾一下,今夜,我們便搬去將軍府。”

  “今夜?將軍府?”安嬤嬤布滿皺紋的雙眼瞪大,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今日我外出時,聽聞明日便是鎮北大將軍凱旋之日。”

  窗外起了風,伴著漸大的秋雨,愈顯寒涼,安嬤嬤先是愣了一下,半晌之後才緩緩回過神來,安嬤嬤張了張口,卻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其實,她早該想到,姑娘會有此打算。

  半個多月前,前來小院尋釁滋事之人眾多,汙言穢語、威逼利誘,皆是覬覦小主子的美色。當時為了將鬧事之人打發幹淨,沈鳶便向安嬤嬤出了這個主意,搬出鎮北大將軍未婚妻的名號,將人趕走。安嬤嬤依言照做,果真見效。

  可那不過隻是權宜之計,以沈家如今的境況,姑娘在上門去尋那位衛將軍,其中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正妻的身份自是不要想了,沈府被抄,同那位衛將軍多少有些關係,他對姑娘會是個什麽態度,還真叫人摸不透。

  妾氏?外室?又或者是,直接將人拒之門外?安嬤嬤真有些不敢往下想。鎮北將軍主帥固然威風,但卻是個靠不住的,在她老婆子看來,三皇子才是能給姑娘依靠的。可她也清楚,姑娘雖生得一副弱質芊芊的嬌柔樣貌,實則心裏是個有主意的,自小她打定主意的事情,怕是難以輕易改變,再勸也是無用。

  “姑娘……可想好了?”半晌之後,安嬤嬤方才緩緩開口,語氣中大有種視死如歸的味道。

  沈鳶點頭,眼神明亮且堅定:“想好了,今晚就去將軍府。”

  作者有話說:

  開新文啦,撒花花~

  本文存稿充足,可放心入坑,麽麽噠!

  ===第2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