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124章  結局(下)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3-04-26 19:54      字數:8108
  第124章 第124章  結局(下)

    蓬萊殿, 太後娘娘看著規規矩矩朝她抱拳行禮的年輕人,頷首一笑。

    當年城外讓道,她沒有?看錯人。這後生雖有?迷途, 卻幸得知返。

    太後一手拄著龍頭拐杖,一手握著菩提佛珠, “你如今為大?玄的功臣, 位極人臣,來我?這個老婆子處作甚?”

    聞人藺起身, 神情頗為認真?:“臣願以餘生功績,向太後娘娘求一物。”

    “哦?何物?”

    “保媒懿旨。”

    太後眼?皮微抬,揣著明白裝糊塗:“你要哀家將誰家貴女?,當做嘉獎賜你為妻?”

    “太後錯了,非是當做嘉獎,而是臣要求娶。”

    聞人藺聲音低沉清晰,進退有?度,“臣心悅長風公?主趙嫣, 今以身為聘,誠心求娶。從?今往後,她退,臣做她身後盾;她進,臣為她手中刀。願指矢天日,至死不渝。”

    趙嫣站在殿門?外, 聽到此?句,不由唇角上揚。

    聞人藺極少許諾,正?因?如此?, 這番話才顯得彌足珍貴。

    皇帝失了民心,退居長生宮, 如今前朝後宮中唯太後娘娘最大?。

    趙嫣何嚐不知,以聞人藺的權勢手段,要娶她也就一句話的事。今日特意謁見太後娘娘,不過是想禮數周全、得親朋祝願,舍不得她受委屈。

    太後不置可否,望向扒著殿門?窺探的少女?:“長風,你的意思呢?這男人啊,光話說得好聽還不行,你素來是個有?主意的,不妨自己?仔細分辨分辨。”

    趙嫣大?大?方方走了進來,站在聞人藺身側,朝銀鬢梳得油亮齊整的太後娘娘叉手行了一個萬福禮。

    “皇祖母,聞人少淵一向重諾,說一分,便會做十分,非是巧言令色之輩。”

    她瞥了眼?噙笑的聞人藺,眸光靈動,話鋒一轉便綻開笑來,“當然,皇祖母於我?有?撫育之恩,乃是我?最最敬重的長輩,孫女?這看人的眼?光如何,還須您把關首肯。”

    太後被她這番清甜的話語逗笑了。

    “你這番話說得巧妙,一言他品性可靠,二言他是你挑中的意中人,三?又將我?這個老婆子架上高處,一語三?關,頗有?些精妙。”

    太後搖了搖頭,慈眉善目道,“隻是公?主出降乃大?事,潦草不得,哀家得先看看皇後和朝廷的意思。若能成,當交予禮部、太常寺商議後,走完三?書六禮,再定聘期。”

    聞人藺並未滿足告退,反平聲道:“臣與?長風公?主……日久生情,納采問名,皆可簡略,婚期可暫緩,不若先行定親。”

    太後娘娘佯做肅然:“怎麽,嫌時日長了?年紀輕輕,這點時日也等不得。”

    聞人藺破冰一笑,望向身側的趙嫣:“是,臣愛之入骨,等不及了。”

    太後打量著麵前這對才貌皆佳的璧人,越看越滿意,想要刁難刁難聞人藺都找不到理由。

    她輕輕籲氣,頓了頓拐杖:“你且過來。”

    趙嫣以肘悄悄碰了碰聞人藺的手臂:“半年就半年,好生和皇祖母說話。”

    聞人藺不動聲色捏了捏趙嫣的尾指,緩步向前,站在太後麵前。

    聞人藺身高腿長,而太後七十高齡,仰首看他時頗為費盡。聞人藺自行欠身,矮了矮身形。

    太後打量他許久。趙嫣不自覺捏著袖邊,擔心皇祖母出言訓斥。

    但太後隻是緩緩褪下自己?手中的那串菩提珠子,當著孫女?的麵,交至聞人藺的掌心。

    “這串菩提與?先前的白玉佛珠是一對,跟了哀家大?半輩子。白玉的那串,玉泉宮出事哀家交予了長風丫頭,這一串,就給你了。”

    太後道,“你是個聰明人,旁的也不用哀家多說,知道該怎麽對她吧?”

    老娘娘積攢了自己?大?半輩子香火善念的佛珠交予他們小年輕二人,自然是希望他們平安康健,白首到老。

    聞人藺眼?簾半闔,溫和道:“臣知道。”

    “那就好。”

    太後心滿意足,揮揮手示意都退下。

    趙嫣與?聞人藺敬重行了一禮,先行告退。

    一出殿門?,趙嫣的步伐便輕快起來,負手倒退著問聞人藺:“怎麽半年的定親之期你還嫌久啊?我?都怕皇祖母斥責你無禮。”

    濃重的花蔭自她身上掠去,她的笑眼?也隨之忽明忽暗,蘊著撲閃的光。

    聞人藺抬手拂去頭頂橫生的枝節,語氣從?容自若:“一個月足矣。”

    “一個月,夠你準備齊全聘贈?”

    “殿下若需要,今夜便可送去寢閣,隻是不知殿下那地兒塞不塞得下。”

    他刻意放緩了語調,趙嫣驀地想起方才自己?那句“貞潔就應是男子最好的聘贈”,不由臉頰一熱。

    她瞪向聞人藺:“你想什麽呢!”

    “自知傾心於殿下,本王便開始物色一應聘禮,陸續準備了半年,已基本妥當,絕不讓殿下掉麵子。”

    聞人藺似是明白了什麽,眸中笑意更深,“殿下以為,本王所說的聘贈是什麽?”

    “……”

    偏偏聞人藺還要火上添油一句,“嫣嫣如今真?是長大?了,想得也深了些。如有?需要,本王也可盡心使一使別的‘聘贈’。”

    “你真?是夠了!”趙嫣捂耳轉身,裙裾蕩開漣漪般的弧度,不想理這個滿腹黑水的狗男人。

    聞人藺在身後低低笑了起來,輕沉愉悅。

    他伸手拉下趙嫣捂耳的手,輕輕交扣在掌心,與?她信步比肩道:“是本王的錯,一見心悅之人,便忍不住想逗弄一二。”

    趙嫣涼涼一嗤,揉了揉發燙的耳朵。

    陽光透過花中間隙,灑落一地光斑,一切都如同做夢一樣。

    趙嫣忍不住伸手,接住那漏下的碎光,任憑明亮的暖色於指尖跳躍。

    “聞人少淵,你為何這般急著定親?”

    “你說呢。”

    “你就是怕我?反悔。”

    趙嫣故意道,“我?尚且年少,而你已至成家立業的年紀,你怕有?朝一日我?不要你了。”

    聞人藺漆眸微眯,側首看她:“殿下聰慧。”

    原是打趣之言,沒想他竟然應了。

    趙嫣眨了眨眼?,問:“真?是如此?啊?”

    聞人藺又露出那副看似平波無瀾、實則深不可測的神情來,伸手罩著趙嫣歪過來的腦袋,輕輕一轉,使她目視前方。

    “殿下總要給本王一個名分。”

    他輕道,“下個月先定親,省得那些阿貓阿狗毫無邊界,直往殿下身邊湊。婚期麽,倒不急,殿下想玩兩年,本王便等兩年。”

    趙嫣笑了起來。

    直至第二日,趙嫣才明白聞人藺為何選在下月定親。

    入夜,宮中喪鍾急鳴,皇帝賓天。

    靈柩停在太極殿,外頭臨禮的群臣和宗室子皆是默然長跪,除了間或卷來的春風和超度的經文?聲外,並無半點雜音。

    平靜之下,暗流湧動。

    大?行皇帝年輕時勵精圖治,也曾開創過短暫盛世,可誰知沒幾年便沉迷於仙道之術,偏信神光教,任憑丹藥損傷神智,將好不容易積攢的基業揮霍一空,還犯下枉死十萬將士的業障,最終死於金丹之毒,連一份遺詔也不曾留下。

    許淑妃與?唯一的小皇子並未來哭靈視斂,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極少數耳目靈通的大?臣皆已猜到,大?行皇帝駕崩前曾滴血驗過親,恐是小皇子的來曆有?些問題……

    人活一世,到頭來不過是一塊石刻的碑,一抔土蓋的墳。然天下最可笑之事莫過於:費盡心思想要兒子的人,兒子不是他的;癡迷於求仙問道的人,最終死於金丹之毒。

    於是,到底由誰來繼任大?統,便成了朝中內外爭論的焦點。

    朝中皆主張從?宗室中擇取賢良,共有?兩派。

    那些支持革新的朝臣,主張扶持剛襲祖父爵位的潁川小郡王趙白微,理由是其年輕博才,能給疲敝的朝堂注入生機;以左相李恪行為首的溫和派,則主張擁年過花甲的南川郡王登基,理由是其德高望重,閱曆充足。

    還有?少數四?夷首領、沙門?佛寺則主張長風公?主趙嫣上位,一時間朝中爭得不可開交。

    三?月底,潁川小郡王的馬車突然失控衝入蓮花池中,幸而小郡王會鳧水,這才幸免於難。

    於是又有?人紛紛猜測,深挖剖析,都覺得小郡王落水定是有?人暗中加害。

    可南川郡王無權無勢,富貴閑人一個,自然不屑於對一個晚輩下手。那還有?誰會動手?

    猜來猜去,矛頭悄悄指向了能力出眾的長風公?主趙嫣。畢竟她的石榴裙下站著的,是萬人之上的肅王聞人藺。

    眾人腦補了一場腥風血雨的“奪權之爭”,但事實上,他們想象中殺得你死我?活的那兩人,此?時正?避開眾人躲在水榭中,沏茶閑談,歲月靜好。

    趙嫣一身素麻孝服,皓腕如雪,麵容天然素淨,更顯出一股不加雕飾的昳麗靈動來。

    “眼?下淚痣,殿下打算留到幾時?”

    柳白微國孝家孝在身,掀了把腰間的白絛,坐在圓桌對麵,打量著趙嫣眼?尾那顆不屬於她的淚痣。

    “唔,這小痣不打算洗去了,就當替趙衍看看塵世。”

    趙嫣下意識撫了撫眼?尾,又問,“對了,你身子如何?嗆水非小事,可別落下病根。”

    “沒什麽,那瘋女?人見不得我?得勢,想拉我?給她陪葬。”

    柳白微嘴裏的瘋女?人,是逼死他母親的、他名義上的嫡母——潁川世子妃陳氏。

    “要不,我?去當廷解釋清楚,我?落水之事與?殿下全然無關。”

    “解釋什麽?你越在意這等風言風語,他們隻會揪住話柄,跳得越高。”

    “明明是郡王府私鬥,憑甚將髒水潑你身上。”

    柳白微蹙眉,“要我?說當初在玉泉宮,殿下就不該救李恪行。李黨揪著我?落水之事大?做文?章,一石二鳥,不過是為南川郡王鋪路罷了。”

    趙嫣想起方才在太極門?下,李恪行當著眾人鄭重朝她攏袖致歉的模樣,笑道:“他當初是為大?玄,才深陷陷阱,我?救他是全了我?自己?的情義。何況李左相公?私分明,於國事極有?原則,若他因?一點恩情而偏向於我?,我?反會不放心他站在文?臣之首的位置上。”

    “南川郡王雖是宗室旁支中潔身自好的,但架不住底下的兒子混不吝,又是半截黃土埋了脖子的年紀,能不能把控住朝堂都是個問題。殿下當真?放任他上位?”

    聞言,趙嫣瞥著背映粼粼水光的少年,撐著下頜反問:“你不想做皇帝?”

    柳白微鳳目微睜,挑眉惱道:“殿下出生入死,我?撿便宜上位,那我?柳白微成什麽人了?那不是混蛋嗎!何況我?雖有?抱負,卻無弄權之心,別說皇帝,九霄天帝我?也不做。”

    他還是那般直性情,一句不對頭就會揚眉鬥嘴。

    趙嫣笑得東倒西歪:“我?就隨口一問。畢竟你與?我?一路,與?其選擇旁人,我?更願信你。”

    “殿下這是近墨者黑,也學著坑害人了。”

    柳白微冷哼一聲,氣衝衝坐下飲了口茶。

    平複下來,他低頭握緊杯盞。

    “殿下就無想過,自己?坐那個位置?那些沙門?佛寺都說……”

    “你難道不知,他們為何支持我??”

    趙嫣淺淺一笑,通透道,“他們想做第二個神光教。我?若借了他們勢,妖道之後再來妖僧,大?玄還有?救嗎?”

    柳白微啞口無言。

    春日並未因?國喪而消頹,反而愈發欣欣向榮。

    柳白微剛走,趙嫣便聽身後棧橋傳來了熟悉悠緩的腳步聲。

    “殿下不想上位掌權?”

    聞人藺平和的聲音傳來,撩袍坐下,“隻要殿下想,本王就可做到。”

    趙嫣點了點頭,而後又輕輕搖頭:“我?曾是個很怕麻煩的人,隻想自己?活得自在,但後來,我?想有?話語權,想提一盞風燈照三?尺黑暗,鳴不平之聲。可我?從?未想過自己?坐上那位置,因?為我?知曉做皇帝與?做太子全然不同,那肩上擔負的不再是一己?之樂,而是天下蒼生。如今的天下對女?子尚不寬容,步伐邁得太快恐適得其反,我?沒有?親政的經曆,不知如何用人擢人、平衡朝堂,在東宮讀的那些經史子集不過紙上談兵,根本不足以抵禦朝堂旋渦。我?甚至……”

    她頓了頓,輕聲道:“我?甚至有?點恐懼金鑾殿上的位置,似乎無論誰坐上去,經年累月後都會變得麵目全非。”

    聞人藺能感受到,她說這話時來自於內心深處最真?實的矛盾和茫然。

    有?人隻看到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皇權誘惑,而有?人卻看到了其內裏的滿目瘡痍。

    “做個昏君,是件放縱的快事。但若想做個明君,確然很難。”

    聞人藺抬指碰了碰她不住抖動的眼?睫,慢條斯理道,“不若本王命人將姓柳的綁來,按在龍椅上,逼行登基大?禮。”

    他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著大?逆不道的話,趙嫣沒忍住,笑出聲來。

    笑著笑著,她的眸光也隨之堅定:“當初朝堂問審時我?說過,不願讓天下女?子受更重的枷鎖束縛,所以我?必須站出來。你瞧,人果然不能隨便說大?話,指不定何時就應驗了。”

    若禮教不容女?子,便由她始。

    但必須是以另一種方式——既不借助神鬼佛道的力量,以免大?玄再出第二個神光教,又須得讓天下人心悅誠服、不起戰亂紛爭。

    聞人藺看著她驕傲清醒的眼?睛,心中泛起久違的熱潮,滾燙而灼脹。

    當了一年多的太子太傅,他不願用“青出於藍”來形容趙嫣,更像是他好運拾到了一顆稀世明珠,稍加拂拭,便綻出耀目的光華來。

    聞人藺眸中漾開深沉的笑意,屈指抵著額角道:“殿下若想權勢在手,又讓他們無可指摘,其實還有?第三?個選擇。”

    “第三?個選擇?”

    趙嫣隻愣了一息,就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那個小皇子?”

    可這孩子並非天子血脈……

    趙嫣微頓,不是皇室的血脈才更諷刺。

    如今朝中知道小皇子真?實身份的人極少,即便聽到了什麽風聲,也並無實證。且這嬰兒才百日大?,離啟蒙成人尚早,有?足夠多的年份讓趙嫣重新篩選培養一個賢德磊落的儲君,或是開創女?子上位的局麵……

    隻是將一個無辜嬰兒當做跳板,趙嫣終是心生不忍。

    “皇帝……”

    聞人藺皺眉,漠然改口,“先帝死前驗血,這嬰兒受驚高燒了數日,原是要按宮規同許淑妃一起秘密處置。殿下若用他,可救他一命,待他開智的數年時間,足夠殿下想清楚下一步,無論殿下最終如何選擇,臣皆全力支持。”

    趙嫣知他是在開解自己?,不由撲哧一笑:“無論我?做什麽,你都支持?”

    “殿下口渴我?遞水,殿下安寢我?薦枕。”

    “我?要殺人,你也遞刀?”趙嫣順著他話茬問。

    聞人藺微抬眼?皮,眼?波深邃:“不必。”

    趙嫣覺著他終於有?幾分賢臣良將的氣度了,正?覺欣慰,便聽那道低沉的嗓音繼而道:“本王親自為殿下殺。”

    趙嫣愕然抬頭,瞧見他眼?底半真?半假的戲謔,便知又被他耍了。

    “聞人少淵,你真?是越來越像禍國的妖妃了。”

    清風徐來,水波蕩漾,送來一絲潮濕的涼氣。

    趙嫣如釋重負,手撐著圓桌起身,望著聞人藺的眼?睛:“我?不僅要你的縱容,還要你的指引。我?還有?很多東西不曾學透,今後也請多多教導,太傅。”

    回應她的,是男人帶笑的熟悉話語:“太傅領旨了。”

    四?月十八,先帝靈柩出殯。

    太後與?皇後擬定懿旨,結束了大?半月的正?統之爭。

    因?小皇子才三?個月,年紀太小,又在病中,暫不行登基大?典,由攝政長公?主趙嫣代為理政。

    可一個沒有?登基的小嬰兒,又算是什麽皇帝?

    雖有?少數朝臣質疑小皇子來曆不明,但苦於毫無證據,皆被彈壓下去。

    最後連李恪行亦默認長風長公?主攝政,畢竟南川郡王實在年邁體衰,皇位上有?個空幌子,也好過帝位空懸、四?方騷亂,長風公?主的能力眾人有?目共睹,由其攝政不算僭越,未來如何,未來再說。

    眾臣見李左相帶頭認可,便也不再多言。

    翌日,紫宸殿明光通亮,等來了大?玄朝建朝以來第一位攝政長公?主。

    趙嫣一襲緋紫的大?袖禮衣站在月台前,身後宮侍如雲,望著殿中攢動的人影,深吸一口氣。

    一身玄袍的聞人藺伸臂,自然搭住少女?溫瓷般白皙的指尖,溫聲道:“別怕,朝前走。”

    熟悉沉穩的話語,令人無端心神安,定。

    趙嫣報以一笑,凝神挺直背脊,踏著萬丈晨曦邁入大?殿。

    文?武百官自動分列兩旁,隻是這次等待她的不再是千夫所指,而是齊刷刷跪拜的一片:“臣等,參見攝政長公?主九千歲!”

    ……

    四?月底,守喪禮一過,攝政長公?主和肅王定親的消息不脛而走。

    攝政長公?主仁孝,主動提及“守孝三?年”,待三?年後再行大?婚之禮。肅王隻一句:“都聽嫣嫣的。”

    幾場明亮的春雨過後,春紅漸退,綠意正?濃。

    剛春考畢,明德館又迎來了一大?批才學兼備的寒門?儒生,呼朋引伴,摩拳擦掌備戰來年殿試,好不熱鬧。

    他們好奇地打量著這座京師最大?的學館,沿著大?門?進,便見前方照壁上刻著一行醒目的大?字。

    所有?人進入此?地,第一件事並非拜孔聖人像,而是誦讀此?字。

    “此?生願效拂燈夜蛾,雖死而向光明!”

    新進學的儒生們大?聲誦畢,餘音不絕。

    其中一名背著半舊書箱的少年難掩感動,舉手問道:“請問師兄,進門?處刻的這行字,是哪位聖人大?儒的箴言?”

    “不是聖人,也並非大?儒,而是故太子殿下。”

    眾人沉默,麵對照壁上的刻字不自覺肅然起敬,攏袖一躬到底。

    轉過照壁的背麵,則密密麻麻鐫刻上千字的銘文?,湊近一瞧,卻是一份革新草案。

    而草案後的那些署名,已有?許多不在人世,唯有?這瀚如煙海的磅礴文?字,安靜地注視著一批又一批繼往學子,勉勵其不失本心,為生民立命。

    鴉雀無聲,年輕的麵容久久佇立於前,自發端立,再是鄭重一禮。

    棋樓之上,香霧嫋散,竹簾半卷。

    柳白微支起一腿坐在窗邊,與?周及執子對弈。

    “你這兩日,好像不太開心。”

    柳白微沒精打采,吧嗒落下一子,“不妨說出來,給我?添點樂子。”

    周及輕輕皺眉:“並無不悅。”

    “還說沒有??眉頭一直皺著,跟你說話也是神遊天外的樣子。”

    “應是這兩日未曾歇好,略有?疲倦。”

    “不能啊,以往殿下要被押上朝堂受審前,你熬了兩宿未眠,也不見這這般沉默寡淡。”

    柳白微明顯不信,敲了敲棋稱問:“這兩日,真?沒發生讓你很介意的事?”

    聞言,周及按棋盤的手微頓,想了很久,才道:“長風殿下定親。”

    “哈?”

    柳白微險些一個趔趄,愕然道,“你介意此?事?”

    周及又是沉默許久,沉吟道:“我?隻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

    周及眉頭擰得更緊了些,不得不以指按了按眉心,似是費解。

    “你在乎她。”

    柳白微冷冷睨著他,一語道破,“你眼?神不好也就罷了,怎麽這般遲鈍。你的心意,你自己?看不出來嗎?”

    周及抬眼?,先是茫然,半晌,露出釋然的神情。

    人群中一眼?認出的少女?臉龐,與?她交談時的舒服安寧,一切有?跡可循,似乎都有?了答案。

    “我?想,我?確然在乎她。”周及點了點頭。

    “就這?”

    柳白微被他的反應弄得懷疑自我?,起身拍在棋盤上,震得黑白棋子嘩啦一抖,“你不想做點什麽嗎?”

    “做點什麽?”

    “比如……比如你不想讓她知曉你的心意,甘心將她拱手送給別的男子?”

    周及淡色的眼?睛平靜地望著他,冷靜道:“我?不會為難她,更不會羞辱自己?。”

    柳白微雙肩一顫,腦中如有?清脆叮鳴。

    許久,他頹然坐回原位,自嘲一笑:“我?何嚐不知,是我?自己?心有?不甘,活得還不如你通透。罷了,繼續手談……嘖,棋都亂了,來重新下。”

    “你輸了。”周及道。

    “我?沒有?。”柳白微不服。

    “方才若非你刻意打亂棋子,下一手便該輸了。”周及堅持。

    “……”

    柳白微惱羞成怒,磨著槽牙道,“周挽瀾你可真?討厭,我?收回方才的話,活該趙嫣不喜歡你!”

    “……”

    周及淡然不語,將視線投向窗外。

    鏡鑒樓換了牌匾,改名“拂燈樓”,簷下燈火長明不熄,一片敞亮。

    ……

    西山,歸鳥投林。

    風卷落兩片楓葉,孤墳青草萋萋,趙嫣身著當年最愛的石榴羅裙,執香一拜,發間的金笄熠熠生輝。

    “趙衍,我?成了攝政長公?主,仍舊搬回空閑的東宮居住。”

    “我?擢用了明德館的兩名進士,補翰林院庶吉士,王裕也回來了。待明年開春,便會著手清田改稅。”

    “還有?,我?與?聞人藺定親了。可惜,我?終是見不到你定親的樣子。”

    “你見著仇醉了嗎?我?拚盡全力也隻縫好了他的斷臂,右邊的臉已無法?複原,不知他見到你,樣子有?無好看些。”

    “……你可以安心睡了,哥哥。”

    風吹草伏,似是誰溫柔的低語。

    無名墓碑前,放著一把折斷的匕首,一塊角有?裂紋的蓮花玉佩。

    趙嫣又站了一會兒,直至斜陽將沒,方轉身沿著小道而下。

    青山如黛,皇城巍峨,前方草坡一人一馬佇立,等候她歸來。

    “好了?”

    聞人藺伸臂,握住她遞來的指尖。

    “嗯,走吧。”趙嫣笑道。

    她翻身上馬,捏韁時微微一頓,回首望去。

    風拂過楓樹梢頭,她恍惚間看見一抹杏白的少年身形朝著她微笑揮手,其身後儒生攏袖而立,影子不語,戴著破舊鬥笠的高大?殺手沉默而安靜……

    十萬英靈,踏斜陽萬丈。

    趙嫣菱唇揚起,轉過腦袋,聞人藺寬厚的胸膛就從?後方貼了上來,雙手越過她的纖腰,捏住韁繩。

    一揚馬鞭,駿馬載著二人撒蹄狂奔。

    夕陽下,二人的影子合二為一,掠過歸途。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①。

    所有?逝去的靈魂,都會在下一個世界燦爛盛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