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VIP] 第40章  讓步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3-04-26 19:54      字數:4369
  第40章 [VIP] 第40章  讓步

    京畿百裏外一座破廟門口, 十來名雍王府雇來的江湖浪士或坐或立。

    沙地水窪倒映著雨後流雲,仇醉蹲坐在門檻外,破損的箬笠壓得極低, 正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描畫什麽。

    仔細看來,那線條歪歪扭扭的, 隱約形成一朵梅花的形狀。

    “十一號, 你?有名字嗎?”

    暗無天?日的地牢底層,病弱的小少年從外頭帶來了一枝藏雪的綠萼白梅, 俯身看著鐵索加身的困獸,“孤是說,你?原來的名字。”

    陰暗中,被鐵索重重禁錮的高?大身影蟄伏不?動,唯有一雙凶漠的眼睛望向那枝錚然怒放的白梅,間或微動。

    “囚罪。”

    嘶啞的咕噥聲,難聽得像是野獸的低語。

    時刻控製鐵索的獄吏警惕著,給少年解釋:“殿下, 殺手?沒有名字,沒有過往。因其弑主叛逃,必深陷囚牢以死贖罪,故而他有個別名叫做‘囚罪’。”

    小少年品味這兩?字,搖首道:“這個名字不?好,孤給你?取個新名字。”

    他眉目溫和, 以指沾了酒水在案幾上一筆一劃寫著,笑道:“仇醉,你?可願跟孤走?”

    仇醉不?識字, 他至今不?明白這筆畫複雜的兩?個字代表什麽,也不?會寫。

    他隻記住了那日置於案幾上的, 那枝純潔脫俗的白梅。

    樹枝在仇醉粗糙的大手?中顯得笨拙而又纖細,他於沙土上畫了許久,才勉強畫出那麽一朵像樣的梅。

    一隻沾滿泥點的靴子踏過,將?那朵花踩得稀爛。

    趙元煜一臂以夾板固定吊在頸上,身上纏滿繃帶,鼻青臉腫狼狽至極。

    “父王那邊接應的人怎麽還?沒來?”趙元煜無能怒吼。

    然而江湖浪士隻認錢不?認人,不?比王府奴仆順從,一時間磨刀的磨刀,小憩的小憩,無人搭理他。

    趙元煜麵上掛不?住,轉而一腳踩在仇醉畫花的小樹枝上,發出喀嚓一聲脆響,又狠命碾了碾道:“你?說你?刺殺了趙衍,我原還?不?信,現在看來倒是真的!嗬,前後咬殺兩?任主子,真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犬,現在隻有本世子才願接納你?!起?來探路!”

    仇醉漠然看著地上被踏得淩亂一片的沙土,半晌,拿起?彎刀起?身。

    風卷地而來,廟外竹海翻湧,落葉翩躚。

    仇醉鷹隼般的目光驟然銳利,抬首望向密林深處:有人來了。

    ……

    趙嫣一直在想流螢的那句“是仇醉,殺了太子殿下”。

    說這話時,流螢眼底含淚。她親眼所見,並不?會拿這等大事開玩笑。

    莫非仇醉是雍王府埋在東宮的細作?,想方設法?獲得單獨保護太子的機會後,就設計在行宮歸途中行刺?

    可在劉氏義莊拚殺的那個雨夜,趙元煜那句驚恐的“你?不?是趙衍”並不?像作?假。

    若仇醉真為雍王府走狗,應是最清楚太子是否遇害的人,沒理由趙元煜直到此刻才確認東宮太子換了人……

    “殿下。”

    孤星臂上紮著繃帶,於外間抱拳稟告,“錦雲山莊的買主已經押解回?大理寺獄。他確是雍王府的幕僚,奉雍王世子之命購買山莊,用?於藏匿擄來的少女童男,煉製無上秘,藥。”

    “無上秘,藥?”

    趙嫣想起?了那個炸丹爐,試圖同歸於盡的女冠,“他可有招供,指使趙元煜煉藥的‘仙師’是誰?”

    “隻說煉丹之事有女冠對?接,就連雍王世子也從未見過仙師真容。然而女冠已死,再往上的事他也不?知。”

    孤星道,“卑職仔細審問過,倒不?像是有所隱瞞的樣子。”

    這些疑團,或許隻有真正緝拿到趙元煜和仇醉的那一刻方能解開。然而兩?天?過去,現在想要抓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趙嫣披衣而坐,命人賞了隨行奮戰的東宮衛各一百兩?銀。孤星的配刀在決鬥中損了,趙嫣單獨賞了他一把花柄皮鞘的橫刀,刀身似雪,無一絲雜色,是功臣才配受賜的上品。

    孤星忙單膝下跪,垂首道:“盡忠職守乃卑職本分,不?敢受此大恩。”

    “你?隨孤出生入死,鏟奸除惡,這是你?應得的。”

    趙嫣將?橫刀置於掌中,清朗道,“好刀配忠良,不?算辱沒了它。收下吧,以後用?此刀立功的機會還?多著呢。”

    孤星喉結聳動,鄭重雙手?接過道:“卑職謝殿下恩賞。”

    流螢自己呆了一下午,此時已恢複冷靜,如常進來奉藥。趙嫣朝她身後看了眼,沒見著聞人藺。

    不?是說她病著這幾日,都?是聞人藺親自給她上藥的嗎?

    趙嫣想起?了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手?足親情,太傅又怎會懂”,似是明白了什麽。

    “藥放這兒吧。”

    趙嫣示意流螢,又朝候在殿外的李浮道,“你?差人去告訴肅王,就說這藥旁人不?會使,勞他親自過來看看。”

    李浮領命退下,不?稍片刻便擦著汗快步歸來,皺眉回?稟道:“肅王說,這藥不?會使就扔了,他忙著沐浴,沒心情陪殿下。”

    沐浴……

    趙嫣下榻,吩咐道:“掌燈去龍池。”

    流螢看著她還?白著的麵容,心疼道:“殿下大病初愈,實?不?該操勞奔波。有什麽事,請交予奴婢去做。”

    趙嫣扶額緩了緩,微微吸氣?道:“你?知道的,有些事隻有我能做,也必須去做。”

    湯池殿中燈火明亮,聞人藺果然泡池中,雙目輕闔。

    他沒有束發,極黑的發尾順著肩背飄散在池水中,宛若濃墨暈染開。沒有那些礙事的花瓣阻攔視野,隻見水波澄澈,從胸腹緊實?的溝壑延伸往下,池中景象一覽無餘。

    趙嫣呼吸一窒,將?目光稍稍移開,半晌,又堅定回?移。

    她坐於池邊小榻上,單手?托著下頜蹙眉,尋思著如何開口,便聽聞人藺疏淡的嗓音傳來:“有話就說,別打擾本王清淨。”

    他先開口,趙嫣反而寬心了,原本沒頭緒的腹稿也豁然開朗,清晰湧現於唇邊。

    “我來向肅王道謝。”

    趙嫣的聲音還?帶著些許病後的沙啞,柔而不?怯,“還?有,我不?該說肅王不?懂手?足之情。”

    聞人藺宛若入定,未有絲毫回?應。

    趙嫣想了想,這回?聲音輕了許多:“我不?聽話,性子硬,自小便是如此。沒有人教我如何撒嬌……”

    她似乎恥於剖析自己,很快止住了話茬,抿唇別開了視線。

    聞人藺從那句“沒人教我如何撒嬌”開始,便睜開了眼,隔著晃蕩的水波注視她。

    “過來。”

    他抬手?,臂上的水珠嘩啦連成線滴落,攪碎一池平靜的光。

    趙嫣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搭理自己了,是以聽到這低低沉沉的兩?個字,還?有些怔愣。

    眨了眨眼睛,她終是起?身坐於聞人藺身邊,將?雙足浸入湯池熱水中。

    那晚跑了太遠的山路,腳後跟有些破皮磨損,被熱水一刺激,又痛又癢。趙嫣吸了口氣?,蹙眉抱怨:“白天?還?未上完藥,肅王就跑了。”

    “本王若不?走,怕忍不?住弄死殿下。”

    聞人藺抬手?在她懨懨的眉間按了按,話雖可怕,語氣?卻並不?威嚴,“殿下如今是太子,不?妨養幾個裙下之臣,入幕之賓,讓他們替你?做去。”

    譬如周什麽,張什麽,裴什麽,還?有那個東宮衛統領……甚至是,連正經女人都?算不?上的柳姬。

    趙嫣作?勢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此種可能,才在聞人藺幽沉的目光中道:“有肅王一個足矣。”

    聞人藺抱之以嗤,對?這番拙劣虛假的答案無動於衷。

    “肅王永遠是我的第一選擇。”

    趙嫣映著水波的麵容脆弱而美麗,帶著幾分小公主的驕矜道,“肅王不?願,我再找他人替代。”

    這回?,聞人藺看了她許久。

    “殿下不?妨試試。”他睨目,眸底蕩碎水光,辨不?出情緒。

    “那就請肅王,別給孤嚐試的機會。”

    趙嫣手?指緊緊摳著玉雕的池沿,俯身側首,仔細分辨著聞人藺臉上的神情。

    燭光影綽,滿池漣漪如同心緒起?伏,在沉默中回?歸悄靜。

    趙嫣不?知道聞人藺能為她退到哪步,許多事總歸還?是要靠自己。

    回?到殿中,趙嫣取出先前柳姬所繪的呈圖展開。

    以趙元煜外強中幹的性子,此時必如驚弓之鳥,多半以假路引憑證改頭換麵後方敢潛逃出去。

    偽造憑證身份需要時間,若此時以東宮太子遇刺、捉拿刺客為由命畿縣嚴加盤查,未必不?能查出點蛛絲馬跡。

    然而離京路線眾多,趙嫣也拿不?準該往哪個方向查,於是將?呈圖仔細卷起?塞入袖中,準備去聽雨軒詢問柳姬。

    甫一出殿,便見蔡田立於庭下,朝趙嫣恭敬道:“殿下,請移步。”

    趙嫣知他定是奉聞人藺之命前來,權衡片刻,終是調轉了腳步。

    流螢與孤星欲跟上,被蔡田攔下。

    趙嫣回?首朝他們搖了搖頭,示意不?必跟隨,這才跟著蔡田出了角門。

    門外停著一輛熟悉的馬車,趙嫣上車,果見聞人藺單手?撐著膝頭傾身而坐,質感極佳的深暗的袖袍如墨般垂下,半散的發絲沿著他寬闊的肩滑下,發尾還?帶著湯池的潮濕。

    他麵前擺著一盤果肉晶瑩飽滿的冰鎮荔枝,冒著絲絲涼氣?。

    見到趙嫣過來,聞人藺順手?以玉叉子叉了一顆,遞到她唇邊。

    那枚一指長的玉叉子亦是暖玉製成,小柄處的雕花精細無比。

    馬車啟動,趙嫣順勢咬住那枚荔枝肉,汁水於唇齒間爆開,潤澤了無甚血色的唇,滿嘴沁人的甜。

    “好吃?”聞人藺問,慵懶平靜的神情像是在揚著肉幹喂貓。

    趙嫣誠實?點頭,隨即又問:“肅王請我來此,總不?能隻是品鑒荔枝?”

    聞人藺沒說話,又叉了一塊荔枝肉送至她唇邊。

    趙嫣總覺得這枚玉叉子的前身有些眼熟,不?由狐疑,下意識掃過聞人藺腰間的玉鉤帶與扇墜。半晌,她張嘴含住荔枝肉,小心抿進嘴裏,唇瓣沒有碰到那枚材質眼熟的玉叉。

    聞人藺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殿下自己用?過的東西,嫌棄什麽。”

    趙嫣愣住,含著荔枝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微白的臉頰上總算有了幾分血氣?。

    聞人藺抬手?撐著下顎,漆色淩寒的眼底也有了幾分笑意,就著趙嫣用?過的那枚玉叉子戳了荔枝肉送進自己嘴裏,淡色的唇若即若離地從溫潤的玉叉上抿過,像是品味荔枝的甜,又像是在回?味別的什麽。

    趙嫣咳了聲,垂眸專心致誌地咽荔枝肉。

    馬車沒有下山,而是沿著小道朝密林深處而去。也就一盞茶的時間,停在了某處藤蔓掩映的峭壁前。

    下馬車時,聞人藺伸手?扶了趙嫣一把。執著火把的蔡田將?峭壁掩映的藤蔓撥開,露出一扇青苔密布的獸首石門。

    按動機括打開門,森涼之氣?撲麵而來,幾點火光相繼跳躍,延伸至地底深處。

    “這是……何處?”趙嫣愕然。

    察覺到她跟得踉蹌艱難,聞人藺稍稍放緩腳步,負手?道:“通往玉泉宮的密道。”

    趙嫣好奇這密道另一端是玉泉宮哪個地方,便問:“既是與玉泉宮相連,那方才我們為何不?直接從玉泉宮入口下來?”

    聞人藺低低哂笑:“既是密道,又豈會隨意讓外人知曉入口和出處?”

    莫非我就不?是外人?

    話在嘴邊打了個圈,又被趙嫣咽下。

    這條密道的精巧堅固,絕非趙元煜的錦雲山莊能媲美,她小心地跟在聞人藺身旁,竟不?知玉泉宮後有這樣的隱秘之所。

    他在皇家療養的玉泉宮下弄這樣一條密道,是想做什麽呢?

    想著聞人藺總不?至於興致來焉殺人越貨,趙嫣漸漸放下疑惑,不?再多問。

    沿著密道直走數十步步,便到又一處暗門前。聞人藺抬手?示意蔡田停下腳步。

    他微微側首,麵容輪廓在暗室中顯得尤為深邃難辨,看著趙嫣道:“這是最後一次,本王為殿下讓步。”

    說著,他抬靴踩踏暗門機括,露出另一處通往更底層的密室。

    趙嫣下了密室,才明白聞人藺方才的話是何意思。

    這是一間地下密牢,關著趙嫣此刻最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