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求救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3-04-26 19:54      字數:4510
  第17章 第17章  求救

    羅浮春味甘,趙嫣多貪了一杯,不多時,白皙的臉頰上浮現出極淡的緋色。

    趙衍血氣不足,飲酒時是不會上臉的,並無她這般鮮活的顏色。

    間或亮起的煙火光芒下,柳姬忽而撐階越過中間的流螢,眯睎仔細端詳她。

    趙嫣捧著酒杯,眼睫極慢一眨,疑惑柳姬的突然靠近。

    “趙衍說得沒錯,的確可人。”

    柳姬似醉非醉地嘀咕著,隨即伸手去搭趙嫣的肩,“以後,我替他照顧你。”

    流螢過於端肅的臉上也染了幾分豔色,毫不留情截住柳姬那隻不安分的手,皺眉道:“還請柳姬說話行事注意些。”

    柳姬不在意地收回腕子,反手撐在階前仰望黑冰般的夜空,笑得挑釁十足:“流螢,你就是在妒忌太子偏愛於我。”

    流螢抿了抿唇,別過頭不理她。

    趙嫣恍然間覺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那場夏末初秋的悲劇前,互相看不順眼的柳姬與流螢之間,夾雜著一個好脾氣的趙衍。

    夏末華陽行宮的那場大雨,又淅淅瀝瀝浮現腦海,潮濕了她的心事。

    金笄墜在地上,張揚帶刺的紅裙少女握緊雙拳,紅唇急促張合,朝著雨中的同胞兄長說出了那句令她抱憾終身的氣話……

    趙嫣猛地閉目,阻止自己再回憶下去。

    半晌,她顫顫睜眼,沒事人似的望向身邊酒意恍惚的流螢:“所以流螢姊姊,太子走前說過什麽?”

    “……”

    意識到這兩人是在互相配合套話,流螢酒意瞬時清醒,道了聲“奴婢該去鋪床了”,便警惕起身。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然而走出一丈遠,腳步慢了下來。

    “娘娘不讓殿下知道太多,是為殿下好。”

    說完這句,她才低頭匆匆離開。

    煙火停了,世界一下變得悄靜起來,唯有闌珊的燈火還在簷下微微晃蕩。

    “流螢的話,你也聽見了。”

    柳姬輕輕搖晃著小酒壇,聽了聽響兒,“現在放棄還來得及。”

    趙嫣知道,柳姬這話是對她說的。

    她抬起酒意熏得瀲灩的眼,隻回了兩個字:“絕不。”

    說罷淺淺打了個哈欠,將空酒杯放在階上,起身朝寢殿而去。

    柳姬仰首將僅剩的一口羅浮春飲盡,任憑空酒壇咕嚕嚕滾下石階。她抬手覆在心口,隔著厚實的冬襖,那裏隱約可以觸及布料夾層中的一張絹紙——

    這是她必須回來的理由。

    冷月斜斜墜下西簷,沒有趙衍存在的天佑十八年,於煙火的餘燼中悄然而至。

    因春社祭祀之事,趙嫣的新年休沐過得苦不堪言。

    每日天還未亮,她便要乘轎前往太廟署,由禮讚官教導祭祀禮儀。一旬下來,已是精疲力竭。

    “這麽多閑雜瑣事一樁接一樁,也難怪太子的病折騰成那樣。”

    趙嫣坐在榻上揉著酸痛的腰背,倒是理解趙衍坐在東宮之位上的難處了。

    “明日就是郊祀,殿下忍一忍便過去了。”

    流螢擰了溫熱的帕子給她拭手,想起方才坤寧宮女史的傳話,沉聲道,“娘娘那邊得了消息,皇上擢選了侍講暫代少師之職,為殿下傳授文課。明日郊祀百官匯集,應會與殿下碰麵。”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個聞人藺已經夠她受的,還要再來一個。

    “這次是誰的人?”趙嫣問。

    “左丞相李大人和文太師親自舉薦,具體是誰尚不知曉。”

    流螢聲音低了些,似是憂心,“皇上身邊有了甄妃,對坤寧宮上下越發冷落提防,娘娘能打探的消息便不似以往靈敏。”

    所以喪子之痛,對母後來說既是心理的致命打擊,亦是中宮地位不保、國將動亂的滅頂之災。

    “我心中有數,會小心行事。”趙嫣寬慰。

    她已見過皇城中最危險的一個人,不管來的是誰,都不可能比麵白心黑的肅王更令她心驚。

    明日就是上元節,皇城開放宵禁,街上已經提前掛好了各色花燈。

    蜿蜒的長街燈火下,碎雪飄零,賞燈的男男女女執著紙傘往來不絕,宛若春風一夜入城,盛開各色荼蘼。

    左相府,靜園內,暖黃的窗紙上映著一老一少對弈的兩道身影。

    “你自天佑十六年奪得殿試魁首,外放為官已有兩年。此番請求聖上將你調動回京,一則是為暫代太子侍講學士之職,因是短期兼任,你也不必擔心自己年輕能否勝任,我李恪行教出來的得意門生,自當是帝師之才。”

    左相李恪行落下一枚棋子,端肅道,“隻是聽文太師所言,太子自病愈後想法變了許多,大玄就這一根獨苗,想推行咱們的政令,他便是唯一的希望,當好生引導糾正才是,切不可聽之任之。”

    棋盤的另一端,一隻溫潤雋秀的手伸來,按下棋子規矩道:“是。”

    “二則,是老夫的一點私心。”

    李恪行想起了另一個乖張浪蕩的得意門生,眉間凝結鬱色,“你師弟沈驚鳴的死訊,想必你已聽聞。他雖不如你穩重守禮,卻是老夫傾盡畢生心血教出來的關門弟子,如今與東宮牽扯不清,死得冤枉蹊蹺,此番你兼任侍講之職,若有機會……”

    “老師的意思,學生明白。”

    燈下執子之人極為年輕,約莫弱冠之齡,一襲寬袖青衫挺拔雋逸。其麵容雖算不上劍眉星目的俊美,卻勝在白皙幹淨,舉手投足間盡顯渾然天成的士族禮節,讓人想起高山上終年不化的晶瑩積雪。

    “學生與驚鳴受恩於老師,情同手足,責無旁貸。”

    李恪行眼中流露慈愛。

    若沒有七夕那起橫禍,此時坐在這裏與挽瀾談經對弈的,便是沈驚鳴那孩子。屆時一個含霜履雪的端方君子,一個恃才傲物的風流少年,將碰撞出文壇乃至政壇中多麽璀璨耀眼的火花來。

    可惜,“李門雙璧”終殘一半。

    “我知你誌向高潔,想回翰林著書立言。此番卷入這名利場中,委屈你了。”

    李恪行長歎一聲,收子道,“肅王為太子太傅,與之共事,當謹慎克己。”

    青年起身,攏袖行了大禮,字字清朗道:“學生周及,謹遵老師教誨。”

    ……

    春社祭典選在南郊祭壇。

    四更天,正是苦寒的夤夜,趙嫣就被迫換上莊重的袞冕禮服,跟著引路的宮侍前往太廟前候著。

    到了太廟,方見文武百官烏壓壓立著,她竟算是來得晚的。

    然而抬頭看看天色,黑魆魆不見一點光亮,離破曉還早著。

    有大臣陸續來向她打招呼,國舅寧陽侯魏琰也在。

    “舅舅。”

    趙嫣給他回了個禮,方問道,“舅母呢?”

    她記得這場祭祀,命婦亦可隨行參與,這是隻有勳貴宗親才有的殊榮。以魏琰愛妻如命的性子,竟然沒將她一同帶來?

    魏琰解釋道:“阿月病了,尚在府中將養,不便來此。”

    趙嫣這才想起舅母亦是盞風吹就壞的美人燈,有心衰之疾,據說是以前太過傷神損及根基,全靠魏琰想方設法搜集來的珍奇藥材養著,錢財消耗不說,動用的人脈、花費的精力更是數不勝數。

    寧陽侯卻十年如一日地悉心照料,就連她那不理俗世的父皇聽了,都曾言“魏氏出了一個情種”。

    正想著,魏琰的目光投向趙嫣身後,含笑拱手道:“李相。”

    說罷直身,看向左丞相身側的年輕男子:“若我沒記錯,這位便是天佑十六年的周狀元吧?”

    趙嫣下意識回身望去,去在見到那抹眼熟的身姿時微微一愣。

    她以為自己認錯人了,直到李恪行師生二人行至火把的明光下,橙黃的暖光將周及那張冰山臉照的清清楚楚,她才突地心頭一跳。

    周挽瀾!

    他怎的會在這!

    錯愕間,周及的視線也朝她望來,頓了一息,似有些疑惑。

    “挽瀾,還不快見過太子殿下。”李相適時引薦。

    周及很快恢複平靜,規矩行禮道:“臣周及,見過太子殿下。”

    趙嫣隻得硬著頭皮打招呼,壓著嗓子道:“周卿免禮。”

    好在皇帝與皇後終於姍姍來遲,趙嫣與周及一行人各自退讓兩旁,跪拜行禮,這才打斷了這場尷尬至極的相會。

    啟程前往南郊,輅車上,趙嫣總算鬆了口氣。

    “李相身邊那位年輕大人,大概就是殿下的新侍講。”

    流螢觀摩著趙嫣的神色,低聲問,“殿下如此神色,是覺得他有問題?”

    “倒也無甚大問題,隻是……”

    趙嫣一言難盡,也跟著放輕了聲音,“隻是在華陽行宮時,他亦曾兼任過我一個月的夫子。”

    那一個月簡直令趙嫣終身難忘。

    遇見周及之前,她從來不知一個人可以耐性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她去膳房偷食打牙祭,周及便站在窗外看她。

    她爬牆出去遊玩,周及便站在牆下看她。

    她逃課泛舟采蓮,撥開田田蓮葉一瞧,周及那廝便在岸上一邊走一邊看她。

    直到她願意乖乖坐下來,跟著他念書習字為止。他若想做成一件事,天打雷劈也動搖不了。

    車輪轆轆,蓋住了主仆二人的交談。

    流螢凝思道:“這麽說,他很有可能認出殿下。此人不能放在身邊。”

    “倒也不一定。”

    “殿下何意?”

    趙嫣嘴角一翹:“周及認人困難,有點輕微的臉盲。”

    祭祀站位時,趙嫣刻意從周及麵前行過,這次他果然目不斜視,沒有半點反應。

    雖說如此,皇後聽聞後依舊不放心。

    流螢帶來了皇後的口信:“娘娘已經替殿下請示過了。皇上體恤太子體弱,恩準殿下不必參加分胙宴,可提前回宮歇息。”

    趙嫣昨晚隻睡了一個時辰,的確有些精神不濟,便頷首道:“換輛輕便的馬車,孤補個覺。”

    流螢便利落下去安排。

    馬車搖晃駛入回宮必經之路,趙嫣抱著繡枕歪在車壁上補眠。

    正昏昏欲睡間,忽見馬車倏地急停,趙嫣一個不設防險些栽倒,忙驚醒道:“怎麽了?”

    前方開道的孤星勒馬,一手按在佩劍上,警惕環顧道:“不太對勁。”

    話音剛落,便聽一陣咻咻的破空聲呼嘯傳來。

    “保護殿下!”孤星一聲暴喝,斬落麵前羽箭。

    電光火石間,流螢熟稔地撲了過來,將趙嫣緊緊護在身下。幾乎同時,數支羽箭刺破車帷釘在了趙嫣耳側的車壁上。

    流螢微不可查地一顫,趙嫣看到她破損的衣袖下不斷滲出觸目的殷紅色。

    “流螢,你受傷了!”

    “殿下勿動,奴婢沒事……”

    還沒事?血都快滴她臉上來了!

    “別犯傻撲在我身上了!另一隻手能動嗎?搭把手!”

    趙嫣困意全無,徹底清醒過來,下意識搬起車中的案幾。

    明白她的意思,流螢這才忍痛搭手,以案幾為盾擋在車窗上,阻攔亂箭。

    “替天行道,殺了賣民求榮的狗皇帝!”

    討伐聲自道旁響起,混亂中拉車的兩匹駿馬中箭,吃痛狂奔起來。

    趙嫣被顛得七葷八素,回過神來時馬車已跑出百餘丈遠,將孤星等侍衛遠遠地甩在了後頭。

    更要命的是,流螢暈了,而配合默契的刺客追了上來。

    趙嫣拚命伏在車底,伸長手試圖去控製韁繩,然而五髒六腑都顛得移了位,根本就是徒勞。

    又是一箭射來,馬兒終於吐著白沫嘶鳴倒下,趙嫣也被巨大的慣性甩出車外,滾落在地。

    蒙麵的匪徒舉著刀,步步朝趙嫣逼近。

    見到是個少年,匪徒一愣。

    趙嫣方才在車內,聽他們喊什麽“狗皇帝”,便知這群亡命之徒行刺錯了人。

    她飛快打好腹稿,剛要開口糊弄過去,便聽前方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坊道一端迎麵走來一隊人馬,為首那人騎坐在烏雲踏雪的駿馬上,一襲墨色的文武袖袍頎長熟悉。

    來的不是救駕的禁軍,而是恰巧奉命趕往南郊麵聖的……肅王殿下。

    可匪徒不這麽認為,下意識擒住趙嫣,將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做人質。

    反正箭在弦上,總要帶一個人頭回去交差才行。這少年弱了吧唧的,身上的衣裳倒是華貴得很,不是太子也該是個王爺世子之輩。

    “讓開!不然我宰了他!”匪徒大吼。

    冰冷的刀刃抵在脆弱的頸側,激出與生俱來的戰栗,若說不害怕,那定然是假的。

    趙嫣僵著身子,喉間艱難地吞咽一番,那雙澄澈無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高坐於馬背的肅王殿下,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冷風呼嘯而過,四目相觸,聞人藺暗色的披風獵獵翻飛。

    下一刻,他意義不明地提起唇角,勒馬調開了視線。

    是的,他調開了視線,放任匪徒挾持太子而去。

    仿佛那刀下戰栗的,隻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趙嫣眼前一黑,氣得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