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灼熱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3-04-26 19:54      字數:4087
  第7章 第07章  灼熱

    趙嫣裹著被褥坐於榻上,蠶繭似的露出一張臉,浮現出些許慘淡。

    流螢將剛熬好的苦澀湯藥擱在案幾上,難掩同情地看著主子。

    肅王成了太子太傅,誰也沒料到,事情竟會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事到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流螢狠狠心,終是開口道:“今日禮部主持拜師禮,殿下不能缺席。”

    聞言,趙嫣身子歪倒,蔫蔫吹起額前垂落的一縷碎發。

    抵觸歸抵觸,但也不可能真不顧大局,龜縮逃避。

    她幾度深呼吸,待做好準備,方從被褥中伸出纖細的胳膊,掌心朝上招了招。

    流螢會意,忙將維護嗓音的湯藥擱在她的掌心。

    趙嫣皺著眉,咕咚咕咚大口飲盡。

    下榻更衣,平日裏她總嫌棄流螢下手太重,勒得胸部喘不過氣,今日倒是乖乖咬牙,一聲不吭地受了束胸之痛。

    宮中雪化,恢複輿轎通行。

    去崇文殿的路上,趙嫣翻出記錄兄長人際關係與習性的冊子,仔細研讀起來。

    晨曦透過搖晃的垂帷灑入,她眼睫鍍光,菱唇緊抿,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仿佛此行不是去聽學,而是赴刑場。

    流螢留意著周邊動靜,暗自歎息。

    殿下到底是個及笄之年的少女,平日裏再伶牙俐齒,和肅王那樣心機深重之人交手也會露怯。

    崇文殿外,禮部禮讚官立於左右。

    等吉時到了,聞人藺方著正式的朱紅官袍信步而來。

    流螢向前給主子整理衣袍,借機壓低聲音道:“娘娘會讓李浮跟著伺候,殿下不必緊張。”

    趙嫣以餘光向後看,果見一名眼熟的小太監捧著束脩向前,朝她笑出顆小虎牙。

    趙嫣記得這張臉,是母後親自把關教出來的內侍,年紀不大,看上去白白嫩嫩,但做事相當機敏伶俐,是個信得過的忠仆。

    趙嫣安心稍許。

    按禮製,皇太子拜太子太傅,需下跪叩首,以示尊師重道。

    然而對著這樣一個人……

    趙嫣思緒雜陳,隻能說服自己當座上那人是尊玉雕石像,拜一拜石像無甚可怕的。

    “太子金枝玉葉,繁文縟節便免了吧。”

    聞人藺開了金口,像是看透她心思似的。

    趙嫣知他不懷善心,臉上卻做出感激的神情,攏袖朝殿中行了個規矩的學生禮:“學生謝過太傅。”

    若尋常臣子受儲君大禮,當側身避讓。

    聞人藺卻是連表麵的謙卑都懶得做,坦然受之,可誰又敢說他狂妄呢?

    禮讚官引太子入殿,內侍李浮奉上束脩六禮。

    鼎爐焚香,上座的聞人藺一襲朱紅羅袍,貌若神祇。

    他的眼睛是極為好看的,隻是睜眼看人時無甚溫度,而顯淩寒壓迫。

    趙嫣打起十二分精神,親自斟酒舉於眉上,躬身再禮道:“學生受業於太傅,請太傅飲酒賜教。”

    隻待太子太傅飲下此酒,便算拜師禮成。

    手中杯盞久久未被取走。

    趙嫣舉了一會兒便開始手酸脖子疼,半晌,方聽到聞人藺道:“本王得聖上抬愛,粗鄙之人獲此虛榮,實乃慚愧。望太子多加勤勉,不恥下問才是。”

    雖是勉勵之言,他卻說得極為緩慢,一個字恨不能拆成幾個音似的。

    這家夥,根本就是在故意拖延!

    腹誹歸腹誹,趙嫣麵上仍要做出受教的神情,裝模作樣道:“學生謹記。”

    她眼睫顫抖,高捧的酒盞也蕩起了細密的漣漪。

    聞人藺這才紆尊降貴,抬手接過酒盞。

    指腹不經意間與她相觸,勾起寒玉般的涼意。也不知他做了什麽,杯盞到了他手裏,抖動的漣漪立刻平息,化作一汪碧鏡,倒映著他幽深莫測的笑眼。

    趙嫣捏緊手指,在袖袍中輕輕蹭了蹭。

    聞人藺像是沒看到她這番小動作,將酒盞置於唇邊,輕嗅一番,而後一飲而盡。

    他抬了抬袖袍,將酒盞倒扣於案幾上,姿態優雅至極。

    趙嫣攏袖再禮,禮成。

    皇宮中最危險的亂臣賊子,就這樣成了與她日日相伴的老師。

    趙嫣隻覺自己的前路也如窗外深冬?冷霧一般,混混沌沌看不清方向,倒有點兒懷念在華陽行宮的無憂日子了。

    阿兄的死,永遠是橫亙在她心中的刺。既然選此道路,哪怕荊棘遍地、粉身碎骨,也要走個明白。

    定神間,禮讚官已躬身退出崇文殿,繼而兩排內侍提著炭盆魚貫而入。

    趙嫣定睛一看,隻見十幾個炭盆中俱是燃著霜白無煙的銀骨炭,滿滿當當塞在殿中各處角落。

    趙嫣的書案旁,格外貼心地多擺了兩盆。

    內侍們將所有窗扇打開一線透氣,便井然有序退下,自始至終未曾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整座大殿暖氣充盈,烘得人皮膚發幹。

    “太傅,這炭盆……會不會太多了些?”

    趙嫣輕聲囁嚅。

    “多嗎。”

    聞人藺巋然不動,眼皮一抬,看向麵前裹得嚴實的小太子,“昨日太子說天寒體虛,本王才特意命人多備了些炭盆散寒,以免太子又頭暈目眩,不能提筆作文。”

    “……”

    倒也不必如此!

    這麽多炭盆,恐怕她文章沒寫出來,人就烤得七竅生煙了!

    趙嫣甚至懷疑聞人藺是故意為之。

    偏生眼前的男人麵若止水,言辭關切,好像真的隻是在為病弱太子考慮。

    趙嫣心裏有火,鼻腔裏亦是燥熱帶火,捏得手心全是汗。

    “太子不必緊張,今日不讓你寫策論。”

    聞人藺像是誤會了她的幽怨,屈指點了點桌麵道,“坐過來。”

    他語氣不算嚴厲,相反有種和風細雨的意味,可趙嫣早已見識過他的手段。

    她隻得小步向前,硬著頭皮在書案對麵坐下。

    隻要不寫文章,什麽都好說。

    炭火一左一右烘烤著,趙嫣畢竟並非真正病弱之人,裹著厚重的狐裘,隻覺身上著了火似的,抿了抿發幹的唇瓣。

    身後的李浮低著頭,頗有眼力見地給主子遞上一杯溫涼茶水,又將窗扇的縫隙推開了些,笑道:“太子殿下有咳喘之疾,可不能悶著。”

    趙嫣偷偷遞給李浮一個讚許的眼神。

    然而杯水車薪,窗縫中這點氣流壓根帶不進多少涼意。

    她忍著想要將狐裘扒下的衝動,掩飾似的,端起茶水小口輕抿潤嗓。

    聞人藺將書案上的黃梨木板一掀,翻麵過來卻是縱橫交錯的棋盤。

    趙嫣愣住了:“太傅不繼續講解《六韜》嗎?”

    聞人藺輕拂去棋盤上的一點細灰,漫不經意道:“聽說太子棋藝不錯,師從何人?”

    皇城裏飛進一隻蒼蠅都瞞不過肅王的眼睛,又怎會不知先太子的弈學夫子是誰?

    莫非是對她身份起疑,借機試探?

    好在趙嫣早將兄長的人際關係背熟,對答道:“數年前,幸得左丞相指點兩局,略知皮毛罷了。”

    “李恪行的棋藝,在大玄是排得上號的,與他教出來的弟子對弈不算辱沒。”

    聞人藺頷首,撚袖做了個請的手勢,“那便請太子殿下,與本王手談一局。”

    “……”

    趙嫣滿背的熱汗開始發冷,昧著良心道,“太傅昨日所講的《守土》篇,孤甚是喜歡,隻是尚有幾處不太明白。要不,太傅還是繼續講解吧。”

    聞人藺順手挑出《六韜》拿在手中,將青玉棋罐往趙嫣麵前推去:“對弈如兩軍交鋒,其中奧妙,不比兵法少。殿下盡管提問,不耽誤本王下棋。”

    竟是輕飄飄堵了回來。

    炭盆火勢正旺,這回再拿天寒體虛說事便行不通了。

    趙嫣臉頰生燙,咽了咽發幹的嗓子,硬著頭皮執起白子。

    下棋麽,她倒是會的。

    先前在華陽行宮,周及曾教過她幾手。

    姓周的小古板是左丞相李恪行的得意門生,流螢嘴裏的“李門雙璧”之一,棋藝自是精湛。隻是趙嫣天生不是安分之人,小聰明都用在琢磨如何悔棋上了。

    可她如今的身份是太子趙衍,光風霽月的少年,自然不能再暴露先前習性。

    她第一手落在星位,選了個保守的開局。

    聞人藺單手執卷研讀,眼都沒挪,跟著落下一子。

    幾招過後,趙嫣落子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麵露難色,鼻尖上洇出細密的汗珠。

    而聞人藺便顯得遊刃有餘多了,甚至還抽空打趣:“太子若再看不出陷阱,便要輸了。”

    末了輕飄飄補上一句:“這才第幾手?”

    對弈最怕攻心,心不穩,棋必輸。

    何況這殿內還燒著十幾個火盆,氣溫燥暖,仿若蒸籠般熏烤著她的理智。

    李浮擰了帕子給她拭汗,然而無濟於事。

    聞人藺這才從書卷後抬起眼來,慢悠悠看向她。

    小太子麵色潮紅,洇著細密晶瑩的汗珠,呼吸也略微急促。

    聞人藺不由想起了有人曾贈送他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石,平時白若凝脂,一經被水浸透,便會呈現出胭脂般瑰麗的紅來。

    像極了小太子此時汗津津、紅撲撲的臉蛋。

    雖是傳聞已久的男生女相,未免也太過嬌弱漂亮了些。

    聞人藺以書卷抵著下頜,“咦”了聲道:“太子因何汗出如漿?”

    明知故問!

    趙嫣唇幹舌燥,說不出話來。

    聞人藺慢悠悠翻了一頁書,一點燥熱不耐的情緒也無。黑玉棋子在他骨相極佳的食中二指間摩挲轉動,俊美的臉上清清爽爽,不見一滴髒汗,整個人宛若冰玉雕成。

    他還是活人麽?都不熱的嗎!

    正腹誹,便見聞人藺額頭上長眼睛似的,適時補充道:“屋內暖和,殿下何不解下狐裘冬襖?免得氣悶。”

    這人看似端方純良,根本連五髒六腑都是黑的,想出這等損招。

    當眾寬衣解袍,她的身份還能瞞得住嗎!

    見趙嫣不動,聞人藺傾身。

    “也罷,太子嬌貴,本王親自服侍。”

    他勉為其難的樣子,朝她伸出手來。

    修長的指節碰到狐裘衣結,李浮怔住了,趙嫣也怔住了。

    她下意識躲開,因為用力過猛險些仰倒,堪堪用手撐住地磚方穩住身形。

    四目相對,聞人藺微眯的眸子黯了黯。

    趙嫣索性順勢做出虛弱力竭之態,“嘶”了聲,搖搖晃晃道:“太傅勿怪,孤這是在出虛汗,失態了。”

    李浮趁機攙扶住她,忙不迭幫腔:“正是呢!太醫叮囑殿下萬不可去衣受風,得發出這身汗才算好呢。”

    聞人藺挑眉,也不知信了這番鬼話不曾。

    他收回手,冷眼看著趙嫣掙紮爬起,問道:“那麽,太子的後手可想好了?”

    “孤正想著。”

    趙嫣低頭小聲囁嚅,視線在棋盤上來回遊移。

    “李相獨創的燕尾陣,可解此局。”

    聞人藺撚著棋子,別有深意。

    趙嫣都沒見過這位左丞相,哪裏會什麽燕尾陣!

    可聞人藺正盯著她,這手她不下也得下。

    但下了,說不定會露出馬腳。

    趙嫣執著白子,隻覺呼吸帶火,臉頰灼燙,五髒六腑都快燃燒起來,眼前的棋盤也變得飄忽扭曲起來。

    鼻腔忽的一陣濕癢,有什麽東西正控製不住地往下流。

    一旁的李浮瞪大了眼,趙嫣茫然,抬手一摸,見到了指尖的鮮紅。

    竟是太過燥熱,上火流鼻血了!

    趙嫣眼睫顫了顫,隨即就勢兩眼一翻,晃悠悠朝前栽倒。

    額頭磕在棋盤上,發出好大一聲沉悶的聲響,黑白棋子瞬時嘩啦啦如水珠蹦落。

    “來人哪——!太子殿下不行了!”

    李浮眼疾手快撲過來,護住她悲壯大喊。

    “……”

    聞人藺看著滿盤散亂的棋局,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