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太子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3-04-26 19:54      字數:4528
  第1章 第01章  太子

    太子死了,大玄朝絕了後。

    東宮寢殿門窗緊閉,紗燈暈黃的暖光投在座屏上,映出其後一道曲線玲瓏的身影。

    掌事宮女流螢手捧素色絹帶立侍於側,視線觸及主子纖細妙曼的身軀,又發燙似的飛速垂眼。

    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具矜貴的身姿當真美麗至極。其腰細腿長,骨肉勻稱,膚色瑩白如玉而不顯得羸弱,連同為女子的她見了都會臉紅心跳……

    而現在,她卻要親手用生絹將這抹妙曼勒藏起來。

    生絹一圈一圈纏繞,勒緊,再將裏裏外外的衣裳一層層穿戴齊整,直至完全看不出起伏的輪廓。

    束發,戴上太子金冠,流螢謹慎地拿起一旁備好的銀針。

    “我自己來。”輕柔的嗓音響起。

    流螢麵上劃過一絲意外,依言將銀針與特製的染料捧至那道單薄的身影麵前。

    細白的指尖伸出,撚著銀針點刺在自己眼角下。

    有些疼,“他”眉頭微蹙。

    待放下銀針,鏡中少年淡然抬指拭去眼角洇出的血珠,一襲絳紫羅袍襯得麵容精致無雙。

    這下連流螢都看得失了神,眼眶隱隱泛出濕熱。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太像了。

    那顆細小的嫣紅淚痣一經點上,太子殿下就好像在她眼前活了過來。

    來不及傷感,流螢低頭奉上簇新的皂靴:“殿下的身高,較太子矮上半寸三分,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將所有靴履的內裏也墊高了些許。”

    這無疑是場豪賭,毫厘之差,則滿盤皆輸。

    長風公主趙嫣——

    不,“太子”殿下著履起身,麵向緊閉的厚重門扉,泠泠冷光灑在她的臉上。

    她深吸一口氣,定神,抬手推開了寢殿的大門。

    ……

    初冬淩寒,寒鴉自城外食腐而來,正饜足地立於宮牆上,歪頭覷視下方吵嚷的人群。

    太極殿議事,禦史中丞劉忠立於群臣前列,眼角餘光四顧,忍不住麵露得意。

    自太子在行宮歸途中遇險,便一直閉門不出,整個東宮遮遮掩掩幾個月,擺明了內有詭譎。他費心禦前拱火,就為了能在眾目睽睽下戳破東宮偽裝……

    隻有今日在聖上麵前坐實了太子已死的事實,才能順理成章推舉主子雍王為皇太弟。

    劉忠決定再添上最後一把火。

    “陛下,太子是有些弱症,那也犯不著閉門修養這麽久。銷聲匿跡數月,也不知太子到底是真的風寒,還是有什麽不能見人的秘密。”

    他拔高音調,假仁假義道,“殊不知朝堂坊間都在傳,東宮裏早已沒有太子,隻剩一具空殼了。”

    “劉中丞慎言!”有人低聲嗬斥。

    然而東宮大門緊閉數月之久確為事實,嗬斥之人心中亦是疑竇叢生,沒了底氣。

    眼下這架勢,東宮儲君再不露麵,好像真的糊弄不過去了。

    正焦灼之際,太極門外傳來了一道低柔的少年音。

    “愛卿覺得,孤能有什麽秘密?”

    此言一出,吵鬧的群臣瞬間安靜下來,為首的幾人互相對視一眼,似有驚異之色。

    寒鴉振飛,佇立的群臣自動分成兩列,回首望去,一道纖細的身影顯露眼前。

    小太子墨發低束,整個兒被包裹在一襲雪白的狐裘中,僅露出一點單薄的中衣袖邊,狐狸毛領子簇擁著尖尖下頜,更顯得那張過分精致的臉蛋瑩白如玉,飄飄然有回雪之姿。

    似是剛從病榻上爬起來,他眼瞼下掛著淡淡的倦,眼尾一點朱砂小痣隱隱若現,顯出幾分雌雄難辨的弱態。

    身為大玄太子,這張臉竟是世間少見的昳麗。他攏袖立於高門之下,仿佛風一吹就倒,當真是男生女相,福薄命短之兆。

    少年穿過躬身行禮的眾臣,視線落在為首的一名中年白胖文官身上,微抬眼睫,瞳仁在雪衣和膚色的襯托下,顯出極致的黑。

    “劉中丞見到孤還活著,好像很失望?”少年疑惑道。

    被點名的文官低頭,辯解道:“臣絕無此意。”

    言辭雖算得上恭敬,可心裏卻是不服。

    誰不知這個小太子是出了名的沒脾氣,說得好聽些是“仁德”,說得不中聽,那便是“懦弱”。

    “絕無此意?”

    太子輕咳兩聲,溫溫吞吞道,“可在禦史大人嘴中,大玄不是‘早已沒了太子了’嗎?不如我收拾收拾,早日給劉中丞背後的主子……讓賢?”

    這聲音輕而文弱,卻足以讓劉忠驚出一身虛汗。

    “天地可鑒,臣絕無二心哪!”

    他臉色變了,下意識喊冤道,“你看眼下蜀川的叛黨快打到京畿之地了,是死戰還是遷都避戰,太子殿下身為儲君須得出麵商議,為主分憂啊!”

    用國事施壓,轉移話題啊。

    小太子默默頷首,掩唇幾度咳喘,方無辜虛弱道:“食君之祿,為主分憂,不是眾卿的職責麽?若什麽事都要父皇和孤出頭,要爾等何用?”

    “……”

    劉忠被搶白,又羞又愧,豬肝臉漲得通紅。

    眾臣看得心驚膽戰,一時備好的激進之言也忘了說,惟恐太子一口氣上不來翻了白眼,隻得連聲懇求:“臣等惶恐,請殿下務必以身體為重!”

    正鬧騰著,忽聞太極殿內撞鍾叮的一聲,蕩出清脆的回音。

    皇帝身邊的老太監適時而出,諂媚笑道:“太子殿下,陛下宣您進殿問安呢。”

    說罷,又望向階前群臣:“各位大人見也見過太子殿下了,人好端端的在這呢!若無其他疑問,還請回吧。”

    天子發話,眾臣哪還敢生事?

    忙叩拜齊聲道:“臣等告退。”

    一場密謀因太子平安現身而不攻自破,劉忠苦不堪言。

    不知是否錯覺,今日的太子似乎有些不一樣。

    可臉還是那張臉,標誌性的淚痣風華如舊,一副弱不勝衣之態。哪裏不一樣,劉忠也說不出一二來,真是見鬼了。

    ……

    太極殿內,百盞長明燈晝夜燃燒。

    甫一進殿,降真香夾雜著丹爐內的火藥味撲麵而來,熏得趙嫣眼前一昏。

    隔著飄動的垂紗,可見皇帝身穿青衣道袍盤腿坐於百燈中心,正閉目眼神。一名頭戴金蓮冠、手持拂塵的美人伴隨其側,想來就是這幾年寵冠後宮的甄妃。

    見到太子進門,這名道家美妃頷首一禮,自行起身避退。

    內侍很快送來團蒲,趙嫣撩袍跪下,拿出畢生的警覺與耐性,學著阿兄的模樣規規矩矩叩首到底,低聲道:“兒臣給父皇問安。”

    “能出門走動了?”皇帝平緩的聲音隔簾而來,無悲無喜。

    趙嫣被流螢耳提麵命了一個早上,早打好腹稿,對答道:“承父皇洪福,兒臣之疾已暫無性命之憂。隻是太醫說兒臣久病,身子尚有些虛弱,需將養些時日。”

    她來前準備周全,又刻意壓低了嗓音,將阿兄“病弱”之姿演繹到底。

    就算父皇手眼通天,真懷疑起東宮,也不忍過分刁難一個病患。

    誰料皇帝眼也未抬,客氣得像是對待陌生人:“既是好轉了,耽擱的學業也要撿拾起。有時間,繼續於崇文殿聽學。”

    趙嫣不露聲色:“是。”

    之後便是良久的沉默。

    簾後一身道袍的尊貴男人雖為生父,趙嫣對他的認知卻並不多。隻知他是庶子上位,剛登基那幾年也曾勵精圖治,後來迷上求仙問道,寵信甄妃,與一心禮佛的嫡母皇太後背道而馳,生了嫌隙。

    太後落敗,遷居華陽行宮,從此不複相見。

    一同帶去行宮的,還有當年年僅九歲的小公主趙嫣。

    六年多過去,太子猝然身死。叛軍兵臨城下,雍王黨虎視眈眈,為了穩住局勢,陷入絕境的魏皇後終於想到被“放逐”行宮的小女兒。

    一道密旨召回,趙嫣被迫扮起了迎風咯血的東宮太子……

    思緒飄忽,趙嫣跪得膝蓋發麻,索性垂眸,數著地磚上的燭影分神。

    剛數到第六十一盞,便聽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老太監氣喘籲籲而來,於殿外撲通一跪,抖著嗓子欣喜道:“恭賀陛下!瑞雪忽至,天佑大玄呐!”

    漫天黃紗鼓動,空氣中裹挾著一絲冰雪的冷。

    神像般靜默的皇帝總算活過來,撫掌喝道:“好,此乃天降吉兆!蜀川之亂必有轉機,速請神光真人和肅王前來!”

    肅王……

    聽到這個名字,趙嫣下意識渾身一凜,入東宮那夜,母後啞忍的叮囑猶在耳畔。

    權傾朝野,狼子野心,肅王聞人藺將是她要麵對的、最危險的對手。

    第一次露麵,就要撞上這尊煞神嗎。

    她悄悄捏緊了手指,冷不防見簾後的皇帝起身道:“你且退下。”

    這句話,顯然是對太子說的。

    趙嫣還未回過神來:提心吊膽了半日,這就放她走了?

    朝中對東宮頗具流言,父皇卻連正眼都沒給“兒子”一個,是否太草率了?

    雖有疑惑,但趙嫣並不敢耽擱,忙行禮告退。

    出了大殿,墨染的天空果然飄下幾點碎雪。

    廊下,太監領著黃冠羽扇的老道士大步而來,想必就是那勞什子“神光真人”。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低吟李義山的詩,趙嫣扯了扯唇角,垂眸蓋住眼底的嘲意。

    流螢還在太極門下候著,單薄的宮裙迎著風雪飄動,瞧著都冷。

    “殿下。”

    她迎了過來,麵上一貫沉穩,緊繃的聲線卻出賣了她的擔憂,“皇上問了什麽?”

    趙嫣“唔”了聲,言簡意賅道:“問太子身體好了不曾,好了就去崇文殿聽學。”

    “沒了?”

    “沒了。”

    於是流螢也陷入了疑惑中,這關過得比想象中輕鬆太多。

    朝局波詭雲譎,黨羽眾多。

    雍王麾下的爪牙,趙嫣方才已經見識過了,至於肅王……

    萬幸沒碰上麵。

    “聞人藺。”

    趙嫣仔細品味著這個名字,試圖找出些許記憶。

    無奈她自幼被放逐出宮,跟在行宮禮佛的太後娘娘身邊長大,對朝中近況並不十分了解。

    擁兵自重的武將,想來是窮凶極惡之徒,且聞軍營中人因常年佩戴頭盔,捂悶不透氣,大多脫發嚴重……

    趙嫣思緒歪了,腦中不可抑止地浮現出一個凶神惡煞、頭發稀疏的粗鄙武夫,不由惡心得打了個哆嗦。

    風一吹,天像是漏了個窟窿似的,雪越下越大,眼前密密麻麻一片白。

    離東宮還有一段距離,雪天路滑,無法乘坐步輦,趙嫣還扮演著弱不禁風的太子,隻得先尋個僻靜之所避雪。

    這雪怕是一時半會停不住,流螢蹙眉道:“奴婢去取油傘和鬥篷來,還請殿下在此稍候,萬不可走遠。”

    趙嫣知曉流螢行事謹慎,不放心讓別的侍從進出太子寢殿,取用貼身衣物這等事必親力親為。

    她擺擺手示意,又道:“等等。”

    流螢停住腳步,轉身聽候命令。

    趙嫣伸手撚了撚流螢的衣料子,“別忘了給你自己披件鬥篷,穿太少了。”

    流螢愣了一愣,而後飛快低頭福了一禮:“謝殿下。”

    回廊雖避雪,卻並不擋風。

    趙嫣攏掌嗬了口白氣,若沒記錯,長廊盡頭是一座與東宮毗鄰的暖閣,可供人休憩。

    那處離等候流螢的地方不過十餘丈遠,趙嫣便讓隨行的內侍於廊下等候,自己登上台階,朝暖閣中行去。

    推開門,炭盆的暖意夾雜著淡雅的沉香味撲麵而來,恍然如春。

    抬眼望去,隻見閣中竹簾隨風而動,可見一道挺拔的身影臨欄倚坐,一手扶額一手執卷,正看得專注。

    未料有人捷足先登,趙嫣有些意外。

    轉念一想,自己眼下是東宮儲君,萬沒有在旁人麵前露怯的理,便直了直腰,悄聲邁進暖室中。

    碎雪隔簾飄落,融入池水中。

    靠在椅中的男子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著朱紅朝服,配玉鉤帶,墨發半披半束,交疊雙腿隨性而坐,修長如玉的指節間或劃開書頁,發出細微的摩挲聲。

    從趙嫣的視角看去,隻見他雙眸微闔,垂下的睫毛長且密,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翳,長眉如劍,唇淡而薄,側顏看上去安靜溫良。

    其身側擱著一柄釣竿,魚線垂直沒入浮冰碎雪的池中,不見半點波瀾。

    趙嫣不自覺放輕腳步,微微側首,暗中窺察。

    能自由進出皇宮,且有閑情逸致雪天垂釣的,多半是某位宗室皇族。

    可大玄爵位層層分封世襲,尾大不掉,能出入宮中的王侯、世子沒有一百也有九十,趙嫣實在想不起來宗親中何時出了個仙人般風雅英俊的男子。

    男子冷白的食指上套了一枚古樸的玄色指環,雕紋奇怪,像是……某種猛禽?

    趙嫣不自覺挑開竹簾邊角,試圖瞧得更真切些,冷不防對上了一雙幽深的眸。

    “太子可看夠了?”

    美人不知何時抬眼,正勾著笑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