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神殿裏空蕩蕩的, 一個人也沒有。

  　　葉嫵急步走出殿外，正巧碰上了前來見禮的崔禦。

  　　“帝尊……”崔禦躬身道。

  　　“那狐妖呢？”葉嫵清冷的眉眼淡淡的掃視著他。

  　　崔禦不敢抬頭：“此刻，應當是在罰惡司的刑台。自帝尊走後, 那狐妖便一直昏迷在了刑台之上, 再也沒離開過。”

  　　一直昏迷在刑台上？

  　　這崔禦竟不知幫忙照看幾分麽？

  　　一向心如止水的葉嫵心湖裏驀然蕩起了一圈漣漪, 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不滿的覷了崔禦一眼，當即破碎虛空, 去了罰惡司。

  　　一踏進刑台的台階，葉嫵便不由自主的收住了腳步。

  　　按理說, 往生境不過是回溯時光所用, 一般人進入其中，不過是相當於身臨其境的體會了一遍別人的人生而已。出來以後, 並不會被附身之人的情感所左右。

  　　但葉嫵不同。

  　　她從往生境出來的一瞬間, 便十分確定，在人間跟小狐狸曆經生死的那個同樣叫葉嫵的女子, 分明就是她自己。

  　　所以, 此時的葉嫵，莫名的萌生了一種近鄉情怯的錯覺。

  　　根據時間推算，凡人葉嫵存在於人間界的時候, 正是她在酆都沉睡之時。想起那白澤在她自爆前說過的話，葉嫵不由的懷疑, 是她在沉睡中的時候, 一縷神魂被白澤不知道用什麽手段, 被引到了那凡人的身上。

  　　不過具體的事情真相, 還要等再見了白澤才能知道。

  　　而目前最重要的, 是小狐狸。

  　　盡管她如今情絲不在, 對小狐狸已經沒了往生境裏那種喜歡的無可自拔的感情。但既然已經知道狐妖滅了清瀾宗有她的因果，葉嫵自然沒辦法再做到置之不理。

  　　葉嫵的目光落到了刑台上蜷縮起來的容色豔麗的少年人身上，慢慢的，一步步走近了他。

  　　從往生境回來，這還是葉嫵第一次見小狐狸。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在見到他的那一刻，一顆心還是不可抑製的沉到了穀底。

  　　罰惡司的刑台千萬年來不知道有多少魂靈來此受過重刑，台子上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隻能看到一層厚厚的鮮血幹涸過的暗紅。而小狐狸，他應該是剛剛受過刑，一襲白衣再次染成了血色，衣角還在滴答滴答的流著血水。

  　　他身下躺著的地方，一片刺眼的紅。

  　　漆黑如墨的一頭青絲早已成了白發，淩亂的浸在血泊裏。

  　　許是疼得厲害，小狐狸的嘴角被咬破了幾個血洞，妖媚的小臉上還殘留著痛苦的神色，卷翹的鴉睫在瓷白的皮膚上投下一片深邃的陰影，一排排小刷子似的安靜的垂著，人一動不動的，一時間看不出是生是死。

  　　“小狐狸……”葉嫵俯下身子，下意識的摸上他的臉頰，輕輕的喚了一聲。

  　　對方仍舊沒有任何的回應。

  　　分明在她走之前，小狐狸即使虛弱的不成樣子，也記得將尾巴遞過來給她的。

  　　鬼魂的皮膚像是從冰水裏浸過，透著刺骨的涼，縱然葉嫵亦是習慣了寒涼的體質，仍是被凍的微微縮了一下手指。

  　　她的餘光落到了小狐狸緊握的手上。

  　　葉嫵心頭一緊，慢慢的，掰開了他蒼白修長的手指。

  　　裏麵是短短的一截扶桑枝。

  　　葉嫵記了起來，應當是當初她去往生境之前，哄他時遞給他的。當時這花枝被塞進了小狐狸毛茸茸的耳朵裏。

  　　沒想到他居然留到了現在。

  　　真是隻傻狐狸。

  　　葉嫵的心頭，一股從未有過的，如針紮似的，隱秘的刺痛感一點點的讓她的心疼了起來。

  　　她緩緩的吐了一口濁氣，祭出了之前去天界，從朱蘭仙君手中收來的仙劍。

  　　小狐狸魂魄已經虛弱到了近似於無的狀態，想要救他，一是要溫養魂魄，二就是要將他丟失的那一部分魂魄找回來。

  　　而這劍中，就殘留著一部分，還未來得及被仙劍吞噬的魂靈。

  　　葉嫵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強大的神識瞬間進入了飄在半空的仙劍之中。弗一進入，這仙劍吞噬過的殘留的魂體便迅速分成兩部分，有的瑟瑟發抖的擠成了一團，有的在劍內四處逃竄。

  　　這劍內的空間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她還是很快找到了熟悉的殘魂。

  　　是一團純白如雪的魂體。

  　　其實都不必她刻意尋找，在神識覆蓋住仙劍的刹那之間，這小小的一團魂體便仿佛受到了什麽指引似的，晃晃悠悠的飄到了她的身邊，迫不及待的貼上了她的神識。

  　　葉嫵仿佛聽到了自己的神識在一瞬間，發出了一聲幽幽地歎息，然後包裹著小狐狸的殘魂，將它小心翼翼的帶了出來。

  　　葉嫵的神魂歸位，小狐狸小小的一團魂體茫然的愣了一會兒，然後繞著葉嫵轉悠了一圈，又歡快的落到了她的掌心。

  　　葉嫵試探著將它往白許許的身體裏送去。

  　　按照常理來說，本體對被割裂出來的殘魂有著莫名的吸引力，這殘魂應當在第一時間回到它體內才是。

  　　然而白許許的這一小團，不知怎麽回事，親昵的貼著她的掌心，居然一點兒往本體身上遊走的意思都沒有。

  　　葉嫵不由的蹙起了眉頭。

  　　“回去！”葉嫵冷淡的將殘魂往小狐狸的體內送去。

  　　小狐狸的殘魂依舊一動不動，不僅如此，但凡葉嫵稍稍有強製它入體的意思，這殘魂便孩子氣似的跟她反抗起來，幸而這團殘魂虛弱不會說話，否則說不定還要哭哭啼啼的鬧起來。

  　　它本就脆弱，一旦反抗的厲害了，就隻會傷及根本，越來越弱。

  　　葉嫵無法了。

  　　這殘魂是明擺著是就此消失，也不願離開她的意思。

  　　就那麽……喜歡她嗎？

  　　沒了情絲的葉嫵已經無法理解小狐狸對她的感情，但對他還有著愧疚感與一如既往的心疼，葉嫵略一思索，隻好重新將自己的元神放出來，溫柔的包裹著小狐狸的殘魂，往他的身體裏送去。

  　　這是葉嫵第二次，與他神魂交溶。

  　　第一次還是在人間界，她剛剛晉升元嬰，在山洞中替小狐狸療傷。那時她心生妄念，在療傷之外，做了不少多餘的事情。

  　　而這一次，葉嫵隻想安安穩穩的將殘魂送進白許許的體內，誰知一瞬間，竟然撞進了他的識海。

  　　小狐狸對她，竟這樣的不設防……

  　　魂魄的識海與他做妖的時候相比，要狹小的多。畢竟他做鬼的時間尚短，並沒有修煉出什麽強大的修為。有一隻雪團子似的九尾狐，虛弱的躺在半空中，亦是一動不動的模樣。

  　　就在葉嫵的元神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間小九尾狐的尾巴猛地纏住了她，將她拖到了自己身邊。

  　　幾乎是同一瞬間。

  　　“阿姐……”

  　　“阿姐別走……”

  　　“抱……”

  　　白許許的意識通過接觸傳遞到了她的腦海裏。

  　　用微弱，可憐巴巴的，近乎於哀求的聲音。

  　　阿姐……

  　　自從他入了酆都，不是一直都將她喚作阿嫵的麽，如今昏迷中反而知道討好她來了。

  　　葉嫵絲毫不為所動，心念一動，便要將進入他識海的元神收回來。誰知下一秒，元神竟然不受她控製地，抱緊了那隻小巧的狐狸。

  　　怎麽回事？

  　　這元神倒也沒做什麽，隻是一直安安靜靜的抱著識海中可憐巴巴的雪團子而已。

  　　但葉嫵卻震驚的無以複加。

  　　時間慢慢的流逝過去。

  　　刑台上的白許許臉頰上慢慢的現出了一抹淺淺的紅暈，纖長的眼睫也跟著顫抖起來。

  　　而葉嫵，因為元神困在他的識海，小狐狸過往經曆的一切，他所有的想法，意識，有意無意的，源源不斷的，輸送進了她的腦海裏。

  　　原來，當初小狐狸確實是回了清瀾宗。

  　　原來他是為了替她取回顧歡的靈根，這才犯下弑神之罪。

  　　原來他一直對無妄海裏，她未被情浴之水燒灼的事情耿耿於懷。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討好她，讓她開心……

  　　葉嫵緩緩的闔上了眼睛，過了不知多久之後，元神終於慢吞吞的回歸了身體。葉嫵立刻將白許許抱了起來，走出罰惡司。

  　　“帝尊，你這是要去哪兒？”崔禦看到在半路看到她的身影，納罕的跟了上來。

  　　葉嫵所走的地方，並不是她神殿所在的方向。

  　　“輪回台。”葉嫵言簡意賅。

  　　“帝尊想要送這狐妖重入輪回？可他身上還有罪責未清。”崔禦愣住了。

  　　葉嫵：“餘下的罪責，我會替他承擔。”

  　　話說到這份上，崔禦也不敢多說什麽了，隻是心裏頭的疑惑更重了，帝尊怎麽會對一隻靈寵，喜歡到這種地步……

  　　這實在是不像她的作風。

  　　葉嫵徑直抱著白許許到了輪回台上，卻在妖族與人族之間，糾結了起來。

  　　不過也就一會兒，便想通了。不如，還是送他回碧羅山吧。

  　　在這世上，小狐狸最喜歡的就是那裏，若是讓他選擇的話，恐怕也是如此。他本就該無憂無慮的生活在那裏，若非自己的出現，小家夥又何需經曆那麽多痛苦的事。

  　　她實在對不起他。

  　　隻是……

  　　畢竟相處了這麽久，葉嫵的心頭還是湧起了一股濃濃的不舍。沉默的低著頭，迎著輪回台不時湧上來的罡風，看了他好一會，最後，還是勾了勾手指。

  　　葉嫵將那截小狐狸握在掌心的扶桑枝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往小狐狸眉心印上的小小的花印。

  　　這樣一來，仙凡皆無法與他定下靈寵的契約不說，葉嫵還在其中藏了一道神力，可以庇護著他，一生順遂。

  　　“去吧……小狐狸……”葉嫵終於放開了手。

  　　白色的身影如一隻墜落的蝶，翩然飛入了輪回通道，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在他消失的一瞬間，葉嫵的心口又無法自控地抽痛了一下。

  　　一種無法形容的孤寂感一下子湧了上來。

  　　崔禦小心翼翼的站到了葉嫵身旁，兩個人隔著一步的距離，就聽他悠悠的歎了口氣。

  　　“帝尊喜歡這妖狐，為何不留下他，如魘獸一般收作靈寵常伴左右就是……”

  　　喜歡？

  　　葉嫵的視線仍舊沒有從妖族的輪回通道裏收回，她眼睫低垂，苦澀的搖了搖頭。

  　　情絲已斷，小狐狸想要的那種喜歡……她如今給不了。

  　　既如此，何必將他留在酆都，徒惹他傷心。

  　　況且，人間界的葉嫵，不過是她的一縷元神附身，與她本人，仍是有很大的不同。小狐狸喜歡的，是那個葉嫵，也不是她。既如此，倒不如兩不相幹的好。

  　　她是掌管刑罰之神，本就不該涉足情愛。

  　　“算了，隻當我們從未認識……”葉嫵轉身欲走。

  　　崔禦緊隨其後，不解的道：“ 那帝尊……為何不給這狐妖，喝下孟婆湯？這樣豈不是更加方便？”

  　　“什麽？！”葉嫵微微一愣。

  　　霎時間呼吸發緊。

  　　她忘了！

  　　沒有孟婆湯，小狐狸豈不是要帶著所有的記憶降世。

  　　那他豈不是會認為，他的阿姐再次拋下了他。

  　　該死，怎麽如此大意。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