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看你精神不濟, 可是昨日裏休息的不好？”

  　　蘇眠跟葉嫵並排而立，站在奇譚城熙熙攘攘的街頭。她身後兩隻巨獸猶如鐵壁銅牆一般阻擋著人流的貼近，前麵也則是恢複了往日裏活潑的小狐狸, 興致勃勃的四處亂逛。

  　　今日是花朝會的最後一天, 蘇眠聽說白許許喜歡熱鬧, 於是在他們一醒來後便熱情的邀請兩個人出去遊玩。

  　　奇譚城沒有日夜之分，常年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城池的牆壁上每隔一段距離，便鑲嵌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 散發著淡淡的光芒。而主街道上的店鋪中，一個個大紅的燈籠迎風而掛, 燈火通明, 因此也並不會影響人的視線。

  　　白許許跟隻撒歡的兔子四處亂跑，葉嫵的注意力便一直放在他的身上, 時不時的用指腹揉捏兩下疲倦的額間。

  　　聽到蘇眠的詢問, 淡淡回道：“還好。”

  　　“是他太黏人了麽？”蘇眠循著她的目光落在白許許，突然間輕輕的笑了笑。

  　　她將黏人兩個字咬的重, 聽起來頗有深意。葉嫵奇怪的看她一眼, 心裏多少有些不自在，對方看起來不像是那種喜歡玩笑的人。

  　　而她也並不擅長與人討論這種話題。

  　　誰知蘇眠恍若未覺，自顧自的仍在繼續, 她笑道：“狐性本霪，況且這小家夥看起來脾氣也不太好, 這樣的靈寵, 養起來應該是十分辛苦的吧？”

  　　葉嫵瞬間停住了腳步, 再抬眸, 眸中便帶了一抹顯而易見的鋒利。她定定的看著她, 語氣中滲著冷意：“你想說什麽？”

  　　蘇眠臉上的笑容一頓, 跟著停下了步子，她看向葉嫵的眼神十分複雜，攢動著無數令人看不懂的情緒，正要開口，忽然聽見白許許回頭喊了一聲。

  　　白許許頂著個白色的狐狸麵具，手中又舉著一個金燦燦的半個麵具跑過來，興高采烈的給葉嫵帶上了。

  　　“阿姐真好看。”

  　　這是隻展翅欲飛的鳳凰，貼在葉嫵的臉上，憑白的給她增添了幾分神秘與高貴。白許許看著更開心了，不過隻欣賞了一會兒，又被旁邊的叫嚷聲吸引了注意力。

  　　葉嫵下意識的要去替他付靈石，被蘇眠伸手攔住了，使了個眼神給隱在身旁的灰影人，就見這沒有存在感的老嫗一個閃身，到了攤主的麵前。

  　　蘇眠擋在葉嫵的麵前，片刻之間，將所有隱晦的情緒收斂了起來，認真的盯著她：“葉嫵，枕溪他很乖，也很好養，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葉嫵沒想到蘇眠主動請他們出門，抱的竟然是這樣的目的，無聲的擰了眉。

  　　“許許很好。”

  　　“枕溪比他更好。”蘇眠淺笑著，接的很快：“他不僅長的漂亮，性格溫軟和善，是最聽話不過的了。葉嫵，反正……”

  　　葉嫵想也不想就打斷了她，徑直往前走去：“我有許許就夠了。”

  　　擦肩而過，蘇眠眸子裏光芒黯淡了下來。

  　　她失望的看著葉嫵的背影，忍不住重重的咳了兩聲，喉間血腥氣翻湧，蘇眠攥緊了拳頭，將即將湧上來的腥甜壓了下去。

  　　被拒絕了……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畢竟她心裏也明白，眼前的女子與讓人不同，她對鮫族沒有任何的覬覦之心，否則也不會就這樣將枕溪送回她的身邊。

  　　也正因如此，才更加堅定了她想讓葉嫵將枕溪帶走的信念。

  　　沒有覬覦之心，才好好好待他。否則，以鮫人的珍貴，若是落到心思不正的人手裏，隻怕下場堪憂。

  　　正在這時，那灰影族的老嫗付完靈石回來，用喑啞的嗓子擔憂的勸道：“主子，您身體不好，咱回去吧。”

  　　蘇眠艱難的喘了兩口氣，搖了搖手：“不急……”

  　　說完，便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跟上了葉嫵。

  　　天空中突然炸開了無數的通頂花，仿佛人間界年節的煙花一般，五光十色的通頂花持續不斷的升上高空，豔麗的花瓣飄飄灑灑的墜落下來，落在生靈們的頭發身上，或者地麵，不少人跟著歡呼起來。

  　　白許許正在跟一隻頂著鹿角的小妖搶一根花枝，突然間聽到爆炸聲嚇了一跳，急忙仰著脖頸往上看，幾片輕盈的花瓣落在了他的眼睫上，小家夥呆了一瞬。

  　　那隻小鹿趁機將花枝搶了過來，付了靈石給店主。

  　　白許許這才反應過來，豎起尾巴，凶巴巴地道：“這是我的！”

  　　“我的！”小鹿角妖做著鬼臉，得意洋洋的將花枝抱緊：“這是小蝴蝶最喜歡的花，我才不會讓給你。”

  　　“你為什麽非要跟我搶，這花你要來也無用！”

  　　白許許是因為昨晚買到的花枝裏就有一枝同樣的，催生出來的果子香甜可口，才非要搶來。他不明白，這小鹿妖又沒有葉嫵的本事，沒辦法把花枝變成果實，他要來做什麽！

  　　“胡說，這花我是要用來送心上的人的。”

  　　“心上人？什麽是心上人？”白許許疑惑的問。

  　　“當然就是喜歡的人，秋月會上，誰不是買來送心上人的。你連這都不懂，你肯定沒有！”小鹿妖說完懶得理他，抱著花枝往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那跑了過去。

  　　白許許這才發現，街上果然到處都是抱著花的生靈，而且幾乎都是成雙成對，異常親昵的走在一起。

  　　心上人……喜歡的人？

  　　他當然有！

  　　白許許趕緊急急忙忙轉過身去，挑挑揀揀了幾枝他覺得最漂亮的花，急匆匆跑到葉嫵的身邊。

  　　“阿姐，給你。”白許許忽然覺得莫名起來，心裏仿佛揣了個兔子，砰砰的亂跳起來。

  　　盡管他並不知道這奇怪的情緒是為了什麽。

  　　葉嫵能夠看懂他的意思吧，白許許期待的看著她——其實最喜歡阿姐了。

  　　果然，葉嫵立刻接了過去，白許許的一顆狐狸心頓時放回了肚子裏。

  　　他正要往前走，葉嫵從後麵遞給他一根接滿果實的枝子：“吃吧。”

  　　“嗯？”小狐狸愣住了。

  　　葉嫵誤會他了，他不是想讓他催生果子。

  　　白許許剛想解釋，那枝沉甸甸的枝條一下子闖入了他的眼簾，紅彤彤的，散發著誘人的甜味，白許許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

  　　他偷眼看向葉嫵，葉嫵正在期待的看著他。

  　　白許許不好意思的將枝條接了過來，想了想，摘了一個果子塞進葉嫵的嘴裏：“阿姐也吃。”

  　　這花兒有什麽用，送她自己最喜歡的果子，才能代表他的心意呢。

  　　白許許得意的想，然後將剩下的果實拿到嘴邊，嗷嗚一口吞了。

  　　他真聰明，果子好甜。

  　　白許許年少時住在碧羅山，是為了向葉嫵報恩才踏入的人間界，從此時時刻刻跟在她的身邊，從未領略過世間的繁華，因此這奇譚城的種種，看起來都是極為新奇的。逛多久都不會覺得厭煩。

  　　但他怕葉嫵會感到無聊，葉嫵性情冷淡，對這種事一向沒有多大的興趣，況且這奇譚城無法使用靈力，他也怕葉嫵陪他走太久會累，於是過了一會兒，便打算回去了。

  　　白許許心道：他真是個體貼的小狐狸。

  　　他這般體貼，提點小小的要求，也不過分吧。

  　　白許許搖著雪白的尾巴，跟葉嫵並排著走，裝作不經意的開口道：“本來在路上的時候，小鮫人說要陪著我到處玩的。結果送他回來，連人影都看不見了。真是不守信用。”

  　　身旁的蘇眠溫溫潤潤的笑了起來，跟他解釋：“枕溪受了驚嚇，在房間休息。這才派了我出來陪你們。”

  　　其實這話一見麵蘇眠便解釋過了，白許許撇了撇嘴：“他膽子真小，是個愛哭鬼。”

  　　他悄悄瞥了眼葉嫵，發現葉嫵沒有吭聲。

  　　反倒是蘇眠輕輕的應了一聲：“是啊。”

  　　她垂著眸子，神情中掛著一絲落寞，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

  　　白許許眼睛轉了轉，假裝不經意的道：“他還說回來要陪我喝酒呢。”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葉嫵，故意加重了語氣。

  　　蘇眠卻是一怔：“枕溪他不會喝酒。”

  　　“他會。”白許許反駁道：“他說竹清塢裏的酒，他喝過很多。”

  　　“竹清塢？”蘇眠的瞳孔微微一縮，急問道“他去過竹清塢？”

  　　“嗯。”

  　　白許許並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見她神色激動，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然後便晃了晃尾巴，將其中一條討好的伸進了葉嫵手中。

  　　“阿姐摸摸……”

  　　蘇眠失魂落魄，注意力已經牢牢地被竹清塢三個字占據了。

  　　竹清塢是奇譚城一個特殊的存在，據說老板是一個不願輪回轉世，亦不願入住酆都的鬼魂。她受縛於情愛，始終無法擺脫痛苦，便用眼淚釀了好幾種能令人醉生夢死的酒。

  　　然而這酒卻不是想買就能買，想喝就能喝的，需得是天底下最失意傷心的人，才能踏足竹清塢的範圍。

  　　而且，進去之後，不是人選酒，而是酒選人。

  　　人越痛苦，聞到的酒香便越濃稠。

  　　小狐狸初來乍到不知道，但蘇眠身為奇譚城的存在，卻對竹清塢了解的一清二楚。

  　　枕溪他，竟有那麽多傷心欲絕的時候麽。

  　　“他有沒有說，喝的什麽酒？”蘇眠追問。

  　　“桑落酒。”白許許小心翼翼的又遞了條尾巴給葉嫵。

  　　“桑落酒……”

  　　竹清塢裏最烈的，也是最苦的酒。

  　　蘇眠突然便說不出話來了，輕輕的闔了眸子，感覺好半天才緩過氣來。

  　　“小狐狸，這酒，你喝不了。”她停頓片刻，輕聲道：“不如我請你們喝別的。”

  　　“不……”

  　　葉嫵剛想開口拒絕，突然想到她在星落峰上對小狐狸的承諾，確實是說過帶他買酒的。

  　　再一看，小狐狸的尾巴不知何時竟到了她的手裏，而她也毫無所覺，還摸的正在興頭上，頓時語塞。

  　　小狐狸一雙藍盈盈的眸子裏浸著水色，充滿期待看著她。

  　　葉嫵無可奈何：“去買吧。”

  　　……

  　　兩個時辰後。

  　　白許許抱著大大的酒壇子悶悶不樂的在城主府四處亂逛，剛才在街上買了酒，但他沒有舍得喝，他還記得跟小鮫人說好要一起喝酒的事情。

  　　從街上一回來後，蘇眠不知道悄聲跟葉嫵說了什麽，葉嫵便將他打發走了。白許許無事可做，索性便去尋那小鮫人。

  　　誰知他的住處根本就沒有人。

  　　奇怪，不是說他在房間休息嗎？白許許想了想，轉頭向之前的那個水池的方向走去。

  　　魚離不開水，說不定小鮫人又泡水去了。

  　　果然，剛走到那青碧色的池壁邊上，就聽到水底下傳來影影綽綽的聲音。

  　　“小狐狸，是你嗎？”

  　　他果然在這裏。白許許高興壞了，趴在池邊喊道：“小鮫人，快出來，我把酒帶來了。”

  　　平靜的水麵上，一層層的漣漪徐徐蕩開，從其中冒出了一個小小的腦袋，枕溪環顧四周，並沒有蘇眠的身影，於是失望的眨了眨眼睛，朝著白許許遊了過來。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金屬碰撞的聲音隨著他的遊動傳了上來，幾截銀白色的鎖鏈慢慢的從水下現出蹤跡，白許許震驚的看著他：“你怎麽被鎖起來了。”

  　　枕溪的手腕處分別被鎖鏈緊緊的扣住，修長的脖頸也掛了一個圓環，扣在了一根鎖鏈上。一共三條，從他身上，延伸進了水底。

  　　鎖鏈看起來雖然不沉，但分外紮眼。此刻的枕溪看起來可憐極了。

  　　枕溪緩慢的遊到岸邊，長長的鴉睫上掛滿了水汽，低低的垂著，傷心的道：“我做錯了事，主人罰我反省。”

  　　白許許徹底的呆住了。

  　　那個大騙子，她居然把枕溪鎖了起來，還騙他說在休息。

  　　他曾在行天入鏡被那幾個覬覦他的修士用大陣鎖過，對人類這種禁錮別人自由的行為深惡痛絕，當即怒氣衝衝的站了起來。

  　　“小鮫人，你別怕，我這就帶阿姐過來救你。”

  　　枕溪頓時急了，趕緊攔住他道：“不是的，你先別激動。是我犯了錯，本該受罰，不關主人的事。”

  　　白許許更氣了：“她憑什麽罰你，你們連契約都沒有。你又不是她的靈獸！”

  　　一句話一下子就戳到了枕溪的痛處，枕溪落寞的低下了頭：“小狐狸，你別生氣了，其實主人也是為了我好。”

  　　他將手腕伸出來，露出裏麵的紗布，遞到白許許的麵前：“主人生病了，鮫人血可以緩解她的痛楚，我偷偷的把血喂給她喝，被她發現了。她把我鎖起來，就是怕我再做傷害自己的事……”

  　　“啊？”白許許聞言火氣一下子消散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坐回了池壁上：“那好吧。”

  　　枕溪緩緩的爬上池子，在他旁邊坐下了。

  　　“你受了傷，還能喝酒嗎？”

  　　“能的。”枕溪每動一下，這鎖鏈便嘩啦嘩啦的響兩聲，他偷看了白許許一眼，怕小狐狸覺得他吵，便趕緊甩了甩手腕。

  　　隻聽一聲脆響，那鎖鏈從他身上掉落，慢慢的沉到水底去了。

  　　白許許驚奇的看著他：“你故意被鎖住的？”

  　　“嗯……”枕溪悶悶的點了點頭。他不想讓白許許再追問這個問題，便裝作好奇的看著那壇酒，轉移了話題。

  　　“這是什麽酒？”

  　　“我也不知道。你家主人買的。”白許許一提到酒又來了精神，很快便忘了剛才的不滿，興致勃勃的提議：“來，我們看誰的酒量好。”

  　　他取了壇子的封印，頓時一股清冽的酒香飄了出來，兩個人齊齊咽了口水，然後麵麵相覷。

  　　小狐狸忘記拿酒杯了。

  　　兩個人總不能對著壇子喝，實在是無從下口。

  　　“你等下。”枕溪想了想，又重新潛進了水底，從水下撈出兩個大大的貝殼出來。

  　　他這水池看著不大，實際內有乾坤，底下是一個小型的空間陣，跟海底一模一樣。

  　　枕溪爬上池壁，一人抱著一個貝殼，跟白許許對飲起來。

  　　一魚一狐其實都不是擅飲酒之人，不一會兒就喝的醉醺醺了，尤其是白許許，他本是沾酒即醉的性格，但為了在小鮫人麵前贏過他，硬是逞強喝下了小半壇。

  　　很快的，壇子裏的酒空了，白許許一腳將空壇踹進水裏，暈乎乎的趴在了池壁上。

  　　枕溪還保持著一點兒神智，想著池壁不安全，他要是再滑下去怎麽辦，便想著將小狐狸扶起來。但他忘了將魚尾變回雙腿，魚尾在滑溜溜的石壁上使不上力氣，摔了好幾跤也沒能成功。

  　　“小狐狸，你醒醒，該回去了。你在這裏，你家主人找不到你會著急的。”

  　　白許許突然睜開了眼睛，雙目沒有焦距的看了一眼枕溪，思索了一會兒，笑眯眯地用手指了指自己額間的花鈿：“不怕，有它在，阿姐永遠都不會找不到我的。”

  　　枕溪怔了怔，被酒精麻痹的大腦有些反應遲鈍，他下意識的摸向自己的額間。

  　　他記得，曾經那裏也是有過一個小小的印記的。隻是後來蘇眠用了許多辦法，終於將它給弄不見了。

  　　哭過，鬧過，始終再也沒有得到過那個花印了。

  　　枕溪慢慢的爬下了水，潛進水底將鎖鏈找出來，重新扣回了身上。他倚靠在池壁上，身體僵硬的聽著小狐狸說醉話。

  　　“阿姐……阿姐最好了。”

  　　“許許永遠都跟阿姐在一起。”

  　　對了，小狐狸說過，他的主人曾經說過會永遠跟他在一起的。而自己的主人呢……

  　　枕溪突然覺得心裏堵的慌，不想再聽小狐狸的醉話了，可是他若離開了，又怕他翻身進入水中。

  　　於是枕溪從水中伸出了薄紗似的魚尾，一尾巴將小狐狸甩到了一旁，看起來安全了以後，氣呼呼的潛進了水底。

  　　哼，他不想看到一會兒小狐狸的主人來接他，跟他親密的樣子。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