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香飲
作者:落日薔薇      更新:2023-03-30 21:09      字數:3280
  第72章 香飲

  靜康坊是汴京城最吵雜的地方。

  這裏雖也商肆林立, 卻非繁華之地,做的是普通人的買賣。街巷兩旁的店鋪賣的都是平頭百姓的日常所需, 什麽陶罐藤籃、香燭紙馬之類,天亮時分有早集市,露天的攤販會賣些羊頭雞兔魚蟹等生鮮活物,剖挖的下水隨意扔在藤籃裏,血水流了滿地,到巳時收市才有人開始打掃。

  明舒到時正逢早市收攤, 趕早來采買的百姓挎著菜籃正漸漸散去,露出濕噠噠的地麵,全是混了血的汙水,腥臭味充斥了整條街。明舒提起裙子踮起腳, 三兩步跑到幹淨的地上,正好瞧見應尋站在前麵一間鋪子外頭。

  ————

  應尋的臉色不太好, 上頭催的緊,他為了衛獻的案子,已經兩天沒睡好覺。

  上峰給的期限就快到了, 如果不能找到新的證據, 為了給上峰交代, 總捕頭的意思就要將衛朝交上去。衛朝的確是嫌疑最大的人, 有作案動機,也有作案機會, 甚至還有目擊者看到他尾、隨衛獻進入東園……但應尋總覺得案子仍存在很大疑點, 能夠直接證明衛朝殺人的證據也沒找到, 他不想草率定案。

  然而這案子查得十分不順利, 上天就像要刻意包庇凶手般, 哪怕他們翻遍衛家, 也沒找到什麽有用線索,一切都像巧合似的,剛好殿帥調換了下過迷藥的酒給凶手不費吹灰之力的殺人機會,剛好衛獻被衛朝煩得進了東園,剛好沒人瞧見還有誰進過東園,剛好現場沒留下任何足夠揪出凶手的證據——除了夜光粉外,他們再無所獲。

  即使是他心裏已隱隱有了懷疑,但仍舊沒有證據。

  “官爺,人都死了快十年,我可記不清楚。再說了她嫁進衛家就是衛家的人,死也是衛家的鬼,我哪管得著衛家的事!”

  鋪子的門板子才卸了一半,看著是老板的人扶著門板打著嗬欠回答應尋的問話。

  這是一家香飲子鋪,鋪麵不大,隻有個櫃台,上麵擺著竹片刻的香飲名,旁邊是個小方桌,後邊應該是熬煮香飲與做飯的廚房,樓下做生意,樓上則是住人的地方,也就一個寢間的大小。

  這麽小的鋪子賺的錢頂多糊口,雇不起夥計,一般都是老板親力親為。

  現在這巴著門的男人,看起來年近五旬,頂著亂糟糟的發,一張油光發亮的宿醉的臉爬滿皺紋,身上衣裳不整,像被應尋臨時叫醒般,滿臉寫滿暴躁,鋪中的櫃台也沒收拾,一看就是還沒開鋪做生意的模樣。

  應尋從他嘴裏問不出什麽新鮮消息,心裏正煩,一轉身忽然瞧見在自己背後探頭探腦的人,當即沒好氣地開口:“怎麽是你?你跟在我背後做什麽?”

  明舒正探頭往鋪子裏看——除了淩亂的櫃台外,旁邊那張方桌上還擺著吃剩下的酒菜,其中一碟剩著幾塊捏成桃花狀的精巧點心,桌上麵對麵擱著兩隻酒盅,一個倒地的空酒壇,上麵紅紙寫著個“貢”字。

  “問你話呢!”應尋真想拎開她。

  明舒收回目光,道:“我來找你的。”

  “找我做什麽?”應尋一邊往外走,一邊道,“別告訴我是來問衛獻案子的,無可奉告!”

  明舒想好的話還沒說就被他堵死了路,隻能撇撇唇,身後的香飲鋪老板已又把門板裝上,看樣子今天不想開鋪。這鋪子門頭上掛著半殘的褪色店旗——黃記香飲,老板應該姓黃。

  “應捕快是在調查衛獻死掉的那兩個妾室的事吧,後麵這鋪子裏的人,是黃姨娘的娘家?老板是她父親?”明舒猜道。

  “……”應尋轉身盯著她,半晌道,“無可奉告!”

  明舒點點頭,並不為難他,她左右看了兩眼,道:“應捕快,你等我一會可好?”

  應尋蹙眉:“你要我等你做什麽?”

  “就一會兒,你可別走!”明舒笑了笑,轉身朝黃記香飲鋪的對麵跑去。

  黃記的對麵,恰也開了家香飲子店,招牌寫得響亮——十年老店,祖傳秘方。

  明舒一頭衝進這間香飲子店,這間鋪麵可比黃記香飲鋪要大上一倍,店裏收拾得幹幹淨淨,一溜二十多種香飲子在櫃子上整齊擺開,櫃台上則是幾壇貼著名稱的招牌香飲,一個女人坐在櫃台後,正一邊磕著南瓜籽兒一邊看店,瞧見明舒進來,立刻就拍幹淨手站起來,滿臉堆笑地迎上來。

  這才是做生意的模樣。

  明舒笑著用肘支在櫃台上,先撂下幾文錢,然後問她:“老板娘,我想買兩壇香飲,您這招牌是什麽,給我介紹介紹唄。”

  她就介紹起店的香飲來,明舒聽了會兒,隻道:“我怕苦,姐姐給我來份兒的唄。”

  老板娘已經三十好幾,孩子沒比明舒小幾歲,聽到明舒對自己的稱呼,笑得合不攏嘴:“你這小娘子,嘴倒是甜。”

  明舒還是笑:“姐姐的鋪子在這街上開了十年?”

  “不止了。”老板娘替她挑了兩款香飲,邊裝邊回答,“我夫家祖上傳下來的鋪子,我嫁過來時就開著了,能有十餘年,名聲在外呢。”

  “那可是老字號了,應該新鮮,不像對麵那鋪子。”

  “對麵?你說黃記?那鋪子怎麽了?”老板娘來了興趣。

  “那鋪子的老板不老實。我阿娘貪他家便宜,前些天去買了兩甕香飲,結果那老板拿放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香飲子賣給我阿娘,我阿娘回家一開甕,裏麵的湯汁都發臭了,可把她給氣壞。”明舒佯怒道,目光掃過這家店的價格牌,兩家店的價格,差了近一倍呢。

  “不是我說,這一分價錢一分貨,買東西可不能貪便宜。”老板娘聽了這話,眼神微妙道,“小娘子放心吧,咱家雖然價格略高些,但這香飲子都是祖傳的秘方,真金白銀的材料熬製成的,和別家不一樣,那黃老四家的,就更沒法比了。一個靠著典妻賣女才活下去的男人,能有什麽能耐?開香飲鋪也不過是眼紅我家生意好才開的,沒那手藝也敢熬香飲,三天兩頭被客人上門罵,這附近的街坊都不敢買他家香飲,也就騙騙剛搬來的。小娘子是剛到京城的?”

  明舒點點頭:“可不是才搬來沒多久。姐姐很了解他們家的事?”

  “了解倒是談不上,不過我家那口子和黃老四做了三十多年的街坊,他家裏那點陳年惡心事,我倒真知道一些。”老板娘把兩甕香飲擱到櫃台上,湊近明舒道。

  明舒眼睛大亮,問道:“姐姐給我也說說唄。”

  ————

  應尋在鋪外靠牆等明舒,正等得有些不耐煩想走,明舒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應捕快!”

  他一轉頭,便見明舒從鋪子裏小跑過來。

  “給你。”明舒跑到應尋麵前,往他手裏塞了一隻小陶罐。

  “這是什麽?”應尋捧著陶罐不解問道。

  “清肝降火二十四味飲。”明舒抱著自己那甕酸甜可口的鹵梅水笑道,“我瞧你肝火挺旺,喝這個剛好。”

  “……”應尋臉色頓沉,拔腿就走。

  “你別惱呀。”明舒兩步跟上,邊走邊道,“不想聽聽我和鋪裏的老板娘聊了什麽?黃記香飲鋪的老板黃老四,是衛獻死掉的二個妾室其中之一,黃杏枝的父親吧?”

  應尋猛地停步:“你想說什麽?”

  “黃老四其人是個潑皮無賴,年輕時就無所事事,靠父母養著,後來娶妻生女仍未變好,又逢父母接連過世,無人再管束於他,他變本加厲,酗酒爛賭,稍有不快就拿妻女出氣。二二多年前他欠下賭債還不起,於是典妻還債,身邊就隻剩下黃杏枝這個女兒。等到黃杏枝及笄,他收了衛家一筆聘金將女兒送入衛府為妾,才開起這間黃記香飲鋪謀生。”明舒一字一句慢條斯理道。

  應尋斂眸:“這些消息,我早就知道,不用你查。”

  他來查的是衛家那兩個姨娘的死因,衛家人對此事諱莫如深,他雖然不能證明十年前的事和衛獻的死有關係,但眼下也隻能死馬作活馬醫。

  “我知道,你來查衛家姨娘的死因。”

  “那你查到了?”應尋問她。

  明舒搖頭:“衛家的事根本傳不到坊間,何況是兩個姨娘的死因?如果黃杏枝之死有可疑,就算黃老四是黃杏枝的父親,衛獻也不可能讓他知道。”

  從先前種種就知道衛獻的手段,衛家秘辛問黃老四也是白問。

  應尋不想回答她。這一點他何償不知?隻是過來試試罷了。

  “我雖然沒有問到衛家姨娘的死因,但是我問到了另一件事。”明舒道。

  應尋抬眼望她。

  “黃老四三十年前娶的妻子,黃杏枝的生母,姓呂。”

  三十年前的人和事,已經很少有人記得了,何況是個早早被典賣離開的女人,她留下的痕跡太少太少,險些便湮滅在街頭巷尾的記憶裏。

  明舒多少撞了點運氣。

  “如何?你是不是又該謝謝我?”明舒道。

  有時候女人打聽消息,是要比這些凶神惡煞的捕快要好上許多的。

  應尋看著她沉默了很久,方開口:“謝……”

  一個“謝”字未露,便被明舒打回:“連著這壇二十四味,你欠我三個人情了。我不要你謝我,隻要你查清楚這樁案子,讓我能給衛二夫人一個明白的交代,這樣總不妨礙你吧?”

  “好,我答應你。”應尋點頭。

  “先幹為敬。”明舒拎著手裏的鹵梅汁碰碰他手中陶甕,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

  酸酸甜甜透心舒坦。

  應尋無所覺地捧起陶甕,也喝了一大口,全臉頓皺。

  苦,巨苦!

  “老板娘說了,她家的香飲,真!材!實!料!”明舒看著應尋那張難得有第二種表情的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