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身世
作者:落日薔薇      更新:2023-03-30 21:09      字數:5352
  第51章 身世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 可陸家門外的氣氛卻似乎凝固一般。

  除了陸文瀚清晰的“女兒”“為父”等聲音,所有人都像突然啞巴了似的,宋家的那位孫媽媽坐在雨裏連站起來都忘了, 隻捂著胸想陸文瀚是何許人。

  這一想, 還真給她想起來。

  汴京城還有哪個陸文瀚?六部尚書令陸文瀚,天子近臣, 論官階也許不如國公爺, 但人家手握實權,看皇帝的意思是準備提其至宰輔之位,就憑這一點, 整個汴京城的貴人誰不爭想巴結,甭管是宮裏的, 還是宮外的,是皇親國戚還是王孫貴胄, 見了陸文瀚不得恭敬稱一聲“陸公”,就算是老國公, 也要與他平輩相論。

  陸文瀚的女兒, 要嫁皇子為妃都綽綽有餘, 宋清沼不過是國公府嫡次子,若較起真來,倒是宋清沼身份低了。

  但是……這陸明舒明明是個寡婦帶入京城的平民, 怎麽就突然成了陸文瀚的女兒?

  這個問題,孫媽媽想不出答案, 但她知道自己闖下大禍, 當下也不敢再說, 隻跪地磕了兩個頭, 便讓丫頭扶著灰溜溜逃走。

  陸文瀚不再與下人一般計較, 估摸著自己的雷霆怒火把明舒這機靈的女娃娃嚇得說不出話來,於是神情愈發溫柔慈愛。

  “明舒莫怕,凡事有為父替你撐腰。”

  明舒哪裏是嚇,她壓根是驚愕地沒反應過來,孫媽媽想不出答案的事,她更加想不出,當下便轉頭看曾氏:“阿娘,這人是誰?”

  連陸大人也不叫了。

  曾氏萬萬沒想到她與陸文瀚關起門來談話,在裏邊兩人談得好好的,她也答應陸文瀚找個機會把這樁事告訴孩子,陸文瀚也沒逼她,隻問了些這十八年間的舊事,兩人都很平靜,本來陸文瀚已要離去了,不想走到門前竟聽到明舒被宋家人刁難。

  陸文瀚當場暴怒,溫文爾雅的假麵撕去,仿如回到十八年前。

  麵對明舒的疑惑,曾氏一時間竟難答上,說是她父親不對,說不是也不對。

  “我是你父親。”陸文瀚瞧著明舒滿臉疑惑,不由又慈愛道,“告訴為父,你是真想嫁宋家那小子?”

  “她不想。”

  明舒還沒開口,就被另一個聲音搶道。

  淅瀝的春雨裏,陸徜撐著傘從長巷另一頭走來。他走得很慢,發間掛著幾顆小雨珠,臉上沒什麽表情,眉眼平靜,人如這場春雨,冷涼,清醒。

  “阿兄!”明舒一見陸徜就如獲大赦般鬆口氣,也不管外麵下著雨,跑出屋簷衝到了陸徜傘下。

  陸徜將傘往她那一歪,明舒拽著他袖擺道:“那人說是咱爹。”

  “嗯,我聽到了。”陸徜把她往身邊拉近一些,傘不大,即便再偏向她,也會淋到些雨。

  “可咱爹不是牌位嗎?”明舒向他嘀咕。

  嘀咕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曾氏和陸文瀚聽到。

  陸文瀚神色不自在了。

  “我也不知。”陸徜邊說邊與明舒走到自家屋簷下,把明舒和曾氏都往門內一拎,自個兒把在門口,將傘收起,在地上用力一甩。

  飛出的水珠濺到陸文瀚身上。

  陸徜也沒道歉,隻淡道:“學生家中還有要事,就不招待陸大人了,陸大人好走。”

  語畢,他轉身進屋,當著陸文瀚的麵,把門“砰”地關上,上閂。

  陸文瀚險些被門砸到鼻子。

  想像中父子父女相認涕淚交加的場麵並沒如期而至,兒子太冷靜,女兒在說風涼話,連句罵他都沒討到。

  這對兒女真是半分臉麵也不給他這尚書令。

  像誰?

  像極了年輕時的他。

  ————

  屋外下著雨,房門緊閉的家中光線淺淡,氣氛有些凝滯,誰都沒開口,明舒和曾氏隻看著陸徜把雨傘放好,在門口蹭幹鞋底水漬。

  曾氏看著兒子不言不語的模樣似乎有些無措,她瞞了兒子十八年,沒想到竟在今天突然爆發,連一丁點緩衝時間都沒有。

  明舒看看兩人,先上前扶著曾氏坐到椅上,道了聲:“阿娘坐著吧。”後又到陸徜身邊,踮起腳輕抖他頭發落的雨珠,也隻道:“阿兄頭發都濕了。”

  她聲音輕輕柔柔,有俏皮亦有貼心,緩和著這幾近凝滯的氣氛。

  “謝謝。”陸徜道了聲謝,語氣並無喜怒。

  “你和阿娘坐著,我去給你們泡碗茶來。”明舒說話間已動手收拾桌上陸文瀚喝過的茶。

  陸徜拉住她:“坐著吧,我去。”

  語畢他接過明舒手中殘茶,去了灶間。明舒便搬了凳子坐曾氏身邊,小聲道:“阿娘,陸大人剛剛說的,是真的?”

  曾氏默默點下了頭。

  明舒按住曾氏放在膝頭不安的拳頭:“阿娘在擔心阿兄的反應?”

  曾氏又點了點頭。

  “阿兄是讀書明理的人,又那麽孝順阿娘,阿娘別擔心,何況還有我呢。”明舒安慰道。

  曾氏看著明舒溫柔笑起:“明舒真好,是阿娘的貼心小棉襖。”

  明舒便也笑了。

  一時間陸徜回來,手裏端了三碗茶,一人一碗,是做長談的準備。明舒瞧著自己那碗,是用鹽漬梅條加了些蜂蜜泡的,酸酸甜甜還帶點鹹口,是她日常最喜的口味。

  “阿娘,我們與尚書令陸文瀚到底是何關係?”陸徜坐在兩人對麵,手裏同樣也捧著茶碗,卻隻是碗白水。

  曾氏手裏那碗,則是她常喝的八寶茶。

  “陸文瀚,是你父親。”曾氏端起茶小啜一口,定定心神,交過過往。

  ————

  說起曾氏與陸瀚文的這段孽緣,就得往前倒溯二十餘年。

  曾氏並非蕪湖人,她原藉宣州,是當地一戶尋常人家的女兒,因一手繡活聞名江南,人又生得美貌非常,剛過及笄家裏就被說親的媒婆踩破了門檻。隻可惜那時她母親已經過世,上邊隻有一個病重的父親與一對勢利兄嫂,因著久病纏身,她父親無力做主,親事是交到兄嫂手中,可兄嫂貪財,想將她賣予當時城中富戶,一個年近六旬的老頭做填房。

  “那時我和明舒差不多年紀,哪肯屈服?於是就從家裏逃出,我兄嫂發現後緊追不舍,追我到河畔。那時我想著,哪怕跳河死了一了百了,也不要跟我兄嫂回去。卻沒想,河沒跳成,我遇上了這輩子的冤家。”

  曾氏被當時打馬路過河邊的少年給救下。

  即便過了二十年,陸文瀚救她時的情景依舊曆曆在目,宛如神兵天降。

  彼時一個英俊少年,一個美貌少女,在那樣的機緣下相逢,一見鍾情毫無意外。陸文瀚給了她兄嫂一筆可觀的銀子,把她從她兄嫂那裏帶走。

  “我被他帶到他居住的宅子裏,那時心裏隻想著做牛做馬賺夠那筆銀子還他。他並沒把這筆銀子當回事,反給我片瓦遮頭,讓我住在他宅中安心刺繡賣錢,又告訴我,他叫陸遠川,父母亡故,家中經營幾家米鋪,是個小有薄產的年輕東家。他待我很好,溫柔體貼,籲寒問暖,和外頭那些男人不一樣,我便不疑有他。”

  曾氏一邊回憶一邊說。

  年輕時的陸文瀚生得與陸徜七分相似,卻有愛笑的眉眼,十幾歲的曾氏哪能敵住他的魅力,很快就傾心。陸文瀚也愛她的溫柔小意,又被她藏在柔弱之下的堅韌折服,同樣喜歡上了她。

  “我與他雖兩情相悅,卻並未做出逾矩之事,他說他傾心於我,我便要他明媒正娶,他同意了。”

  婚書,聘禮,媒婆,迎親禮,全按著正妻禮製,除了他的父母外,一樣不差。

  “我以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我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我卻不知,遠川隻是他的字,他全名陸文瀚,是陸家的幺子!他騙了我!”

  陸家,是宣州最出名的官宦世家,祖上三代為官,早已舉家遷入汴京。雖然同姓,但曾氏萬萬沒想過,陸文瀚會是陸家的幺子,她更不知道,陸家這個幺子在京城是個出名的混帳貨,人雖然頂頂聰明,但從小到大都頑劣難馴,到處惹事生非。

  曾氏遇見陸文瀚的那年,陸文瀚在京中又闖了大禍,惹到不該惹的人,為了平息禍事,家中長輩這才決定將他送回宣州老家,一是為了懲戒,二來也是放棄這個幺子。

  “那可能也是他最失意的時候,家中將他放逐,功名利祿通通如浮雲消散,他的不甘心連我都看得出。”曾氏又道。

  陸文瀚其人反骨很重,因著不滿家中所為,他在外置宅另住,連陸家祖宅的門檻都沒進,也從不在外邊打陸家的名號行事,整個宣州城的人都不知道陸家幺子回來了,而他的這樁婚事,更是瞞著家中長輩私自做的主。

  “他那人雖然不羈,在外頭總要惹些事,但對我卻是好的。”曾氏再飲一口茶,續道。

  成親後兩人過了段蜜裏調油般的日子,曾氏很快就懷有身孕,生下陸徜。

  就在陸徜出生的第二年,陸家從汴京來人尋找陸文瀚。原來是陸文瀚的兄長不幸墜馬過世,他父母膝下空虛,家中無人承繼,這時又想起這個幺子,要將他接回汴京。

  “那時我才知道,他是陸家幺子,根本不是什麽米行東家。他有良好的家世,是個天之驕子,不是我這樣的平民百姓能配得上的。”

  曾氏永遠記得陸家人找來的時候對她說的話。

  “不過是個外室,也配自稱妻?”

  “若我知道這段親事會落得如此下場,當初我寧願跳河死去,也不會讓他救下。寧為平民妻,不做帝王妾,我從來不求榮華富貴,可他卻讓我成了比妾還不如的外室!”曾氏眼眶漸紅,手微微顫抖。

  從那天起,她就與陸文瀚吵,即便陸文瀚一再保證是妻非妾,可當她問起陸家意思時,他卻總是沉默的。

  陸家人不會承認她。

  “他是個有抱負的人,肯定是要回汴京的,那我跟著他算什麽?他給不了我任何保證?說是會替我爭取,可我也再不相信他的鬼話,我們兩日日吵,夜夜吵。”

  這樣的爭吵消磨了感情,再多的喜愛也被耗盡。兩人都筋疲力盡,最後曾氏做了了斷。

  “我和他說,我們和離吧。”

  那時陸文瀚也已因無休止的爭吵而滿腹惱怒,聞及她的絕情之語,亦負氣同意和離。

  “我什麽都沒要,隻要了孩子。他沒同我爭,甩下和離書後就跟著陸家人回了汴京,把宅子留給我。但他走後,陸家又很快來了人,想要從我手中將陸徜奪去。我若留在宣州,必保不住陸徜,同還要受我兄嫂掣肘,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夜悄悄離開,逃到了蕪湖,對外隻稱丈夫病逝,也沒再打聽過關於陸家與他的事。”

  後麵的事,陸徜便都知道。曾氏帶著他在蕪湖落腳,一直住到他九歲,遇到蕪湖水患,曾氏又被迫帶著他逃離蕪湖。蕪湖水災,官府卷宗被泡爛,她與陸徜的過去徹底被掩埋。

  那段逃難的日子,他至今仍印象深刻。衣不蔽體,腳上的鞋爛了,隻能赤腳走,邊走邊問路人討米糧,沒少挨人唾沫星子與棍棒,就那樣走了千裏,一路逃到江寧,遇到明舒的生母,給了條活路。

  那時的他黑瘦不堪,明舒在他眼裏,就像天上的月亮。

  “阿娘。”明舒挨近曾氏,拿帕子輕輕拭去曾氏的淚水。

  “乖。”曾氏也不知自己幾時落下淚來的,許是因為回憶起那段過於艱難的日子吧,她拭淨淚,又溫聲道,“你們也不必怨他,他那人雖然有諸多壞毛病,不過答應我的事倒沒食言過。他說過不會奪子,就定不會做,隻是陸家長輩肯定不容許子嗣流落在外,那些人應該是他父母派來的。今日他來時同我說,當初和離不過是他爭一時之氣,想著先回汴京打點妥當再回頭接我,怎知我氣性那般大,竟一聲未吭帶著孩子遠走他鄉,半點音訊沒給他留過。”

  說著她眼中又浮起歉意愧疚:“怨我,如果當年我不爭那口氣,讓你跟他回陸家,那幾年你也不必過得如此艱難。”

  “阿娘不必自責,便是讓我跟回陸家,在陸家人眼中也隻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室子,怎比如今活得坦蕩磊落。”陸徜這時方開口。

  “陸徜!”曾氏急道,“同你說這許多,就是要你明白,你絕非外室之子。他當初三書六禮迎我,聘書婚書禮書俱在我手中,還有那份和離書。若是有人敢說你,就將那三書與和離文書一起扔到對方臉上!”

  “阿娘,阿兄不是那個意思。”明舒忙起身按住曾氏,“阿兄是覺得跟著阿娘比回陸家生活更自在,我和阿兄一樣想法。”

  曾氏這才又慢慢坐下,道:“不論如何,我與陸文瀚已經過去,我與他的情怨也已了結,與他兩不相欠,但你們不同。要不要認這個父親,你們自己拿主意,我不會幹涉。”

  陸徜看了眼曾氏,忽道:“明舒,幫阿娘打點熱水來。”

  明舒隻當要替曾氏淨麵,應聲而去。待她離後,陸徜方道:“我是陸文瀚兒子不假,可明舒……”

  “他同我和離之時,我剛好懷了第二胎。你本該有個弟弟或妹妹,可他走後幾天,我便不慎滑胎。他可能以為明舒就是那個孩子。”曾氏說著眼眶又泛紅。

  她是真的將明舒視如親生女兒,除了因著早年明舒生母的恩情與明舒個性討喜之外,也因為她那個孩子。如果那一胎是個女兒,如今也與明舒一般年紀。有時候她甚至覺得,明舒是上天送給她的安慰……

  陸徜了然,難怪,陸文瀚知道他有妹妹後不止沒懷疑,甚至還誤會得更深了。

  ————

  是夜,曾氏因為白日傷了神,夜裏早早歇下。

  明舒待她安睡之後才悄悄出了房間,去找陸徜。陸徜未睡,屋裏的燭火透過門縫落下一線光芒。明舒敲了敲門,聽到陸徜聲音方推門而入。

  陸徜背對她站在窗前,窗戶大敞,風嗖嗖灌入,雨絲也毫不客氣地潑進屋裏。

  “窗戶開這麽大,雨都潑到身上,當心著涼。”明舒兩步上前,伸手就要關窗。

  陸徜的手按在窗欞上,這窗關不上,明舒要拉下他的手,可才觸及他的手,便發現他的手攥得死緊,骨節繃得泛白。

  明舒心裏一驚,再看他臉色,他臉上卻又異常平靜。

  平靜到喜怒俱無,平靜到……

  讓人疼。

  明舒胸口猛地發緊,心髒如被絲線纏繞,越收越緊。

  “阿兄……”她喃喃道。

  對於這個憑空出現的父親,其實明舒心中沒有太多感覺,可能因為失憶的關係,她想不起過往種種,對陸文瀚既無激動亦無憤怒,但陸徜不同。

  他幼時因為失怙受過太多苦,挨過太多痛,每一次都咬牙和血吞,那些傷害,一道一道都刻在骨血中。因而對他來說,陸文瀚的出現不啻狂風驟雨。

  但他竟一點也未表現出來,若非明舒此刻察覺不對,連她也要將他忽略。

  他是痛的,那痛說不出口。

  他也才二十歲,別家少年剛剛嶄露鋒芒的好時光,他已經為生活奔忙了十多年。

  這十多年,本也是一個少年最肆意飛揚的時光。

  “阿兄,我是明舒,你在我麵前,不用總是強撐。”明舒在他耳邊道,手輕輕覆上他的拳,想讓那拳鬆開。

  陸徜轉過頭來,眼中有三分迷茫,眼眶內泛起些微紅色。

  他定定看著明舒片刻,忽然伸手攬住她腰肢,將她納入懷中,頭重重垂在她頸側。

  低沉沙啞的聲音響在她耳邊:“明舒,我難過。”

  明舒沒說什麽,隻是反手撫上他後背,一下下安慰著。

  就這般靜靜安慰了片刻,陸徜方鬆開手,恢複了從前神色。

  “好些了嗎?”明舒問道。

  “我沒事。”陸徜淡道,人已經放鬆下來,隻盯著明舒又問道,“白天我在門外聽你們說,你要嫁宋清沼?”

  “……”明舒頓覺不妙。

  陸徜是沒事了,輪到她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