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作者:雪鴉      更新:2023-02-23 17:50      字數:4303
  第124章

    魔宮暗沉無光,一室冷寂。

    青年靜靜坐著,長發披散在肩頭,密密的睫毛蓋住雙瞳,金光一片黯淡。

    像是在走神。

    ——“如果不是殷離,我又豈會被殺!如今我活了,那也隻能算……兩不相欠。”

    他想起她注視著他的雙眼,溫柔乖巧地說:“隻要魔神大人能滅了天道,就算昭兒死了,也無怨無悔。”

    ——“我師昭,不是誰的東西,不管是誰複活我,我都隻屬於我自己!大不了複活我的那個人,再把我的命拿走就是。”

    他想起她被抵在屏風之上,胸口的圖騰豔麗奪目,她在他耳邊吐氣:“我是魔神大人的東西。”

    兩不相欠……

    無怨無悔……

    隻屬於自己……

    她是屬於他的……

    那些話如附骨之疽,反反複複,回蕩不休。

    恨不得把一顆心給剖得千瘡百孔。

    巫羲頭微微垂著,猛地抬手捂住額角,蒼白的薄唇抿出了血,指尖驀地一縮,座椅扶手被捏得粉碎,化為煙塵從指縫裏簌簌而下。

    “好個兩不相欠。”

    他低笑出聲,眼睛裏泛著紅,絲絲黑氣沿著血管從指尖往上爬,所過之處泛著蒼白的死氣。

    “好個不是誰的東西……”

    她明明就是他的東西。

    他自開天辟地以來,便是要什麽,就擁有什麽,一開始是她拚命求他要他,求他庇護求他垂憐,現在反而說她不屬於他。

    可笑。

    真可笑。

    巫羲猛地起身一揮袖,麵前的桌案轟然翻倒在地,又被焚燒成灰燼,右手隔空一抓王座,將之劈成兩半。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幾縷碎發蕩在眼前,衣袂無風自動。

    如何也平息不了怒火。

    又背叛他……

    全都背叛他!萬年如此,如今亦是!

    青年額角頭痛欲裂,猙獰的黑紋從鬢角往臉上蔓延,那張雋秀無暇的天神容顏倏然變得死氣沉沉,猶如慘烈的死屍,卻又猛地切回,屍紋褪去,華光驟現,仿佛始終聖潔無暇。

    反反複複,不斷變幻。

    好像一會人間,一會地獄。

    這一瞬間,堅持五十多年也不知是為什麽了,或者說,這個世上本就沒有值得神留戀的東西,偏偏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來,太可笑了。

    赤紅雙目掃過這空蕩蕩的魔宮。

    沒意思。

    真沒意思。

    他突然想毀了這裏。

    “嗡。”

    就在青年抬手的刹那,破妄“唰”地出鞘,猶如白晝閃現,劍身周圍旋起幽藍劍光,環繞著青年急遽旋轉。

    ——冷靜,主人!

    破妄焦急地顫動,甚至將劍身貼向青年,想要給予安慰。

    青年茫然地瞅著它。

    因為終於有個人肯陪他,才肯安靜下來一點。

    他說:“破妄,本尊就這麽回來了。”

    被她那樣一罵,居然就灰溜溜地回來了,也沒抓人,不像他的作風。

    “嗡。”

    ——不回來,您一定會傷了她。

    他瞳底血色密布,低聲說:“宣告天下,明明是她說的。”

    “嗡嗡。”

    對啊,明明是她說的。

    她不是很愛他嗎?

    青年茫然地撫摸著破妄,想了多久都想不明白,到底還是扯了扯唇角,嘲諷道:“情愛,不過如此。”

    沒意思。

    他的指尖緩緩用力,將劍柄攥於掌心,隔著冰冷的劍身,他微微閉目,心仿佛也跟著在寸寸冷卻,寸寸變硬。

    就在此時。

    “砰”的一聲,緊閉的宮殿大門被撞開,有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慌亂對他說:“啟稟神尊!幽章幽月山被人闖入!”

    魔神微微閉著眼睛,沒有動。

    “殺了便是。”他的嗓音陰戾得要滴出水來。

    “可是……”前來稟報那魔驚疑不定道:“那人是師昭!白日之事後,屬下們皆以為師昭已叛,不許她踏入幽月山惹您動怒,誰知她竟敢硬闖!”

    “什麽?”

    魔神猛地轉身。

    ,

    幽月山的入口處正一片亂象。

    數個魔修手持刀劍法器,正包圍著一個少女,她單槍匹馬一人,一手撐著劍半跪在地,已經戰至力竭,小臉上盡是斑駁的血痕。

    如果不是幽月山的煞氣於她無用,她絕對撐不到這裏。

    這些魔確認她已背叛魔神之後,便下手再無留情,即便她已經化神期,在幾個魔君圍攻之下也毫無優勢,這些魔下狠手起來是招招致命,為了自保她也隻能下死手。

    此刻衣衫已被血浸透。

    分不清是她的還是魔修的。

    巫羲親自過來時,看到的就是被圍困在中心章已經搖搖欲墜的少女。

    數個法器迅速襲向她。

    “嘩啦”一聲,法器在空中破裂,魔神出現的刹那,所有魔全都跪了下來,瑟瑟發抖。

    “啟稟神尊,是這個叛徒非要硬闖!屬下們正要拿下她等您發落,誰知她竟如此反抗!”

    為首的黑蛟一臉憤慨。

    他身後的幾個魔君武器上皆滴著血,不用說,就知道是誰的。

    巫羲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神色冰冷莫測。

    她似乎負了傷,一手捂著還在流血的脖子,手背已經被血浸紅,連臉上都是汙泥,滿是戒備地盯著周圍的魔。

    看到他來了,她便一直望著他,眼底仿佛染上些許亮光。

    騙人的。

    巫羲閉目,冷淡道:“拿下。”

    他隻說了這一個字,身影正要再次化為煙霧散去,她卻忽然大聲叫住他:“巫羲!”

    青年背影一頓。

    “巫羲,我是來向你解釋的,我不是故意說那些話的,我不會背——”

    她急著往前數步,因為這一時鬆懈,被眾魔迅速拿下。

    她發出一聲難受的低哼。

    青年的背影愈發緊繃。

    巫羲並沒有回頭,她看著他的背影,看著看著,忽然就明白了什麽。

    “你要是不想聽,那……那我就不說了。”

    她失落地垂下眼睛,吸了吸鼻子,嗓音帶了些許哭腔,“那我等你消氣,不管你什麽時候消氣,我都等你……”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青年微微轉身,看著被魔死死按著章垂著頭昏過去的少女,金瞳仿佛有光浮沉,在這灰蒙蒙的天色下無法看透。

    他什麽都沒有說,消失在原地。

    拿下她的黑蛟暗鬆一口氣,看著跟前的少女,心裏虛驚一場——還好師昭夠了解魔神,沒有直接進去哄,現在連苦肉計都隻得到一句“拿下”,若是直接進去,隻怕真凶多吉少。

    當時師昭說:“經過這件事,他肯定覺得我說的全都是謊言,他正在氣頭上,我現在說什麽,他都不會信的。”

    “但我來解釋,就是在告訴他,無論刀山火海,我是在乎他的感受的。”

    黑蛟命眾魔把她捆了起來,也沒有丟去魔宮,而是直接帶去了魔域。

    魔神在宮殿裏又消沉了一整夜。

    消沉到天光乍亮,他想起來自己說了句“拿下”,卻沒有再看見她,心底驟然悶痛,有種隱晦的擔心。

    他偏就不說。

    還是破妄先受不了主人心底強烈的意誌,跑出去問黑蛟,又回來將黑蛟的原話轉告給巫羲——

    “既然她已叛變,自是要關押到魔域的九幽煉獄裏去,那可是專門關押叛徒的地方,也好讓她知道背叛神尊的下場!”

    魔神再也坐不住了。

    他親自去了魔域。

    這一次,魔神隱蔽氣息,沒有人知道魔神的到來,他踏入這暗無天日的九幽煉獄,聽到萬鬼哭泣妖魔咆哮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腥臭味,在九幽之火的煉化之下,許多肉身早已化為膿血。

    這一瞬間,巫羲開始後悔。

    他找了一圈,沒有找到師昭,於是又在九幽煉獄的外圍尋找,卻在這煉獄的最高處,看到裹著披風安靜坐著的少女。

    黑蛟就站在她身後。

    她晃著雙腿,小臉被火光映著。

    “黑蛟,你說,他還會見我嗎?”

    黑蛟不語,她又自顧自地笑了一聲,說:“人就是貪心,什麽都想要,所以總是難兩全。我知道他喜歡我,可我一直以為再喜歡,魔神又怎麽可能隻在乎一個凡人呢?我沒想到他會因為那件事而那麽難過,如果我早就知道,我就……”

    她突然不說了,聲音帶了些許哽咽。

    她說:“我活了兩世,好不容易就離夢寐以求的位置那麽近了,隻差一點點,我不想放棄,我以為他會懂我的,沒想到我當時為了讓別人相信而說的假話,他卻信了。”

    巫羲看著她,眸色比黑夜還要空茫。

    假話……

    她說他不懂她……

    被積壓了一夜的怒氣好像一下子被抽幹,連帶著指尖都跟著乏力起來,他現在太清醒了,但凡有昨日一點點失控,或許都可以控製自己掉頭離去。

    現在卻不能。

    好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終於能吸入片刻空氣,他無聲無息地靠近。

    “你不敢真的關我,無非是怕他消氣之後算賬,如果這一次他真不要我了,我也無須你關。”

    她開玩笑似的,指了指下方的九幽火焰。

    “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反正這條命,也是他給——”

    她話音驟然停住。

    一隻冰冷的手,從後麵蒙住她的雙眸。

    然後濕漉漉的觸感在被割傷的頸間摩挲,沿著耳廓後麵的肌膚往上,他貪婪地吸食著她的發香,說:“我相信了。”

    “……”

    她一時無言。

    “我相信了,你說你不是我的。”他咬她的耳垂,聲音又低又溫柔,帶著不易察覺的瘋狂:“我以為你不會再對我撒謊。”

    包括那種場麵,也不會。

    黑蛟看魔神現身,心底對師昭豎了個大拇指,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巫羲就這樣蒙著她的眼睛,把她抱回了魔宮,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不想看到她的眼睛,把她壓在王座之上親吻,她呼吸受阻,雙腿亂蹬,被他親得身子亂動,發絲被王座的椅背蹭得散亂,渾身上下沒了力氣。

    她的雙手抵著他雙肩,整個人都處於意識崩潰的邊緣。

    忽然,他放過了她,允許她喘過一口氣。

    整個人好像才起死回生。

    在她伏在他臂彎大口喘息間,他垂眼看著她的發頂,突然問:“在你心裏,你究竟是不是屬於我?”

    人在鬆懈時,說的都是真話。

    她喉間一嗆,抓著他的手一緊,“……是。”

    “真的?”

    “如果你不信,為什麽要把我帶回來。”她攀著他的手臂,緩緩糾正了坐姿,隔著眼上的黑巾“望”著他,說:“現在才問,如果我回答不是呢?”

    “……”他不知道。

    這魔神差一點點就說服自己,不要她了。

    結果瞧了她一眼之後,後半夜腦子裏一直是她說在等他消氣,他跟破妄說:“也未必不能要,若是消除記憶的話……”

    破妄:“你就承認你舍不得吧。”

    他舍不得。

    巫羲手臂一緊,把她抱得整個人貼著自己,嚴絲合縫,他低頭埋在她的發間,說:“最後一次。”

    師昭的手臂穿過他的腋下,輕輕摸著他的發,“……好。”

    她也不問是最後一次什麽。

    他“嗯”了一聲,複又現出笑來,偏頭親了一下她的側臉,說:“親本尊。”

    她感覺著他的方向,微微仰頭,去找他的側臉,他忽然一轉頭,讓她親到了唇,他又追著她的唇扣緊後腦,不知是將什麽渡入了她的嘴裏,等她咽下去之後,才一遍一遍地問:“昭昭怕本尊不要你嗎?”

    “……”這算什麽問題。

    她忽然便有些困意,不假思索道:“怕。”

    “有多怕?”

    “很怕很怕。”

    “很怕是多怕?”

    巫羲追問得近乎胡攪蠻纏,仿佛執著於她有多怕,她後知後覺感覺不對,咬了咬舌尖,勉強打起一絲精神來,回答道:“我最喜歡你的時候,每日都會做同一個夢,夢見世上其實並沒有你,我隻是做了一個美夢。”

    那是她剛看見漫山靈素花,第一次對他動心的時候。

    那時候她極端沒有安全感。

    總是怕一覺醒來,得到的一切全都沒有了。

    巫羲一怔,看著她的眼中隱隱有了一點光,“知道了。”

    這次他信了。

    自她複活醒來,他也日日夜夜是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