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七)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2791
  第115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七)

  越過滿園被吹滅的燈火, 穿過隔絕窺探的薄霧,園中遊人已散去大半,先前各色明亮如晝的燈器也都暗淡了下去, 隻剩下幾盞最大最顯眼的還留著, 映照在遊人新奇歡笑的臉邊, 燈下看人,別有一種朦朧之美。

  幾燈餘明, 千燈寥落, 更引得遊人往那幾盞璀璨燈光旁去了,幾處熱鬧, 剩下的都是燈火闌珊處,大半個園中便倍顯冷清。

  沈如晚踏過一片被黑暗籠罩的崎嶇石子路,朝園正中走去, 一手拈著袖口摩挲, 半晌才開口說了第一句,“你信嗎?”

  這話沒頭沒尾的, 換個人決計聽不懂她在講什麽,可偏偏曲不詢就懂。

  “七八成真吧。”他說。

  沈如晚轉頭看他, 並不怎麽意外, 隻是蹙眉,“那剩下的二三分假又假在哪?”

  曲不詢語氣平淡,慢悠悠地說,“那就說不準了,也許是他們在這些事裏也沒有他們說的那樣清白,又或許堯皇城並不全然置身事外, 再或者, 他們這些年和寧聽瀾心照不宣地把這些事掩蓋下去, 如今卻又想翻出來……什麽都有可能。”

  沈如晚默然。

  “人總傾向於美化自己,隻要有八分真,就可以信一信了。”曲不詢說,“這些年來大肆培育七夜白、誣陷我、利用你的確實是寧聽瀾,如今鄔夢筆願意助一臂之力自然更好。就算沒有他的話,你我本來也要去蓬山的。”

  沈如晚忍不住說,“我不是這意思……”

  曲不詢輕輕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偏過頭來看她,“你是想說,若他們在這裏麵也有些非黑非白的嫌疑,那緣何隻針對寧聽瀾、不去追究他們?”

  沈如晚抿了抿唇。

  “道理我都明白的,隻是終究是個心結。”她說,“我最近時常在想,寧聽瀾這些年培育七夜白,應當有不少人察覺到端倪,隻是假裝不知道、又或者被收買緘口罷了。還有那些買下七夜白的人,又有幾個是真的不知道這花怎麽來的?”

  “寧聽瀾隻有一個,可這一朵朵七夜白背後,還藏著數不清的、被隱去的名姓。”她說,“我當初……心灰意冷,忽然封刀掛劍,就是因為這個。”

  ===第135節===

  “他們總說是要和光同塵,可我做不到。”

  曲不詢借著微弱的月光凝神看她。

  “你啊。”他輕輕一喟,一點無奈,無限憐意,“退隱紅塵十年,再歸來,還是那個眼裏揉不得沙子、偏偏又比誰都嘴硬心軟的沈如晚。”

  沈如晚半是惱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說給你聽,是要你給我想個辦法出來,不是讓你奚落我的。”她沒好氣,“你若沒什麽有用的話,幹脆就不要說了。”

  曲不詢微微垂頭笑了一聲。

  “我在你心裏就這麽神通廣大,連這種難題也能解決?”他半是笑半是無奈,“沈師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沈如晚擰著眉頭,偏要說,“我就不信你從沒想過這些。”

  曲不詢又是歎了口氣,“想,自然是想過的,可那都是多年以前的想法,如今誰還認得我是誰?想管又能怎麽管?”

  沈如晚不言語,隻是借著昏暗的月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

  曲不詢被她看得不自在。

  他輕輕咳了一聲,笑著問,“怎麽?”

  沈如晚收回目光,唇角忽而翹了起來。

  “你現在這麽說,到時又變了。”她似笑非笑,“你若真能做到袖手旁觀,當初從歸墟出來的時候就不會來查七夜白。”

  曲不詢被這一句噎得沒話反駁。

  他張張口想說點什麽,忽而抬眸往遠處看去。

  在人影稀疏、燈光寥落之處,一道坐在輪椅上的消瘦身影不急不徐地向前,車輪滾過石板路發出咕嚕嚕的輕響,在遠離喧囂之處分外清晰。

  “孟城主。”沈如晚叫了一聲。

  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回過頭來,露出孟南柯那張滿是歲月崢嶸痕跡的臉,望見沈如晚的那一眼便笑了,“道友,又見麵了。”

  他們已經在這裏了,見與不見還不都取決於孟南柯一念之間?

  沈如晚不置可否,“我還以為孟城主方才會在遊人麵前現身。”

  孟南柯搖搖頭,輕歎,“千燈佳節,本是與親友同樂的日子,我出現了又有什麽意思?倒是都來看我了。”

  沈如晚凝神望著孟南柯。

  那邊鄔夢筆在燒燈續晝延續壽命,孟南柯不可能不知道,他們先前從鄔夢筆那裏過來,孟南柯必然也是曉得的,如今卻一句也沒問鄔夢筆究竟延壽幾何,讓人分辨不清她究竟是不在乎,還是故意不問。

  這對道侶身上有著一種既南轅北轍,又分外相似的氣質,仿佛把什麽都看得很淡,然而一個人若真的能看開一切,是不可能如他們一樣擁有顯赫名聲和地位的。

  孟南柯那雙似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望了過來,在沈如晚身上停頓了一會兒,忽然說,“從前寧聽瀾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脾氣和你也有點像。”

  沈如晚微微皺起眉頭,心緒有些複雜,重複了一遍,“我和他的脾氣像?”

  孟南柯點了點頭,“是,那時候他嫉惡如仇,性格也很爽快,做事極有決斷,遇上不平事從不惜身,但也不莽撞,我和鄔夢筆總是跟在他後麵攔也攔不住,隻得跟上去幫他,可跟上去才發現他心裏是有成算的。”

  “那時認識他、信服他的人是很多的。”孟南柯沉默了一會兒,“後來我們各有各的前程,聯係少了,關係也就淡了,大家都變了。隻是過去的印象太深了,讓他輕而易舉地騙去別人的信任。”

  她說到這裏,露出很淡但極深的傷痛,忡怔了許久,強行按捺下那股痛楚,神色如常地說,“我們都變了。”

  沈如晚默不作聲。

  孟南柯笑了笑,“不過是年紀大了嘮叨兩句,耽誤兩位的時間了,實在抱歉。”

  她操縱著輪椅向後退去,讓他們前行。

  沈如晚邁步走過平坦的石板路,經過孟南柯身側時,微微偏過頭,沉吟了一下,“你有一個叫做書劍齋的產業,去看看裏麵有沒有正在打工還債的人吧。”

  孟南柯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沈如晚卻不再解釋,抬步向前走去。

  剩餘幾盞格外明亮耀眼的燈器下,隱隱約約傳來楚瑤光和人爭執的聲音,她有些詫異,走近了卻發現楚瑤光竟是在和阿同吵架。

  “……根本不用你帶我來,杭姐也會帶我來的!”阿同叉著腰說。

  楚瑤光握緊了袖口,差點把袖子擰成麻花,“我去邀請你,你就不來,別人邀請你,你就要來,你就是故意的!”

  阿同很利落地點頭,“是!”

  楚瑤光被她氣得一個勁翻白眼。

  陳獻站在邊上,左看看右看看,好似介入不了親姐妹吵架,求助的眼神看向杭意秋,可杭意秋竟也笑眯眯地站在邊上看熱鬧,假裝看不出陳獻的意思。

  燈影婆娑下,唯獨他們這一處竟在熱熱鬧鬧地拌嘴,也成了一處稀奇。

  沈如晚站在不遠不近處看了一會兒,到最後,才微微翹起了唇角。

  “別吵了。”她輕聲說著,可卻像是帶著莫名的力量,讓正在拌嘴的姐妹倆同時止住了話語,轉過頭來看向她。

  沈如晚伸手,在姐妹倆的額前輕輕撫了一下。

  “都已經和解了,這樣子吵架又有什麽意思?”她聲音很淡,“我以前也有個姐姐,被族裏寄予厚望,那時誰也沒在我身上投下什麽期許,酸澀總是免不了有一些的,但日子總要心平氣和地過。心底開闊了,天地才廣闊,倒是你們也許還會想念彼此。”

  她勸解人的措辭很有長輩的感覺,聽起來雲裏霧裏,一點也說服不了年輕人。

  楚瑤光和阿同互相看看,聽到“或許還會想念彼此”,不由相對著翻個大白眼。

  沈如晚默然。

  好吧——

  “不許吵了,我嫌煩。”她沉聲說。

  楚瑤光和阿同徹底安靜。

  杭意秋在邊上笑得前仰後合,“你們這兩個小孩怎麽這麽勢利啊?”

  阿同朝她做鬼臉。

  沈如晚無言。

  風動燈影,拂過各色的臉邊,映出歡笑神容。

  她微微仰起頭,望著那盞長燈,輕聲說,“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我要回家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