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十一)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626
  第99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十一)

  一場天崩地裂後, 靈女峰外漸漸恢複了從前的秩序,修士無論在哪都有著最旺盛的生命力,在廢墟之上築就起新的山莊、坊市。

  不過是一個多月, 除了一些害怕靈女峰再次崩塌的修士選擇了離開之外, 那場天災留下的影響似乎完全消退了, 又變回了從前的模樣。

  可靈女峰內,那些與山巒同生同長的微小生命, 卻遠遠沒有那樣頑強, 隕滅在那場崩坍之中,剩下一片無人知曉的死寂, 就好像靈女峰也變得消沉了,等待一次漫長的恢複,而這場恢複也許是以十數年為計。

  “我大概是, 找到六哥在哪了。”陳獻的聲音一反常態的遲緩猶疑, “可是……”

  翁拂等人利用上代山鬼的元靈,掘開了一條通向靈女峰腹心的通路, 所以來去自如、暢通無阻。

  可如今靈女峰崩塌過一回,通路阻斷, 再想進入峰體內部便成了件不大不小的難事, 倘若如翁拂一般不顧靈女峰的風水靈脈走勢、隻顧成功,那靈女峰早晚要塌第二回 。

  神識無法深入查探山體,在隻能從鍾盈袖的提示中確認大致範圍的情況下,擁有絕對嗅感的陳獻是最有可能找到陳緣深的人。

  “可是什麽?”沈如晚問。

  她垂眸站在那裏,她有種別樣的沉寂,比往常更冷清。

  陳獻用餘光悄悄地看過去, 有點捉摸不定。

  先前沈前輩聽說陳緣深絕難生還, 一時傷痛, 甚至於昏了過去,他還以為現在沈前輩的反應應當更加激烈一點,可沒想到竟然這麽平靜。

  “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算是死了,還是活著。”陳獻慢慢地說,雖說他和陳緣深這個族兄並沒太多交集,到底是同族血親,不免也為族兄傷感。

  眼前靈光驟然一現,如同日光驟然在他們眼前迸發,陳獻下意識地緊緊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時,眼前已空空蕩蕩,隻剩下楚瑤光的身影。

  陳獻站在原地,張了張嘴,歎了口氣,又閉上。

  沈如晚循著陳獻指點的方向,繞開山體內蜿蜒複雜的靈脈,很慢很慢地向山體中心遁去。

  憑虛禦風、瞬息千裏都是在地麵上才能運用的道法,想要潛入地表之下,則需要對土行道法有所了解。

  沈如晚算不上有多精通土行道法,她要花數倍的精力才能勉強維持速度,對於普通修士來說,這速度已經很快了,可她還是覺得太慢了。

  她既希望這段陰冷潮濕的路能快點到頭,可不知怎麽的,又希望能慢一點,晚些麵對結局。

  她的身體微微沉了一下,從那種微腥的土壤氣息裏脫離,矮身伏在一段逼仄狹小的空隙裏。

  這是在山體崩塌時,山石擠壓後留下的空隙,按照鍾盈袖和陳獻的說法,陳緣深應當就在附近,運氣好的話,也許就在這段空隙中。

  沈如晚不得不低著頭。

  逼仄的狹小空間像是從四麵八方擠壓著她,讓她以一種極為別扭的姿勢跪坐在那裏,蜷曲著身體,像是囚籠中的困獸,隻有眼前的通道時唯一的出路,她不敢在折斷狹小空間裏用遁術,甚至連一點光亮也不敢燃起,以免靈氣波動致使空隙崩塌。

  她隻能選擇用她的手和腳,像個凡人一樣,慢慢地向前爬過去。

  無論是在蓬山時,還是離開蓬山後,沈如晚從來沒有以這種難堪的姿態前行過,陰冷潮濕的山石和泥土環繞著她,即使她將靈氣覆蓋在周身,卻仍能透過薄薄的靈氣,感受到掌心淤泥的綿爛,幾乎讓人作嘔。

  四下是一片黑暗,沒有一點光亮,不知從哪裏傳來的細碎的流水聲便格外清晰,一聲聲落在耳畔,竟有種叫人冷到骨子裏的感覺。

  這裏太安靜了,也太幽黑了,讓她忍不住想起一些紛亂的往事,亂糟糟的堆在心頭。

  沈如晚不知道這條空隙究竟有多長,隻知道她爬了很久,久到她幾乎以為這裏沒有盡頭。

  她的腳踝忽然被握住了。

  在這樣進退兩難,甚至連轉身也嫌逼仄的狹小空間裏,身後竟然有人,這幾乎讓人悚然。

  “誰?”她驟然一驚,可剛一開口,又感受到了身後的氣息。

  曲不詢跟著她一起潛入了靈女峰內。

  四周一片昏黑,她根本看不見他的臉,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可她太熟悉他的氣息了。

  “別往前了。”他聲音低沉,在狹小空隙裏隱隱約約回蕩,“你跟我來。”

  他的手準確無誤地在黑暗裏攥住了她的手腕,灼熱有力,和陰冷堅硬的泥石截然不同。

  沈如晚有一瞬的分神。

  她艱難地轉過身,跟著曲不詢一起往回爬,在她先前爬過的半途中,有山石被曲不詢強行掰開,空出了另一條空隙,而那被掰開的山石在這狹小空間無處可放,阻斷了來時的路。

  沈如晚的心砰砰地跳著。

  “你膽子也太大了。”她低低地說,“萬一上麵支撐不穩坍塌了怎麽辦?”

  曲不詢已進了另一條通道,稍微比他們所在的這條更高一些,也更逼仄一些。

  他回過身來,把她拉了上去,力氣有點大,沈如晚勉強擠了進去,身下凹凹凸凸的,像是什麽嶙峋古怪的山石,硌得她腿疼。

  她伸手探了一下,一怔,她竟坐在了曲不詢的腿上。

  “不怕。”他低低地說。

  聲音就在她耳畔,像是暖融融的風拂過。

  沈如晚下意識地仰了一下,手向後一撐,觸手竟不是堅硬的山石或泥沙,而是……一隻手。

  她怎麽會摸到一隻手?

  她怔了一瞬,忽而渾身僵硬,微微地顫抖著。

  這通道太逼仄,她完全回不了頭,隻能慢慢地向後一點點摸索,在粗糙的泥土間重新摸到那隻手,指尖微顫著搭在手腕上。

  輕微到幾乎難以覺察的跳動。

  曲不詢感覺到沈如晚在那一瞬間渾身都繃緊了。

  “他還活著……”她的聲音裏滿是難言的狂喜,攥著他衣襟的手無意識地收緊了,幾乎要把他的衣襟扯破,“曲不詢,他還活著!”

  明明沒有一點光亮,可不知怎麽的,曲不詢眼前卻浮現出她清亮眼瞳裏驀然迸發的無限光彩。

  可他張了張口,竟有一瞬的默然。

  “沈如晚,”他低聲叫她,“你先別著急——你再看一看。”

  沈如晚沒明白他的意思,為什麽叫她不要著急,什麽叫再看看?

  可她的理智也慢慢回籠了。

  普通修士在山體內被困一個月,應當是絕無生路的,她卻摸到了脈搏,這怎麽也不太對勁。她是做好了給陳緣深收屍的準備進來的,可當真發現他還活著,又難以置信。

  她難以轉身,便終於探出神識,朝身後的那個人探了過去。

  神識不受黑暗影響,將那熟悉的五官清晰地展現了出來。

  陳緣深以一種蜷曲的姿勢,靜靜地躺在山石之間。

  他的五官也微微扭曲著,像是承受著什麽莫大的痛苦折磨,不得安寧。

  可他還有微弱的呼吸,他的臉龐還有生機,他分明還活著,隻是睡著了。

  沈如晚怔怔地靠在山石上。

  分明感知到了陳緣深的生機,可她的心不知怎麽的卻驀然沉了下去,如墜深淵。

  如果陳緣深真的毫發無傷,他早就該醒了。

  他不該是這樣平靜地蜷縮在黑暗逼仄的空隙裏,他至少會試圖離開這裏。

  他的安然無恙,卻正是最不祥的象征。

  她的手微微顫抖著,可再次探出的時候,卻忽而穩穩地朝陳緣深的心口按了過去。

  就在她的掌心即將觸碰到他心口時,如寒鋒一般的冰冷氣機驟然浮現,沈如晚的手猛然一翻,避開了那攻擊,五指一攏,攥住了什麽薄片一般的東西,似乎還會動。

  沈如晚緊緊抿著唇,收回手,靈光氤氳在她指尖,將她握攏的東西照得分明——

  在她掌心,躺著一隻如鐵片般的蠱蟲,已被她掐滅生機,隻剩本能的蜷動。

  身後,陳緣深的軀體忽而抽動了一下,似是不安。

  可細看,抽動的不是肌骨,而是皮下起伏如筋絡的東西。

  她僵硬地靠在那裏,神識再無保留,將陳緣深周身都探查了個遍。

  ===第119節===

  那哪還是什麽肌骨筋絡,骨肉之下,分明是肆意生長的蠱蟲。

  蠱蟲在這具軀體裏瘋狂生長繁衍,幾乎成了蟲巢。

  可也就是蠱蟲深入肌骨,和這具身體渾然一體,才保持了生機不散,身軀完好。

  她忽然想到離開前陳獻神色複雜的模樣:我也不知道他算是死了,還是活著。

  沈如晚腦海中一片空白。

  她想起白飛曇說起的蠱蟲,想起山莊裏陳緣深勉強的微笑,想起他一反常態的勇敢和大膽,想起他似笑也似哭地看著她,說,師姐,你多年未歸蓬山,還記得回去的路嗎?

  原來從很早的時候起,陳緣深就沒想過活。

  “……為什麽?”她喃喃地說著,明明無人能給出應答。

  曲不詢忽然伸出手,在她身後拿到了什麽,塞進她的手裏。

  是陳緣深從邵元康那裏借來的鏡匣。

  “鏡匣可以保存山鬼的元靈,應該也能保存修士的神識。”曲不詢低聲說,“如果陳緣深被困住的時候還有意識,說不定會在裏麵留下點什麽。”

  沈如晚沒什麽反應地坐在那裏。

  她很慢很慢地攏起五指,握住那隻鏡匣,像是過了好久才聽懂他的話,把神識探入鏡匣中。

  出乎她意料的,她真的在裏麵找到了陳緣深留下的一段神識。

  這段神識也像是萬般痛苦難以承受。

  “師姐,我大概是要死了。”她懦弱的、平庸的師弟,斷斷續續地說著,“我本來不希望你找到我,這樣你也許就會覺得我還活著,沒那麽傷心,但我發現……但我發現我還是很害怕,我怕我永遠留在這兒,誰也不知道我死在這裏,就好像我從來沒有活過。”

  “我真的很怕。”陳緣深哽咽般說,“所以師姐,如果你能找到我,能不能帶我回蓬山?把我埋在師尊邊上就行了,我不挑墳,我就想回蓬山。”

  “我想回蓬山,師姐。”他說。

  神識倏然消散了。

  從頭到尾,他也沒說過一句後悔。

  沈如晚掌心全是冰冷的汗水,鏡匣從她手中滑落,咣啷掉在地上。

  她一動不動。

  廢話連篇,她想。

  為什麽連最後的言語也詞不達意,重複又瑣碎,沒有一點解釋。

  既然這麽害怕,那就不要冒險,為什麽又要心存死誌,一個人留在冰冷狹窄的空隙裏,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等到最後一刻?

  陳緣深不是很依賴她的嗎?為什麽這次沒有?

  怎麽偏偏是這次沒有?

  “找到什麽了嗎?”曲不詢低聲問她。

  沈如晚木然地點了一下頭。

  她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升往了空無的邊界,沒有一點重量。

  “他說,讓我帶他回家。”她聲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