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五)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7393
  第78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五)

  沈如晚睜開眼的時候, 還有幾分忡怔,側身坐久了,脖頸還有點酸澀, 這是很多年沒有過的感覺。她催動靈氣, 轉瞬便把那酸澀感消去了, 微微皺眉,向後坐正, 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望著曲不詢。

  曲不詢莫名有幾分不自在。

  他幹咳了一聲, “昨晚你喝多了,自己靠過來的, 可不是我故意占你的便宜。”

  這話說得奇怪,更親密的事也做過,昨晚不過是依偎在一起坐了一夜, 怎麽就扯到占便宜上去了?

  沈如晚已想起昨晚睡去前的事。

  其實她並沒有醉得多厲害, 至少沒到昏昏睡去的地步,可不知怎麽的, 她坐在那裏望著天邊明月,竟忽然覺得她很累了, 什麽也不去想、什麽也不用擔憂, 就這麽睡上一覺也挺好的。

  想睡就睡了。

  可當她醒來,睜開眼便望見曲不詢的下巴,仍是怔在那裏,沒回過神。

  沈如晚皺著眉,試圖回憶昨晚合上眼前的感覺。

  周天漫漫長夜無燈火,夜風寒徹, 隻有身側一片溫熱平實, 莫名叫人安心, 於是她如釋重負,安然歸入夢鄉,轉眼便是天明。

  “我睡了多久?”她問。

  曲不詢眼瞳一直盯著她。

  聽她問起這個,頓了一下,“兩個時辰。”

  從寅時到辰時,正好兩個時辰,對於修仙者來說已足夠恢複精神了。

  沈如晚淡淡地點了點頭。

  可她究竟為什麽會在曲不詢身側感到安心呢?

  陳獻還在樓下懷疑人生。

  “我早該看出來的。”他對著楚瑤光碎碎念,“之前師父跟我說,他和沈前輩不是朋友的時候,我就該明白的,還有你說他們倆特別親密的時候……可這也不能怪我,他們倆平時也不親密啊?”

  楚瑤光無奈地望著他。

  不是兩位前輩平時不親密,是親密的時候都被陳獻打斷了,她想拉著陳獻走來著,沒想到陳獻總是快人一步,在不該快的反應上格外機敏。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楚瑤光真怕有一天曲前輩會狠狠揍陳獻一頓。

  曲不詢從樓上下來,一伸手,朝陳獻腦門磕了一下,沒好氣,“怎麽,還要我和你沈前輩在你麵前表演一個互訴衷情,你才能滿意?”

  陳獻嘿嘿地笑了,“那也不是不可以。”

  沈如晚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們怎麽在這兒?”她問。

  楚瑤光瞥了陳獻一眼,主動開口,“我們覺得住在那個山莊裏未免太被動了,如果那些人想窺探我們的動向,完全沒有一點難度。思來想去,出來看看有沒有什麽合適的落腳點,最好能像先前在碎瓊裏那樣租個院子。”

  不必多說,這一定是楚瑤光的主意,陳獻這馬虎的性子,輕易是想不到這上麵的。

  “挑了幾家客棧,都是地處靈氣濃鬱之處、適合修士修練,但私密性卻差,商家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我看著不像是給外來修士落腳,倒像是供給常駐鍾神山的修士打坐修練的。”楚瑤光細細介紹,“但我們並不圖在這裏清修打坐,這些客棧對我們來說實在是雞肋,所以我們最後選的是一家旺鋪後的獨院,前後隔開,各自開了門,很是清淨隱蔽。”

  楚瑤光做事確實很靠譜,她心思細膩,思路也很靈活,找到的落腳點連沈如晚和曲不詢也挑不出毛病。

  然而這院子明明是她挑的,帶沈如晚和曲不詢過去,卻竟拉著陳獻後退了一步,往門口走,“兩位前輩,本來我是打算租下這個院子湊合一下的,沒想到談完了租金,連靈石也給了,陳獻卻忽然悄悄跟我說,他也想體驗一下鍾神山客棧的修練氛圍。”

  楚瑤光說到這裏,瞪了陳獻一眼,“真是煩死人。”

  陳獻簡直懷疑人生,懵然地望著楚瑤光,“瑤光,我什麽時候……”

  “你別說了,我陪你去就是!”楚瑤光打斷他,“既然你非要去試一試,那我隻好跟在邊上,也防著客棧掌櫃見財起意,趁你修練時對你下手。我在那起碼還能救你一救。罷了,誰讓你身上竟有方壺這樣的至寶呢?”

  陳獻張張口,當真是百口莫辯,“我沒有……”

  “兩位前輩,我會看好他的,等他在客棧裏修練上幾天,嚐個新鮮,差不多也該興趣消退了,這幾天我們在街市逛一逛,我也順帶打聽一下山莊在這裏的風評,每天午時再來匯報消息。”楚瑤光說著,不等陳獻再反駁,一把扯著陳獻的袖子,往門外走。

  掩上門,還能聽見陳獻茫然不解的聲音,“我沒想去客棧體驗啊?”

  楚瑤光的聲音由近到遠漸漸微弱,卻很堅定,“不,你想的。”

  再放任陳獻和兩位前輩待在一個院子裏,她真怕陳獻隔三岔五挨揍。

  曲不詢抱著胳膊,望著合攏的遠門,一時不知道究竟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張張口,說不出話。

  一回頭,沈如晚神色莫名。

  “咳,”曲不詢若無其事地笑了一下,“陳獻這小子,果然想一出是一出,難為小楚願意搭理他。”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這回陳獻是不是真的想去住客棧,曲不詢還能看不出來?

  “這地方選的還不錯。”她不帶情緒地說。

  ===第89節===

  曲不詢的神色差點沒繃住。

  他幽黑眼瞳止不住地盯著她看,似乎是要把她那平靜的神容全看穿,尋覓出她最隱秘的情緒。

  “我看見半月摘的辦事處就在附近,正好去登報約杭意秋一見,之前在碎瓊裏,那個賣冰粉的老板說至少要等一個月才能排到我,現在去約,一個月後鍾神山的事應當也已經了結,不如就約杭意秋在堯皇城見。”

  正好,她本就要去堯皇城,親眼見一見鄔夢筆,看看這位不問世事、深藏不露的希夷仙尊究竟在搞什麽名堂。

  曲不詢默然。

  “哦。”他短短地應了一聲,“這樣。”

  沈如晚目光微轉,凝在他臉上。

  “不然你以為我說這地方好在哪?”她意味莫名。

  曲不詢沒說話。

  他偏過頭,摸了摸鼻子,有種自作多情的懊惱,“沒什麽。”

  沈如晚竟莫名有一點想笑。

  “沒什麽是什麽?我猜不出你什麽意思,你把話說清楚點。”她故意追問他,神色卻淡淡的,好似平靜無波。

  曲不詢架不住她清淩淩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又有口難言,頓了一下,幹脆轉移話題,“昨晚我要跟你說我的身份,誰想你竟然睡著了,現在醒了,我總能說了。”

  沈如晚才把這事拋在身後,他又非要拾回來,她不由談興也減弱,蹙起眉,“都和你說了我不想聽,你怎麽就偏要糾纏呢?這麽想說給我聽,早幹什麽去了?”

  真要是想坦白,當初不如不要騙她。

  曲不詢無言。

  “可我若不告訴你,以後你和我在一起,總是如鯁在喉,何必?”他淡淡地說,“不如我現在告訴了你,咱們就算反目成仇,也能直接糾纏到死。”

  反目成仇,糾纏到死。

  沈如晚忽而不說話。

  她想過曲不詢隱瞞的真相會是怎樣讓人不堪麵對,可也沒想過要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這麽嚴重?”她輕聲問。

  曲不詢目光沉沉地望著她。

  他沉默了許久,聳了聳肩,沒說話。

  沈如晚深深凝視著他。

  她又想起她第一次見曲不詢,隔著幽窗長街無言對望,那時她有沒有想過她有一天會把他當一回事,毫無防備地靠在他肩頭沉沉睡去,醒來也平靜安心?

  應當是沒有的。

  就像她想不到沈晴諳會帶她去沈家禁地,想不到長孫寒會死在她劍下,想不到她沒有實現年少時的任何一個心願,活成從前不敢相認的模樣。

  世事誰能預料?

  “問你一個問題。”她忽然說,“你覺得我心狠嗎?”

  曲不詢微怔,沒料到她會忽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我覺得,”他沉吟了片刻,靜靜地望著她,“一個本沒有選擇的人沒必要問別人這樣的問題。”

  沈如晚忽而笑了。

  自重逢後的第一麵起,曲不詢從未見過她如此舒展眉眼,一掃沉鬱,盎然飛揚,像久久蒙塵的寶珠終於拂去塵埃,綻然生輝。

  她朝他走近,站在曲不詢麵前,語氣古怪的平靜,“你想說隨時都能說,等到現在還不開口,其實你也很猶豫吧?”

  曲不詢無言。

  沈如晚看了他一會兒。

  她忽而抬起雙手,捧著他的臉頰,讓他微微低下頭來和她對視。

  “你相信我還能拿起劍嗎?”她問得很認真。

  又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曲不詢神色晦暗。

  他幽黑眼瞳緊緊盯著她清亮如水的眼波,“對於這一點,我比誰都深信不疑。”

  “好。”沈如晚答得幹脆,冰鋒冷刃,平靜下殺機騰騰,“如果你是我的仇人,我會立刻殺了你。”

  曲不詢深深凝視她,像是把她眉眼的每一弧度都描摹鐫刻在心裏,忽而灑然一笑。

  “好。”他波瀾不驚地說。

  他深吸一口氣,欲張口,卻不料沈如晚驀然一抬手,捂在他唇邊,把他堵得嚴嚴實實,所有言語都封緘。

  “我還沒說完呢。”她向前傾來一點,幾乎靠在他肩頭,發絲有情般垂了一兩絲,癢癢的鑽進他脖頸,她湊在他耳邊,聲音很輕,冰冷冷的,可不知怎麽的竟若有似無的像是冰冷的誘引,“你一直在說,第一次見我在想什麽,可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時,又在想什麽?”

  曲不詢凝佇在那裏,動也不動。

  他喉結很慢很慢地滾動了一下,微微偏頭,目光幽晦,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留給他視線裏的那半邊膚光勝雪的昳麗臉頰。

  沈如晚捂在他唇邊的手也慢慢鬆開了,從他眉眼描摹到唇,指尖微微用力,一遍又一遍地撫過曲不詢的唇。

  “我在想我師兄。”她輕聲說,“我喜歡我師兄。”

  曲不詢呼吸一頓,幾乎就是一瞬便抬起手,強硬地把她圈在懷裏,牢牢攥住她的手,神色也沉冷下去,神色漠然,指節一點點用力,幽邃眼瞳下是冰冷的偏執。

  “是嗎?”他聲音很沉很沉,“我很像他?”

  沈如晚笑了起來。

  “不像。”她一點不猶豫地說,“沒有人能和他比。”

  “那我算什麽?”曲不詢聲音冷凝。

  沈如晚想了一會兒。

  “你也知道的,”她說,毫無歉意,輕飄飄的,“消遣。”

  消遣。

  從前她也說是消遣,你來我往的鬥嘴,於是他說他願做她的消遣。

  可真要是消遣,誰又甘心?

  搭上年少心動一見鍾情,搭上穿心的一劍,搭上半生恨意難消,他孤注一擲,最終換來一句消遣。

  曲不詢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用力收緊,幾乎像是一把冰冷堅硬的鎖。

  “沈如晚,”他一字一頓,發狠一般的恨意,“你可真會糟踐人。”

  沈如晚出神地凝望他沉怒的眉眼。

  “可我想得到你。”她像是渾然不覺這話究竟有多露骨暗示,又會引起別人何等貪欲,她隻是靜靜地、專注地望著他,清亮眼瞳裏隻剩下純然而直白的光彩,幾乎攝魂奪魄,讓人隻望見一眼便深深陷落,越陷越深,她輕聲說,“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想得到你。”

  所以若有似無地留意他、有意無意和他說話、半真半假地發脾氣,全是漫不經心的誘引。

  可真的奏效,她也意外不已。

  “你也想要我,這我也知道。”她眉眼間溢出一點輕嘲,“你裝得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一開始對我針鋒相對,後來又落拓灑然小意殷勤,可從一眼起,你就沒打算放手。”

  曲不詢目光沉沉地望著她。

  從前他望著她的眼神總是點到即止,再怎麽意亂情迷也總有克製,可現在都一點點擦去,冰冷目光裏是直白強硬的占有和欲望。

  沈如晚幾乎是散漫地輕笑了一下。

  “你根本不用我撩撥。”她低聲說。

  她捧著他的臉頰,仰起頭吻了他。

  曲不詢的手撫過她背脊,將她用力扣在懷裏,理智冰消瓦解,被掩蓋的貪欲恣意滋長、一寸一寸地越過克製和禮數的邊緣,任狂悖的欲念和貪婪將他吞噬。

  “你不會後悔吧?”他低聲笑了一下,涼涼的,指尖一寸寸攀過本不該去往的方向,帶起掌下一片細膩的輕輕顫栗,又被他用力鎖住,慢條斯理地細吻她耳垂,他沒等她回答,勾了一下唇角,漠然又愉悅,“那也晚了。”

  沈如晚摟著他的脖頸,微微顫抖著,手卻忽而又捧住他麵頰,強硬地把他的臉扭過來,像是獵手審視她的獵物一般,細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除了曲不詢肆意放縱的手帶起一點痛楚又歡愉的波瀾外,她隻是微微蹙著眉,凝視他。

  曲不詢一把扣住她後頸,深深吻她。

  沈如晚摟緊他,把這吻推升到呼吸盡頭。

  “明天再後悔。”她輕聲說,忽而笑了一下,“或者後天。”

  曲不詢也笑了。

  “行,”他說,“那就後天。”

  今天和明天,都很綿長。

  沈如晚第一次知道,原來她也可以是妖。

  什麽神清骨冷、道骨仙風都像輕曼的錦帛,輕飄飄的碎裂,誰在乎?

  走進這座院子的第一天,她和他用每一寸肌膚丈量過每一個角落,連後院的花架也讀懂他們激烈的脈搏心跳。

  最難自禁的時刻她也緊緊咬著唇,沒有一點聲音。

  可他強硬地撬開她唇齒,把她的克製和餘音都吞沒。

  她過去的十年、她的不甘心、她難以忍耐又必須忍耐的痛苦,在這裏轟然炸開,把她淹沒,而她隻能用盡全力去掙紮,又被淹沒。

  於是在理智邊緣,她頰邊是一片冰涼涼的水光。

  曲不詢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了。

  他拇指摩挲她臉頰,一點一點抹掉那抹不盡的水光,眼神幽沉。

  “哭什麽?”他低聲問。

  沈如晚沒有回答。

  她怔怔地望著他,仰起頭,重新深深吻他。

  一次又一次的沉溺,一次又一次的攀越。

  晚夜昏燈,簷外不知何時下起雨,輕打芭蕉,劈劈啪啪作響。

  可屋裏紅燭羅帳牽纏,隔開另一個世界。

  曲不詢俯下身,在她頸邊留下纏綿的印記。

  他沉沉的喘息聲裏,聲音也低低的,像是凶獸狡獪的低吼,“幹嘛忍得這麽辛苦?喊出來也沒事。”

  ===第90節===

  修長有力的指節一寸寸向下,細膩光潔的肌膚也染上暈紅,沈如晚黛眉緊緊蹙著,在他緊實流暢的肩頭用力掐了一把,“誰要你教我……”

  剩餘的字句被吞沒在驟然流轉的鶯聲裏。

  那隻搭在他肩頭的手也猛然收緊,纖細的五指不住收攏,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留下幾道月牙一樣的掐痕,再也沒鬆手。

  直到一切都靜止。

  細細的風透過半開的窗吹入,拂過她鬢發,帶起發梢微微顫動,若有似無地在曲不詢的肩頭打著旋,他抬手,把她垂過頸邊又繞到他心口的發絲撥開,捋到她背後。

  沈如晚的手還撐在曲不詢的肩頭。

  她從一片空白裏慢慢回神,指尖陷在曲不詢肩頭太久,抬手時竟有種戀棧不去之感,一拂即逝,再看指尖,竟不知何時染著一抹猩紅。

  沈如晚望著指尖那一點殷紅的血痕微怔。

  這自然不是她的血,隻能是方才掐得太用力,把曲不詢的肩膀也掐破了。

  “你是一點也不手軟。”曲不詢瞥見她指尖那點血,意味不明地說。

  沈如晚橫了他一眼。

  她沒說話,又伸手撫過他肩頭,觸及那點細小的掐痕,傷口早已止了血。她指尖靈氣微蘊,升起一點白光,在那細小傷口上抹了一下,傷口轉瞬便結痂落痂,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曲不詢隻是攬著她的腰肢,垂著頭,目光幽沉地注視著她。

  “如果待會你打算給我一劍,不會後悔現在給我治了傷?”他貼著她的耳垂問。

  沈如晚動作微微一頓。

  她抬眸,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手撐在他肩頭,微微用了一點力起身,卻不料曲不詢圈在她腰後的手驀然收緊,又將她按回了他膝上。

  曲不詢用力將她攬在懷裏,溫涼和滾燙的肌膚相觸,竟像是堅冰驟然觸及烈火,心口貼著心口,他緊實有力胸膛下一陣一陣的心跳,也似乎用盡全力把跳動遞到她隔著溫軟後的那顆心,把兩聲心跳揉成同一個旋律。

  沈如晚的手垂過他肩頭,掌心擦過他背脊,本是無心,可當她觸及到一點粗糙的凹凸後,不由一頓,指尖順著那凸起摩挲過去,那是一道很長的傷疤。

  傷疤凹凸不平,足見受傷時傷口一定極深,也許差一點就要傷到脊骨。

  對於修士來說,身上留有疤痕,是一件稀奇又不稀奇的事,普通皮肉傷隻需催動靈氣便能愈合,絕不會留疤。

  倘若是修士之間鬥法,傷口裏摻雜了異樣的煞氣靈體,那便得先拔除氣息,然後再治愈傷口。傷口裏摻的氣息越烈越煞,便越需要靜心休養、輔以屬性相合的靈藥,這才能盡數去除。

  若是尚未拔除煞氣便催動靈力強行愈合,不僅極度痛楚,且那氣息還會持續在體內作祟,經年不散,留下深深傷疤,遇到險境還有可能卷土重來。

  “這是在歸墟之下,天川罡風留下的。”曲不詢聲音低低的,像是晦暗無明的風雨夜,“當時沒時間細細逼出煞氣,強行讓它愈合了。”

  沈如晚眉頭不由緊緊皺了起來。

  她又摩挲了幾下,在曲不詢背後發現許多細小疤痕,就連肩頭、上臂也有許多,隻是沒那麽深,摸上去沒什麽區別罷了。

  方才楚雨巫雲,她也發現了,隻是沒在意,畢竟曲不詢是個劍修。

  劍修時常與人鬥法,身上留下些疤痕在正常不過。

  天川罡風何等銳利凶煞,強行催動法術愈合傷口、任由殘餘罡風留在傷口中作祟究竟有多痛楚難耐,沈如晚比誰都清楚。

  當初她身受重傷、勉強從歸墟出來,正好被聽了長孫寒消息急急往蓬山趕的邵元康救下,她這才喘過一口氣,硬是連夜挑開一道道傷疤,拔除了殘餘罡風,這才愈合完好。

  曲不詢身上有這麽多天川罡風留下的傷疤,那得是何等削骨蝕心的非人之痛?

  “事後怎麽不挑開重新拔除?”她蹙眉,伸手凝一縷靈氣探入傷疤,片刻後,終是鬆了口氣,還好,興許是時日長久,那點罡風被曲不詢體內自行運轉的靈氣都消磨耗盡了。

  “沒時間。”曲不詢依然是這個回答。

  他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高大強健的身形,靜靜坐在那裏,有種風雨如晦的沉冷,半點不負往日的灑然自在。

  沈如晚隻覺古怪。

  她收回手,不冷不熱地打量著他。

  “你到底在歸墟下待了多久?”她問。

  怎麽竟連事後重愈也沒時間?

  曲不詢靠在重重帷幔邊,眼神晦澀難辨,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八年。”他說。

  沈如晚止不住的驚愕。

  誰能在歸墟下待上整整八年?

  曲不詢忽而笑了一聲。

  他腰腹微微用力,向前一傾身,帶著伏坐在他身上的沈如晚向後仰去,手還牢牢地箍在她腰後,讓她仰躺在羅帳裏,襯出昳麗容光越發清亮奪目。

  她什麽也不說,隻是仰首望著他,眼瞳也幽幽。

  “沈如晚。”他緊緊摟著她,俯身望著她。

  她神色沒一點變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風月過後,她仍是神清骨冷模樣,渾然不覺先前情迷意亂時灼眼豔色,隻剩眉眼間殘餘的饜足情狀,倦然慵懶。

  曲不詢目光緊緊地盯著她,像是要把她每一寸肌膚都吞咽下,一寸寸占有。

  “沈如晚。”他又叫了她一聲。

  沈如晚微微蹙眉。

  “叫我做什麽?”她問。

  曲不詢仍是不說話。

  他神色漠然,指節一點點用力,把她攥得越來越緊,幽邃眼瞳下盡是狂悖的偏執。

  “沈如晚。”他聲音很沉,一字一頓,像是要把她的名字生生嚼碎,和著血咽下。

  沈如晚有點輕微的不耐。

  “曲不詢。”她帶點警告般叫他,指望他能識趣點收束自己,有事說事。

  可她叫他的名字,他卻像是忽而被誰狠狠給了一劍,低下頭,肩膀古怪地顫動了一下,喉頭克製不住地溢出一聲冷冰冰的哂笑。

  沈如晚真有點煩了。

  她抬起手,朝他肩頭推了一下,想把他推開,讓她起身,可手剛一觸及到他胸膛,她卻忽地一怔,目光凝住。

  在曲不詢的胸前,也有一道猙獰可怖的傷。

  是劍傷。

  哪怕現在已隻剩下疤痕,也能一眼看出當初是何等用盡全力、絕不留情的一劍。

  驚雷在她耳畔炸響。

  沈如晚渾身肌骨倏然都冷了。

  她僵在那裏,搭在他胸前的手也忽而抖得厲害,幾乎要支不住地落下。

  曲不詢目光如有實質地凝視著她,沈如晚感覺得到,可她根本無暇去在意。

  在他沉凝如冰的注視下,她幾乎把什麽都忘了,顫抖的手撫過那道猙獰的劍傷,指尖靈氣聚了又散,終於凝實,遊絲般探入劍痕中。

  清正凜冽如皓皓明月的冰冷劍氣驟然朝她探入的那一縷靈氣斬來,鋒銳如割,可卻在觸及到她靈氣的一瞬,宛然如水般自然而然地融入進了這一抹靈氣,仿佛原本便是同源。

  又或者,這兩股氣息確實本就是同源。

  沈如晚的指尖貼在曲不詢的胸膛,顫抖得幾乎不像是她自己的手。

  她想起了這一劍。

  十年前,她在雪原上,給長孫寒的那一劍,她再過十年也忘不掉的一劍,封緘了她所有憧憬和愛恨。

  這世上能勝過天川罡風的煞氣,深埋在心口肌骨十年也不被靈氣磨滅的,本也不多。

  那是碎嬰劍的劍氣。

  她隻覺全身血液也倒流,冷得連骨頭裏也寒意森森。

  曲不詢心口的這一劍,是她留下的。

  沈如晚緩緩抬眸,隻覺這一眼也耗盡她全部力氣,沉重得幾乎難以承受。

  目光所及,曲不詢正微微垂著頭,摟在她腰間的手冷硬如鐵索,臉上沒什麽表情,目光沉沉地望著她。

  作者有話說:

  修了一下,加了兩千字,這版比較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