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亦飄零久(四)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541
  第63章 我亦飄零久(四)

  從碎瓊裏到鍾神山, 要繞開歸墟,穿越茫茫雪原,沿著一條隻有修仙者才能通行的雲中棧道, 這才能到達凡人傳說中的北天之極。

  從平原上遙遙望去, 鍾神山就像是從蒼穹最深處垂落的擎天之柱, 屹立在神州之北。

  “在凡人傳說中,鍾神山是通往天宮的唯一通道, 相傳仙人下凡都要從鍾神山出世。”陳緣深和他們同行, 他來到碎瓊裏也帶了飛行法寶,隻是遠遠沒有楚瑤光那一排寶車的氣勢, 幹脆就坐到寶車上來了。

  繞過歸墟,登上茫茫雪原,就能遙遙地在天際看見深入雲中的鍾神山。

  這是神州最巍峨的擎天之峰, 坐鎮北方, 鎮壓四州地脈,定住了神州三分之一的氣運, 正因有鍾神山這根定海神針,神州北方才能數十年風調雨順, 可謂是整個神州最最安定祥和的地方。

  “那鍾神山是不是真的能連接蒼穹呢?”楚瑤光好奇地問。

  其實這話本來該是陳獻搶先問的, 但這少年正陷入了“我族兄到底有沒有問題,我該懷疑還是不懷疑”的困頓糾結之中,也不像平時一樣大大咧咧愛耍寶了,整個人都沉默了許多。

  陳獻不問,隻能楚瑤光自己問。

  陳緣深已經聽說過楚瑤光的來曆,自然知道楚瑤光是蜀嶺楚家的大小姐, 能擁有這一排寶車的人本來也是藏不住身份的。

  不過他態度平淡無奇, 除了禮貌客氣之外, 並不對楚瑤光另眼相看,“鍾神山其實是群峰,共有十三主峰,最高的那座山峰叫做靈女峰,雖然高聳入雲,但——當然也是無法觸及蒼穹的。”

  “青天到底有多高?”陳獻聽到這裏,也終於來了興致,透過寶車的琉璃窗向外看,隻看見飄渺雲嵐下滿眼白茫茫的雪。

  他們正行過雪原上空,所謂望山跑死馬,至少還要再過十幾天才能到鍾神山。

  到底是少年人,才能問出這樣天馬行空的問題。

  陳緣深聽陳獻問起天高地厚,不由也笑了起來。

  他其實脾氣很溫和,沒有一點戾氣,聽見陳獻發出這麽荒誕的問題,也不懷有一點嘲笑,反倒覺得很有趣,“這問題似乎沒人能回答,至少我還沒聽人說起過誰有這個本事丈量天地。”

  天大地大,人生不過方寸之上,哪怕是丹成修士,也飛不到天地盡頭,誰又能知道天地之外的天地呢?

  這麽一說,陳獻竟然更好奇了,轉頭看向曲不詢和沈如晚,“師父、沈前輩,你們靠遁法能飛多高啊?”

  ===第71節===

  丹成修士和丹成修士的差別也是很大的,術業有專攻,擅長煉丹的去殺人一定很別扭,而擅長殺人的還真不一定能飛多高。陳獻驟然問出這麽一個問題,倒把沈如晚和曲不詢問住了。

  “沒試過。”沈如晚支頤靠在窗邊,出神地望著下方的茫茫雪原,“殺人不需要飛得很高。”

  這話把陳獻嚇一跳,聽起來怪瘮人的,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沈前輩隻是用這話來解釋她為什麽沒試過,而不是人生隻為殺人。

  “那你能一口氣飛到鍾神山那麽高嗎?”陳獻追問。

  沈如晚偏過頭看了他一眼。

  她又沒去過鍾神山,更沒試過自己的極限,她又從哪去知道自己能不能飛到鍾神山的山巔?

  她不說話,隻是淡淡地看著陳獻,把後者看得訕訕然。

  自從進入這片雪原後,沈前輩就比平時更沉默,看起來也更有威懾力了許多,一個眼神便叫人話也不敢說。

  陳獻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曲不詢。

  曲不詢聳了聳肩。

  “你要是放在二十年前問我,那我還真能回答你。”他自從進了雪原後,倒是有種莫名的輕鬆寫意,很有興致地欣賞滿天飛雪,此時也敲著琉璃窗,隔著窗把北風送到眼前的一片雪花敲碎成零星碎片,悠悠地說,“那時候我剛開始學仙,也閑得發慌,試過自己最高能飛多高,用自己的遁法丈量……丈量山峰樓台的高度。”

  險些說漏嘴——他本來下意識就要說丈量蓬山百味塔,幸而及時反應過來,否則立時就要被沈如晚盯住,問他既然隻是曾經在蓬山寄身過一段時間,又哪來的二十年前剛學仙就在蓬山了?長老執事們收記名弟子可不會挑沒入門的小童。

  曲不詢想到這裏,又在心裏輕輕一喟。

  其實他也說不出到底是個什麽主意,隻是總時不時地想著,若遇見她時還是從前長孫寒的模樣便好了,也省得他朝思暮想。

  可若是讓他就這麽不管不顧地直接承認,他又貪戀這一刻溫存,一想到沈如晚或許會和他反目成仇,他便五髒六腑也燒幹火灼一般地隱隱作痛,早放下了的戾氣也蒸騰著卷土重來,隻想把這一點痛楚碾碎。

  隻一點是確定的,無論沈如晚往後如何恨他入骨,他也絕不會放手。

  “沒想到曲道友也有這樣的興致。”陳緣深對曲不詢的態度就不似對陳獻那般溫和了,他不是那種會橫眉冷對、冷嘲熱諷的人,也做不到那樣針鋒相對,但那種針對感總是若有似無,“我就不一樣,自幼性格就很無趣,隻知道好好修練學習,聽從師姐的教導,很少去嚐試其他學業外的事。”

  沈如晚終於投來一瞥。

  “確實,”她垂眸,一點追憶之色,“那時你笨是笨了點,脾氣也太軟,可至少人很聽話,也不愛惹是生非,比我認識的幾個同門帶的師弟師要好得多。那時和同門聚會,他們還羨慕我帶的師弟省心。”

  師兄師姐帶同門師弟師妹,這是蓬山習以為常的事,不隻有沈如晚師尊這麽安排。

  否則,蓬山弟子有那麽多人,若人人都要師尊從基礎教起,師尊還能有時間修練、鑽研法術嗎?

  陳緣深聽沈如晚這麽說,不由揚起唇角笑了起來。

  他好似半點都不介意沈如晚說自己笨,隻能聽得到沈如晚誇他省心聽話,“是師姐教得太好了。”

  曲不詢半邊眉毛挑了一下。

  他向後微微一仰,靠在寬大椅背上,神情莫名沉冷,指節一下一下扣著扶手上鑲嵌的玉石,皮笑肉不笑,“沒辦法,誰叫我那時胸無大誌,偏偏又自恃天賦、自視甚高呢?自然是比不上你們師姐弟刻苦踏實。”

  他把“你們師姐弟”幾個字咬得很生硬,每個字都像是硌人的石子。

  陳緣深立刻捕捉到這份膈應。

  他飛快地看了曲不詢一眼,神色不變,仿若無覺,挪開目光,望向沈如晚,“師姐,還沒到鍾神山,我先給你介紹一下我山莊裏的同伴吧,雖然我是莊主,但我隻負責培育靈植,地位都是平等的,他們並不是我的屬下。”

  沈如晚立刻朝他望了過去。

  曲不詢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也微微收緊了,裝飾性的玉石發出“哢吧”一聲輕響,引得坐在邊上的陳獻一眼望過去,曲不詢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眼神漠然沉冷地望著陳緣深,神情是前所未見的壓抑冷凝。

  陳獻眨眨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他可從沒見過一向雲淡風輕、悠然自適的師父露出這樣的表情,難道師父和族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過節?

  可族兄從前一向在蓬山安分修練,又是人盡皆知的好脾氣,怎麽可能和師父發生衝突呢?

  他揉揉眼睛,再看一眼——

  曲不詢的神色看起來更冷漠不虞了。

  陳獻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陳緣深比這個族弟體會更深,他明明沒有在看曲不詢,卻能感受到那道如有實質的鋒銳目光,仿若一柄利刃,將他從上到下分筋錯骨,連眉睫也不由自主地輕輕發顫。

  這感覺與丹成修士的威壓還不一樣,並不憑借修為來壓製人,隻是仿若天成的那股淩銳氣勢,隻憑注視便能叫人心驚魂飛。

  陳緣深見過不止一個丹成修士,也見過許許多多早已成名的強大修士,可還從未直麵過如此冰冷懾人的氣勢。

  他擱在桌案上的手忽而收了回去,垂在桌麵之下,神色稍稍緊繃了一點,卻還穩得住,仍然撐著笑意,仿若如常地給沈如晚介紹,“山莊裏有三個人是需要師姐你特別留意的,其他人則都是拿錢辦事,隨時可以替代,記不記得都無所謂。”

  陳緣深神色自若,仿佛感覺不到那道視線,就連沈如晚也沒發覺他的異常,隻是支著側臉,目光渺渺地望著他,似乎認真,也似乎有點出神。

  誰也看不出來,陳緣深垂在桌麵下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著,攥著衣角,幾乎把那一團衣料擰出一個洞。

  曲不詢一挑眉。

  他倒有幾分意外,眼瞼一垂,不再看陳緣深,神色沒先前那麽冰冷,可眉眼都沉凝,像是有什麽難以按捺的不爽,強行壓抑著,盡是沉沉陰霾。

  沈如晚似有所覺地朝他望了一眼,微微蹙眉。

  “師姐,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在蓬山的時候,列過一個神州風雲榜嗎?”陳緣深微微抬高一點音量,又把沈如晚的目光吸引過去,他笑著說,“現在神州最有名的那個《歸夢筆談半月摘》上有個叫‘寄蜉蝣’的版麵,專門列舉神州成名人物,很受歡迎,其實都是咱們當年玩剩下的東西,那上麵列舉的人物,無非就是咱們當年整理的那些罷了——哦,還要加上這十來年裏新近成名的人,比如說師姐你。”

  陳緣深這麽一說,沈如晚立刻便想起來這件事,那時蓬山忽然流行起給神州成名人物排行,列出一張心目中的風雲人物名單出來,互相交換著看對方的名單,若是列出的人多有重合,說明彼此眼光相似,立刻能引為知己。

  那是她還青蔥韶年時的事了,最是愛趕潮流,什麽都搶在最前頭,早早和沈晴諳一起列了一份名單。

  沈如晚還記得,她出於私心,把那時剛剛成名沒多久的長孫寒列在了前五,可是後來交換出去的時候,又唯恐少女心事被人窺見,偷偷裁掉了那一行。

  “我怎麽記得你當時聽說有這麽一件事,先是什麽話也沒說,隻說想看看我的名單,等拿去後偷偷記了下來,直接抄了我的?”沈如晚挑眉,“當時你還裝得像是自己擬列的一樣拿給我看,我隻是懶得戳穿。”

  陳緣深不由微微一窘,神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像是忽而被窺見了什麽心事,隻是專注地望著沈如晚,不說話。

  沈如晚說到這裏,出神了一會兒。

  “真不知道這麽無聊透頂的活動到底是誰先想出來的,居然風靡蓬山。”追憶往事總是悵惘的,特別當這往事還同時牽扯到沈晴諳和長孫寒,雙倍的悵惘。

  她在心裏輕輕一喟。

  曲不詢坐在邊上,眉毛一擰,神色不由更加沉冷了。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竟給他坐出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可惜根本無人來叩關,唯有一口氣凝在心口。

  他麵無表情地坐著。

  真是不好意思,當年蓬山第一個無聊透頂的人就在他們師姐弟身邊坐著呢。

  那時他列這名單是為了看自己還需要超越幾個人。

  ——再怎麽克己自持,誰又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了?

  隻是沒想到邵元康那個大嘴巴大剌剌地和其他好友提了一嘴,居然帶起整個蓬山的熱潮,天知道他後來看見人手一份的神州風雲譜有多無語凝噎。

  陳緣深見沈如晚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不由眼神微黯,很快又收拾好了心情,朝沈如晚溫潤地笑了笑,“總之,那時無論是誰列出來的神州風雲譜,前五裏總歸都有一個人叫盧玄晟。師姐你應該還記得,這人是神州最富盛名的強者,成名五十年未逢一敗,隨著年歲越久、修為彌深,堪稱威震天下的絕世高手。”

  沈如晚確實記得這個名字,也很少有人會忘記這個人,就算她在神州最有名聲的時候,地位也遠遠比不上盧玄晟,更沒人會覺得她比盧玄晟強。

  兩人成名的類型都不一樣,沈如晚最出名的是她的強硬和冷酷,其次是碎嬰劍,至於她自己的實力倒不是常人樂道的,甚至於她經常遇到有人覺得她成名無非是倚仗碎嬰劍之利,離了碎嬰劍不過是個種花的罷了。

  而盧玄晟成名,是當真靠一次又一次對決打出來的。

  這人少年時便誓要成為神州最強者,修為有成後就整日不幹正事,天南地北地纏著神州許多知名強者,非要和對方鬥法,輸了就約下次,贏了就大笑三聲,得意而去。

  如是數十年,自成神州名聲風頭最盛的強者。

  陳緣深說到這裏,不由頓了一下。

  “師姐,盧玄晟好多年不曾在神州露麵,就是因為……他現在也在我的山莊。”他說到這裏,神色莫名有些澀意,卻還是勉強微笑起來,“這就是山莊裏頭一號要被注意的那個人。”

  沈如晚眼神微微一凝。

  她目光微轉,落在曲不詢身上,瞥見他神色也沉凝,望著陳緣深,若有所思。

  然而當她望向曲不詢的時候,他似有所覺,眼皮一抬,眼尾掃見她的目光,卻忽而一頓,神色驟冷,朝椅背上重重一靠。

  曲不詢氣勢渾然地坐在那裏,眉眼冷凝,陰雲密布。

  他目光如電地望了她一會兒,又看了陳緣深一眼,不期然唇角竟還勾起一點冰冷的弧度,朝她露出一個冷笑。

  沈如晚不由一怔,莫名其妙。

  他這又是什麽毛病?她怎麽惹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