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亦飄零久(二)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400
  第61章 我亦飄零久(二)

  陳緣深這一問問得很奇怪。

  倒不是怪在內容上, 而是,而是……

  楚瑤光也說不清楚,隻覺得自己站在邊上都尷尬, 回頭一看陳獻, 竟然也皺著眉頭, 神情很別扭,和她目光相對, 互相眨著眼睛, 好似就能消解這種無名的尷尬。

  就好像,就好像見證了什麽不該發生的事一樣。

  曲不詢若有所思地望了陳緣深一眼, 神色也微妙,目光一轉,竟沒說話, 隻是不錯眼地望著沈如晚, 眼神幽邃。

  沈如晚沉默了一瞬。

  “朋友。”她平淡地說。

  陳緣深驟然鬆了口氣,神情肉眼可見地鬆弛了下來。

  很多年不見了, 他印象中的沈如晚還是最初在第九閣交遊廣闊、愛玩愛笑的師姐,她有很多很多朋友, 每一個都能玩得來, 可除了沈晴諳,誰都隻是“一個朋友”。

  即使從前有一段時間裏,沈如晚性情大改,冷若冰霜,但那都無法抵消陳緣深記憶最深處的師姐,溫柔的、笑盈盈開著玩笑的、細心又體貼的師姐。

  “原來是師姐新認識的朋友。”陳緣深臉上的敵意消弭得無影無蹤, 又回到先前溫和靦腆的模樣, 朝曲不詢和氣禮貌地頷首, 微微笑著,“沒錯,原來師姐還沒忘了我?我就是那個蓬山當屆倒數一千五的師弟,實在有點慚愧,師姐當初那麽認真教我,可惜朽木難雕。”

  曲不詢半邊眉毛忍不住高高地揚了起來,又很快強行按捺下來,意味莫名地深深看了沈如晚一眼,望向陳緣深,神色耐人尋味,“你師姐對你確實是寄予厚望,不過我也勸過她,排在中遊雖不顯眼,卻也合乎中庸。這世上能和她作比的人能有幾個?你和她本就不一樣,何必苛求。”

  陳獻左看右看,總覺得這對話仿佛沒什麽毛病,可怎麽偏偏聽起來就這麽古怪呢?

  陳緣深的嘴唇又緊緊抿成一條線。

  “師姐,”他不接曲不詢的話,看向沈如晚,“真沒想到這麽多年後,我們還能有緣再見。”

  沈如晚靜靜地看著他。

  “我也沒想到,”她說不清是什麽感覺,語氣很淡,“居然是在這裏。”

  在碎瓊裏,在這個茶樓,在葉勝萍主動吐露的接頭茶室。

  她寧願不要見到陳緣深。

  陳緣深一直看著她,看她神色冷淡、眼神漠然,他神色慢慢變得勉強,“師姐,你是不是誤會我了?我真的是來做藥草生意的,你最了解我的,我不會害人的。你這樣看著我,我覺得很陌生。”

  當然陌生,沈如晚也覺得陌生。

  她確實有很多、很多年沒見過陳緣深了,久到彼此都麵目全非,誰也不敢認誰。

  “多年沒見,多看幾眼,看看你有沒有什麽變化,你有意見?”沈如晚垂眸。

  陳緣深下意識搖頭,“沒有,當然沒有。”

  這反應完全出自習慣,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在他身上發生過了,以至於他本能地搖了頭後才回過神,忡怔又陌生。

  沈如晚也像是怔了一下。

  她的眼神也短暫地變了一點,像是心底某片柔軟忽而被觸動,是冰河裂開一道碎痕,露出冰麵下的潺潺水流。

  可這解凍也隻是短短一瞬,她短暫地觸動和回憶,又那麽淡漠遙遠。

  陳緣深把她的每一點眼神變化都看在眼裏。

  他溫潤清透的神情也像是深秋的花,一點一點地凋敗黯淡了。

  “師姐,你變了好多。”他低聲說。

  沈如晚望著他,神色平淡。

  她沒有說話,仿佛這是什麽不需要回應的普通話題。

  於是陳緣深的神色更黯淡了。

  “為什麽會這樣?”他低聲說著,像是在問她,又似乎沒指望得到答案,“你還記得師尊嗎?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想師尊,想第九閣,想我們當年在蓬山無憂無慮、一心修練的日子,我多想念那個時候啊。”

  沈如晚沒什麽表情地聽著。

  “他們都說你弑師滅族,是個無情無義的冷血人,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你做什麽都有你的理由。”陳緣深聲音低沉,“我唯一不理解的是當年你為什麽一定要自己動手,就算師尊有再大的罪過,那也是我們的師尊,你把他交給掌教、交給宗門處置不行嗎?為什麽一定要自己動手?”

  沈如晚垂眸。

  “看來你還是很怨我殺了師尊。”她語氣平淡得像是置身事外的人,“這才正常,我理解。”

  可她理解,卻不解釋。

  她總是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解釋,好似什麽也無所謂,把別人滿腔的灼熱都澆得涼透。

  陳緣深又想起十年前的最後一麵。

  那天他被師尊召去考問功課,比約定時間提前了一刻鍾去,還沒進門,就看見沈如晚跌跌撞撞地扶著門框走出兩步,靠在牆上。

  她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仰著頭靠在那裏,猛然伸手捂住眼睛,好久都沒動,可整個人都在抖。

  他從沒見過師姐顫抖得這麽厲害,像是整個人都支撐不住,勉強倚靠在那裏,不讓她的身軀滑落跌坐。

  他嚇了一跳,輕輕地叫她:師姐?你沒事吧?

  她像是才意識到身邊還有人,猛然放下手,露出滿是血絲的眼睛,眼眶殷紅得仿佛轉眼就要落下淚,可一滴淚也沒有。

  那時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麵了,她性情大改,奔波於二十六州,很忙很忙,鮮少在蓬山停留,即使匆匆一麵,也多是無話可說。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垂眸說,我沒事。

  可再多的解釋,便一個字也沒有,轉身就要走,又回過頭看他:師尊不在,別進去了,回去吧。

  他想再問,她已轉身走了。

  於是他猶豫了一會兒,終究沒進去。

  沒兩天,他就聽說師尊的死訊。

  師尊死在他和沈如晚相見的那一天,他遇到她的時候,她剛剛殺了師尊走出來,宗門給出的解釋是,師尊因為一株珍貴的靈植而瞞天過海害了許多凡人的命,認罪伏誅。

  大家都猜測事情或許沒這麽簡單,但更多的還是停留在對沈如晚的議論上,嘖嘖稱奇於她的冷酷無情,討論著她滅家族、弑師尊、殺了她最好的朋友,連長孫寒也隕落在她的劍下,她到底有多強?又有多冷酷無情?

  後來陳緣深再也沒有見過她。

  師尊道宮外的匆匆一麵,竟成了訣別,她誰也沒道別地退隱了,和整個修仙界一刀兩斷,成為一個無所依托的、輕飄飄的名字。

  此刻陳緣深時隔十年才再一次見到她,神色和眼神比十年前更冷淡、更疏離、更像一個陌生人,他幾乎難以克製自己的情緒,“誰說我是在怨你,我怎麽會怨你,我是在心痛你,師姐!”

  “不管師尊犯了什麽大罪,他都不能也不該死在你手裏,人言可畏,別人不會說你大義滅親,隻會說你冷血無情,我不信你不明白。”他一股腦把這麽多年翻來覆去窩在心裏的話全都拋出來,“你本來是可以做第九閣閣主的,大家都默認你功高威重,但你不能滅了家族又殺師尊,沒人願意信服一個冷血無情的人——你把你自己的前途毀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陳獻和楚瑤光站在邊上,不經意又聽見一樁陳年舊事,俱是目瞪口呆。

  這都是半月摘上不會細說的,薄薄一紙往事,略去多少腥風血雨,都成後人笑談軼聞。

  就連曲不詢也不曾聽過這麽詳細。

  他目光微轉,落在沈如晚身上,神色沉沉的,不斷描摹她眉眼那一點或深或淺的觸動。

  可沈如晚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無動於衷地聽著和她無關的故事。

  陳緣深眼裏那一點火苗也熄滅了。

  “師姐,”他低低地說,“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有一點從前碎嬰劍沈如晚的精氣神嗎?這十年來我再也沒聽說過你的消息,你這樣蹉跎歲月,不會覺得可惜嗎?”

  沈如晚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我現在這樣很好,”她抬眸看向陳緣深,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不勞費心。”

  可隻有曲不詢看見了,她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那麽用力,像要把什麽握碎。

  他垂眸望著那隻緊緊攥著的手,忽而伸出手,將她鬢邊一點碎發捋到耳後,仿若無意地握住她攥緊的手。

  陳緣深的目光立刻刀子一樣望過來。

  不衝沈如晚,隻朝著曲不詢。

  曲不詢仿若無覺,也仿佛沒感覺到掌心握著的那隻手攥得有多緊,隨意地笑了一聲,“你們師姐弟還真是有意思,互相激勵上進,又互相嫌棄不夠上進,蓬山不愧是神州第一仙門,專出你們這樣自律上進的修士,佩服,佩服。”

  他這麽一說,倒把陳緣深剛才的話都歸為督促師姐上進,和沈如晚嫌棄陳緣深倒數一千五是一個性質,頓時讓氣氛看起來好了一些。

  可陳緣深神色稍霽,卻還是抿著唇,緊緊盯著曲不詢牢牢握住沈如晚的那隻手。

  曲不詢朝他灑然一笑,什麽也沒說。

  而那相握的手,卻不動聲色地收攏得更緊了。

  沈如晚沉默了一會兒。

  “你說你是來碎瓊裏做藥草生意的。”她跳過方才的話題,也根本不管曲不詢那點小動作,直直望著陳緣深,“那你平時在哪裏種藥草?”

  陳緣深嘴唇微微顫了一下,但過了一會兒,還是輕聲答了,“在鍾神山,我有一個山莊。”

  鍾神山。

  幹練女修所說的山莊也在鍾神山。

  沈如晚的指甲用力地陷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跡。

  可沒提防的,握著她的那隻手忽而手指微動,用力撥了她指節一下,把她攥緊的五指撥開,牢牢地攥著她的手掌,不許她再握拳掐著掌心。

  就這樣他還猶嫌不夠,五指一點點插入她指縫間,直到掌心也牢牢相貼,用力攥緊她。

  十指相扣,她的手微微顫了一下,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

  沈如晚分了心,惱火地瞪了曲不詢一眼。

  可曲不詢隻是沉沉地望著她,動也不動,半點沒有鬆開的意思。

  ===第69節===

  陳緣深站在對麵,把他們的眉眼官司都看在眼裏,不由也用力攥緊了拳。

  可他一瞬不瞬地望著沈如晚,卻到最後也什麽都沒說。

  “十年不見了,我也有點好奇你現在過得怎麽樣。”沈如晚實在沒法用眼神嚇退曲不詢,隻好當作自己的手還好好地垂在身側,並沒有被誰牢牢握住,轉頭朝陳緣深說,“你不請師姐去你的山莊坐一坐嗎?”

  以沈如晚曾經對陳緣深的照拂來說,哪怕十年未見,這也是一個根本沒法被拒絕的要求。

  即使她提得這樣生硬,誰都知道她並不真的隻是想去做客。

  陳緣深的神色微微變了,卻又極力掩蓋。

  他像是一點都不意外,可又心存僥幸,終究被戳破,還在負隅頑抗,“師姐,其實就是個很小的山莊,沒什麽好看的。你也知道我就那麽點本事,實在是拿不出手,還是不要在師姐麵前班門弄斧丟人現眼了。”

  沈如晚靜靜地望著他。

  “這有什麽丟人現眼的?做正經營生賺錢養活自己不丟人。”她說著,又短暫地笑了一下,幾乎沒什麽笑意,“我見過你丟人的時候還少嗎?當初四重陣法解不出,非要騙我說你都懂了,給你出題你又解不開,在我麵前一把鼻涕一把淚,那時不丟人,現在倒是丟人了?”

  陳獻在邊上瞪大眼睛看向陳緣深,像是根本沒想到這位在族裏小有名氣的族兄竟然還有這樣不堪回首的丟人經曆。

  陳緣深有點窘迫,可聽沈如晚提起往事,唇邊又忍不住流露出一點笑意。

  然而這笑意又很快凝固凍結了。

  “師姐,真的沒什麽好看的。”他低低地說著,像是哀求,“別去了,我求你。”

  沈如晚用力閉了閉眼。

  “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性格。”她靜靜地說,“你不帶我去,就是我自己找上門去。”

  無論是幹練女修提供的線索,還是陳緣深這兜兜轉轉對上葉勝萍一半的線索,她都一定會去鍾神山,也一定會查陳緣深。

  沈如晚漠然地想,和她做朋友一定是件很痛苦的事,因為倘若她的朋友犯下了什麽她無法坐視的惡事,永遠也無法得到她的擁抱。

  傳言說她冷漠無情,其實一點也沒錯。

  陳緣深死死咬著牙,和她對視很久。

  像是再也撐不住了一般,他重重地低下頭,躲開她的視線。

  “你會後悔的,師姐。”他聲音緊繃,“你根本不知道你會有多後悔。”

  沈如晚直直地望著他,沒有一點猶豫,“就算後悔到死,也是我自己選的命。”

  “這麽多年,你見過我為我的選擇後悔嗎?”

  陳緣深苦澀地看著她。

  這時他又依稀回到很多年前的青澀靦腆、猶豫又膽怯的少年,隻能悄悄地、不作聲地久久望著師姐的背影,她一回頭,便慌裏慌張猛地低頭,假裝在幹正事,等她挪開目光,鬆了口氣,卻又茫茫地歎了口氣。

  “不過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放棄的,”他喃喃,說著有些莫名其妙的話,“這麽多年過去,你也不會放棄的。”

  作者有話說:

  日九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