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垂燼玉堂寒(二)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637
  第53章 垂燼玉堂寒(二)

  曲不詢追出門, 院子裏空空蕩蕩,不見沈如晚人影。

  他在院子裏靜靜站了半晌,歎了口氣。

  轉過頭, 卻是一怔。

  沈如晚默不作聲地站在門廊盡頭, 側立在門柱邊上, 像一道幽晦曼麗的影子。

  曲不詢定了口氣。

  他站在原地頓了一會兒,大步走過去, 立在她身側, 要開口,卻又不知道怎麽說。

  廊下靜謐, 隻剩下細雨澆灑在殘葉上的聲音。

  楚瑤光租下的小院構造精巧,轉角處還有一個一丈見方的小花壇,裏麵自然不會有什麽名花靈植, 隻是一些毫無用處又賣不上價、生命力極其旺盛的花。

  沈如晚就站在花圃前, 不遠不近地站著,緊緊繃著臉, 神情冰冷。

  其實她有最昳麗清婉的輪廓,從前還眉眼含笑的時候溫婉可親, 一別十年, 愈發清減消瘦,頰邊柔美的弧度也消減,美得嶙峋又冷銳,判若兩人。

  曲不詢不遠不近地望著她,嚐試去想在他遠遠旁觀而未能靠近的那些年裏,她究竟都遇到了些什麽。

  他不期然又想起雪原上的那一夜。

  那時沈如晚和從前已不一樣, 彼時她便已經清瘦了許多, 氣息鋒銳得仿佛一把躍然出鞘的青鋒, 冰冷冷的,沒有一點情緒,可是那雙清淩淩的眼瞳就像是跳動的火焰,盈然是不熄的光。

  其實那時他雖然負傷,但劍修劍在人在,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能血戰到底。

  可看見她的那一眼,他便覺得自己走不出這茫茫雪原了。

  ===第59節===

  彼時他已無可盼望留戀,心劍也蒙塵,而她卻還是不熄的火。

  無望對不熄,能怎麽贏啊?

  修士鬥法,往往隻差在毫厘,是一次猶豫、一點心念、一分躊躇。

  他慢了一寸,結局就是心口一劍。

  這麽多年,他在歸墟下把她那一劍翻來覆去地想,眼前浮現最多的是她那雙眼睛,那雙冷硬如冰又熾烈如火的眼睛。

  一眼十年,念念不忘。

  可等到他終於滿腔不甘地決定討回他失落的過去,從無邊的天川罡風裏搶出一線生機,重見神州日月,再見到她的時候,她眼裏卻已沒有光了。

  “我聽過一些關於你的事。”他沉默了許久,“或許你會想找人傾訴一下?”

  沈如晚沒什麽表情地站在那裏。

  傾訴?有什麽好傾訴的呢?事情不過就是那樣,說來說去也是她親手殺了所有族親,無論是什麽理由、無論當時她是什麽狀態,都不會改變事實,說出來反倒像是一種狡辯。

  她不喜歡給自己找理由。

  人人都說她冷酷無情,她認。

  做了的事為什麽不認?

  做都做了,還怕承認嗎?

  “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樣。”她語氣很淡,有種不易察覺的倦意,“一夜之間,我的所有族親都死在我手裏。”

  曲不詢等她說下去。

  可他等了半天,沈如晚都沒再說一個字。

  “沒了?”他挑起半邊眉毛。

  沈如晚回頭看他。

  “不然還應該有什麽?”她反問。

  曲不詢知道沈如晚冷心冷肺無心無情的名聲為什麽這麽響亮了,見了她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的話,一句多餘的辯解都沒有,任誰都會覺得她冷血的。

  “你不會以為我會就這麽信你冷心冷情吧?”曲不詢抱起胳膊,側身看她,目光灼灼,“你要真是沒有心,在東儀島你連看都不會看那個小章姑娘一眼,更別提特意關照;七夜白的事和你又有什麽關係,世上任誰被捉去做了藥人,也輪不到你這個丹成修士,你又為什麽要來自找麻煩?”

  沈如晚神色驟然冰冷。

  “誰說我是在意了才這麽做了?”她聲音冷硬,“我閑著沒事,出來找點樂子,全憑我心意,旁人死活和我有什麽關係?誰又告訴你我不是冷心冷情了?你別以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訴你,你隻不過是看見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曲不詢隻見過她現在的樣子,最多見過她還在蓬山時的樣子。

  他認識退隱後的沈如晚,見過少女時的沈如晚,可真正構成了她這個人的,卻是那個滅家族、弑師尊,戾氣傷人更傷己、斬遍神州不封刀的殺星。

  她是蓬山最誓不回頭的劍。

  這把劍沒有鞘,要麽就此折斷,要麽向前。

  如今劍已蒙塵,是她自己選的。

  她不想劍毀人亡,隻能寶劍束之高閣,任由風蝕蟲齧、冷鐵卷刃。

  他又怎麽可能明白。

  曲不詢抱著胳膊,目光幽晦地望著她。

  “好啊。”他並未被觸怒,反倒語氣輕鬆,“我是不了解你,那你今天能不能給個機會讓我了解你一下?”

  沈如晚微怔。

  “什麽?”她像是沒聽明白,又或是不太相信。

  “今天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信。”他說,“我才不管什麽恩怨道義猜疑,哪怕你今天說你當年是被你族親哭著求著殺死他們的,我也信你。”

  他目光如炬,灼灼逼人,一字一頓,“隻要你說,我就信。”

  十年前的那一夜風雪,她穿過茫茫雪原所持的那一盞青燈,還有寒夜裏她眸中點點如碎雪的清光,重合在這無日月無晴天的碎瓊裏,門廊上蓮燈垂燼玉堂寒,他灼灼目光如炬火,照破似箭光陰。

  隻要你說,我就信。

  沈如晚怔怔然看著他。

  她唇瓣微微顫著。

  “隻要我說,你就信?”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低聲重複,意味莫名。

  曲不詢不錯眼地望著她。

  沈如晚微微闔眸。

  “沒有什麽真相。”她神色如冰,斷然轉過身,“別再囉嗦了,有意思嗎?”

  世事恰如一場輪回。

  十年前的雪夜,他不信她,十年後的碎瓊裏,她斷然轉身。

  曲不詢猛然伸手,一把握住她手腕。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他聲音沉冷,貼著她耳畔簌簌而響,“你根本不是濫殺嗜殺的人,你也從來不是冷血無情,不屬於你的東西,你為什麽要認?”

  沈如晚頓在原地,沒有回頭。

  “你又怎麽知道我不是呢?”她聲音幹啞,像鈍刀劃過枯木,莫名刺耳,“你什麽都不知道。”

  曲不詢用力攥著她手腕,五指一分分收緊。

  “沈如晚,”他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聲音冷澀,竟無限悲涼,“你……是不是對很多人解釋過,可誰也不願意信?”

  沈如晚沒有說話。

  曲不詢心下一腔冰雪。

  這世上竟有如斯陰差陽錯,無人信他時,她捧出滿腔真心來信他,可他誰也不信,等到他來信她時,她已涼了心頭熱血。

  到頭來,竟是誰也不曾信誰。

  “既然你已經失望過那麽多次了,也不差我這一回吧?”他沉默許久,終是開口,語氣不鹹不淡的,“再試一次,就一次,萬一結果不一樣呢?”

  他的側影在昏黃蓮燈下晦暗複雜。

  如果當年他再試著信一次,如果當年他願意信她,他們的結局會不會和現在不一樣?

  沈如晚僵立在那裏,五指不知何時已緊緊攥住,衣角也皺成一團。

  曲不詢低聲說,“至少,我會聽你說完。”

  沈如晚驀然回首,神色複雜到極致。

  “好,”她說,“既然你非要問,那我就再說一遍,信不信隨你。”

  曲不詢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沈家多年豢養藥人,十幾年前我族姐帶我去沈家禁地,那裏至少同時有幾十人被種下了七夜白。我算是沈氏的出眾弟子,又專修木行道法,我族姐想帶我一起熟悉族裏的重要產業。”她緊緊抿唇,太陽穴邊微微跳動著,忍耐到極致,說不清是什麽情緒,“我不願意,她和其他族人拿殺陣威脅我,我想走,就動了手,後來走火入魔……事情就成了你知道的樣子。”

  “沈氏族滅是我做的,我族姐也是我殺的,修仙界一切關於我的傳聞都是真的。”她麵無表情地說,“我就是這麽個人。”

  曲不詢微微一低頭,離她更近一點,目光驟然凝住,“你說沈家也在種七夜白?”

  沈如晚被他的問題問得稍稍愣了一下。

  這樣的反應,她確實還從未見過。

  也對。

  從前所有聽她解釋的人都不知道七夜白,她也不能告訴他們,繞來繞去都像是狡辯。

  但曲不詢知道七夜白。

  “對。”她頓了一下說,“很早就開始了。”

  曲不詢心下一片豁然。

  萬般心思到眼前,他竟然笑了一聲。

  他從蓬山首徒一夜成為逃徒,她從好人緣到人人畏懼,竟都為一株花。

  七夜白啊七夜白,半生困頓都為了它。

  沈如晚聽他笑,不由擰起眉頭,神色乍然冰冷,猛地甩開他手,轉身就要走。

  曲不詢手臂驀然一伸,攬在她身前,猛然一收,摟住她。

  沈如晚神容冰冷到極致,反手去推他,但他也用力,手臂仿佛鐵鑄般紋絲不動,用盡力氣把她箍在懷裏。

  “我知道你說得都是真的。”他垂下頭看她,聲音低低的,“我知道是真的。”

  沈如晚抬眸,冷冷地望著他。

  “因為我也經曆過,我都知道。”他嗓音低啞,像是諷笑,每個字都如用力刻在金石上,“他們最會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讓你百口莫辯、積毀銷骨。”

  沈如晚微怔地望著他。

  曲不詢凝視她倦意難掩的眉眼。

  “傻姑娘,”他抬手,用了點力,從她眉心慢慢撫到鬢邊,一點溫熱,“不是你的錯,為什麽要認?”

  他說著,也不知是同誰說,一字一頓,每個字都狠到刻骨,“記住,不是你的命,到死也不許認。”

  沈如晚怔怔然,眸光瀲灩,不錯眼地望著他。

  曲不詢微微低下頭,額頭和她的碰撞在一起,他就這麽貼著她的額頭,眼眸和眼眸近在咫尺,幽黑的瞳孔裏隻剩下清晰的彼此。

  “不要認。”他說。

  沈如晚出神很久。

  她不知唇和唇是什麽時候碰撞在一起,也忘了是誰先去吻的誰,在纏綿交錯的呼吸裏,她偶爾想起無邊雪原上殺機冰冷的那一夜,想起風雪夜色裏那個孤高冷絕、不可一世的人,也想起她為那個人落下的抹不完的淚水……

  可最後,什麽都淡去了。

  長孫寒就像她遙遙無期的夢,和她少女時的所有天真快樂,連同性情大變後的最後一點希冀,一起埋葬在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雪原上。

  眼前隻剩下曲不詢寬闊堅實的擁抱。

  那樣切近又真實的溫度,隔著十數年的距離,終於有人給她一個擁抱。

  忘了吧,她漠然地想,從前的腥風血雨滿身戾氣,和削骨蝕心的不甘心,還有那個如寒山孤月的少年天才,都放下吧。

  過去難以被她接納,但是,算了。

  ===第60節===

  一切都過去,算了吧。

  不如憐取眼前人。

  她伸手擁住他,把頭埋在他肩頭,他用力摟緊她,像是把全身的力氣都傳遞給她。

  廊下燈光昏黃。

  她靜靜靠在他肩頭,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