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八)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317
  第43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八)

  很短暫、又很綿長的一個吻。

  唇和唇相撞, 像少年青澀的小心翼翼,但又克製而綿長,他隻是輕輕吻了她一下, 停在那裏, 一切都靜止, 隻剩下千萬裏外高空呼嘯的風,和他沉沉的呼吸聲。

  沈如晚握在他捧著她臉的手上, 他沒動。

  於是她遲疑了一下, 也沒動。

  他灼熱的呼吸拂過她肌膚,將她纏繞, 分明藏著很強的侵略性,卻又克製著。

  至少在這一刻,他的吻是悄悄的。

  沈如晚的耳後忽而後知後覺地發燙。

  她不那麽膽怯親密, 她也從不猶疑是否撩撥曲不詢, 因為她對他有感覺,卻又沒那麽在乎。

  她這輩子都不會像對曲不詢一樣撩撥長孫寒。

  不會, 也不敢,哪怕一切時光倒流回從前什麽都沒發生的時候, 再來一次, 她也隻會和從前一樣小心翼翼地藏好喜歡,迂回又婉轉地向他靠近,哪怕,永遠差一點緣份。

  如果這是一個急切而充滿欲望的吻,那她倒不會有多驚訝,熱烈不常有, 燃盡後就會消逝, 隻要靜靜享受從煙火燒成餘燼的過程就好了, 風一來,把餘燼都帶走,各有歸宿,相忘於江湖。

  沈如晚習慣離別,今朝同遊,明日就成過客,再正常不過。

  可曲不詢隻是克製又小心翼翼地吻她一下,青澀又隱忍,恍然似少年的純澈,卻又抑製著暗流洶湧,仿佛也一下回到青蔥少年時的情竇初開。

  她呼吸凝滯了一下,忽地偏開頭,微微向後仰,他的唇拂過她頰邊,輕輕的,一陣溫熱的癢意,讓她又猛然向後退了一步。

  “怎麽,怎麽這麽突然?”她在黑暗裏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他一點輪廓,萬幸隻有輪廓,這樣他就看不見她微微發燙的耳尖。

  曲不詢在黑暗裏靜靜地沒動。

  他好久沒回答,久到沈如晚微微凝眉,他才一聲輕笑。

  “因為聽到你這麽在意長孫寒,有點在意。”他語氣很輕鬆,仿佛沒事人,“嚇到你了?”

  沈如晚一時語塞。

  說是嚇到,未免太大驚小怪,可若說沒有,又是假話。

  “我說起長孫寒,你有什麽好在意的?”她避而不談,擰著眉,即使她知道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難道你也想被我殺一回?”

  曲不詢低聲笑了一下。

  “這就不必了,有那麽一次就夠了。”

  沈如晚隻以為他說的是她殺長孫寒的那次。

  曲不詢沒再說下去。

  他伸出手,攤開掌心,露出掌心盈盈的光輝來。

  是那些溫柔腸斷草的種子。

  在外麵黑黝黝的,但到了歸墟下,竟盈盈地綻放光輝,雖然微弱,卻成了黑暗裏的唯一亮色。

  沈如晚忽然想起問他,“你是從哪得到這些溫柔腸斷草種子的?”

  倘若奚訪梧和杭意秋是因為運氣好,僥幸從歸墟中活著回來,帶回了成活的溫柔腸斷草,那曲不詢呢?

  曲不詢借著掌心溫柔腸斷草種子的輝光看向她,不知是出於什麽心意,唇角淡淡地勾了一下,“因為我也來過歸墟。”

  沈如晚微微凝眉。

  “你來歸墟做什麽?”她有點狐疑。

  曲不詢凝神望著她。

  在臨鄔城見到她的時候,他是真想過報一劍穿心之仇,可他隔窗看了她整整三天,什麽都沒想起來,隻想知道,她什麽時候會從窗裏探出來,對他看上一眼。

  不管沈如晚對長孫寒這個人到底是什麽感覺,都不重要,從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永遠不甘心再做長孫寒了。

  遠遠看她,顧忌這顧忌那,連自己喜歡不喜歡也懵懵懂懂,直到死在她劍下都沒和她說過話,未免太可笑了點。

  “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不如就這麽死一回,倒也算得上解脫。”他目光幽幽,笑了一聲,“可後來還是後悔了。”

  沈如晚微怔。

  似曲不詢這般灑脫,也有想要一個解脫的時候嗎?

  “走吧。”曲不詢朝她伸手,好似沒把這當一回事,泰然自若,“不是去找奚訪梧嗎?”

  沈如晚頓了一下,望著他自然而然伸出的手,猶豫了須臾,輕輕把手搭在他掌心,被他五指一收攏,用力握緊,熱意從掌心與掌心相貼處傳遞,燙得她心口也一顫,下意識想抽回手,卻被他緊緊握在掌中,半點也不動。

  曲不詢偏頭看她。

  “有件事你還記得吧,”他說,語氣淡淡的,“我說過,我這人厚臉皮又卑鄙,和長孫寒可不一樣。”

  他沒有插科打諢,也不是開玩笑。

  沈如晚目光落在他眉眼間。

  她反問,“你為什麽要和他一樣?”

  曲不詢怔了一會兒。

  “好問題。”他慢慢地說,“或許是因為,我總覺得長孫寒那樣才是更好的。”

  克己自持、端方守禮、謙和體貼,把他平生能羅列的所有完美品質都匯集於一身,他前半生所有的堅持。

  沈如晚沉默了一會兒。

  她既不想在曲不詢麵前誇長孫寒,也不想在曲不詢麵前貶低長孫寒。

  “你上次還說長孫寒都是裝的。”她低聲說。

  曲不詢無言。

  他在黑暗裏無聲地勾了一下唇角,沒多少笑意,“是啊,他能裝到死,多少也是一種堅持。”

  沈如晚偏頭看向他。

  想了一會兒,她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用指尖輕輕觸了觸他臉頰。

  曲不詢借著微弱的光和她對視。

  光也幽幽,人也幽幽。

  “溫柔腸斷草很美。”他忽然說,“如果能找到,帶你去看。”

  沈如晚一怔,不懂他怎麽話題跳轉得這麽快,剛才還在說長孫寒那樣更好,轉眼就說起去看溫柔腸斷草。

  幽光裏,她什麽也沒說,目光清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永遠是清清冷冷的,就連安慰起人來,也很淡很淡,仿佛近在眼前,卻又遠隔天塹,隻有眼底一點笑意溫柔如絮,讓人情不自禁想握攏。

  曲不詢搖搖頭。

  沈如晚皺眉,“你又想到什麽了?”

  “沒什麽,想到我自己。”曲不詢歎了口氣,“北也找不著了。”

  這是什麽意思?

  怎麽就忽然找不著北了?

  真是莫名其妙。

  ===第48節===

  沈如晚搞不懂他,也懶得再問。

  曲不詢看了她許久,在心裏歎了口氣。

  一笑愁城自解圍,原來竟是真的。

  歸墟很大。

  從他們墜落的地方起,可以走上很多很多年,如果是第一次來,走上一段時間就會迷惑起來,又不敢大範圍查探,以免耗盡了靈氣,再也沒法從歸墟爬出來。

  但曲不詢對歸墟極其熟悉。

  “其實靈力耗盡也未必就全無生路了。”他說,“如果運氣好,能遇見溫柔腸斷草,吃了就能恢複靈力,儲備得多一點,就能爬上去。”

  不知道奚訪梧到底會去哪裏,但這人手裏有溫柔腸斷草,而溫柔腸斷草又是大片大片生長的,倒不如先找靈草,再碰碰運氣看奚訪梧在不在附近。

  “你後來後悔的時候,就是靠溫柔腸斷草走出歸墟的嗎?”沈如晚問他。

  曲不詢輕輕一點頭。

  “何止?”他說,“要不是溫柔腸斷草,我直接就死在歸墟下,更不用提怎麽爬上來了。”

  沈如晚凝眸看他一眼,想問他到底為什麽會覺得了無意趣、不如解脫,卻又覺得和他關係沒到那個份上,未免交淺言深。

  她靜靜想了一會兒,沒問下去,反倒語氣淡淡地說,“要是當時我們認識,說不定還能做個伴,一起去歸墟底下求個解脫。沒準你爬出去了,我是真解脫了。”

  這回輪到曲不詢一怔。

  “怎麽?”他想問清楚,卻又怕觸及她傷痛,反倒把她推得更遠,想了又想,終是不太走心地故意玩笑,“你是打算和我共寫一段生死相隨的殉情佳話?倒也沒這必要吧?”

  這都哪到哪啊?

  他到底都是怎麽能張口就來點混不吝的話的?

  沈如晚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那還不如和長孫寒共寫因愛生恨、千裏追殺的傳說呢。”她冷笑,“起碼長孫寒在蓬山人氣非凡,擁躉眾多,許多師姐妹都仰慕他,他最後死在我手裏,多少人還羨慕我呢。”

  曲不詢神色古怪。

  “你要是覺得這傳聞聽起來很好,倒也不是不行。”他說著說著,頓住,過了一會兒追問,“真有蓬山同門羨慕你殺了……長孫寒?”

  “可不是嗎?”沈如晚似笑非笑,“做不了他活著時的唯一,做他死後的唯一,不也很纏綿感人嗎?”

  曲不詢噎住。

  他欲言又止,想說點什麽,隻覺噎在那裏,什麽都怪。

  “我可真是……想不到。”他五味雜陳。

  這到底都是什麽人啊?

  順著天川罡風呼嘯遠近的方向一直走,有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溫柔腸斷草。

  呼嘯的聲音在這裏靜止,靜謐到落針也可聞。

  大片大片的溫柔腸斷草生長在無人知曉的深淵,淺淡的幽光凝聚成星海,成為這無盡黑暗裏的唯一靈光。

  美得讓人連呼吸也忘卻。

  沈如晚忡怔地望著眼前無邊無際的溫柔腸斷草。

  “神州推崇的天材異寶、能讓修士獅子大開口換一架步虛舟的東西,在這裏不過是滄海一粟。”她慢慢地說,“真讓人難以想象。”

  沈家這麽多年聚斂不義之財,種下不知多少七夜白,卻連這一片溫柔腸斷草的零頭也達不到。

  就這麽自由自在、無人在意地肆意生長,任意一株都是會被世人打破頭的至寶,但它們在這裏隻是生長、枯萎,度過無人知曉的一生。

  就像是無聲的嘲弄,天地江河總有一種讓人苦笑無言的幽默感,冷冰冰地嘲弄所有功名利祿欲。

  “這溫柔腸斷草生長老去,本也不是為了給誰斂財的。”身後忽然有人冷淡地說。

  沈如晚早有所感,並不怎麽驚訝,轉過身望去,一個身材高大、神情冰冷的修士站在不遠不近處審視他們。

  “是杭意秋讓你們來的?”他問。

  作者有話說:

  “一笑愁城自解圍”來自洪昇《長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