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殘荷留聽雨(三)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607
  第32章 殘荷留聽雨(三)

  沈如晚用一兩個月看完了孟華胥的筆記, 那一本冊子裏零零散散盡是精擅木行道法的修士才能看懂的記錄。與話本裏主角得到的秘籍大不相同,既不能讓初學木行道法的小修士一日大進,也不能叫困頓瓶頸的高人突破桎梏。

  她看完那一冊筆記, 不過是見識了孟華胥天才妙想的一鱗半爪, 稍有感悟罷了。

  “孟華胥在這裏寫, 他很喜歡東儀島上的朱顏花,所以等他培育的新株長成後, 他要給那種花起個相似的名字。”沈如晚一頁頁翻著, 眉頭微皺,“在這個時候, 他培育的七夜白還不是種在人身上的花。”

  曲不詢坐在對麵聽她分析。

  他食指扣在桌麵上,沉吟半晌。

  沈如晚合上筆記。

  “奇怪。”曲不詢慢慢地說,“為什麽孟華胥把東西收拾得這麽幹淨, 偏偏剩下一本筆記?”

  他們要找的是七夜白的線索, 就偏偏給他們剩下這一本筆記,世事多難如意, 偏偏到這裏就這麽湊巧嗎?

  還有那個神秘的鄔夢筆,鄔仙湖的傳說和他是否有關係?他來到孟華胥曾經的洞府, 就隻是路過看上一眼, 留下一點提示的嗎?

  沈如晚把筆記推到桌案中央。

  “我能確定的是,這份筆記裏的內容是真的在記錄如何培育七夜白。”她說著,又輕輕搖搖頭,“可筆記也是能偽造的,隻要寫筆記的人對七夜白很了解、在木行道法上造詣很深,完全可以靠自己的經驗偽造出一份筆記, 時間和事件完全作假, 內容卻是真的。”

  說來說去, 除了兩個人名和一點培育七夜白的經驗,其他都真真假假,不足為信,最好還是要去找更多的線索來對照。

  “不過是一朵花。”沈如晚倚靠在雕花木的椅背上,一手搭著扶手,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到頭來,竟能惹出這麽多事。”

  生也為這一株花,死也為這一株花,值得嗎?

  曲不詢漫漫地笑了一笑。

  “值與不值,每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你不能去理解他,他反過來亦不能理解你。各行其是,各得其所罷了。”他倒像是很快就把這事放下了,插科打諢,“你這兒有酒嗎?”

  沈如晚很久沒碰過酒了,又怎麽會在花坊裏備酒?

  “沒有。”她表情冷淡,曲不詢這人就是明知故問、故意招惹,“隻有冷茶,愛喝不喝。”

  曲不詢端起桌上的茶杯。

  “也行吧。”他說,“總比我第一次來要好,起碼這次還能坐下喝茶。”

  第一次他來,連椅子都沒挨著一下,就被沈如晚忽然變臉送客了。

  沈如晚望了望他,忽然偏頭看向窗外。

  對街,酒旗招展,迎來送往,在微微昏黃的暮光裏熱鬧非凡。

  “四個月前,你坐在對麵的酒樓裏看了我三天。”沈如晚忽然問他,“為什麽?”

  曲不詢握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

  “不是和你說過嗎?”他語氣如常,“忽然發現大名鼎鼎的碎嬰劍在凡人之間隱居,不由升起好奇之心,想看看你在這裏究竟是做什麽。”

  沈如晚問他,“你對我好奇?”

  曲不詢坦蕩蕩一點頭,“是啊。”

  沈如晚輕輕笑了一下。

  她偏過頭,半支著側臉,似笑非笑地看他,“哪種好奇啊?是對長孫寒的仇人好奇,還是對我這個人好奇啊?”

  這話仿佛情景再現,隻是調了個個兒,問的人變成了沈如晚。

  問題問到自己頭上,曲不詢方知棘手。

  他不尷不尬地坐在那,想摸摸鼻子,又頓住。

  “和長孫寒無關。”他說,竟也坦蕩蕩,“是我對你好奇。”

  沈如晚凝眸望著他。

  暮光昏黃,屋內也黯淡不清,唯有他沉凝眸光一點幽明。

  她垂眸,避開他目光,抬袖要去點燃桌上燭火。

  “好奇到要在對街整整看我三天?”她意味莫名。

  曲不詢也伸手,搶在她前麵拿過燭台,一撚燭芯便點燃了,端端正正放在中間,“我這人好奇心上來,別說三天,就是三年、三十年我都能看下去。”

  沈如晚懂了。

  “看來對我隻是一般好奇。”她說,“不然不會隻看三天。”

  曲不詢無語。

  這話是這麽理解的嗎?

  “我還沒問你呢。”他忽然說,“是誰在背地裏說我騷包的?”

  他說的是那次他從酒樓上跳下來接住掉落的酒壇,沈如晚隔窗輕聲說他。

  其實沈如晚聲音很小,但他還是聽見了。

  沈如晚微微笑了一下。

  “實話實說而已。”她恍然記起那時的情形,隻覺過去的四個月比過去的十年還要變化的多,她竟然能和一個剛認識了四個多月的人坐下來靜靜喝一杯茶,甚至這個人還有一個死在她劍下的朋友。

  以她從前的戒備和警惕,她是永遠不會和這樣的人熟悉起來的。

  沈如晚想到這裏,不由有片刻恍惚。

  “想什麽呢?”曲不詢問她,“你要是有空,陪我出去轉一圈?”

  沈如晚抬眸看他。

  “去哪轉?”她蹙眉。

  “鄔仙湖。”曲不詢答得很快,“看過小荷才露尖尖角,也看過映日荷花別樣紅,如今隻剩殘荷,也有別樣樂趣。”

  沈如晚偏過頭凝視他。

  她很少見到曲不詢這樣的修士,明明修為已臻丹成,卻仿佛每一日都活得灑脫自在,不去追名逐利,反倒能沉下心來珍惜生活的零星點滴。

  世人能見花開,他偏偏能見荷葉凋零。

  “你真是個怪人。”她說。

  曲不詢哈哈一笑。

  “世上若沒有我這樣的怪人,又怎麽能顯得旁人正常呢?”他說,“就看你是打算成人之美、襯托他人正常,還是安然享受我這種怪人的襯托了。”

  襯托他人正常,就是跟他一起去看殘荷;安然享受襯托,當然就是拒絕。

  沈如晚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

  “那就走吧。”她攤開手,遞到他麵前。

  曲不詢微怔。

  “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嗎?”沈如晚語氣尋常,問的理所應當。

  曲不詢盯著她看了兩眼。

  ===第36節===

  沈如晚神色平靜地和他對視。

  曲不詢驀然收回目光。

  “行。”他沒看她,右手一伸,卻準確地覆在她掌心,五指一攏,不輕不重地握住她的手,手心炙熱有力,“那就走。”

  初秋的鄔仙湖稍顯冷清,或許是暮色時分,荷葉枯殘,平添蕭瑟。

  但曲不詢的掌心卻是灼熱的。

  他沒看她,目光閑散地落在湖麵上,握著她的手在原地僵持了那麽一會兒,慢慢鬆開五指,聲音如常,“到了。”

  這次沒有船,可修仙者本就不必有船才能行於水麵。

  沈如晚輕輕踩在一片半枯的荷葉上,問他,“你以前見過我?”

  如果以前沒見過她,又怎麽會一下子認出她是誰?

  可沈如晚確定她從沒見過曲不詢。

  曲不詢頓了一下。

  “是見過。”他說。

  沈如晚看向他,等他說下去。

  曲不詢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是說他在蓬山就見過她,隻是從來沒和她說過話,直到被她一劍斬落在歸墟下?

  他沉默了一會兒。

  “長孫寒提起過你。”他說。

  沈如晚明顯一怔。

  她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

  “長孫寒知道我?”她有點不可思議。

  曲不詢沉著臉點了一下頭。

  “是,他是知道你。”他簡短地說,“你在蓬山弟子中還挺有名的,他對你有印象。”

  沈如晚的感覺,就像是在沙漠裏等來一艘船。

  “是這樣嗎?”她慢慢地說,心情說不出的複雜,“我還以為……在我追殺他之前,他從來不認識我。”

  曲不詢不看她。

  “認識的。”他說,“他說你劍意很美,是他見過最美的劍意。”

  沈如晚怔住。

  “他真這麽說過?”她輕聲問,“我和他不認識,沒說過話的。”

  若長孫寒對她評價這麽高,又怎麽會和她從不相識?

  曲不詢止了話頭。

  他轉過身,淡淡地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沒機會吧。”

  他呼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像是猶疑。

  “目前誰在經營七夜白的生意還沒查清楚,必定還是有人在發這筆不義之財。”他說,“和你道個別,明天我就要走了。”

  沈如晚攥著指尖沒說話。

  “等查到線索,我會來告訴你。”曲不詢看她,頓了一下,勾唇笑了一笑,“你不會閉門不見吧?”

  沈如晚微微抿著唇。

  她不冷不熱地看他一眼,語氣冷冷的,“走就走了,還非要告訴我,是等著我給你送程儀嗎?”

  曲不詢大笑,“還是你了解我。”

  沈如晚沒好氣地給他一個白眼。

  晚風吹來,湖麵漾起波瀾,漣漪一時紛紛暈開,湖水分開,從湖底驀然浮起一隻碩大的魚腦袋,把周遭殘荷都擠得七零八落。

  沈如晚怔了一下。

  這是鄔仙湖裏的那隻鰱魚妖。

  鰱魚妖浮在水麵上,兩隻圓圓的魚眼直直地望著她,尾巴在水麵上輕輕拍打,帶起小小的水珠。

  臨時開靈智的效果已過去,鰱魚妖又不會說話了,可是魚眼裏一瞬不瞬的盡是渴望,比言語還清晰。

  “這是做什麽?”沈如晚不解。

  見她不記得,鰱魚妖急切地用尾巴拍了拍水麵,用了點力,帶起一陣水浪,有些跳珠飛濺到沈如晚麵前,轉眼消散了。

  曲不詢倒是想起來了。

  “問你要機緣呢。”他笑了,“上次你可是答應過的,再見到會送它一份機緣。”

  沈如晚恍然,不由為難。

  她確實是沒想起這事,一時倉促,能給出什麽機緣?

  曲不詢見她犯難,一伸手,在鰱魚妖的腦袋上飛快地點了那麽一下,靈光閃爍,分明是神識傳信的手法,“半部妖修譜籍,夠你徹底開智了,魚兄,祝你仙路坦蕩。”

  鰱魚妖得了機緣,興奮地一個猛子紮進湖水裏,轉眼又浮出水麵,反反複複,把周遭的湖水攪得翻騰不止,迭浪頻起,迎麵三丈水簾朝兩人當頭澆下來。

  沈如晚躲得快,轉眼落在旁邊的荷葉上。

  倒是曲不詢仍站在原地,也沒支起靈氣將那水簾隔開,任由湖水把他澆了一身,“哎,你怎麽還恩將仇報的?”

  水珠飛濺,劈劈啪啪地落在水麵和荷葉上,沈如晚站在邊上看他,不知怎麽的,眉眼微彎,唇角翹起,輕輕笑了。

  “你還想喝酒嗎?”她忽然問。

  曲不詢看她。

  怎麽忽然改主意了?

  “我一個人喝,也沒意思啊。”他說。

  沈如晚微微仰起頭,伸手,如邀明月。

  淺淡月光下,皓腕如凝霜雪,指尖一動,仿佛憑空牽引出一條輕柔絲帶一般,指間纏繞一綹月華。

  她隨手摘了兩朵殘荷一攏,月華落入荷葉間,竟成一盞醇厚的佳釀,遞到曲不詢眼前。

  “太久沒釀了,有點手生了,將就一下吧。”她輕輕一笑,“蓬山第七閣的名釀,桂魄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