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四)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068
  第16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四)

  四月十九,氣清雲和。

  鄔仙湖風平浪靜,波光似錦,孟夏日光灑落江麵,清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隻好躲進船篷裏,遮一遮那滿眼好晴光。

  十年修得同船渡,渡客無事,好奇地望向同船人。

  “沈坊主,你是特意為我們東儀島的龍王廟建成趕來的嗎?”

  沈如晚倚在船篷邊,罕見地穿了件鵝黃衫裙,著色鮮麗清亮,襯出她頰邊清光如雪,消解了些許冷凝,看起來竟有些可親,連同船的普通島民也敢和她搭話了。

  她端坐在船篷裏,淡淡掃那人一眼。

  “不是。”開口,那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又立馬回來,因鵝黃姝色而惹來的可親也一瞬間成了錯覺。

  “哦,那,是我誤會了。”島民尷尬地笑了笑,“我看你今天這身打扮,還以為是來賀龍王廟落成的。”

  其實沈如晚早就把東儀島的龍王廟忘到九霄雲外了。

  她口口聲聲說七夜白什麽的和她有什麽關係,可躺在床上接連幾日,輾轉反側,簡直要敲破枕函,每夜都聽著殘漏聲睜眼到天明。

  ===第17節===

  也許是已如死灰的凜然正氣在她身上終究沒冷盡,也許是七夜白曾經帶走了她所有的血親,又或許隻是她作為一個研究木行道法的法修對於奇跡之花的本能好奇……

  思來想去,她終究還是放不下。

  她總要找到曲不詢,問個一清二楚。

  曲不詢那天離開後,就再也沒來過沈氏花坊,沈如晚不知道他在哪,某日對鏡梳妝,實在沒忍住,關了沈氏花坊的大門,就來鄔仙湖畔,坐上劉伯的船,重臨東儀島。

  鵝黃衫裙,隻是一個意外。

  沈如晚承認她離開蓬山、退隱小樓是有些心灰意冷,但絕不是衣灰色冷,更不是隻能穿素色衣裙。

  當年在蓬山,她經常跟著沈晴諳在休沐時裁衣描妝,蓬山時興的花樣和衣妝,她們總是第一個換上。要說多響亮的名聲倒也沒有,但那時沈如晚認識很多同門,歡笑交遊,做什麽都有意思。

  她還記得最初七姐手把手教她挑衣裙,與第八閣製衣的好幾個師姐結識,五陵年少,落花踏盡。

  再後來,沈氏一朝覆滅,舊識不可避免地從各方得知消息,還有幾個曾一同遊樂的師姐不敢相信,跑來找她問個究竟,字字句句,無非就是不願信。

  可沈如晚隻能沉默。

  “是。”她說,“我是殺了……沈晴諳。”

  “我知道大家來找我是什麽意思,具體的事我不能說,也不想說。”她說,垂著眼瞼,神色沉冷如水,“事已鑄成,深究也是徒勞……就這樣吧。”

  曾經最關照她、每次都把師父親製的法衣悄悄留給她的第八閣師姐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就這樣吧?沈如晚,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麽?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和沈晴諳關係那麽好,你怎麽可能殺了沈晴諳呢?”

  可沈晴諳就是死了。

  她是有意或無意根本不重要。

  “沈晴諳想殺我,我想活下去,殺了她有錯嗎?”她霍然抬頭,神冷如冰,“她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難道我就該放棄反抗嗎?”

  “我從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說,字字如冰泉冷澀,“可今時今日,我也不後悔。”

  “沈晴諳怎麽可能不在意你的死活?”師姐不敢相信,“她那個臭講究的脾氣,她眼皮子裏除了你還看得上誰啊?她交朋友要是有那麽三五分真心,隻怕全都給你了。”

  沈如晚也想知道為什麽。

  她還固執地不願相信,但已在短短幾日裏學會逼自己接受,就像接受“太陽東升西落”“公道正義都是蒼白的,世人都愛追名逐利”。

  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裏,她恨沈氏,尤其恨沈晴諳。

  若不心懷恨意,她又怎麽去麵對痛楚?

  那件事後,舊友漸漸都疏遠,沈如晚每見到那些熟悉的臉,就會想起從前。

  有些人對她敬而遠之,有些人對她深惡痛絕,剩下不遠不近的,她主動疏遠了,就像把過往都丟擲在身後,人生隻剩向前。

  細數來,鵝黃當真成了束之高閣的顏色,就像她漸漸黯淡的青春底色。

  直到近日,春光無限好,她心念一動,忽而就拾起了明媚衣裙,卻沒想到被誤以為是盛裝慶賀龍王廟建成,一來一回,隻剩下無語凝噎。

  她不想說話,同船人也訕訕然,船篷裏悶悶的,莫名壓抑。

  待到船行過半,撞入一片清幽碧色,荷葉連天,小荷才露尖尖角。

  四月孟夏,芙蕖未開,蜻蜓已立。

  “啊,鄔仙湖的荷花竟也含苞待放了。”同船人滿眼欣喜,不由輕聲說。

  言罷,才回想起船篷內還坐著個冷淡難親近的異人,一時尷尬,已做好沈如晚不會搭理他的準備。

  “青綠無邊,是很美。”可沈如晚靜靜坐在船篷邊上,輕輕撥開簾櫳,竟然真的輕聲應和。

  同船人驚異地望著她,又不敢太明顯,隻是遮遮掩掩地問,“沈坊主,你喜歡荷花啊?”

  若非很喜歡荷花,怎會忽然如此和顏悅色好親近呢?

  沈如晚餘光瞥他一眼。

  “不喜歡。”她神色淡淡。

  同船人的話又被噎回去了。

  他偷眼看沈如晚,不錯眼地凝視遠近連天碧色,晴光映在她眼眸,專注又靜謐——這哪是不喜歡的樣子?

  真是的,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麽心裏喜歡還偏要說反話?

  他心裏嘀咕著,也不敢說出來,隻好繼續把話都憋在心裏,頭探出船篷東張西望,幹脆站起身來,站在船頭四下張望,眼尖,忽地在滿眼青綠色裏看見一點異色。

  “誒,那是誰家的船啊?這時節可不能捕魚。”在東儀島討生活的漁民,早把天時和規矩刻在骨子裏,大家都遵守的規矩,怎麽能有人違禁?

  一時間,船篷裏另一個船客都被忘到腦後,直對著擺渡人吆喝,“老劉,快劃過去看看,那是誰家的船?”

  微風卷過蓮葉,渡船悠遊穿過碧色,一搖一晃,慢慢靠近那萬千碧葉中的一點異色。

  一葉小舢板悠悠蕩在連天翠色中,有人抱臂而枕,仰躺在舢板上,懶洋洋地宿在輕舟上曬太陽。晴光耀眼,照在他身上,別有一種憂慮盡去的逍遙。

  沈如晚坐在船篷裏,撥著簾櫳的手微微地攥緊了。

  “曲老弟?你怎麽在這兒躺著呢?”同船人已然瞪大眼睛,“你這是借了誰家的船啊?”

  沈如晚聽這人如是稱呼曲不詢,不由看了後者一眼,他倒是很能和各種人打成一片,章大少那種傲氣橫生的能稱兄道弟,東儀島的普通島民也能自然地叫他一聲老弟,半點沒有修仙者的自矜。

  曲不詢懶洋洋地睜開眼,目光在渡船上掃了一眼,落在船篷裏搭在簾櫳上的那纖細的五指上,笑了一下,又收回目光,沒動彈,就這麽躺在舢板上,望著渡船上的島民,“荷葉連天,難得好風光,怎能不來看一看?問了一圈,就把船借來了。”

  對著能稱兄道弟的曲不詢,島民的話就多了,“哎喲,那你可是來早了,再過一兩個月,荷花全開了,滿湖火燒紅,那時候才叫好看呢,年年如是,年年都看不厭。”

  曲不詢就笑,“是嗎?那我怎麽也得在東儀島待到荷花盛開再走。”

  “不過,”他說,“一個時節的芙蕖有一個時節的美,接天蓮葉無窮碧,也很美。”

  島民顯然對此沒有太多感覺,但也尊重曲不詢的愛好,“那你接下來還在這兒待著,晚上再回去?”

  曲不詢的目光落在船篷簾櫳上那一點瑩白指尖上。

  “倒也不是,”他說,“我來賞景,順便等人的。”

  “等人?”島民不解。

  這個撐船的劉伯倒是知道,“曲大俠這些日子天天都出船,已有半個多月了吧?我還以為你該等到了,沒想到還在等。”

  這話說的,曲不詢看一眼船篷,莫名就有幾分不自在。

  他幹咳一聲,笑道,“快了。”

  可不就是快了?

  近在眼前。

  劉伯和島民俱是沒懂,但看曲不詢模樣,畢竟不是他們島上自己人,住上一段時間也就該走了的過客,便也沒深究,似懂非懂地笑了笑,說些客套話,“那你忙,我們先回島上去了,咱們島上見。”

  曲不詢目光定在船篷上。

  那輕輕攥著簾櫳的手仍搭在那裏,既沒縮回去,也沒有走出來的意思。萬般好晴光照在那白皙的指尖上,像是抹了蜜的白玉,惹人遐思。

  隻有他知道,這一雙霜雪初凝的手握起劍時有多強硬決絕。

  他沒說話,仰躺在舢板上,睜著眼看島民站在船頭,劉伯一撐船槳,渡船搖搖晃晃,繞過他身邊,轉眼便要遠遠駛開,朝東儀島方向而去。

  曲不詢一動不動。

  “沈如晚——”他忽然抬高聲音,扯著嗓子喊她,“你還真跟著走啊?”

  船頭,劉伯和島民一起回頭,驚訝地看著他,目光一轉,又看看船篷裏。

  曲不詢沒看他們。

  他仰躺著,一手懶洋洋地伸在額前,眼睛微眯,凝視遠天雲嵐,歎了口氣。

  “我在等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