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卷蓮動船(四)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877
  第4章 風卷蓮動船(四)

  “沈姑娘,這就是我們島上種的朱顏花。”

  東儀島東岸,有一片沃土,專門種植朱顏花,由幾位島民負責。

  穀雨祭祀龍王是東儀島經年的風俗,島上種朱顏花的經驗非常豐富。

  “往年都是這麽種的,老一輩的種花人什麽樣的天時都見過,一代代傳下來,就沒見過這種事。”種花人一個勁歎氣,“明明都是按照老規矩做的,應該沒問題的,怎麽就蔫成這樣了呢?”

  沈如晚跟在邊上,靜靜聽種花人瑣細的陳述。

  今天要下地,她也換了件輕便的衣服,箭袖素服,氣勢昭然,縱然看起來年紀輕,經驗老道的種花人也對她很是客氣。

  “今年和往年的種法都差不多?”她在一叢發蔫的花苞前蹲下,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花苞,衣擺下端垂在地上,卻沒沾上任何塵土,“確定沒什麽大的變動?”

  種花人沒注意到她衣擺上的奇異,跟著一起蹲下身,愁眉苦臉地看著那簇眼看著還未盛開便要敗落的花苞,一個勁歎氣,“可不是嗎?當真是一點也沒什麽不同。沈姑娘,你也是老道的種花人,你懂行,我才跟你說實話——今年天氣是和往年有些不同,但壓根沒超出我的見識,按理說,按照我的法子,這花應當是能好好地開起來的。”

  沈如晚立刻會意。

  外行指點內行,在哪都是免不了的事,遇上麻煩,外行人鮮少能沉下性子去了解麻煩背後的深層原因,而隻會責備內行水平不行、責令內行一定要解決問題。

  種花人實在搞不清今年的朱顏花到底為什麽開不了,章家人也根本不會去和他一起想辦法,卻能責怪和懲罰他。為了減輕懲罰,必然要把責任推到誰也無法控製的天氣上,隻要說朱顏花是受到了反常天氣的影響,自然就不能全怪他了。

  這事說不上誰對誰錯,和沈如晚沒什麽關係的事,她一向不在意。

  “這花種得挺好的。”她收回手,站起身,望著這一片花田,微微闔眸,聽見生機靈氣在花葉間輪轉的輕吟,“你很用心。”

  “沈姑娘,你真是懂行的!”種花人一拍大腿,“總算是聽見一句公道話了,我種花這麽多年了,看花比看我家孩子都精心,結果這次花沒長好,那一個個都在背後說是我沒上心,真是氣死我了!”

  沈如晚目光慢慢看過整片花田。

  種花人對朱顏花很是用心,問題並不出自培育方法,而在於這片花田的風水,東南二向的靈氣就在花田附近交匯,周遭靈氣混亂逸散,不至於傷人,但花花草草在這裏很難活下去,此地的朱顏花竟然能結成花苞,本身就已經夠讓人驚奇的了。

  ===第4節===

  “你們以前都是在這裏種花的?”沈如晚微微蹙眉。

  “祖祖輩輩都是在這兒,誰去改啊?”種花人答得很理所當然,“以往在這兒種得都很好啊。”

  這就奇怪了,一地風水輕易不會變,從前朱顏花怎麽就能在這種靈氣混亂的地方安然生長開花呢?

  “最近你們島上有什麽大動靜嗎?”沈如晚問他,“地動、丘陵崩塌,或者是最近有什麽土木變動?”

  她這麽一說,種花人雖然不解其意,卻也答得很快,“少東家帶著不少人,在南邊的小山丘上,要建個龍王廟呢,年初開始的,還挺耗時間的,到穀雨都建不成——沈姑娘,這和咱種花有啥關係啊?”

  關係可大了去了。

  沈如晚沒回答,皺著眉想了一會兒,目光在花田上逡巡了幾個來回。

  “這樣吧,”她微微沉吟,報了幾種常見的物事,“你去找找,最遲後天黃昏之前找齊,到時再來找我。”

  種花人一愣,“這……”

  請來的高人要用些偏方,這是他早有預見的事,可是沈如晚報出來的幾個物事,有食材、有藥材,甚至還要兩隻黃銅做的老香爐——這玩意和種花有什麽關係啊?

  沈如晚神色淡淡。

  “你去找了,我自有用處。”她說著,垂眸理了理袖口,竟不再留在花田裏,抬步便往外走。

  “誒,沈姑娘……”種花人在後麵張了張嘴,看著她的背影,又閉上嘴。

  反正他是沒轍了,高人願意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他隻管聽她的,要真是出了事,錯也落不到他頭上了。

  沈如晚走出花田,卻沒急著往章家的方向走,而是照著種花人說的龍王廟位置朝南走,一路順著靈氣流向找尋,果然在島上見到一座小土丘。

  光是遠遠的看著,就知道這段時間東儀島上動靜不小,不光新開了兩條連通鄔仙湖的溝渠,還挖開了邊上更低矮的土丘,隻剩下孤零零一座,高約三十來丈,若埋汰點說它是個大土堆也沒什麽問題。

  不過是幾個月光景,動了些平時不住人也不耕作的地方,似乎沒什麽大不了,但這些變動對於東儀島整體風水的影響,可就大了。

  沈如晚不遠不近地駐足,遙遙打量這座僅存的孤丘。

  她報給種花人的那幾樣東西,不是用來種花的,而是根據五行埋在花田四周形成陣法,重塑花田四周的靈氣環境。

  那幾樣東西裏,有數年不會壞損的老香爐,也有芝麻這種埋在土裏沒多久就該腐壞的食材,故而這個陣法隻是臨時的,能撐到這批朱顏花開花,卻救不了明年的花,治標不治本。

  風水改易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所有城鎮和建築都會或多或少地改變當地靈氣走向,隻要及時適應就好。不過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罷了,總不能為了風水不變,就永遠不變格局吧?

  等事情結束了,提醒種花人明年換個地方種花即可。

  “沈姐姐?”章清昱拎著個木桶,很是吃力的樣子,從另一條路走過來,正好看見她,有些詫異,“你怎麽在這兒啊?”

  “剛去了趟花田,聽說這裏在建龍王廟,順路過來看一眼。”沈如晚簡短地說。

  “你對龍王廟感興趣?”章清昱笑了,“我正要上去,後廚熬了綠豆湯給修廟的人消消暑,讓我送上去。你要是感興趣,我們一起走?”

  沈如晚對龍王廟本身其實沒什麽興趣。

  在凡人中待久了,就會發現凡人們往往會篤信一些沒什麽根據的事物,比方說她在臨鄔城待了這麽多年,從沒發現城外的鄔仙湖裏有龍的跡象,更沒有什麽龍王在保佑周圍風調雨順,但凡人們就是深信不疑,為此創造出各種各樣的傳統和風俗。

  東儀島要修龍王廟,也不過是凡人們誇張幻想的產物罷了。

  不過她本來也沒什麽事,登高遠眺也算消遣,點點頭,沒拒絕章清昱的提議,和後者並肩順著山路而上。

  “沈姐姐,你去看過花田了,今年的朱顏花還有救嗎?”章清昱問她。

  “有。”沈如晚言簡意賅。

  章清昱點點頭,既不驚喜,也不如釋重負,隻是神色平平,得到答案就行。

  她提著那麽大的木桶很吃力,有點喘。沈如晚本事那麽大、修為那麽高,幫她提著不過是舉手之勞,卻沒有一點伸手的意思,章清昱也不覺意外,更沒惱。

  沈如晚最滿意章清昱的就是這一點,為人做事很有分寸感,能不麻煩別人就不麻煩,故而以沈如晚的冷情,偶爾也願意照拂她一把。

  其實以沈如晚的修為和造詣,她完全可以純憑法術讓東儀島的這些朱顏花直接盛放,甚至經年不敗,隻是她不樂意罷了。

  多餘的、與她無關的事,她不愛做。

  “沈姐姐,我有點提不動,咱們歇一會兒可以嗎?”走到半山腰,章清昱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她。

  沈如晚本也不急。

  章清昱把木桶放在山道邊,揉著手閑聊,“今年要修廟,比往年還忙,偏偏朱顏花長得也不好,舅父實在是心情不佳,連帶著島上氣氛都緊張了。沈姐姐你能來這裏,實在是幫了東儀島上下大忙了。”

  先前她不過是問了沈如晚一句能不能救活朱顏花,沈如晚說能,她就深信不疑,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無論是其中對沈如晚的信任,還是寄人籬下的心酸,即使以沈如晚的脾氣,也對她柔軟三分。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她淡淡地說,“寄人籬下的日子我也知道,一日捱過一日罷了。”

  說到最後,明明語氣平平,卻也莫名有些悵惘。

  章清昱微微訝異,從未聽過沈如晚這樣的語氣,她從前和沈如晚也不過是救命之恩,細算來隻是一麵之緣,更不知這感慨從何而來。

  以沈如晚的神通手段,也有經年後再回憶仍感悵惘的過去嗎?

  她垂眸想了一會兒,隻做出沒察覺沈如晚心緒的模樣,微微笑了一下,“那我也要感謝姐姐,特意照拂我,幫了我太多。”

  話音剛落,沈如晚還沒開口,邊上不知從哪傳出一聲哂笑。

  沈如晚的神色猛然一冷。

  她根本沒察覺到周遭居然還有第三個人!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她三步並兩步走到山道邊緣,在下方約一丈高的地方看見曲不詢。

  他就那麽隨意地屈起一條腿,仰躺在山棱凸起的山石上,枕著一隻胳膊曬太陽,嘴裏還叼著根不知從哪掰來的草根。

  沈如晚從上方低頭看下來,正好和他仰躺著的臉對上。

  目光相對,曲不詢動也沒動一下,隻是無所謂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有意偷聽啊,我先來的。”

  沈如晚垂眸望他。

  “既然知道自己是偷聽,就閉上你的嘴。”她語氣冷淡,半點不客氣,“沒有人需要你的反應。”

  曲不詢挑眉。

  “真是對不住,”他一看就沒什麽誠意地笑了一下,“我實在忍不住。”

  沈如晚神色愈冷。

  “咳,那個,曲大哥,你怎麽躺在這兒啊?”章清昱見這走向有點不妙,在旁邊幹笑,打斷他們三兩句就劍拔弩張的對話。

  “閑著沒事,出來看看風景。”曲不詢散漫地說著,稍稍支起身,遙看山外湖光水色,“誰想到有人路過,專挑我頭頂上聊天,我沒忍住笑了一聲,她都要找我算賬。”

  章清昱頭皮發緊——怎麽平日看起來灑脫不羈的曲大哥這麽會氣人啊?沈姐姐脾氣本來就不好,針尖對麥芒,一怒之下出手可怎麽辦?

  曲大哥雖然身手不錯,但沈姐姐是仙君啊!

  “呃,曲大哥想到什麽好事了?”趕在沈如晚開口前,章清昱硬著頭皮笑問,“這麽高興,忍不住想笑?”

  “沒什麽好事。”曲不詢坐起身,仰著頭看她們,笑了一下,不懷好意,“就是覺得你愛把別人往好處想——別人要是真照顧你,你手裏提著那麽重的東西,她怎麽連手都沒伸一下?”

  章清昱看他一笑就覺得不妙,想攔已經來不及,等曲不詢說完,隻能提高音量大聲反駁,“曲大哥未免太偏激!我自己的事當然要自己做,沈姐姐偶爾幫我一把是情分,難道還要把我這一輩子都包攬嗎?”

  曲不詢單手支著地麵坐,盤腿坐在那,仰頭看了她們一會兒,忽而灑然一笑。

  “你說的是。”他居然從善如流,仿佛剛才嗤笑的人不是他,“實在對不住,是我太偏激了。”

  態度迥然,章清昱不由一怔,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朝沈如晚看去,本以為後者應當還神色冰冷,卻沒想到沈如晚早已收斂了怒色,隻淡淡地打量曲不詢。

  “你對我有敵意。”她沒什麽情緒起伏地說,“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