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周箐      更新:2023-02-13 15:50      字數:4077
  第六章

    【6】

    城市夜未眠,形形色色的人待在高低不同的房子裏,擁堵不堪的道路便一下空了下來。

    暢通無阻,周箐躁動不已的內心也跟著放鬆下來。

    她開的很穩,車速嚴格控製在40公裏,從離開主幹道到繞進老城住宅區的崎嶇小道,駛入地下車庫,一套動作堪稱行雲流水。

    小區入住率很高,等到周末,居民的車會填滿整個負二層。

    盡管周箐兩個鄰居停車習慣十分差勁,一輛莽撞地衝出停車線橫線,像隻探頭的王八,一輛瑟瑟縮縮躲在角落,因為拐彎幅度太大,險些斜著插|進她的車位。她還是在汽車後視攝像機的指引下,精確滑進了屬於自己的小小空擋。

    這是周箐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獨特天賦。

    兩年前的夏天,炎炎酷暑中,駕校的教練同三隻菜鳥擠在狹小的車廂內。

    他是個暴脾氣的中年男人,看誰都帶著對方欠了他十萬塊的表情。在為期數月的培訓,空氣裏流淌的除了帶有汗臭的冷風,還有他刻薄冷酷的奚落。

    周箐是學員中唯一讓他閉上嘴巴的人,也是一次性拿到駕駛證的優秀畢業生。

    她安靜時集中力實在驚人。

    呼吸輕柔而悠長,纖長的睫羽每一次翕動,都令人聯想到湖中天鵝的振翅。在眨眼的間或中,路燈的光斑從漆黑的眼眸上流走,那樣子稱得上賞心悅目。

    “林軒”專注地凝望周箐。

    終於到家了。

    城中路段嘈雜的喇叭聲,飛馳而過的電瓶車流以及似乎永不轉綠的信號燈,能給每個駕駛新手留下陰影。

    按下手刹章轉動鑰匙,周箐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

    高度集中精神再放鬆,她在感到些許成就感的同時,腳也軟了,幾乎整個人融化在駕駛座上。

    “辛苦了。”

    “林軒”的手掌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她身側。

    祂在車輛停穩後,先一步下車,拉開了主駕駛的車門。

    “很累麽?需要我攙著你麽?”

    男人逆光而立,嗓音低沉語調緩和,似乎是注意到了周箐流露出的緊張,特地保持了半臂間的安全距離,表現得尤為紳士。

    周箐蜷在車中,仰視祂的身體。

    地下車庫冷白的光穿不透怪物結實的肩背,祂投射下的黑影完全籠罩著她,她困在其中,像一隻瘦弱的白鴿。

    真可怕。

    想要渡過這個夜晚,光靠禮貌肯定是不夠的。

    作為同床共枕,即將結婚的情侶,他們必須更加親近一些才行。

    她如是思索,望著“林軒”,好看的下巴,薄而性感的嘴唇,以及毫無波動的眼睛,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好辛苦,已經堅持不下去了,現在一步也不想走。所以章抱抱我吧,抱抱我好不好?”

    像鮮花綻放迎接雨露一般,周箐仰望著“林軒”,向祂打開雙臂。

    “林軒”在進食過程中崩掉了襯衫的紐扣,現在領口大開,周箐能清楚地看祂吞咽時滑動的喉嚨。

    對怪物來說,愛章欲和食欲會是同一種東西麽?

    她會弄巧成拙死在這裏麽?

    為了防止事故,車庫裏到處都是攝像頭。如果激動的話“林軒”會再次露出觸足的姿態麽?死前放聲大叫能引來保安注意,讓祂也陷入法網一起陪葬麽?

    各種想法在周箐腦中一閃而過,她覺得心跳都慢了下來。

    但“林軒”隻是非常平靜地彎下腰,將雙手穿入周箐腋下,將她從車中抱出。

    “好啊。”

    這是實打實的公主抱,一手扶住後背,一手托住雙膝。周箐能清楚到感覺到夏衫下肌肉的起伏,和潛藏在其中致命的力量。

    她的身體被鋼鐵似的臂膀環繞,臉蛋親密地貼住“林軒”的胸膛,耳邊是平穩的心跳,咬住“黃鱔”的利齒隨時會出現。

    血腥的畫麵揮之不去,周箐總想在“林軒”身上找個能搭手,防止自己被扯進去的地方。

    “上班讓你很辛苦,你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抱起過我了。”

    “好像回到大學,剛談戀愛的時候。”

    她努力回憶過去,漆黑的眼眸在怪物身上逡巡。

    絲綢前衫被血浸透,風吹後幹成了黑紅色的硬片。

    好在祂身上看起來還是幹淨的。

    最終,周箐的手掌捏住了祂胸前的軟肉。

    “林軒”似乎愣了一下。祂垂下眼睛看懷裏的女人。

    “這樣啊,你喜歡這樣麽?我會多抱抱你的。”

    掌心內突然有一陣熱氣噴灑,周箐用指腹感受到了堅硬的牙齒。

    不知何時張開的嘴,癡纏地舔了舔她的指縫。

    ……

    男人將手指搭上麵板,指紋鎖發出“滴”的一聲輕鳴。綠燈顯示“林軒”已經完美地繼承了他科技上的身份。

    如今科技發達,智能家居普及到家家戶戶。用戶隻需要手機下載廠商提供的APP設置個人習慣,相關設備就會準點運行。

    空調吞吐的冷風驅散炎熱,門廳橘黃的夜燈點亮家的溫馨,浴室中熱水器多半已經燒好了熱水,一切都是周箐記憶中的樣子。

    自打他們搬進來後,千百日都未曾改變。

    “林軒”在鞋櫃邊站定。

    祂好奇地環視四周,整理因畫麵刺激而生的回憶。

    這是我的家,美麗而寧靜的地方。

    她打掃地很認真,維護地十分認真,瓷白的地板光彩可鑒,客人完全可以光腳而行。

    所以她不允許有髒東西進去。

    在“林軒”即將邁步的時候,周箐立刻摟緊祂的脖子,出聲指揮道:

    “不行,先別進去……把髒衣服脫了,扔在玄關就好,我明天再收拾。”

    “我們先去洗澡吧。”

    這不是個過分的請求。

    祂非常配合地將皮包放在櫃子上,然後慢慢解開自己的衣服,但周箐的連衣裙也不能幸免於難。

    他們再次坦誠以對。

    進入浴室之前,周箐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眼自己的裙子。

    染血的連衣裙軟趴趴伏在地上,像具屍體。

    盡管自欺欺人地把衣衫和凶器都丟在身後,不詳的血色仍舊滲進了她蒼白冰冷的生活。

    她這麽想道。

    ……

    ……

    周箐第一次看到林軒身體在皎潔的月光下。

    第二次在浴室柔白的燈光中。

    她也是這樣捏著一塊香皂,把它遞到林軒麵前。她麵色緋紅,十分羞澀地低垂眉眼,態度卻不容拒絕:

    “上次的事太突然了。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在幹淨的室內,像這樣清洗幹淨兩個人。”

    “我的外婆說女孩子不注意的話會肚子痛……”

    我懷疑你不幹淨章我害怕跟你在一起會得上傳染病。

    這種話題足以讓大部分男人失去興致,嚴重時甚至會被視作挑釁,激起強烈的反抗。

    但林軒隻是短暫地愣了一下,然後用拳擊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唔,的確是我考慮不周。女孩子的身體比我想象的還要脆弱啊。”

    他按照周箐吩咐在用浴花打出豐富的泡沫,然後坐在浴缸邊沿,捧著那泡白色奶油認真清洗自己。

    同樣緋紅的耳後章還有些青澀的下頜章然後是窄而有力的腰腹。

    他好像回到了純粹的孩童時期,在母親的指導下,第一次學著獨立沐浴。

    “雖然仔細地搓洗過了,但我還不是很放心。不如你再幫我好好檢查一下有什麽遺漏的地方吧。”

    “過來吧章拜托了,箐箐。”

    一切完成後,他熱情地向她邀功。周箐現在還記得那個露出虎牙的笑容。

    真是像孩子一樣。

    但後麵的事情她也知道。

    騙子章真惡心。

    他已經死了。憤怒離去後,剩下的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難過,這讓周箐突然覺得很掃興。

    她現在對這種事情興趣不大了。

    她洗祂就像暑期打工,幫忙清理店裏的金毛狗狗,差不多就行。

    “大概這樣就可以了。我有點累了,接下來你自己洗吧。”她疲憊地收回埋進怪物發間的手指,把花灑塞到“林軒”手裏。

    周箐實在太累了。

    連續一周的過量用藥,血腥可怖的怪物襲擊,第一次高速駕駛,事件接踵而至,令她心力交瘁。

    周箐在挨上枕頭的那一刻,便筋疲力盡地睡了過去。等到“林軒”吹幹頭發回來時,她已經發出了乳貓般細小的呼嚕聲。

    睡熟後空調變得很冷。

    被徹骨的孤獨裹挾,周箐無意識地伸手去找被子,但摸到的卻是一節軟觸。

    怪物是不會睡覺的。

    祂隻是按照“常識”讓自己放鬆地躺在那裏。沒有殺戮和欺騙,隻是非常平靜地依偎在“妻子”身側。

    這感覺非常奇妙。祂的肢體幾乎化成了一灘黑紅的湖泊,陷在柔軟的被褥之中。

    祂看向發出窸窸窣窣響聲的“妻子”,伸手撫摸她的麵龐:

    “你很冷麽?”

    女人沒有回答。她把臉貼在這熱源上,發出細小的“唔”聲,類似於迷路的幼崽在寒風中呼喚母親。

    【得照顧她才行。】

    於是祂慢慢爬了過去,體貼地用身體裹覆她。

    蟒蛇也會這樣緊緊纏住獵物,用身體丈量對方的尺寸,思考是否能將它一口吞下。那是一種十分貪婪,徘徊在失控邊緣的柔情。

    他們相擁睡到天亮,迎接為訂婚準備的年假第一天。

    “叮叮叮——”

    吵醒周箐的是一通急促的電話,來電顯示上寫著“媽媽”兩個大字。

    來者是林軒的媽媽。

    一個愛子如命的女人。

    周箐才迷迷糊糊接通電話,自說自話的聲音就粗魯地衝擊她的耳膜:

    “喂——箐箐,我是媽媽呀。雖然是年假第一天,但這個點也該起來了。”

    “你也知道軒軒上班很辛苦,所以早餐的營養是必須的,剛好是假期,如果有條件的話用熬好的雞湯下麵是最好的。”

    ……

    “你們什麽時候回來?我可以再教你做一次。哎,真是不放心,我中午直接坐車過去也行,假期呆上幾天,也做做家務。”

    又是這套說辭。

    刺耳的女聲讓周箐完全清醒過來。

    林母本人可沒她說的那麽友好。

    多年來,以周箐的服從作為基石,她們的婆媳關係僅維持在表麵上的友好。

    這個女人一方麵暗暗嫌棄她身體病弱不能生下林家的兒子,但又在兩人相擁的時候突然打電話,陰陽她是什麽奪人精氣的狐狸精。

    “早上醒了麽?昨晚我聽見箐箐和你撒嬌,誒,你都那麽辛苦了,可不要遲到啊。”

    “中午到了,食堂有什麽好吃的?我跟箐箐說了你小時候最愛吃的那道菜,她有做成便當帶給你麽?味道有我做的好吃麽?”

    “晚上加班到家了麽?都這麽晚了,直接洗洗睡覺吧,睡前讓箐箐給你打盆洗腳水,活血助眠的,養足精神才能繼續應對第二天。”

    林母的關心不分場合地擠進情侶的私生活。

    重重心理壓迫下,周箐有時候會覺得她就趴在臥室的窗外,隔著一層窗簾努力地往內窺視。

    和擔心自己是病人,是林軒的負擔,於是強迫自己信任愛人,健康生活的周箐不同。她不信這個企圖掌管兒子人生的女人無法察覺到他出軌的異狀,她說不定還主動跟他聊過“拋棄這個精神病,選個本地女孩幫助發展”的想法。

    他們狼狽為奸,誰都不是自己的親人,到頭來隻有她孤身一人。

    這種想法讓周箐一陣惡從膽中生:

    你也嚐嚐心煩意亂章驚恐不定的感覺好了!

    “……你兒子死了。”

    她抿住嘴唇,掃了一眼枕邊沉默不語的“林軒”,“啪”地掛掉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