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希昀      更新:2022-12-29 22:13      字數:4379
  第63章

  燕翎從燕瓚夫婦身上移開視線,摸了一把眉心,絕望地想,相敬如賓,比他想象中要難。

  遊廊燈火瀟瀟,如龍蛇匍匐在夜色裏,薄薄的白雪鋪了一地,有如銀霜。

  晚膳過後,燕翎與寧晏夫婦一前一後往長房方向走,寧晏怕冷抱著手爐行在遊廊,燕翎披著一件銀色的氅衣走在院子石徑,腳步不輕不重踩著霜雪,發出咯吱聲響。

  燕翎從石徑穿過岔路口,上了杏花廳的台階,寧晏從遊廊下來石徑,立在一片寒霜雪地裏,喚住了他,“世子,”

  燕翎駐足片刻,遲疑地扭頭朝她看來,銀色的雪光與廊廡的暈黃燈芒交織在她麵頰,她眉目極為溫婉,那雙眸子沉靜如湖,不見半點波瀾,燕翎恍惚想起,初見她是如此,眼下依舊是如此,也不知什麽樣的事能勾得她心潮湧動,什麽樣的人能入她的心。

  他冷冰冰的眸子跟針紮在她身上,“何事?”

  寧晏眸色微嗔,語氣低沉,“世子今夜要去哪裏?您已許久沒回明熙堂了,”

  這是想要他留宿。

  燕翎不喜反怒,那雙寒眸被風雪刮過,澀澀地疼,連帶眼角的皮也被激得猩紅,“倘若你現在有了子嗣,你還會說這樣的話嗎?”待她有了嫡子,穩固了地位,於她而言他便是無用之人。

  寧晏啞口無言,默了片刻,敗下陣來,帶了幾分哄的語氣,“世子,您莫要鑽牛角尖了,夫妻哪有隔夜仇,您有什麽話斥我,我受著,日子總歸還要過的,不是嗎?”

  這話越發顯得他在無理取鬧,燕翎深邃的眸子凝了一團灼灼的火。

  見他沒吭聲,寧晏隻得又道,“有什麽事,咱們回明熙堂說,好嗎?已經開春了,我需要給您做春裝,您回去,我給您量一量,”

  寧晏越賢惠大度,燕翎心裏越不好受,他也想像她這般雲淡風輕,閑庭信步,卻做不到,深深吸了一口氣,逼著自己平複那胸口的悶脹。

  良久,他清冽的嗓音落在寒霜裏,清晰又冷靜,“我尚有公務要處理,至於春衫,照著去年的尺寸做便是了,天涼,你早些回去歇息。”語畢,毫不猶豫離開。

  寧晏看著他挺拔的身影穿過杏花廳的敞廳,又從石徑去到對麵的花廊,往書房方向去了。

  搖搖頭,無奈地歎息一聲回了明熙堂。

  燕翎剛到書房不久,雲旭打外頭來,氣喘籲籲與他稟道,“世子,崔大人在外頭等著您,說是臨川王府小王爺的後院傳了喜訊,特意將人拉去明宴樓喝酒,想請您一道去。”

  燕翎這會兒心裏正難受著,也無心公務,便重新緊了緊披衫出了門。

  兩刻鍾後,相熟的幾位好友齊聚明宴樓二樓包廂,臨川王世子夫人今日被診出喜脈,夫婦二人成婚三年,總算懷上了孩子,小王爺大喜,在明宴樓做東,邀請諸位世家子弟喝酒。

  席間就淮陽侯世子程毅未婚,程毅喜歡戚無雙多年,原先程家也熱切地往侯府求親,上回戚無雙出事後,淮陽侯府便歇了心思,如今勸著程毅娶燕玥,這段時日,淮陽侯夫婦整日在程毅耳邊嘮叨,他煩不勝煩,今日席間便一個勁給自己灌酒。

  燕翎心情也不好,陪著他喝了幾杯。

  程毅心中鬱碎,忽然揚手,吩咐隨侍,“去,去隔壁畫舫請幾個姑娘過來陪酒。”

  崔玉與小王爺嚇得一口酒噴出來,小王爺跨出一腳,將小廝攔了個正著,扭頭喝著程毅,“喂喂,兄弟,你要圖樂子可別搭上咱們,咱仨都是有媳婦的人,而且媳婦個個厲害著呢,我媳婦剛懷上孩子,我就在這喊女人來陪酒,我這也太王八蛋了吧。”

  崔玉也不客氣地往程毅小腿窩裏踢了一腳,“混賬東西,要去自個兒去,別牽累咱們。”又指了指滿臉寒霜的燕翎,“再說了,你沒瞧見這尊神坐在這,他最不喜這些花裏胡哨的排場,你忘了,”

  燕翎眉目森嚴,漆黑的眸子如同黑窟窿似的,反射不出一點光亮,他捏著酒盞一口一口灌,沒接崔玉的話。

  ===第79節===

  也不知程毅是什麽運氣,天公遂了他的願,酒席正酣時,門被人毫無預兆推開,數名浮浪子弟攜著幾名舞女闖了進來,那為首之人一身玉冠郡王服,生得麵白俊秀,眼尾輕佻淩厲,一看就是犬馬聲色之人,他識得小王爺,舔著肚子朝他招手,

  “小王爺,聽聞後宅有喜,本王特來賀你。”

  小王爺瞧見來人,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這便是老程王的寶貝幺子程王世子裴鑫是也。

  程王世子乍一眼沒瞧見燕翎,揮手示意舞女魚貫而入,直到崔玉猛地推了他一把,他才發現燕翎眼神發木坐在席中,他原在燕翎身上吃了大虧,這會兒瞧見他如同老鼠見到貓,又想起兩府正在議親,仗著酒膽往燕翎邊上一坐,斟了一杯酒敬他,

  “上回的事,都過去了,我們府上正與燕家議親,我父王非要我娶你妹妹,還望你給個麵子,吃我一杯酒。”

  燕玥的婚事自有父母操持,燕翎不打算插手,念著還需程王穩定軍心,便信手喝了程王世子一杯賠罪酒。

  片刻,舞女助興。

  得了程王世子暗示,兩名舞女抽動長袖媚眼如絲朝燕翎飄來,崔玉見狀倒抽一口涼氣,半是吃驚半是看戲,就等著燕翎將人扔開,出乎意料,燕翎神色微醺,一動不動。

  他看著那些晃來晃去的女子,眼神空洞無物,他在想,他是不是非寧晏不可,若哪一日二人分開,寧晏定能瀟灑轉嫁他人,他呢,心裏眼裏,可還容得下其他女子?

  當中那位舞女眉間一點朱砂痣,鳳眼狹長,眼尾貼著斜紅,抬腕低眉間嫵媚天成,他想起了寧晏,年前他從營州捎了件孔雀翎給她,她格外高興,窩在他懷裏喚了一聲夫君,當時那笑眼狹長,十足像隻小狐狸,她沒有任何描妝,天生便是那般明豔,連眼尾那一抹酡紅,也是被他折騰狠了,自然流露出來的美。

  明明眼前花紅柳綠,彩袖飄飄,他腦海裏翻滾出一幀又一幀畫麵,源源不斷的,,全部都是她,原來那些不經意的片段與痕跡,早已深深刻在骨子裏,揮之不去。

  養尊處優二十餘載,從來沒有什麽事能難得住他,如今卻深深折戟在這場婚姻裏。

  燕翎忽然厭惡這一屋子脂粉氣,掉頭離開了包廂。

  兩日後,燕翎讓雲旭轉告寧晏,他要離開京城,開始為期三月的邊關巡防。

  寧晏從雲旭口中得到消息,默然坐了半晌。

  燕翎這是有意避開她。

  對於燕翎的離開,寧晏毫無招架之力,隻能默不作聲替他收拾行囊,吩咐雲旭幫他捎去。

  夜深人靜,她獨自一人躺在拔步床,幽幽睜開眼,時隔多日,枕巾依然殘有他的氣息,寧晏靜靜望著漆黑的角落,又慢慢闔上眼,如果人生一定要有顏色,孤單是她該有的本色。

  她不怕。

  冬去春來,這三月,寧晏也沒閑著,她將燕家在京畿附近的莊子全部巡視一遍,今年賬麵之所以難看,是莊子上的進帳逐年遞減,壓根撐不住國公府的開銷。

  有些莊子問題出在莊頭私下貪墨糧食收成,有的莊子是分租不均,還有些莊子田地浪費嚴重,沒有因地製宜,但所有莊子無一例外積極性不強。

  寧晏了解過,以前國公府與這些莊頭約定,收固定數額的租子,收成好的年頭,佃戶與莊頭有的掙,佃戶們積極性也高,這兩年收成越來越差,莊頭沒得盈餘,自然不樂意操持莊子上的事,莊子收益一落千丈。

  寧晏首先帶著一批人去各處莊子,因地製宜,該種果蔬種果蔬,該種麥子種麥子,革除弊病,撤換人手,軟硬皆施,將莊子上人手整肅一番,餘下又定下了新的分紅方式,田畝與山頭均分產到戶,進行四六分成,主家收六分,餘下四分全部歸佃戶,這下大大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不僅如此,原先每個莊子都有一個莊頭,此人幾乎一手遮天,寧晏將一人的權利分化到底下兩人或三人身上,有人管林子,有人管農田,每人單獨像國公府報賬,杜絕私下勾結欺瞞主家的弊端。

  國公府在江南還有一片桑田,原先農戶種植桑樹,所織絲綢布料全部供國公府使用,多餘的才轉賣集市,寧晏查看過,織品質量一般,國公府女眷嫌棄不想用,回頭要麽堆在庫房吃灰,要麽低價賣出,桑田莊幾乎是虧本的。寧晏差遣雲旭去了一趟江南,決定擴大桑田種植範圍,並召集佃戶裏的女工製絲,得到的絲織品就地賣出,所得營收歸於公中。

  整頓莊子的效果怕是得下半年才能體現出來,上半年開支怎麽辦,一麵收緊開銷,一麵將存銀拿去燕翎名下的錢莊利滾利,寧晏少不得徇私,讓錢莊讓渡一些分紅高的單子給國公府。

  裏裏外外盤算一番,再預估下莊子的收成,缺口大約隻剩八九千兩銀子。

  轉眼到了四月底,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如霜將箱籠裏的夏衫全部收拾出來,讓寧晏挑選,寧晏習慣了舊衣裳,穿著舒適,大部分留下,餘下一些不愛穿的好衣裳便賞了人,上回春嬌幫了她的忙,寧晏記著,便讓秀靈送幾身沒穿過的衣裳給她姐姐。

  片刻,如月帶著四五名丫鬟抱來一堆布料,

  “主子,奴婢今日與陳管家和雲旭清點世子庫房,發現這一批好料子,您別老穿舊衣裳,做一些新裙子穿吧。”

  寧晏正在翻看明宴樓的賬冊,堪堪掃了一眼,其中有顏色鮮豔的緙絲,妝花緞,雲羅銷紗,軟煙羅一類,更多的則是適合男子穿的深色杭稠麵料。

  寧晏神情閃過一絲恍惚,“世子該要回來了吧,給他做幾身新裳。”

  這三月來,寧晏根據天氣冷暖時不時捎衣物去邊關,也會將尋來的藥膏蚊香送去軍營,燕翎除了托雲旭轉達安虞,再無多餘的話。

  四月二十六日午後,燕翎比預定期限晚回來幾日,這一路從東北營州疾馳回京,途經金山時,前來迎接他的雲旭告訴他,

  “今日是金山寺的浴佛節,夫人與淳安公主正在金山寺拜佛呢。”

  燕翎勒緊馬韁停在官道的岔路口,往西便是一條入城的主道,往東南有一條林道通往金山寺。

  漆黑的眸子閃過一刹那的混沌,心中莫名生出幾分近鄉情怯。

  他停頓片刻,掉轉馬頭朝金山寺的方向馳騁而去,雲旭看著他劍鞘般的身影,長長籲了一口氣,立夾馬肚追了過去。

  初夏的金山寺,綠蔭滿地,繁花似錦,熾熱的陽光從茂密的樹叢撲落,灑了一地斑駁,偶有青鳥從林子裏竄出,越發襯得金山清幽又明淨。

  隱約聽到一片笑聲打放生池方向傳來,燕翎一馬當先,幾如黑蛟騰空,橫跨過側麵一道山溝,徑直躍上山嶺往側門方向駛去,馬蹄矯健又急迫,越過茂密的樹林,終於衝到了一片紅牆金瓦的高牆下。

  一黑衣侍衛率先朝守門的武僧出示令牌,燕翎一身雪青的長衫信步踏入,大門洞開,姹紫嫣紅的花香撲鼻而來,鋪著齊整青石磚的小廣場上聚滿了人,大群善男信女聚在許願樹下係繩許願,一堆粉雕玉琢的孩童爭相圍在放生池旁扔銅板,嬉笑聲幾欲衝破雲霄。

  落紅深處,一人眉眼倦倦,一襲素裙映著光暉,立在許願樹的角落裏,明明佇立在這片喧囂裏,又仿佛被這片世間煙火給隔絕開,滿樹紅色飄帶隨風搖晃如雲蒸霞蔚,她便是那霞蔚中最為昳麗的一抹韶光,所有人成了她的陪襯,花紅柳綠的天地間,宛若隻有她一人。

  佯裝數月的不關心在一瞬間崩塌。

  燕翎木然立了片刻,身上那股風霜之氣慢慢消散,頎長的身影矗立在一顆杏花樹下,遙遙注視她的方向,偽裝褪去,隨之湧上來的是被抑在心底那份牽腸麗嘉掛肚的思念,這三月來,雲旭每隔數日便寫一份邸報給他,他對家中的情形,確切地說對寧晏的情形了如指掌,他知道她在大刀闊斧整頓莊子,又將國公府鋪子的賬目核查一遍,查出負責莊子收成的何管家夫婦貪墨良多,將之送至官府,從中搜查五千兩銀票貼補了公中。

  十七歲的姑娘,沉穩老道得令人欽佩,她與生俱來的冷靜,不聲不響地震懾人心。

  她到底經曆了什麽,能成長得這麽優秀。

  須臾,一總角孩童捧著一束花蹦蹦跳跳遞到她跟前,她捧在手裏,靦腆地溢出笑,這一笑,眉眼清透,仿佛是一束光驅散了他心底的陰霾。

  承認愛她,很難嗎?

  喜歡她,就去爭取。

  這一瞬間,燕翎忽然發現,被她拒絕帶來的疼痛,已不知不覺煙消雲散。

  杏花被風一吹,稀稀疏疏染在他周身,抬手,拂開那梢蜿蜒的杏枝,挺拔的身影如被鍍了一層春暉,邁入明光裏,邁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