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意闌珊
作者:淩雪薇沈羲遙      更新:2022-12-23 12:13      字數:10652
  第八十一章意闌珊

    ——裕王妃番外

    第一章 萬裏油幢照塞雲

    旌旗獵獵,儀仗煌煌,我縮在纏金玉蓋車裏,頭上七寶瓔珞鳳冠壓得脖子酸痛無比,身上真紅縐絲綾羅繡雲霞孔雀紋大袖衫上滿是各色寶石,僅罩衣上就綴了幾百顆指甲蓋大小的金珠,沉甸甸得令人動彈不得。風從虛掩的車窗裏吹進來,被暖爐一熏,那冷冽的氣息減弱,隻剩下令人神智清明的涼意,掃淡了車內乏悶的空氣。

    我斜倚在刺繡大雁的繡枕上,前一晚幾乎不曾闔眼,如今踏上路程,顛簸中困頓起來,便微微闔了眼小憩。

    昨夜,是王庭中為我出嫁而大宴三日的最後一晚,漫天璀璨的煙花下,眾人喜氣洋洋的笑顏中,我看到父王輕輕將眼角一滴晶瑩拭去。於是眼淚再忍不住,終於與一旁強作笑臉的母妃相擁而泣,心底的委屈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可這日清晨,還是要按規矩大妝,穿戴上那精美繁複卻令人喘不過氣的嫁衣,做出端莊得體的微笑,拜別父王母妃,登上價值千金的鸞車,踏上和親之路。而這過程中,隻能微笑,不能有半分不滿、不願、不甘,不能有一滴淚水,為這從此再難歸來的故土而流。

    三個月前,邊界上的將士酒醉後侵擾了大羲邊城,搶劫了幾戶人家,施暴了幾位女子,又打傷了幾個平民。於是,大羲彰軒帝一怒之下舉兵壓境,我柔然國小兵弱,如何與煊赫的大羲相抗衡。父王斬殺了肇事的士兵,奉上珍寶特產以慰彰軒帝之怒。之後,不知是誰在父王麵前進言,為了柔然長久的平安,不如采取和親之策。

    於是,我從幾位公主中被選中,踏上了這條不歸路。

    其實,父王開始是要五妹貞淑去的,可貞淑才十歲,她母妃如何肯幼女遠嫁,一根繩子吊起自己,還好救得及時。大姐、二姐早已出嫁,四妹身體略有不足,其他妹妹更是尚在懷抱之中,便隻剩下我,這個父王最最珍視的公主。

    為了柔然的長治久安,為了與大羲的和睦共處,我擦幹了眼淚,自請出嫁。

    路途遙遠,路程枯燥,我心中滿是離愁別恨與不甘,終日除了夜晚在驛站休息時走動半刻外,其他時間都在車中度過。

    車內空間頗大,陳設了窄床、坐榻、矮幾、書籠、妝台,另有隨車侍女休息的軟墊。此刻,安雅正將紅茶煮開,加入鮮奶,再丟入糖塊,香醇甘甜的氣息在車中徐徐散開,白煙渺渺裏,我憶起這樣的喝法還是母妃首創,她自遙遠的波斯而來,高鼻深目一度被驚為天人,深受父王寵愛。記憶裏,母妃總將第一杯奶茶遞給父王,兩人相視一笑,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曾幾何時,我也十分豔羨他們之間的愛情,期待自己也能找到這樣一個人,視我如珍如寶,縱容我的一切。

    可當母妃容貌逐漸衰老,父王不再凝視她的麵容;當母妃的身材逐漸發福,父王不再駐足她的行宮;當母妃牽連進二哥猝死的事件中,父王不再相信她的隻言片語;當一切證據指向她的主謀,父王終於將她禁足在奢華的芳菲苑,任其自生自滅。

    所以我自請出嫁,隻求父王能看在我為國奉獻的份上,厚待母妃,至少讓她體麵的活著,體麵的死去。

    “公主,請用茶。”安雅將溫熱的茶遞給我,我長歎一口氣,停止了對往昔的回憶。

    “奴婢見公主一路愁眉不展,可是擔心到了大羲不如意?”她從食盒裏揀出幾塊玫瑰酥擱到我麵前,掩口笑道:“依奴婢看,公主大可不必擔心,公主的美貌在柔然可是出了名的,隻怕那大羲皇帝一見到,就愛不釋手呢。”

    我將奶茶放下,幽幽歎一口氣:“難道孤就隻剩下以色侍人了麽?”

    安雅這才驚覺說錯了話,連連告罪。我知道她是好心勸我,便拈了塊玫瑰酥給她,問道:“安雅,你一直跟在孤身邊,也見到母妃遭遇,難道還覺得,孤嫁進皇宮是好事?”

    安雅沉默半晌才道:“奴婢知道,公主一心想找個恩愛郎君,琴瑟和鳴悠然一生。可是,如今公主為了柔然安危和親,自然需要緊緊抓住大羲皇帝的心,這樣才不枉您的奉獻啊。”

    我盯著眼前微微泛著漣漪的玫瑰色奶茶,緊緊咬了唇,點了點頭:“孤知道,所以無論如何,也會想盡辦法得到彰軒帝的歡心。”說著便委屈起來,眼淚忍不住要掉下來。

    車隊行駛了近一個月,一路平沙莽莽、胡楊錚錚,令人平添無數寂寥之情。

    一個月後,大羲邊境的泰安城近在眼前。隻見城牆巍峨,在一片空曠的平原上如同堅實的堡壘,牢不可摧。而城頭金甲勇士個個神情赳赳,英武不凡。這邊境重城透露出的一點雄渾,顯出大羲中原霸主的至尊。我柔然都城與之都難相比較,父王稱臣,也是情理之中。

    進入泰安,便算是正式進入了大羲。早有彰軒帝派來的迎親使在此等候。

    我從纏金玉蓋車上緩緩布下,麵前金珠簾微晃,眼前一個將領打扮的男子向我一拜道:“請公主接旨。”

    他聲如洪鍾,配上八尺而魁梧的身形,令我不由吃了一驚,心底裏泛出些害怕來。但片刻便鎮定下來,施禮等待彰軒帝的旨意。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柔然公主南宮氏,澹鍾翠美,含彰秀出。特賜婚於裕王沈羲赫,以示兩國交好之誠心,以固兩國安定之實意。”

    我一愣,不是要我充實後宮,而是作裕王妃?裕王……,不就是那個常勝將軍,大羲邊國軍隊聞之喪膽的沈羲赫!傳聞中,他身高九尺,麵如夜叉,凶狠殘忍,性情暴躁,是以至今都未娶正妃,僅有的兩個側妃,還是彰軒帝從自己的秀女中選出,強送去的。

    我再看一眼麵前的男子,想象那裕王比此人還要令人恐懼的姿容,不由打了個顫。

    “殿下,殿下。”安雅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接旨謝恩,心裏卻難過極了。

    “請公主入城!”那男子朗聲道。

    我強自鎮定正欲回到馬車,卻見男子側身,一輛紫檀紫金七寶車由八匹駿馬拉來,車壁精雕細刻出合歡、玫瑰、百合等寓意美滿的花,鴛鴦、大雁、天鵝、喜鵲等象征忠貞的鳥,是我先前鸞車的兩個大,甚至還有觀景的簷廊,令人瞠目結舌。

    “請公主上車。”那大漢向我做了個請的動作,語氣卻不容置疑。

    我看了看安雅,她扶了我的胳膊,隨我登上那輛華貴的馬車。

    車內跪坐著一個半老的嬤嬤,見我進來,先施禮後道:“王妃殿下,奴婢是奉旨前來服侍您的春喜,您路途中的一切起居用度,皆由奴婢負責。”

    她看一眼安雅,緩緩道:“王妃????已被賜婚裕王,此刻起便不再是柔然公主,而是我大羲王妃。一切與柔然有關的人事物,皆可返回了。”

    安雅一驚,嚷道:“這是什麽道理?我是公主的貼身侍婢,自然是要留在公主身邊的。”

    我卻被春喜的話駭住,“一切與柔然有關的皆返回?”我指一指外麵隨行的軍隊與侍女內監:“他們不隨孤走了嗎?”

    春喜嬤嬤麵上一派平和:“回王妃的話,正是如此。”

    “春喜嬤嬤,”我緊緊拉住安雅的手:“安雅是孤自幼便服侍身邊的侍女,孤離不開她。”

    春喜嬤嬤朝安雅冷冷掃去一眼,想了想道:“那便隻能留下她一人。”

    外麵那大漢也宣布了此事,隨行之人一片嘩然,大有不滿與不願之色,但抵不過大羲軍隊的威懾,吵嚷了片刻便也作罷了。

    春喜嬤嬤見外麵的人罷了休,這才露出一點笑容,吩咐鸞駕進城。

    我看著一路隨行的眾人將貢品嫁妝交到大羲迎親隊中,連泰安城門都進不得便要返回,個個臉上滿是憤怒與委屈,自己卻無可奈何。

    畢竟,為了安寧連最珍貴的公主都送進他國,還不被迎入宮中,隻是做個親王妃,可見彰軒帝根本就沒有將柔然放在眼中。

    可我又能如何?作為貢品,我沒有選擇。

    第二章 相逢隻在無意中

    越向大羲境內走,繁華旖旎越撲麵而來,無論湖光山色亦或熙攘街道,都令人目不暇接,尤其那些奇巧玩意兒,更是令我大開眼界。

    車隊行駛了約一個半月,終於到達了大羲都城大興。這座三麵臨水、規模宏大、設計周詳、布局井然的大都市,一條南北中軸線貫穿全城,東西左右均衡對稱,坊裏排列猶如棋盤。行駛其中,隻覺城廓遙遠,城池浩大,令人震撼。

    我的到來似乎並未引起彰軒帝的絲毫重視。本該在次日進宮覲見也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我被安排進驛館後,宮中派來大批侍衛、宮女照顧我的起居,又另有三位嬤嬤與春喜一同指導我的規矩舉止。傳旨的太監隻說讓我先熟悉大羲宮中的規矩,待吉日到了,便為我與裕王舉行大婚。

    如此倒好,我與安雅終日待在驛館中,隻盼著那吉日晚一點,再晚一點。

    可無論我們怎樣期盼,這一天還是要到了。

    距離吉日還剩五天時,三位嬤嬤回去宮中複命。春喜嬤嬤見我規矩學得不錯,特許我休息一日。

    一大清早,我便與安雅喬裝打扮,混在送蔬果的雜役中溜了出去。

    時間尚早,空蕩蕩的街上隻有個別小販挑著擔子匆匆而行。街市商鋪大門緊閉,還不到開張的時辰。

    我因是混在雜役中出來,清晨起的很早連口水都沒喝。此刻走在街上,一顆心放了下來,也就感到饑腸轆轆,口幹舌燥起來。

    安雅四處望了望,失望地撅起小嘴道:“這大興的早市也開得太晚了吧,天都大亮了,還不見個鋪子開張。”

    我想了想道:“我們住的驛館是皇族接待使臣的,這附近定然也不是普通小民能隨意走動的地方,達官貴人此刻還在睡夢中,街市鋪子不開也是正常。”

    “這可如何是好,”安雅擔憂地看了我一眼道:“公主早餐沒用,難道要餓到中午啊?”

    我擺擺手朝前走去:“怕什麽,咱們去西市,一定有好吃好玩的。”

    大興西市商賈雲集,邸店林立,物品琳琅滿目,貿易極為繁榮之名我在柔然都有聽說。那些遠到而來的商客帶來的美如雲霞的綢緞、栩栩如生的繡品、巧奪天工的首飾、馨香細滑的脂粉,還有新奇精致的用具,任何一樣,都令人興奮雀躍,視若珍寶。

    果然,安雅一聽到“西市”二字便兩眼放光,摸摸袖袋道:“奴婢帶的錢也不知夠不夠,可不要錯過了好東西。”

    我聞言“撲哧“笑起來,”以後咱們可就長居在這裏了,你想出來采買還不容易。怕什麽。”

    我說著想如往昔打趣她般伸手拍她一下,可手剛抬起,悲涼之情湧上,麵頰上才浮起的笑容也如殘花般凋落了。

    是啊,從此以後,這裏就是我長居的地方,沒有族人,沒有親友,隻剩下一個侍女伴在身邊,孤零零數著日升月落,遙望故土卻再不得回。

    還有那個我即將嫁給的夫君,戰場上的常勝將軍,以後他才是我的家人。可是,我想起王廷裏那些武將,一個個粗魯、蠻橫、冷酷,不懂風月,不識禮數,周身都是血的氣息。他即是久經沙場的,自然也是一樣。隻想一想,我便會打個冷戰,懊悔自己當時的決定。

    “公主,公主,“安雅拉拉我的袖子:”奴婢見前麵有個攤子像是有東西吃,要不要去看看?”

    我聞言望去,果然街頭處有個小攤子,一口大鍋架在路中冒出徐徐熱氣,鍋邊一個簡易的木桌並幾把矮凳,三兩個布衣漢子坐在凳子上吃著什麽。

    我也覺得餓的難受,便拉著安雅走了過去。

    這是一個麵攤,我們要了兩碗麵後便站在一邊等待。隻見細白的麵條在鍋裏翻滾,攤主是個年逾半百的男子,一頭蒼白的發在晨曦中似飄渺的雲。他微微佝僂著身子,用一雙長長的筷子將麵夾進碗裏,灑上蔥花淋上麵醬,頓時香氣四溢,在微涼的清晨有一種暖心的感覺。

    我與安雅剛端了麵要吃,前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隨著煙塵由遠及近。

    因是清晨,攤子擺在靠近路當中。攤主“嗨”了一聲,連忙招呼幾個食客幫忙將大鍋抬到一邊。可轉眼間馬兒已近在咫尺,我與安雅反應不及又離得太近,那馬駛的飛快,瞬間便將我與安雅帶倒,麵灑了一地,還有些淋在了身上。

    “公……公子,你沒事吧?”安雅倉皇地站起,一臉驚恐又擔心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心卻突突跳個不停。若是離得再近些,怕是被卷進馬蹄之下重傷也說不定。

    “這位小哥,你沒事吧?”一個男子的聲音從頭頂響起,我一愣,這聲音這般好聽,如淙淙泉水,不由抬了頭。

    他逆光站在我麵前,一襲白衣勝雪,上麵有銀色而特別的花紋,襯得人如青鬆翠柏般高潔出塵。他笑容溫和,仿佛三月春陽。語氣誠摯,似兄長般透著關切,又帶了深深的歉意。他伸出一隻手扶我起來,那手指修長,指甲瑩潤,卻充滿力道。我暈乎乎抓住他的手,感覺到幹燥溫暖的手心裏有硬繭,想來是個會點武功之人。

    “你這人怎麽回事?騎馬也不看著點!”安雅站在一邊不滿地嚷道。

    他回頭朝她歉意一笑,安雅素來不饒人的嘴巴此刻也閉上了,麵上還浮起一點紅來。

    “對不起,”他看向其他人,柔聲道:“在下有急事,不想衝撞了各位,不知可有損失?”說著鬆開拉著我的手,去看攤主和其他幾個人。

    攤主見他容止不凡,自己也確沒什麽損失,連連擺手道:“沒什麽沒什麽,這位公子若是有急事,便去忙吧。”

    他微微偏頭想了想,輕輕皺的眉鬆開來,從一個銀色荷包中取出些銀子道:“讓大家受驚了,這點銀子,各位拿去喝酒壓壓驚。”

    眾人推脫了下就收了。他轉向我,見我與安雅衣服上還掛著些麵條,不由露出一個不禁的笑容來,看上去俊雅極了。

    他將那荷包遞給我:“剩下的這些,你與這位小哥買身新衣,若是傷到哪裏,再去看看醫生。”他說著看了看天色,顯出幾分焦急來,道一聲:“在下確有急事,抱歉要先行一步了。”說著便騎馬而去。

    我看著這一人一馬消失在朝陽燦爛的金光中,待回過神來,隻覺得臉頰發燙,心砰砰跳個不停。

    這樣好看的男子,又這般溫和,與少女瑰夢中那個身影,是那般的吻合。

    隻是,怕是再沒有相見的時刻。

    第三章 雙碧聯輝誇美眷

    自那日起,我便喜歡上了玉蘭花。

    玉蘭花在柔然並沒有,我憑著印象畫出他衣上的花紋拿去問別人才知道,那樣別致的花叫玉蘭。正巧驛站裏掛了一幅玉蘭花圖,隻一眼,我便喜歡上了那迎風搖曳,神采奕奕又純潔高雅的花。

    我一廂情願地將玉蘭認作是我與他的結緣之物。即使今後沒有再見的機會,看到那花,也會帶來美好的夢吧。如此,在要為我裁製的新衣新飾上,我要求多用玉蘭裝點。

    大婚之日,我偷偷將一支紅寶石鳳釵換成金玉蘭花頭紫晶步搖,仿佛這樣,才能用那片刻的美好回憶衝淡我對即將麵對的大婚的恐懼。

    一路由教引嬤嬤領著,如同木偶般被人擺布著完成一道道繁複的禮儀。叩首、再叩首,跪拜、再跪拜,頭頂著大紅龍鳳蓋頭,我的天地隻有小小的一方,偶爾看見未來夫君的皂靴上金色螭龍的圖樣,那螭龍鼓出一雙黑耀石眼睛瞪著我,令我緊張。隨著儀式越到尾聲,我的心越跳得厲害。

    太和殿上,一隻手牽住了我微微顫抖的手,我一愣,幾乎下意識要掀開蓋頭去看身邊人。

    一根喜秤探進來,隨即,明亮耀目的光兜頭罩下,令我猝不及防地閉了眼。再睜開時,隻見他穿了大紅吉服,似冰雪間一株紅蓮花,俊美雅致得令人移不開眼。

    我隻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夢中。不然怎麽我心心念念的那個他,竟會站在我身邊,是大羲的裕王,我的夫君。

    可他的手冰涼堪比冬雪,全不若當日那樣暖。

    “王爺真是好福氣,娶得這樣的佳人。”一個聲音帶了笑意甜甜道:“皇後娘娘,您說是不是?”

    “裕王妃出身高貴,看起來也是性情溫婉之人,又為兩國邦交遠道而來,是個有大義的女子。以後便是一家人了,得空常來宮中走走。”上首的女子聲音若黃鶯出穀,溫柔和氣,帶了暖意,令人心情不由放鬆起來。

    我抬頭朝她看去,隻見她水草般柔韌的發絲如雲霧縈繞,層層疊疊斜垂至耳畔,金鳴鳳流穗海棠簪與鸞鳳螺紅珊瑚金步搖明彩流華,大紅綾羅絲鍛蟬翼鏤花荷葉裙下露出銀絲羽緞軟鞋上明珠綴成的花樣貴盛非凡。錦繡簇擁,廣袖飄舉,衣袂迭迭,滿目繁華。

    她笑著,那笑容似乍破冰雪的第一縷春光,充滿了令人振奮的力量。而她的容貌,似有一層金光籠罩其上,仿佛九天仙女自瑤台步下,美得令人不敢直視,似乎多看一眼都是褻瀆。

    我倉皇地低下頭去,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美貌與眼前人相比,簡直雲泥。而出身的高貴,更在她麵前相形見絀。

    “請王爺、王妃向皇上、皇後敬酒。”一禮官在一旁輕聲提醒。

    “走吧。”他的目光雖落在上麵,但眼神縹緲,有一點點抗拒和躲閃。我接過纏金翡翠杯,與他並肩走上丹墀。

    離得近了,越發覺得那高台上一雙璧人不似凡塵中人。裕王的俊美已令人乍舌,而皇帝的容貌更是令人震驚。我幾乎嫉妒起大羲皇族這世間難有的好姿容來。他身邊那高貴的女子美到極致,這世間沒有什麽詞可以用來形容,若說有哪裏不夠完美,也許是略略消瘦的身姿與脂粉下淡淡蒼白的容色吧。卻別有一番風情,惹人憐惜。她這樣高的身份,能讓人產生這樣的感覺,實在出乎意料。

    我隨著他向帝後敬了酒,正欲退下,隻見下手一位妃子望著我掩口笑道:“裕王妃真是美,臣妾瞧著,倒很有幾分娘娘初入宮時的風采呢。”

    她這樣一說,也有旁的妃子點頭應和道:“確實呢,尤其是這般純淨的神態,簡直一個模子印刻出來。”

    甚至連一直端坐的皇帝也朝我投來一眼,朝裕王笑道:“這樣說來,確有幾分相似。”

    皇後卻不言語,隻是淡淡微笑著看著我,良久她撫一撫麵頰,輕聲道:“本宮當初的模樣,已記不得了呢。”雖還是笑著的,卻頗帶了寂寥。

    裕王突然拉住我的手,笑容如皎皎明月,他的手依舊冰涼,還有微微顫抖,但不知為何,我覺得他眼神中的溫度比先前高了幾分。

    “能娶得王妃,是小王之幸。”他的目光牢牢鎖在皇帝的麵上,“臣弟謝皇兄天恩。”

    皇帝倒是一怔,之後朗笑道:“你喜歡就最好了。”

    我卻聽出些莫名的意味來,隻是說不上來。

    之後便是飲宴,皇後似身體孱弱,隻略坐了片刻便由宮女扶著回去了。我留神聽著眾人悄聲的議論,這才隱約知道,皇後不久之前剛剛小產,難怪麵色不佳,興致不高。也是個可憐的女子啊。

    第四章 畫眉深淺入時無

    自宮中拜謝帝後領了歡宴後,回到裕王府,自然還有一番儀式筳宴。而我,如同民間新嫁娘般,隻能坐在寢室等待。

    龍鳳高燭搖搖曳曳,我緊張地坐在婚床上,雙手不自在地扭在一起。聽覺也異常敏銳,連外麵一陣風吹落一根樹枝的聲音都一清二楚。終於,簌簌的腳步聲略帶了踉蹌,還有侍從叮囑之聲:“王爺喝多了,你們小心伺候著。”

    腳步聲近了,又遠去。我錯愕間命安雅去看看,不久她回來道:“稟公主,前麵說王爺喝醉了,已去了澄心堂睡下了。請公主早點安歇。”她說完不滿道:“怎麽都是第一夜,裕王這樣,分明是不把公主放在眼裏。”她又憤憤道:“今日奴婢先來,原來裕王府中已有三名側妃,據說外麵還養著個青樓花魁。竟是這般風流之人。”

    聽安雅說他的不是,我心裏不由生起氣來,口氣卻還是溫和:“怎麽說他也是手握大權的王爺,有側妃知己太正常了。你看王廷中孤的幾個哥哥,哪個沒有十幾個妃子。”我頓了頓又道:“王爺今日皇上先在宮中賜宴,回來還有酒宴。怎麽說也是為了慶賀孤與他共結連理,喝多也是正常。沒什麽放不放在眼裏。”想著又道:“估計王爺是怕酒醉影響到孤休息,這才去了自己的寢室的。”這樣想著,心裏甜蜜些須,小心揭掉蓋頭,“安雅,伺候孤更衣,我們也早點歇著吧。”

    安雅撅了嘴,“公主真是好脾氣。”

    我搖搖頭,又糾正了她言語裏的錯誤。“從進入大羲起,孤就是裕王妃,不再是什麽公主了。以後,記得稱呼孤為王妃。”

    安雅一怔,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莫名,但她終還是點了點頭。

    大婚後裕王因國事繁忙幾乎都呆在宮中,我們幾乎見不到麵。三日後照例需進宮拜見皇後娘娘,一早我便起床梳妝打扮。安雅拿來幾件衣裳,件件精美絕倫,令我無從選擇。

    正在為難之時,隻見他自朝陽的金光中來,爽朗清舉,意態閑適,端的是個翩翩公子,與印象中記憶裏又是不同模樣。而他對我的態度一點不見生疏,好似我在這院中已住了許久一般。

    我有些嬌羞,畢竟初為人婦,見他穿著便袍,不由疑道:“今日不是要進宮嗎?怎麽王爺穿便裝?”

    他笑一笑道:“我去見皇兄,無妨的。倒是你,”他的目光從衣物間掠過,指著其中一件道:“第一次拜見皇後,還是穿朝服的好。”

    我點點頭,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那間深青色朝服,他的目光落在衣上微微一亮,似不經意道:“竟是玉蘭紋!”言語中透出驚喜。

    我笑道:“妾自來到大羲便喜歡這花,因此吩咐他們多製與此花有關的衣服首飾。”我不敢說出當日與他相見後才喜歡這花,生怕他覺得我偷偷溜出去失了禮數。而他似也不記得那樣一個清晨,在空曠的長街上扶起了一個少年男子。

    裕王的笑容溫和,他看向我,一雙眼眸中含了關切,“皇後娘娘擅詩詞,為人又細心,想來會發現你衣服上這別致的花紋。”他想了想道:“你初來大羲,萬一娘娘做了玉蘭的詩,你倒可以回‘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這樣她會更欣賞你的。”

    我聞言心頭一暖,他這樣事事為我考慮,實在令人感到幸福甜蜜。

    皇後這日的打扮十分素雅,藕荷色刺繡白玉蘭暗紋六幅裙配月白刻絲新葉上裳,烏發挽髻,橫一根和田白玉簪,是家常的模樣。這樣倒令人放鬆,仿佛是對著自家姐妹一般,隻是心底裏,依舊記著她是皇後,尊貴無比。

    閑話不久後,皇後果然發現了我衣上的玉蘭紋,稱讚了幾句。我便答道是裕王所選,還將那詩說了出來。

    本來以為皇後也會作詩應和,不想她聽後愣了一瞬,眼底裏有翻湧的情緒,不過片刻便笑道:“王妃與王爺琴瑟和鳴,本宮十分欣慰。”

    我心頭湧上甜蜜,麵上也嬌羞起來,感慨道:“臣妾也感激老天眷顧,給了臣妾這樣一個夫君。”

    “裕王確乃人中龍鳳,更難得是溫柔體貼,嫁給他可是我大羲無數女子夢寐之事呢。”皇後笑語晏晏。

    我點點頭:“是啊!出嫁前臣妾對裕王有所耳聞,多是他征戰的威名,所以想他怕是個莽夫,身高八尺身材魁梧,凶狠而不解風情。不想第一眼看見他,他穿了一襲白袍騎馬而過,風度翩翩不然濁塵,竟是個神仙般的人物。隻那一眼臣妾便打心眼裏喜歡上了。”說著忍不住泛出幸福的神采來。

    “王爺待王妃可好?”皇後十分關心我。

    “開始臣妾擔心自己是為兩國邦交而嫁,而他已有三位側妃,是否不好相處。不想王爺雖然十分繁忙,但對臣妾十分體貼,事事都依著。臣妾打聽過,那幾個側妃王爺並未寵愛之人,便也放下心來了。”

    “王妃這般美貌,性情溫和身份高貴,哪有男人不愛的道理呢。”皇後遞來一碟果脯給我:“王妃嚐一嚐,這是北方屬國進貢來的,十分香甜。”

    “若說身份高貴美貌無雙,誰又比得過娘娘您呢。”我一臉真摯:“臣妾在柔然便聽說過您的風姿,也聽說過您與皇上如何恩愛,十分羨慕。”我輕撫側臉柔聲道:“不過如今臣妾誰都不羨慕了。”

    皇後的笑容大方溫柔,在聽了我的話後,更是欣慰道:“王妃為國獻身遠離故土,王爺政務繁忙,若是王妃寂寞了,或者哪裏不開心了,就進宮來。這坤寧宮的大門永遠朝你開著,就把這裏當做娘家吧。”她拉過我的手,目光殷殷:“本宮盼著王妃早為裕王開枝散葉呢。”

    我十分感動,當下也隻能深深一福道:“臣妾謝娘娘恩德。”

    如此又閑話許久,倒也聊得其樂融融,皇後又留我午膳。恰在此時,前麵傳話來,皇上與裕王來了。

    皇後明顯一愣,旋即笑著看向我道:“王爺與王妃真是情深,這才半日不見就來了。”

    我倒不好意思了,“讓娘娘見笑了。”心裏卻說不出的甜蜜。

    不久皇帝與裕王便來了,四人圍坐桌前,真如尋常人家的弟兄妯娌一般,和樂融融。更令我歡喜的事,裕王對我十分殷勤,幾次夾菜給我。而皇帝望向他的眼神,不知為何卻有深意。皇後一直笑著,吃的卻不多,真令人擔心她的身體。

    不久裕王便攜我告辭,外麵起了微風,他甚至將自己的披肩披在我身上。我隻覺得溫暖與幸福來得這般不真實,有種恍恍之感,生怕這是自己的一場夢。

    之後的日子簡單平淡,裕王府紅牆高亙,連綿不絕,奢華氣派不輸皇宮。他的三個側妃,各個美貌如花,出身不俗,彼此間倒也是客氣。

    裕王常遣人送來些精巧玩意兒,但凡宮中有賞賜,也是僅著華茂苑先挑。偶爾我與他的側妃發生些爭執,他大半都會傾向我。而我時不時進宮向皇後請安,越與她接觸,我便越喜歡上這個美麗的女子來。

    唯一令人難以啟齒與不解的,便是裕王一夜都未在華茂苑宿過。而我也偷偷打聽了,他的三位側妃也是如此,從未得過他的臨幸。

    我十分疑惑,難道裕王不愛美人?亦或身有隱疾?這些對外人卻不能說。所以每每皇後問及此事,我都含糊帶過。

    直到那日,我終於知道緣由。

    第五章 一場寂寞憑誰訴

    若是可以重來,我一定不會在那天去澄心堂看他,也不會去翻動那鋪疊一室的畫像。這樣,我或許還能活在自欺欺人的謊言中,傻傻得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那日他匆匆入宮,我端了最喜歡的奶茶去澄心堂送給他,不想他匆匆入宮,連個照麵都沒打上。澄心堂是他在王府中的書房兼寢殿,我與其他側妃從未進去過。這次看著無人守衛的大門,終於抐不住心底的好奇,推門走了進去。冥冥中有聲音告訴我,我的疑惑在這裏可以得到答案。

    果然,殿中陳設簡單,細節中透出雅致。而書桌、牆上、畫缸裏滿是畫,畫的似乎也是同一個女子。我不由就近前去看。

    那畫中人或在林中漫步,或在溪邊浣衣,或在燈下刺繡,或在廚間忙碌。她布履麻衫,荊釵素麵,但難掩容貌傾城笑顏純粹。我仔細看著,不肯放過一處細節,不敢確認畫中人的身份。

    其實,從看到畫的第一眼,我便認出是她。可是我記憶裏的她,貴盛非凡,溫柔的眼眸深處卻是淡淡哀愁與冷漠。與畫中人發自內心的快樂不同。

    於是我遣安雅暗中百般打聽,終於知道了一段驚天的皇家秘辛。可我隻能沉默,將所有的怨恨封存心底。

    從此,我從一個活潑開朗的少女變成沉默寡言的婦人。從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子,變成一個容不得他人得寵的妒婦。然後是快樂,我覺得自己如同囚犯,將永遠關在這間華麗的牢籠中,又或者,永遠關在自己緊閉的心裏。

    我依舊偶爾入宮,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卻在暗中細細觀察那個女子。從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中,我看到了孤單、悲傷與無奈。她竟也是不快樂的,作為世間最美,最高貴,最有權勢的女子,被帝王疼愛著的她,竟然一點都不快樂。我甚至也同情起她來,雖然,我恨她。

    直到父王來信,以柔然秘法製成的密信,隻有在月光下才能讀出。父王與鄰國暗中結盟欲攻打大羲,希望我能盜出排兵圖,悄悄收集用兵布局,以助他們獲勝。

    幾乎抱著報複的心態,我答應了。

    我知道,我會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甚至落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但那又如何,人生至此,隻有重來才顯得有希望,有意義。

    東窗事發是必須的,其實我更希望他早點發現我是奸細。被綁送至大理寺時,我隻冷冷地對他說了一句話:“我恨你”,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

    我沒想到她會來天牢看我。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或者說,是我們唯一改變一切的機會。

    那守候醞釀許久的縱身一躍,就是為了將削尖的木釵刺進她的胸膛。可不知為何,在看到她眼底裏一閃而過的釋然時,在想到她是他深愛的人時,我的手不由失了準度。

    是啊,眼前的女子才是他愛的,也值得他愛的。他們的故事,若我是個局外人,一定會為之落淚唏噓不已。

    可我沒辦法,我是裕王妃,深愛著裕王的裕王妃。今生無法結緣,那麽唯一的機會,隻有來生。

    木釵並不十分鋒利,但貫穿咽喉的刹那,我沒覺得疼,隻看到金色的光影中,他朝我伸出手來,笑容溫和,充滿寵溺。

    於是,我向他還以最美的笑容,隻盼望這微笑,能令他銘刻終身,並在下一世,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