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偶逢曾經是往交
作者:淩雪薇沈羲遙      更新:2022-12-23 12:07      字數:20713
  第五十六章 偶逢曾經是往交

    大木盆上浮著一層薄冰,並不堅硬,隻要用手輕輕一敲便會碎去,好像舊時光裏擺在坤寧宮寢殿矮幾上的牡丹冰雕,當花瓣快要化完時就是這樣單薄透明的一片,仿佛嗬口氣便會碎成一地晶瑩。每每此時,蕙菊便會輕輕將它端出去,再換上新製的冰蓮花,將殿閣裏的炎炎暑氣驅散幾分。

    而此時,我隻能用生滿了凍瘡的,因天寒而止不住打顫的紅腫的手,將那冰多敲幾下,敲成碎冰浮在水麵上,再將右手邊大木盆裏的衣服浸泡進去,等衣服都濕透了,拿在手上沉甸甸涼冰冰後,才用皂豆仔細擦在各處,然後使勁揉搓,最後再用水淘洗幹淨。如此反複三遍使勁擰得半幹後,放在左手邊的木盆裏,一件衣服才算洗完,等著拿去晾曬。

    在這個過程中,雖然處處都要用力卻得小心,以免將衣上的繡花貼片扯斷弄壞。如果運氣不好或者手下沒注意,真的損壞一兩處,就會像如今跪在雪地裏的紫珠一樣,手指被夾板夾得骨頭裂開,還要在冷水裏繼續淘洗衣裳一件不少。而她的膝蓋也因一連整個月都跪在地上,此時連走路都是折磨了。

    嗬口氣,手上並沒有因此暖和多少,反而覺得那生了凍瘡的地方痛癢難耐。我忍住不去抓它們,隻是咬咬牙,將手伸進盆中。在手入水的那一刹那,雖然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

    其實,洗完兩三件衣服,因為用力身子就會暖和起來,甚至還會出一些汗。手上也不會覺得水有多冰涼,隻是搓衣服的速度越來越慢,手越來越不聽使喚。最折磨的是,長時間的彎腰勞作,在午飯時得花一陣功夫才能將酸痛僵硬的腰直起來。

    這樣的日子,在我進入浣衣局那天起便已料到。隻是我不曾想過會這般難熬。

    “謝娘,今天咱們洗的衣服怎麽比前兩日多啊?”身邊傳來低語,是床鋪與我挨在一起的小蓉,今年才十四歲,在這浣衣局裏卻已有三年了。

    “太後娘娘崩了,後宮妃嬪得銀裝素服八十一天之後才能穿華衣。昨天是最後一天,所以有很多喪服拿來清洗入庫。你沒瞧著,今兒我們不用再在腰上纏白布了麽?”我微微笑著輕聲道:“你平日最喜歡漂亮衣服,從明天起就不用再穿這些麻衣了。”

    “原來如此。”小蓉麵上並未顯出喜色來,哀愁地看一眼自己盆中堆得高高的衣服,深深歎一口氣拿起一件,使勁搓洗起來。

    也難怪小蓉發愁,此時在浣衣局東廂的浣衣婢們各個愁眉苦臉,一個個右手盆裏都堆了老高的待洗衣衫。而洗完這些,才能有午飯吃的。因此大家都沉默地拚命洗著,生怕晚一點連那毫無油水的飯菜都沒有了。

    我歎口氣不再與小蓉交談,省下些力氣將那些衣服洗完才是正經。

    到午飯時,右手邊的衣服終於洗完了。我將雙手使勁搓著嗬氣,捶一捶酸痛的腰,與小蓉一同向飯堂走去。

    “唉……”小蓉一臉倦色,回頭看了看已經晾在一邊院子裏的一排排衣服,長長舒一口氣,又不免擔憂道:“可算是洗完了,但願下午沒有這麽多才好。”

    我拉一把她:“快走,免得晚了又沒什麽菜了。”

    “沒菜又怎樣,總不過那幾樣,不是蘿卜燉白菜就是青菜豆腐,連點鹽都舍不得放。有點肉都被知秋姑姑挑走了。那種菜,不吃也無所謂。”小蓉語氣裏頗有不滿,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地對我抱怨著:“從前的春喜姑姑就很好,每人的飯都是分好的,不用擔心晚了沒東西吃。冬天裏也不會讓我們用冰水洗衣服,更不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打罵咱們。隻是可惜……”小蓉說著眼睛紅起來:“可惜她得了癆病被挪出去了,聽說已經不在了。”

    我點點頭,春喜姑姑的事小蓉不止一次跟我說起,那時浣衣局裏活雖苦雖累,但人人心裏是輕鬆的。隻是我來時,????能看到聽到的隻有知秋姑姑終日陰沉的表情,以及厲聲嗬斥浣衣婢的責罵聲。

    唯一一次在她臉上看到笑容,是惠兒送我來浣衣局那天。

    那日午飯時分我們到了浣衣局。甫一進門,就聽見一個婦人尖厲的喝罵聲:“小蹄子,竟敢偷吃饅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有哀哀的哭聲傳來:“姑姑饒命,姑姑饒命,我實在是餓啊。”

    “餓?洗衣服不出力,吃東西比誰都多,我看你就是個懶骨頭。你當自己是誰啊?千金小姐還是娘娘啊?我呸,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今天你就跪在這裏洗衣服,洗不完這一盆,晚飯也別想吃。”

    我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瘦弱的小姑娘跪在大太陽下,滿臉菜色,臉上瘦的似乎隻剩下那一雙失了神采的大眼睛。她身前站著一個高高的半老女人,身姿看起來是幹瘦幹瘦的,一件灰白色的守喪期間宮女們穿的對襟裙子顯得她的臉愈發蠟黃,臉上兩塊顴骨高高凸起,眼睛不大,偶爾一道精光閃過也隻顯出刻薄來。配著她尖銳的嗓音,整個人給人一種暴躁、冷漠且不近人情之感。

    “知秋姑姑,這是在做什麽?”惠兒皺了皺眉,不滿道。

    “哎呦,這不是惠兒姑娘嗎,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啊?”知秋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而熱情,一直板著的臉上堆滿笑容,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來。可是,也許是她許久都不曾笑過,那笑容僵硬做作,反而令人心裏不舒服起來。

    “先前我家娘娘派人來說過的,你可還記得?”惠兒拿帕子掩掩鼻,看都不願看她道。

    “娘娘吩咐的事我怎麽會不記得呢?”知秋連連點頭,目光看向我,我隻覺得好像被毒蛇盯住一般,渾身打了個哆嗦。

    “知秋姑姑,奴婢叫謝娘。”我輕輕施了一禮,謙卑道。

    惠兒看了知秋一眼,淡淡道:“謝娘是皇上給的恩典,所以你可要好生照料著。”

    “是,是,奴婢知道的,知道的。”知秋諂媚地笑著,目光掠向我,我卻在其中感到一層冷意。

    “隻是……”她的笑容頓了頓,低聲道:“不知謝娘的來曆,還望惠兒姑娘指點指點。”

    惠兒“哼”了一聲:“怎麽,皇上給的恩典,娘娘送來的人,你還不放心麽?”

    “惠兒姑娘哪裏話。我怎麽敢呢?”知秋的笑容愈發和善,但是嘴上卻不放:“隻是惠兒姑娘也知道,我們這浣衣局地位地下,隨便那個主子一腳就能踩死。我是怕,是怕……”她踟躕著仿佛不知怎麽說。

    惠兒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放心,謝娘不是犯錯被罰來的。她是昭容娘娘從娘家帶來的奴婢,不想不慎將臉毀了不能再近身侍候。”惠兒頓了頓道:“你也知道,娘娘身邊的宮人一般是不能再出宮了。而浣衣局到了二十五就能放出去。所以,娘娘便求了皇上將謝娘放在這裏。”

    知秋連連點頭:“確實是,到了二十五想不出去都難。”她深深看我一眼:“隻是,這臉上的傷很厲害嗎?每天都帶麵紗,影響做活啊!”

    “洗衣服和麵紗有什麽關係?”惠兒終於耐不住知秋的“盤問”,“皇上都沒說什麽,難道你置疑娘娘,置疑皇上?”

    這個罪名可大了,“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知秋嚇得跪在地上。

    我連忙扶起她,聲音裏都是無奈和悲傷:“知秋姑姑莫嫌棄。若不是因為走水,哪個姑娘願意掩麵過一生?隻是,我這傷疤實在駭人,若是姑姑不介意,謝娘不戴麵紗也可。”我說著,掀開麵紗一側,露出前一夜我精心在臉上化出的“傷痕”來。

    知秋隻看了一眼就唬住了,再加上惠兒在一旁用萬分不滿的眼神看她,她自然不敢上前來摸一摸以辨真偽。

    “快戴上快戴上,真是嚇死人。”知秋摸摸胸口道:“以後你就都戴著吧,別影響幹活就行。”

    我輕輕一笑,深深施禮:“多謝姑姑體諒。”

    知秋和氣地虛扶我一把,然後小心問道:“惠兒姑娘,還得 麻煩你將內務府的調令給我。”

    惠兒一怔,麵上一直帶著的傲慢之色悄然淡褪,她的聲音也柔和一些:“這調令還不曾拿到。”

    “啊?”知秋的聲音突然多了底氣:“沒有調令?那回頭上麵查下來,怪罪的可是我啊。”

    惠兒無奈地撇撇嘴:“不是沒有,是還沒去取。這陣子太後娘娘崩了,各處都忙得一團麻似的,如何顧得上這等小事。謝娘是皇上親口應允我家娘娘的,怎會有事?等國喪之後,自會送來的。”惠兒頓了頓,聲音裏都是嚴肅:“難道,你想為這等小事,惹皇上和娘娘不快不是?”

    “不敢不敢。”知秋點著頭,轉向我道:“那你就先留下吧。”她回頭,笑容如一朵菊花一般:“惠兒姑娘,還有別的吩咐嗎?”

    惠兒搖搖頭,看向我道:“娘娘讓我囑咐你,好生照顧好自己。”

    我點點頭:“多謝娘娘大恩。”

    惠兒說完便離開了,知秋的笑容在惠兒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一刹那,立刻垮了下來。

    她冷冷看我一眼:“這邊走。既然來了這裏,不要以為自己有什麽關係就偷懶取巧,活做不完做的不好,該領的罰還是要領的。”她的聲音透著凶狠,剜了我一眼道:“記清楚了,我才是這裏的主事,凡事得聽我的。”

    我連連諾諾不去惹她,隻求在這浣衣局的日子不生波瀾便好。

    “哎哎哎,吃完了嗎?吃完就都出來幹活了。”知秋手叉腰站在一間大屋子外嚷嚷,裏麵頓時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接著有年輕的宮女們魚貫而出,個個臉上都有疲憊之色,好像一個個木偶一般麵無表情。她們身上都是灰白的麻衣,唯一顯出一點生氣的,隻有風吹拂起的衣角,以及“啪啪”的走路聲。

    這些宮女們走到另一邊的院子裏,不一會兒便有有“涮涮”聲逐漸響起。

    “我先帶你去睡覺的地方,東西放一放,把衣服換了,就過去學著吧。”知秋見我朝那邊望去,冷冰冰道。

    說是睡覺的地方,其實就是兩張大通鋪。每個人的東西都放在腳頭一隻帶鎖的小木箱裏。我因來的最晚,睡的地方便沒有選擇,是個臨窗的位置。窗子不嚴因此夏天熱冬天冷,但勝在相對清淨,我還是滿意的。

    迅速換了衣服,我便由知秋帶著去了浣洗衣服的院子裏。

    隻見六列宮女齊齊排開,每人身前都有三隻大木桶,中間是洗衣用的,兩邊是裝衣服的。此時院中寂若無人,隻有洗刷的聲音傳來,每個人臉上因使勁顯出潮紅,而手上也多有傷疤。

    “別看洗衣服簡單,都是娘娘的衣服,一定得仔細。”知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去那邊洗吧。”她說著,指了最末的一個位置給我,然後吩咐旁邊一個宮女拿來髒衣服。

    我默默走過去,坐在那矮凳上,深深吸一口氣,就這樣開始了我在浣衣局的生活。

    之後的日子裏,辛苦而無聊。每日都是天不亮起身開始清洗,午飯後又有一大盆在那等著。我的位置離換水的大缸較遠,開始的一個月裏,因為洗衣速度慢,常常隻能吃到幹饅頭,而晚上渾身的骨頭都要斷掉一般,胳膊抬不起來,走路腿打顫,手因終日泡在水中而發白,手心也因用力搓衣服而掉了一層層皮,磨出繭子來。

    就這樣,脫胎換骨地挨著時光,等待著契機。

    一直到冬日降下第一場雪,因後宮為太後守喪,這期間惠兒隻來看過我兩回,送些碎銀子。轉身,一半就得孝敬給知秋。而我們的月銀,也有大半要交給她。

    這期間我看出來,知秋十分愛財又貪戀權利,言語嚴厲刻薄,時不時責打犯錯的宮女。仿佛隻有這樣她才會開心。

    我小心翼翼地做事,沉默地幾乎不說半句話,還是被她無中生有地尋了幾次錯挨了幾次打。跪在太陽下洗一天衣服,或者不給飯吃,也逐漸習慣了。

    浣衣局的宮女每月輪番有一日休息,可以在禦花園規定的地點走動。每到這日,便是宮女們最開心的日子。而我卻多是躺在床鋪上,歇一歇疲憊的身子。

    這一日,眼看到了年下,各宮都開始做新衣裳。之前為太後守喪守三個月,妃嬪宮人們隻能素服銀飾,好一點的用白珍珠妝扮,此時各宮都不約而同多做華衣美衫,我們浣洗的任務也隨之加重了。

    小蓉撅著嘴坐在我旁邊,使勁揉搓手上一件秋香色聯珠雙鸞紋織金襇裙,我瞧了她一眼,輕聲提醒道:“這件裙子應該是哪位娘娘的,你還是輕點好。”

    小蓉將手中的衣服一摔,眼淚落下來:“憑什麽要咱們幫蘇葉她們洗?她們倒好,跟著知秋去挑布料了。”

    我隻小心搓洗著手上一條泥金杏色披帛,淡淡道:“知秋姑姑的安排,我們能說什麽?左不過是蘇葉對了知秋的眼。”

    “才不是呢!”小蓉見知秋不在憤憤道:“上個月蘇葉將自己的月銀全部交給了知秋,說是要過年了,隻當是孝敬知秋的。連帶著綠袖、彩雲、紅珠也都把月銀交給了知秋。你看,從那天起,她們份例的衣服就少了很多,今天更是能借著陪知秋挑布料而歇一天。誰不知道,咱們的衣服有什麽布料可挑的,都是最次的那些了。”

    我不以為然道:“你若羨慕,也將自己上個月的月銀交給她就好,何必理會其他人呢。”

    “我才不呢。”小蓉聲音低下去:“我總得給自己攢一份嫁妝不是。”

    我點點她的頭:“小丫頭,你才多大,就想著嫁人了。”

    小蓉羞澀地笑了笑:“反正我離開浣衣局是不可能了,不如等到二十五出宮去,一個人還自在。”

    “你的家人呢?”我隨口問道。

    “他們……我才不回去呢。”小蓉淡淡道:“我娘生了我就難產去了,我爹嫌我是個姑娘,一不高興就打我。繼母生了弟弟後他們就把我賣進宮,我從此再沒有家人了。”小蓉的眼睛紅紅的。我與她關係雖好,但她的身世卻還是第一次聽說。不免替她難受。

    小蓉抹一抹眼睛:“不說了。等我出宮了,靠自己一定能過得好的。”

    我拍拍她的肩:“一定會的,放心。”

    遠處傳來一陣笑聲,蘇葉說話的聲音也隨風傳來。我與小蓉對視一眼,都低下頭噤聲忙起手中的活來。

    “知秋姑姑,還是你眼光好,那綠色的料子比在身上確實是比紫色的好看。”蘇葉的聲音裏帶了甜笑,一派奉承之意。

    “你們年輕,穿綠色肯定更好一些。”知秋的語氣裏難得有絲絲溫和。

    “今天去針工局真是開了眼了,那麽多漂亮的料子啊,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呢。”綠袖掰著手指:“那匹鵝黃色的料子看起來真美,我悄悄摸了摸,特別光滑。還有那匹桃紅織金蟒花的,簡直太華麗了,得做成什麽樣子的衣服才好啊。”

    “這些還用你操心,自然有針工局的姑姑們做了。”彩雲掩口笑道。

    “你也膽大,那些可都是娘娘們的衣料,萬一被人看見你摸了,打幾杖都是輕的。”知秋冷了臉道:“別給我們浣衣局惹來麻煩就行。”

    “姑姑放心,我是悄悄摸了一下的,絕對沒有人發現。”綠袖慌忙辯解道。

    “姑姑,這衣料選好了,我們什麽時候能有新衣服穿啊?”紅珠笑盈盈問道。

    “按照往日,年前就能發下來了。”知秋說著朝自己屋子走去:“你們今日不用洗衣服了,把那邊晾的收拾好,送去熨燙房就行。”

    蘇葉等人發出一陣歡笑:“多謝姑姑。”待見知秋走回自己的房間,這才趾高氣昂地從我們一眾人中間走過,高聲談論著之前在織工局的見聞。

    我悄悄環顧四周,隻見眾人臉上都顯出怒意與妒忌,也有人撇撇嘴,或者遞個眼色給旁邊的人,卻無一人說話。

    “謝娘,我也好想看一看那些漂亮的衣料啊。”小蓉咂咂嘴,看著那三人去的方向,無比豔羨地說。

    “她們不過就看了看,什麽時候能穿上那才是本事呢。”我還未說話,小蓉身邊另一個劉姓宮女充滿酸意道:“咱們每日裏洗的漂亮衣裳還少嗎?又不是自己的,得意什麽。”

    “能穿上,還得有命一直穿著。咱們這裏,穿過妃嬪衣裳的又不是沒有,現在不還是跟咱們一樣了?”另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滿是不屑。

    我心中一驚,向說話人看去,一個圓臉宮女一邊狠狠捶打自己手中的衣服,一邊用眼睛瞟著她對麵的女子。

    我再看那女子,她正站起身擰手裏的衣服,對對麵人的話語恍若未聞。我在看到她的臉時愣了愣。當年纖穠合度的身姿如今隻剩下嶙峋的瘦骨,而那身宮女服穿在她身上好似罩了個麵口袋,完全沒有了當初動人的風姿。而曾經如皎皎明月般的臉龐如今隻剩一雙失去了神采的眼睛,膚色也因常日勞作在陽光下而白皙不再。頭發隨意挽在腦後,而她的動作也略顯呆滯。整個人看上去如同被剪斷了翅膀的灰鴿子,絲毫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

    她,正是當年在安陽,我們有過一麵之緣的李家小姐。

    “咱們二十五還能出去,有些人,得在這裏洗一輩子衣服了。”一個嘲諷的聲音傳來。

    我想起皓月的話,她因在沈羲遙麵前提及我而被貶至此,終生隻能做這樣的苦力,在二十五歲時也不能被放出宮,隻能一生老死在這寂寂深宮的角落中。

    我看著她已經麻木的表情,毫無意識般地重複著洗衣的動作,對周圍因那個宮女說的話而響起的諷刺的笑聲聞所不聞,突然有點欽佩與哀歎她此時的平靜。

    “好歹人家做過皇上的妃子,這輩子也值了。”另一個人壞笑道:“隻是,以後想到曾經的好日子,再看現在,不知道得多後悔呢。”

    “活該,誰讓她自不量力提及皇後娘娘惹皇上不高興。”一人“哼”了一聲道:“也不看看自己什麽人,敢跟皇後娘娘比?人家是什麽出身,她一個商人之女,比得上麽。”

    “若論起來,咱們這裏的出身,都比她強吧。”又有人聲傳來:“咱們好歹也是官家家奴,怎麽也比商人強。”

    “人家李常在是說自己肌膚好,又沒說出身,你們真是。”一陣笑聲從晾衣服的院門傳來,隻見蘇葉等人捧著一疊洗幹淨的衣服,說的好像是解圍,臉上卻是一副想看好戲的神情。

    “皮膚好?”李小姐旁邊的一個宮女趁她不備,一把掀起她的裙子,露出黑中透黃的幹瘦小腿,皮膚粗糙如樹皮,還有一道道猙獰的紅色疤痕,令人觸目驚心。

    “啊!”李小姐驚叫一聲,想後退,身邊不知何時站著另一個宮女,一下子攔住她,伸手要解她的上衣:“腿上有什麽好看,要看得看上麵啊。”

    “別,別碰我。”李小姐的眼裏都是驚恐,雙手緊緊護著前胸。

    “你怕什麽,這裏都是女人,反正洗澡時,大家又不是沒見過。”有人不以為意地冷言道。

    “嘶啦”一聲,因糾纏,李小姐的上衣被撕爛一塊,露出前身大片肌膚。

    “這也叫皮膚好?”有刺耳的笑聲傳來:“我都比你好多了呢。”

    李小姐雙手環抱著自己,胳膊的縫隙裏,依舊露出她粗糙發黑的皮膚。她蹲在地上哀哀哭泣,惶然無助。

    “她身上怎麽有疤?”我悄聲問小蓉。

    “還不是被知秋打的。”小蓉壓低了聲音:“李常在剛來時高傲不服管教,結果知秋一直尋她的錯,動不動就拿荊條打還不給擦藥。反正李常在是被皇上厭棄的人,又沒什麽家世背景,自然由得知秋欺負了。”小蓉湊到我耳邊:“咱們每月都會發一點油膏潤手擦身,李常在卻從來都沒有,知秋給她安排的不是大太陽地就是冷風口,她身上的皮膚好才怪呢。”

    我點點頭,看著那邊努力攏住自己衣服的李常在,“真是可憐。”

    “皇上,皇上說過我肌膚明麗,光滑如緞的!”李小姐突然抬了頭,對圍在她身邊說刻薄話的宮女們喊道:“皇上他真的說過,真的說過的。”

    “說過又怎麽樣?就憑你現在的樣子,還指望能再去做你的常在?”

    “哎呦,李常在現在的皮膚也很特別嘛,誰能比的了這樣的粗糙呢?宮裏也是獨一份。”

    “怕就怕皇上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就不光是厭棄了。”

    “你們,你們根本沒見過我原來的樣子,皇上很喜歡我,一連三日都隻召我一個人侍寢的。”李小姐急切切地辯解著,看著周圍人不懷好意的笑臉,近乎絕望地喊道:“他最喜歡我穿那件蓮青繡桃花的裙子,每次都要穿那件去。”

    “都不幹活,在幹什麽呢?”一聲厲喝從院門口傳來,是知秋,一手叉腰滿臉怒容。

    “李氏,又是你,不好好幹活,站在這裏大喊大叫,想挨打了?”知秋看也不看李小姐周圍那幾個人,上來就說李常在的不是。

    “我……我……她們……”李小姐仿佛不知該如何辯解,滿臉急躁卻無法說話。

    “你什麽?”知秋冷笑一聲:“我在門外站了很久,就聽到你的聲音。怎麽,還當自己是常在呢?”

    周圍響起陣陣嬉笑的聲音,李小姐臉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才道:“皇上確實說過的,你們信不信,反正他說過的。”

    似是不滿她敢頂嘴,知秋冷笑一聲就擰住李小姐的胳膊,一聲呼痛聲傳來,眾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真以為皇上喜歡你?”知秋冰涼嘲諷的聲音傳來,聽得人內心寒徹不已:“皇上若不是為了你覲見時穿的那件衣衫何必召喚你!這宮中可是都傳遍了。”

    “你自己也說了,皇上召幸你,都是要你穿著那件裙子。你說說,皇上是喜歡你呢,還是喜歡你的裙子呢?”蘇葉在旁邊幫腔道。

    眾人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幾欲震破我的耳膜,我環顧四周,所有人臉上都是譏笑的表情。隻有那個決絕茫然的女子,帶著含恨的淚水,倔強得站立著。

    我不由脫口而出:“皇上是天子,怎會為一件衣衫傳喚後妃?你們這樣說可是對皇上的不敬。”我的聲音鎮定而平緩,走上前幾步,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繼續說道:“比起我們,李氏總是見過皇上承過皇恩的。皇上金口玉言,怎會平白稱讚女子,一定就是那樣認為的。隻是李氏不慎冒犯了皇上才被貶至此吧。若說什麽其他,總是虛言。”

    李氏帶著感激的目光看著我,知秋卻滿麵通紅,呼吸加快。

    “你……”她怒視著我,卻一時氣的不知說什麽好。

    “你竟敢頂撞我!”她的一隻手高高揚起,我閉了眼,等待那極具羞辱的一巴掌落在我的麵上。

    一時間,氣氛緊張情勢急迫,眾人皆安靜下來,帶著驚慌的神情看著我和知秋。其中也不乏嘴角浮著冷笑,準備看好戲的女子,心中不留餘地。

    一個輕柔卻威嚴的聲音從門邊傳來:“知秋姑姑,這是在做什麽?”

    她也是喜歡素淨顏色的。此時一身紫晶色複紗羅裙襯得她秀雅的眉目多了幾分高貴,還有幾分與她年輕容顏略略不相符的成熟韻味。

    眾人慌忙都跪在地上,恭謹道:“參見昭容娘娘。”

    怡昭容隻抬了抬手,也不看知秋,隻道:“知秋姑姑,方才我進來時聽到你很生氣啊,可是謝娘惹你不高興了?”

    知秋連忙搖頭:“怎麽會呢,昭容娘娘,謝娘在這裏做事很勤快,衣服又洗得好。我很喜歡她呢。”

    “是嗎?”怡昭容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似流雲一般,看起來令人舒服極了。

    知秋諾諾點著頭。

    “可是我怎麽看你是要打謝娘呢?”惠兒瞪著知秋道:“若不是我家娘娘製止了你,你一定打上去了。”

    “這……”知秋四下看了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她作難,以後在我身上報複回來,便跪下對怡昭容道:“回昭容,是奴婢不好,弄髒了剛洗好的衣服,那是福貴人今日要用的。知秋姑姑一時著急,勸誡了我幾句,並沒有其他意思。”

    知秋感激地看我一眼,“是的是的,就是像謝娘說的那樣。”

    “明明她要打你!”惠兒不依不饒,怡昭容臉上閃過一絲責怪,隻是惠兒並沒有看見。

    我拉了拉惠兒的衣角:“惠兒姑娘,真的是這樣的。”

    惠兒低頭看我,我輕輕朝她搖搖頭,她咬咬牙,不再說什麽。再看怡昭容,她朝我微微一笑:“快起來吧。”

    “昭容娘娘,還請進屋喝口茶。”知秋臉上掛起了諂媚之色,連帶著聲音都極其溫柔,根本聽不出半點她平日的粗魯凶狠。

    “不用了。”怡昭容擺擺手,看著我的眼裏滿含了笑意:“謝娘,你今日的活做完了嗎?”

    我望一眼自己盆中還剩下小半的衣服,柔聲道:“還有兩三件。”

    怡昭容看一眼一直微微彎著腰的知秋,給惠兒遞了個眼色。惠兒立即上前在知秋耳邊說了什麽,知秋瞟了我一眼,連連點頭。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怡昭容,她的臉上隻是掛了淺淡的笑容,目光虛虛落在我身上。

    “謝娘,今日你就聽娘娘的差遣,至於那幾件衣服會有人替你洗的。”知秋難得用極溫柔的語氣對我說。

    我忙向怡昭容微微施禮:“任憑娘娘吩咐。”

    “那便隨我走吧。”怡昭容扶著惠兒的手,離開了浣衣局。

    我跟在她身後,直到走到禦花園湖邊偏僻處的一處回廊裏,怡昭容才停下,卻不說話,隻是看著前麵銀光點點平整如鏡的湖麵,略略出神。

    惠兒迅速將寬闊的石欄仔細擦了幾遍,這才請怡昭容坐下。我站在怡昭容身旁,猜測她今日隻帶了惠兒一人出來,又將我叫到這樣偏僻的地方,一定是有要事。

    果然,怡昭容看了會兒那波光粼粼的湖麵,終於歎一口氣,臉上常日裏的清淡神色褪去,浮上猶豫和為難起來。

    “娘娘可是有什麽需要謝娘的地方?”我心思翻轉了下,輕聲問道。

    怡妃抬頭看我,然後“撲哧”一聲笑出來,看了看惠兒:“什麽時候你能有謝娘這樣察言觀色的一半就好了。”

    惠兒撇撇嘴:“我就知道娘娘嫌棄我呢。”

    怡昭容搖搖頭:“並非我嫌棄你,隻是,你有時嘴太快了。”

    惠兒“啊?”了一聲:“娘娘,我……”又頗哀怨地看一看我。

    我走到怡昭容身前,看著惠兒微笑道:“惠兒姑娘俠義心腸,這在宮裏可是不多見的。”

    怡昭容點一點惠兒的胳膊笑道:“可不是,從前在家裏被我慣的了。”她看著惠兒的眼神很溫柔,想來惠兒是她從家裏帶來的貼身丫鬟,自然是最可心最信賴的。隻是……我想到了皓月,心中難免一陣悲涼。

    “好了,我說正經事。”怡昭容看著我:“謝娘,你看看這個荷包能不能補好?”說著,拿出一隻明黃色繡金龍的荷包來。

    我朝那荷包隻掃了一眼便愣在原地,這隻荷包怕是再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還是當年與沈羲遙龍鳳和鳴時,帶了喜悅的心,一針一線細細繡就的。同樣也因為這隻荷包,我被沈羲遙帶回了宮中。

    “你看看,這絲線我不小心勾出來了。”怡昭容一臉愁容:“我在針線上的功夫實在不行,簡單繡個什麽還好,可是這荷包太精巧,又是皇上貼身之物,我怕……”

    她望著我的眼裏有一層薄薄水汽,充滿了焦慮、自責和擔憂。

    “謝娘,你可有辦法?”她的語氣裏充滿了期望。

    我接過那個荷包仔細看了看,金龍身上幾處鱗甲不知被什麽勾住脫出絲來,鬆散了很多。脫絲的地方倒是可以用勾針勾回去,隻是那鬆散處卻掩蓋不了。如果沈羲遙真的日日戴在身上,一眼就會看出有損,難免會責怪怡昭容。唯一的辦法,是拆了重新繡上去。

    “娘娘,您何時要呢?”我思量了下問道。

    怡昭容在聽到我的話時眼睛一亮,連帶著麵色都明豔起來。

    “你能補好?”她的語氣裏有激動。

    我點點頭,心裏想著是全拆了重繡還是隻拆鱗片。若是隻拆鱗片,就會牽連到龍身的其他部分。當初我閑來無事,一條龍用了多種繡法,此時卻成了為難自己了。不過,隻要時間夠,還是能繡回原樣的。

    “今日,可以嗎?”怡昭容的眼睛裏滿含期待與信賴。

    我拿著荷包的手顫了顫,為難道:“娘娘您看,這龍鱗是京繡的方法,這一片龍鱗要補,必須得拆了下麵這隻爪子,可是爪子是粵繡的針法。還有這一處,底下一層繡線勾出來了,得把兩層都拆了,這樣又難免涉及其他地方。”我更加仔細地看著,越發覺得修補還不如重新繡來的快。

    “可是……”怡昭容抿了唇,麵容被雲朵的陰影覆蓋,眉心蹙起來:“這荷包是皇上今晨落在長春宮的,被我的護甲不小心勾住了。我不敢去繡蘭閣,怕傳出去,這才來找你。這荷包是皇上慣用的,最遲今夜他一定會到我這裏來尋,所以……”怡昭容看著我:“你一定要在今夜前修補好給我,行嗎?”

    她的“行嗎”二字並非詢問,而是隱隱透著壓力,我無法不答應。

    我踟躕了一下點了點頭。畢竟,此刻我隻是一個低微到塵土裏的浣衣局宮女,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寵妃。

    “不知娘娘可備了絲線?”我看著怡昭容,又看了看四周,這裏並不適合做活。

    怡昭容臉上的黯淡一掃而空,她拉起我的手:“你隨我回長春宮,在偏殿裏補沒人打擾,想要什麽都有。”

    我驚了驚,忙道:“娘娘,浣衣婢是不能進入東西六宮的。”

    “怕什麽,娘娘帶你去,誰敢過問。”惠兒掩口笑道:“你沒去過東西六宮吧,去看看開開眼。沒準在那還能見到皇上呢。再說,咱們也不可能跟你留在這兒啊。”

    “惠兒!”怡昭容輕聲喝了一聲。

    惠兒連忙噤聲,我卻苦笑不已。我不願去長春宮就是怕遇到沈羲遙。可此時也唯有長春宮才是最好的修補之地。

    ————————————離凰中 完 ————————————

  離凰(下)·第五十七章 無圓缺處重修補

    長春宮建在西六宮最右,挨著禦花園曲徑通幽的入口,是個二進院的宮殿。前院正殿麵闊五間,黃琉璃鋪出歇山式屋頂,簷脊安放五個走獸,簷下施以單翹單昂五跴鬥拱及彩繪蘇式彩畫。左右東西配殿各兩間。

    進入長春宮中,掀開棉簾,一陣熱氣撲麵而來,之前一路走來渾身凍得發僵的身體仿佛活過來一般,舒坦得不得了。而正殿方磚墁地,門窗飾蝠紋,主位上高懸沈羲遙手書的“敬修內則”四字。東西配殿分別以花梨木透雕福字錦地花卉屏風與透雕球紋錦地孔雀屏風隔開,透過透雕花鳥的間隔,可以隱約看見裏麵水紅色的錦帳。

    怡昭容屏退了其他宮女太監,徑自進了她東配殿的寢室,而惠兒則引我去了後院。

    後院還有正殿一間,左右配殿兩間,也都是黃琉璃瓦硬山式頂,也飾有蘇式彩畫。

    在後院的西配殿裏,擺著一幅繡架,還有繡手帕等小物用的竹繃,各色絲線挽成一團擱在一邊,看上去五彩斑斕。

    “謝娘你就在這裏繡,我去拿些茶水點心來。”惠兒安排我坐在窗下,又笑道:“你若是要人幫忙,就讓門外的鈴兒去取。”

    我點點頭,目光在各色絲線上掃過,拿起一團金色絲線細看了看,回身道:“惠兒姑娘,還請昭容娘娘來一下。”

    “啊?”惠兒見我神色嚴肅,也不問緣由便出去了。

    不一會兒怡昭容進來了。她此時已經換過一身水色底寶樹綴蝶紋的對襟,配淡藍色六幅羅裙,看上去如水邊飛舞的藍色蝴蝶一般淡雅動人。

    “謝娘,怎麽了?”怡昭容語氣緊張。

    我福一福:“昭容娘娘,這金絲線不行。”

    “什麽?”怡昭容臉上顯出震驚來:“都不行麽?”她快速走上前,指著麵前幾種金絲線道:“都不行?”

    我點點頭,指著荷包道:“娘娘看這金龍,是否透出一些銀光?”

    怡昭容接過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

    我含笑道:“是了,若是普通金線配明黃,繡工再好也顯得俗氣。這荷包上的金線其實是兩股金絲紐一股冰蠶銀絲製成的。因此隱隱有一份銀光,顯得龍似浮在一層光暈裏。而這裏的金線都是普通的,用這些補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那你說怎麽辦好?”怡昭容盯著我問道。

    我抿了抿唇,下定決心道:“請娘娘找幾個巧手宮女來揉絲線,我這邊拆掉重繡。”

    “啊?”怡昭容身邊的惠兒發出一聲驚呼:“拆掉重繡?你能保證繡得一樣嗎?”

    怡昭容也帶了置疑的眼光看我。

    我深吸一口氣:“隻要昭容娘娘能信得過我。”

    怡昭容擺擺手:“罷了,隻要你能弄好怎麽都行。”她眼裏有些須無奈之色,但轉眼變得嚴肅:“隻是你要知道,若是被皇上發現繡工有異,我們都會被嚴懲的。”

    我不明白地看著怡昭容:“一個荷包,皇上何必……”

    怡昭容苦笑道:“這是皇後娘娘親手繡的,皇上日日戴在????身上須臾都不離身,可是要緊的不得了。所以你應該清楚後果。”

    我迎上怡昭容帶了壓迫的眼神,心裏卻根本沒在意。“娘娘,請容謝娘一試,任何後果謝娘願一力承擔。”

    怡昭容似乎也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將荷包遞給我:“我能依靠的,隻有你了。”

    冬日的日光透過寶瓶蓮花雕紋的窗子濾進來,在腳下厚厚的海藍繪冬梅的絨毯上添上一幅並蒂蓮花水墨圖。我借著澄明的日光,仔細將一根金絲劈成六股取兩股,再把冰蠶銀絲分成三股取一股,細細揉搓成一根。怡昭容找來長春宮裏擅長針線的宮女在一旁按照我的樣子準備絲線,我便隻需專心繡出那一模一樣的金龍。

    取過一根根絲線,從細小的針眼裏穿過,然後,先以蘇繡繡出萬福萬壽的底紋,再以京繡繡出活靈活現的龍鱗,之後以粵繡繡出飛揚的龍首龍爪,最後,綴上黑金石做龍眼,這樣一個荷包方才繡成。

    我手下飛針走線,因為是自己繡過的,所以一經一緯都熟稔於胸,再加上之前靠賣繡活為生,繡工已熟練至極,幾乎就是憑著記憶深處的那份感覺,在明黃的荷包上,繡出一模一樣的盤龍來。

    或許,唯一不同的,是那份心境吧。

    在眼睛微微酸澀之際,在飲一口茶之時,我也環顧了這精巧雅致的長春宮後殿。當年,我會在無事的午後,坐在坤寧宮後院的西側殿中,點一把蘇梅香,對著日光,帶著一顆平和淡然的心慢慢而仔細地在明黃的絹上繡出雲中盤龍來。

    那時的日子,在沈羲遙的守護下,每日裏最掛心的,無非是如何能將這金龍繡出神俊,繡出脫俗,繡出傲藐眾生的氣度,如此,方才配得上那一國之君,蒼生之主。也因為並無其他要事,隻有費盡了心思將這繡品繡到極致。而每一步,我都親自去做,旁人沾惹不得。

    繡的過程漫長,每日隻是寥寥幾針,每一針卻都是深思熟慮之後落下。隻依稀記得,西側殿外一株桃花發了初葉,綻了新花,繁了枝頭,墜了落英……但是那個傍晚,我將它隨手遞給沈羲遙時,他眼中的光比整個坤寧宮所有的燈火還要燦爛,而他麵上的歡喜仿佛綻開的煙花,那份光芒令人無法直視。就好像,這荷包是這世間最難尋的寶物一般。我永遠也忘不了,他用滿含深情的口氣在我耳邊低語:“薇兒,你送了我這樣好的東西,我很歡喜。”

    如今,我坐在他新寵華麗的宮室裏,看著手上的絲線,看著那漸漸成型的金龍,曾經的幸福早已消失。他依舊會戴在身上,由另一雙纖纖素手為他仔細係在玉石腰帶上。或者,兩人在一雙紅燭下品評這荷包的繡工,言笑晏晏。而我,今夜之後,便會回到浣衣局那狹窄的床鋪上,明天等待我的,是仿佛永遠也洗不盡的衣服,默默數著還要有多少日子,我才可以出宮。

    我的唇上緩緩浮起一絲冰涼的笑容,好在有麵紗的遮掩,不會被人發現。眼角微涼,不知何時,竟有一顆淚珠掛在那裏。我輕輕抬手,隨意將那滴淚拭去,就好像拂去衣上一點塵埃一般。

    怡昭容在我將荷包拆完後便回去寢殿,隻留了幾個宮女幫忙。惠兒不無得意地對我道:“方才張公公來,說皇上晚上要在長春宮用膳。”然後皺皺眉看著我手下的荷包,砸砸嘴道:“謝娘,你可得趕緊繡,一定要在皇上來之前做好啊。”

    我一言不發,將各種繁亂的心緒拋在腦後,手下卻越發快起來,隻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地將那荷包繡成一模一樣。

    待金龍成型一半時,怡昭容過來了。我隻以為她來看看進度,不想她一進門便接過宮女手中的絲線,坐在一旁揉搓起來。

    “娘娘,這等活計還是讓奴婢們做吧。”惠兒忙道。

    “你們做你們的,多我一人能快些。”怡昭容的笑容仿若春日梨花,柔美得令人心醉。

    她既然這樣說了,自然也無人反對,隻是人人手下都愈發麻利起來。

    惠兒端來茶水,順便也給我手邊的茶盞添滿。怡昭容隨意掃了一眼我手上的荷包,滿眼的震驚與驚訝。

    “謝娘,你繡的真好。”她讚許著:“我沒想到,你隻看了一下就能繡出一模一樣的。”說完,又不無懊惱地補一句:“我在這繡工上實在沒有天賦,也隻能弄弄筆墨。”

    我淺淺笑道:“這是糊口的本錢,做的不好怎麽行。娘娘是官家千金,如今又是皇上寵妃,這等小事自然不需要經手了。”我頓了頓又道:“而且這種繡活十分費眼耗時,娘娘要時刻陪著皇上,自然也沒有時間啊。”

    怡昭容並沒有因為我的話釋然,她幽幽歎一口氣道:“可皇後娘娘出身更高,宰相獨女,重臣巨賈之妹,入宮前的日子恐怕公主都比不上,卻一樣事事拔尖。”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聲音中有自卑:“這荷包是皇後娘娘親手繡的。我還聽說,她撫得一手好琴,做得一筆好詩,跳得一身好舞。皇上對她做的荷花酪念念不忘,還有她穿衣化妝的品味,至今還被宮人模仿。”

    “我想,也許正是因為皇後娘娘如今都不做這些了,所以大家才覺得珍貴,再加上她本來的身份,就更顯得難得。因此評價才會這樣高。”我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隻是在說天氣很好一般。

    怡昭容搖搖頭:“無論怎樣她確實無人能及,如今她身在病重,皇上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憂心得不得了。唉……”怡昭容深深歎一口氣,姣好的臉上出現寵妃不該有的哀戚:“我們這些人,再得寵,在皇上心裏又能有幾分重量呢?恐怕,連皇後娘娘萬分之一都不及吧。”

    “娘娘如今這般得寵,在皇上心裏的位置自然也是無人可及。而且,若是皇上心裏沒半點娘娘,又怎會對娘娘這般寵愛呢?”我努力將語氣做的輕鬆:“我聽惠兒姑娘說,皇上召幸娘娘最多,連柳妃和麗妃都比不上呢。”

    “我這算什麽啊。”怡昭容擺擺手:“當初,皇上可是每日都會在皇後娘娘那裏用膳,也幾乎夜夜由皇後陪伴的。”怡昭容突然自嘲地笑笑:“瞧我,竟說起混話來了。我怎麽能和皇後娘娘相比?要是被皇上聽見,一定會遷怒於我的。”

    “隻是提一提皇後娘娘,也會被遷怒嗎?”我不解地問道。

    怡昭容點點頭:“我聽人說,恐怕皇後娘娘是熬不到春天了。皇上心裏最看重皇後娘娘,一提起就會想到這些,因此,咱們才不敢在他麵前說。更何況,別說我一個小小昭容,就連生了公主的柳妃,出身高貴的麗妃、和妃,在皇上心裏又有什麽資格與皇後娘娘相提並論呢。”怡昭容掏出絲帕抹了抹眼睛,換上一個無奈的笑容。

    惠兒嘴快道:“先前一個李常在很是得寵,也不過是問了問皇上她的肌膚能否與皇後媲美,就被貶為宮女丟進浣衣局。據說當日皇上氣的摜了杏花春館裏一隻羊脂玉瓶。連張總管都說,從未見過皇上發那麽大脾氣。”

    我的心中冷笑著,沈羲遙此舉在外人看來,就是他深愛皇後如斯,情深意濃無人可取代的表現吧。

    若是愛我,怎會丟我在那冷宮中一年都不聞不問,讓我幾乎慘死其中?

    若是愛我,怎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另立新寵,恩愛甜蜜?

    若是愛我,怎會明知我在那裏,還下了冷宮諸人為太後陪葬的命令?

    隻是,我又有什麽資格讓他還繼續愛我呢?

    心中酸澀脹疼得厲害,我不由咬緊了嘴唇,眼睛隻盯著手上的繡活,不知該如何安慰怡昭容,也不知該如何平複自己的心。

    屋子裏突然有一刻的靜默,空氣仿佛凝膠一般,充滿了尷尬。還是惠兒機靈,給怡昭容的杯中斟了茶,又對我說:“謝娘繡了大半天,要不要稍稍歇一歇?你午飯沒怎麽吃,我去熱一碗羹,再拿些點心來吧。”

    我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眼:“多謝惠兒姑娘,不過點心會弄髒手,羹湯便好。”

    惠兒笑著下去了,怡昭容坐到我身邊,再不提任何有關皇後的話題,隻是隨意詢問著我的針法,提出一些疑問。

    喝下一碗魚茸香米羹後,我便專心繡著金龍,偶爾喝一口水連話都不說,隻聽著怡昭容與惠兒她們閑聊。直到暮色四合,針刺進明黃的絹上,繞一繞打一個結,我放下手裏的荷包,揉一揉酸澀的眼睛,長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鬆下來,這才微笑地將荷包遞給怡昭容。

    “娘娘看看,可還有什麽問題?”

    怡昭容眼睛放出光彩,給她整個人都添上了一層亮色。她將那荷包在手裏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個不住,半晌才滿意地點點頭,再看向我的目光裏已多了感激和讚賞。

    “簡直一模一樣,不,就是一模一樣!”怡昭容輕輕搖頭:“謝娘,你的繡功太厲害了。”

    我微微屈膝:“娘娘過譽了。”

    “謝娘,浣了手喝口湯歇一歇吧。”她小心翼翼將荷包放在一個托盤上,對我道。

    我到後間洗了洗手,那盛水的盆子銅盆裏漂浮著幾朵花瓣,在這樣的季節裏很是難得。洗完四下看著,沒有手巾,正想在自己衣服上擦一擦,突然一塊帕子遞了過來。

    我抬頭一看,怡昭容正笑盈盈看著我,手上是一塊水色絲帕,沒有任何繡花,是最簡單的樣子。

    “多謝娘娘。”我擦了手,拿著那帕子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這帕子就賞你了。”怡昭容看出我的為難,笑道:“快出來吧。”

    見我出來,惠兒適時端來一碗湯。那湯盛在一隻白底杜鵑青花瓷碗裏,有清透的色澤與淡淡的香氣。

    接過碗的一刹那,我的心裏有一點忐忑。但是看著怡昭容柔和的目光,我還是輕輕飲了一口。

    是一碗甜湯,蜂蜜與桂花的味道留在唇齒間,令人心情都舒暢起來。

    我端著那碗,突然想到之前怡昭容提到的荷花酪,便道:“娘娘這湯味道清甜真是好喝。”

    怡昭容還沉浸在繡好荷包的喜悅中,聽我這樣講,麵上的笑容更盛,語調也十分輕快:“你若喜歡,多喝兩碗嘍。”她說著對一宮女道:“再把相配的點心端來給謝娘嚐一嚐。她繡了一天,也累壞了。”

    “謝過娘娘。”我端著那碗再飲一口,仿佛隨意道:“這裏有桂花的香氣啊。”

    怡昭容點點頭:“是用桂蜜調製的。這桂蜜是由隻采桂花蜜的蜜蜂所出的蜂蜜而製,因此味道與香氣十分純正。”

    我“哦”了一聲:“果然難得。”

    惠兒在旁邊得意道:“娘娘就喜歡花香,所以皇上將各式花蜜都賞了娘娘煮粥用呢。”

    我微微垂了眼簾:“娘娘的恩寵,這宮裏也是獨一份呢。”

    怡昭容歎口氣:“隻是我最愛的荷花,那蜂蜜調出的味道卻變了。”

    “蜂蜜甜味較重,而荷花清淡。”我微笑對怡昭容說:“蜂蜜的香甜自然與花本身不同。奴婢不才,但私心想著,花蜜多在花蕊上,若是以整朵花熬製的水煮粥,再調以花蕊與隻有甜味的雪花洋糖,味道一定更佳。”

    怡昭容眼前一亮:“你這樣說也有道理,倒是可以一試。”之後對惠兒道:“你按謝娘說的,吩咐小廚房試一試。”

    惠兒依言下去了,我看看天色,起身對怡昭容道:“娘娘,天色不早了,奴婢得趕緊回去浣衣局了。”

    怡昭容似沒有聽到,隻是拿起那荷包再看了看,我以為她還有什麽不放心之處,便等她開口。

    “我這樣看,根本看不出有哪裏不同。”怡昭容眼裏有一絲疑惑,她看著我,笑容淡下去:“就好像,這本來就是你繡的一樣。”

    我連忙後退一步行了個大禮:“昭容娘娘請別開玩笑了。萬一被人聽去,奴婢死一萬次都不足矣啊。”

    怡昭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輕輕撫摸著荷包:“你這樣的好手藝,待在浣衣局實在太可惜了。”

    她說著拉起我的手,那雙曾經白皙如上等羊脂白玉的雙手因長期在水裏泡著,又要大力揉搓衣物,此時已經遍布了老繭。唯有那份白沒有變,隻是光澤不再,細嫩全無,徒留帶了死氣的青白。看上去反而令人心驚恐懼。

    “這樣一雙手,隻洗衣服可惜了。”怡昭容的眼裏露出憐惜來,她的語氣溫柔如水:“可惜你的臉被毀了,不然在我身邊該多好。”

    我垂下頭:“謝娘謝娘娘厚愛。隻是奴婢一心想滿了二十五歲出宮。還請娘娘成全。”

    “你都沒有家人了,在宮裏不好嗎?”怡昭容問道。

    “宮裏雖吃穿無憂,但是太過危險,我們這樣的低等宮人,一個不慎就會丟掉性命。宮外雖苦,但是卻是自由身。”

    “可若你出宮去,我會覺得很可惜。你這般聰慧,若能待在我身邊,我也有個可以信賴的人。”怡昭容偏了頭,看我眼神如同看一件珍品。在她心裏,我承了她的大恩,就是來世結草銜環報答也不為過。而且,做寵妃的心腹是每個宮女的夢想。我沒有理由不願意。

    我慌忙道:“娘娘,奴婢隻想出宮,還望娘娘成全。”

    怡昭容看向我的眼眸深深,末了還是歎了口氣:“好吧,來日方長,我說的話你且細想想。若是願意了,我必不會虧待你。”

    “多謝娘娘厚愛。”我的語氣恭謹。

    “等會兒讓惠兒送你回去。”怡昭容說著,從桌上小屜中取出一個荷包:“這些就賞你了。”

    我接過,裏麵沉甸甸頗有分量,想來該是銀子。當下也不推辭,謝過收了起來。

    “之前我說的那些……”怡昭容頓了頓:“關於皇後娘娘……”

    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施禮道:“奴婢惶恐。先前奴婢專心修補沒聽到娘娘說什麽,還望娘娘恕罪。”

    怡昭容一愣,停了片刻才扶我起來:“謝娘……”她沒有說下去,隻是眼中分明有著釋然。

    我隻做不見,微微垂首,做出一幅恭順模樣。

    “娘娘,奴婢已經吩咐小廚房做下了。”惠兒笑吟吟走進來:“方才皇上身邊的德公公來傳話,皇上頃刻便到,娘娘快去準備吧。”

    怡昭容臉上頓時露出無限歡喜與甜蜜來,她看一眼我,如荷瓣般的臉頰上多了一抹嬌人的紅暈。

    “謝娘,”她的聲音溫柔如新發的嫩芽:“你這時回去怕也沒飯了。惠兒,你去廚房拿些飯菜來,等謝娘吃完再送她回去。”她說罷匆匆走了,步履輕快帶了雀躍。

    我緩緩坐在矮凳上,朝惠兒抱歉一笑:“還得麻煩你了。”

    “無妨的。”惠兒並不在意:“你為娘娘做事也累壞了,吃頓飯是應該的。”她笑道:“你且等著,方才我看到咱們的飯菜已經好了,這就去拿來咱倆一塊兒吃。”

    我確實餓了,又隻是個小小浣衣婢,也沒什麽好推辭的,就如同怡昭容賞的那銀子一樣,若是我拒絕了,反而會讓她另眼相看。

    隻是,沈羲遙要來長春宮用晚膳,我的心突突跳著,若是被他發現我在此,,他恐怕隻會震怒吧。我想著,便決定早點吃完趕回去。

    不一會兒,惠兒端了飯菜進來,一碗碧梗飯,一盤燴肉脯,一碟油鹽炒枸杞芽,一份抓炒腰花以及一盆蛋花湯。飯菜有幽幽香氣,與浣衣局裏終年冷冰冰無味道的食物不同,無論色香味都令人食欲大開。而這樣的吃食,我幾乎一年半都沒吃過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那筷子抓在手上,碧梗飯入口的一刹那,我幾乎要流下淚來。而那些菜,每一口都刺激著我的味蕾。那一刻,從幼時起養成的規矩習慣全拋到一邊,就如同一個最普通的百姓般,我迅速地吃著,直到碗中空空才心滿意足地放下,連身體也隨之放鬆,悠悠靠在軟枕上。有那麽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在坤寧宮的日子,習慣性地端起一盞茶漱一漱口,正疑惑怎麽沒有水晶盆在旁邊時,陡然意識到,這裏是長春宮,而我,不再是淩雪薇了。

    我尷尬地看一眼站在一邊悄悄打量我的惠兒,歉意一笑,可口中茶水咽也不是,不咽又沒地方吐,一時為難起來。

    惠兒見我麵色異常,關切道:“謝娘可是內急?”

    我隻能做出當下唯一也是最合理的動作,點點頭隨她去了茅廁,這才將茶水吐出來,含得久了,臉頰都微酸起來。

    “多謝惠兒姑娘。”我欠欠身:“我吃完了,勞煩你帶我回去。”

    “稍等一下。”惠兒道:“我去看看娘娘有沒有什麽吩咐。”

    她說完便走了。我站在後殿門邊,看院中一株臘梅,此時將將綻開幾朵花來,淡淡梅香若有似無地傳來,帶了冬日冷冽的空氣,令我的神智清明起來。

    前院傳來嬌笑聲,又有小太監的聲音遠遠傳來。

    “娘娘快準備著,皇上已出養心殿了。”

    “娘娘,您先進去吧,站在這風口上著涼可怎麽好?王公公不是說了麽,皇上才出養心殿,過來還得一陣子呢。”是惠兒的聲音。

    “你去送謝娘回去吧。蘭兒,把披肩拿來。我要第一個看到皇上。”怡昭容的聲音落在梅香中,情意深深。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掐下一朵半開的梅花,待回過神來,自己卻嚇了一跳。我是怎麽了?為這一句話犯了嫉妒?不可能,我愛的是羲赫啊。

    “謝娘,”惠兒走回來:“咱們走吧。”

    我匆忙將那梅花別在發髻上,回過身時已將紛亂的思緒收起,麵色如常道:“有勞了。”

    我跟在惠兒身後,按照禮數需向怡昭容告退才可離開。正巧她此時就站在正殿門前,一雙眼望著宮門口,滿含了殷殷之色。

    從側麵看去,她身姿高挑,一件月白團雲紋底的披風中露出鵝黃色散花飛蝶的六幅裙子,整個人恰如一簇清芳水仙。長春宮殿前懸的燈籠透出月色般的燈火,籠在她身上,給她本就秀美的俏臉罩上柔和光暈,看去又似月中仙子一般動人。

    我正欲上前,隻聽長春宮門外傳來拉長的一聲:“皇上駕到。”

    我心中一陣狂跳,邁出的腳又縮回來,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躲進宮牆的陰影裏。

    “臣妾參見皇上。”怡昭容款款下拜,眼睛落在走進來的沈羲遙身上,帶了眷戀愛慕之色。

    沈羲遙一身明黃色吉字回紋錦袍,披了黛色黑貂毛披風,頭上隻戴了日常的金冠,唯有皂靴上一對出雲金龍彰顯出他九五之尊的身份。

    我看著他臉上的溫和笑容,挺拔身姿,不知為何隻覺得,在與黃家村時相比下消瘦了些的背影裏,有一股寂寥之意撲麵而來。

    “昭容請起。怎麽站在外麵?別著涼了。”他的聲音裏充滿關心,而那雙含了深情的眼眸落在怡昭容身上,有無盡的寵溺。這樣的語氣,曾幾何時,也是日日響在我耳畔的。

    “臣妾想早點見到皇上才在這裏等待。”怡昭容麵上笑容愈發柔媚:“皇上請進,臣妾準備了好東西給皇上。”

    “哦?是什麽。”沈羲遙似來了興致,攬過怡昭容的纖腰走進殿中。突然,他猛地回頭,目光掃向我與惠兒站的地方。我隻躬身將自己隱在黑暗中,悄悄看他,他的臉上閃過一層茫然,又微微搖了搖頭,無奈的笑容一閃而逝。

    “皇上怎麽了?”怡昭容關切道。

    “沒什麽。”沈羲遙的聲音十分隨意:“你說的是什麽好東西?”

    “荷花粥。”怡昭容的聲音散在突起的風中。

    我打了個寒顫,小聲對惠兒道:“惠兒姑娘,皇上來了,我就不進去向娘娘告退了。”

    惠兒點點頭:“咱們快走吧。”

    即使是夜晚,浣衣局裏也是熱鬧的。冬日衣物多且厚重,因此清洗起來更加繁瑣。往往入夜後,依舊有浣衣婢一邊嗬著手,一邊清洗著身邊仿佛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

    我踏進浣衣局時,院中還有五六個浣衣婢一邊歎氣一邊清洗著。小蓉也在其中,一臉苦相,嘴唇嚅動著,我知道是她在輕聲自語發著牢騷。這幾個浣衣婢,都是日常知秋不喜歡又常常責罰的,此刻一定又是知秋在為難她們了。

    “知秋姑姑在嗎?”惠兒進門便高聲道。

    “哎呀,惠兒姑娘來了。謝娘為昭容娘娘做事,做的還好?”

    “嘎吱”一聲門打開,有熱氣撲出來,轉瞬散在冬日冷冽的空氣中。知秋一臉諂媚笑意,看著惠兒。

    “娘娘很滿意。”惠兒遞給知秋一個錦盒:“這是娘娘賞給浣衣局的。”

    知秋滿臉喜色與貪婪,但又不敢當著惠兒的麵打開錦盒,連聲道:“為娘娘效力是我等的福分,娘娘太寬厚了。”

    惠兒冷淡道:“娘娘的賞你好生收著就是。”她看一眼站在夜色中的我,又道:“娘娘說了,今後還要知秋姑姑多多照拂謝娘。不定什麽時候,娘娘還需要她幫忙呢。”

    知秋點頭如搗米一般:“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今日皇上駕臨長春宮,我還得趕緊回去,就先走了。”惠兒得意道,之後朝我笑笑:“娘娘說,你再考慮考慮。”

    我低著頭:“是。”

    惠兒的身影剛消失在浣衣局門口,知秋臉上的笑容垮下來,看著我的眼神也充滿了嫉恨。

    我正想回去房中好好休息,就聽見知秋冷冰冰的,帶了不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今日你份例的衣服還沒洗,趕緊去。”

    我詫異地看著她,明明一早說好我今日的活會讓給旁人的做。

    “看什麽看?”知秋“哼”一聲:“以為靠上怡昭容就能偷懶了?告訴你,隻要你在浣衣局一天,就是我手下的奴婢,就得聽我的吩咐。”

    我咬咬牙不願與她爭執,隻默默朝洗衣的地方走去。

    “以為揀了高枝?也不想想自己什麽樣子,還想到娘娘跟前服侍?別以為幫了娘娘一次,給了好臉就能飛起來。”

    我隻當沒有聽見她的挖苦,走到小蓉身邊,朝她笑了笑,洗起衣服來。

    知秋見她的話對我毫無影響, “哼”了一聲用力將門一關,發出巨大的“砰”的一聲。

    “知秋也真是的,明明說今日你不用洗的。結果還……”小蓉低聲為我抱著不平。

    我全不介意地搖搖頭:“隨她了,難道還沒習慣麽?”

    “她就是嫉妒昭容娘娘喜歡你。”小蓉朝知秋房間望一望,看著我又惋惜道:“可惜你臉毀了,不然去娘娘身邊侍候,保管知秋再見到你一定笑得像花一樣。”

    我搖搖頭:“我是不可能了,你好好做事,還是有機會的。”

    “我?我從沒想過能有那樣的好事。”小蓉說著從我盆裏拿過幾件衣服:“我幫你。”

    “我自己來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我沒有抬頭,隻專心搓洗。

    “這麽多你一晚上都洗不完的。我已經洗好了,一起的話能快一點。”蓉兒朝我粲然一笑。

    我心頭一暖,餘光卻看到知秋不知何時站在門前,眼睛盯向我這邊。

    我心中暗呼:“不好。”

    “小蓉,是不是今天洗的太少啊?”知秋幾步走來,厲聲問道,她言語尖刻,嚇得小蓉深深埋著頭,不敢說一句。

    “下次再讓我發現,看我怎麽治你!”知秋惡狠狠的丟下一句話,將小蓉盆裏剩下的衣服扔到我麵前,狠狠道:“再想著偷懶,別怪我不客氣!”

    她說完倨傲地看著四周垂著頭的女子,威風地對我和小蓉道:“明天你倆洗的衣服加倍。”又看著小蓉道:“既然你這麽想幫她,就拿個燈籠來照亮吧。不洗完,兩個都不準睡。”

    我緊緊咬住牙關,默默拾起落在地上的幾件衣服,見知秋走了,給一旁滿眼淚珠的小蓉一個鼓勵的笑容:“不要怕,沒事的。”

    天黑得透了,風一陣冷似一陣,我的手僵得不聽使喚,卻還麻木地洗著。周圍隻有小蓉提著的一盞燈籠發出微弱的光亮。一眾浣衣婢早已睡去,屋裏傳來陣陣打呼聲。

    我看著她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不無歉意道:“連累你了,小蓉。”

    “又不怨你。”小蓉撅了嘴:“都是知秋。”

    我朝她做了個“噓”的手勢,眼底浮出笑容來。我看著天上明亮的星星道:“小蓉,你為我做的我不會忘記。”

    小蓉“撲哧”笑出聲來:“又沒什麽,別再提啦。”

    我搖搖頭:“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你這份情誼,來日我一定會報答的。”

    “你能怎麽報答?”小蓉歎口氣:“咱們這些最低等的宮女,能熬到放出宮就不錯了。可那時都老了。”她頑皮地眨眨眼:“不過你肯定比我出宮早,到時你留我住幾天就當報答好了。”

    我點一點她的鼻頭:“放心,就是住一輩子都行。”心中卻在盤算著,若我沒能重獲尊榮,等出宮後請二哥照拂一下小蓉和趙大哥,是極容易的。而我自己……我突然茫然起來,是去皇陵找羲赫隱姓埋名過一生?但那樣,我的仇恨又如何去報呢?

    “謝娘你在想什麽?”小蓉悄聲提醒我:“還有兩件,洗完就可以休息了。明天咱們的衣服要加倍呢。”

    我回過神打起精神洗起來。現在,我眼前最大的問題,不是我的仇恨,而是明天加倍要洗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