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相逢不盡平生事
作者:淩雪薇沈羲遙      更新:2022-12-23 12:07      字數:9353
  第二十四章 相逢不盡平生事

    湖綠的羅裙有長長的後擺,迤邐的拖在我的身後,上麵淺紫的藤花點點,交織成一隻巨大的葵花圖案。頭發全部盤在腦後,隻在鬢前邊簪一朵淡紫的花,看起來清爽幽雅,好似禦花園中煙波亭周圍開滿的紫藤。

    乳母抱著玲瓏跟在我身後,她的身後是大批的侍從,繞一個彎,煙波亭就在眼前,那白的羽紗還在,依舊是被風吹得輕飄飄在空中。

    湖上的風很清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就看到了在亭中坐著的那個青玉色的身影,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湖綠衣衫,臉上不由就泛起了滿足的笑容。

    沈羲遙抬頭就看到了站在亭外的我,他愣了半晌就笑著示意我進去。

    他的笑容比這盛夏午後的陽光還要燦爛,我也朝他莞爾一笑,目光掃過那個青玉色的身影。

    他沒有回頭看我,可是我卻從他微微抽動的背影看到他的忍耐,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連忙回頭抱過玲瓏上前。

    乳母和侍從退在一旁,我走進亭中,棋盤上的一局正好結束,看出來是沈羲遙的白子贏了。

    羲赫在低頭收拾著棋子,直到我的影子遮住了他身前的陽光,他才抬頭,我從他平靜的臉上什麽也看不到,心中不免有些戚戚。

    他站起身向我行禮,我驚訝地發現他佩帶的玉佩的綬帶竟是淺淺的紫色,心裏的戚戚消失,變成一陣溫暖。

    他微低著頭:“小王參見皇後娘娘。”他的聲音不似之前明亮,帶著喑啞。

    我克製著自己笑道:“王爺不必多禮,快請起。”

    說罷將玲瓏抱到他麵前:“這是我大羲第一個公主,玲瓏。”

    他的頭更低起來,好像在仔細的看著孩子,伸出手想去逗弄,可是玲瓏此刻睡得正甜,他怕弄醒他,手還是縮了回來。

    他抬頭卻不看我,而是看著沈羲遙說道:“恭喜皇兄啊,小公主長得真是可愛。不過像柳妃之處多些。”

    說完笑起來,很輕的笑。

    沈羲遙也走上前,帶著初為人父的驕傲說道:“是像如絮多些,將來一定也是個美人。”他笑起來:“到時朕可就犯難將她嫁與何人好了。”

    “皇上想的真遠,玲瓏才多大啊,還沒有滿月皇上就想到出嫁……”我嗔笑著,好似不經意地回頭看著羲赫說道:“王爺你說是麽。”

    他深深地看著我,眼裏有喜悅和痛苦,可是卻是輕鬆地說道:“皇兄是想得遠了。不過皇兄何必擔憂呢,我大羲人才濟濟,何愁將來小公主找不到好人家?”

    他看了看沈羲遙,目光又落到我的身上:“不過柳妃月子期間,皇後娘娘可要辛苦了。”

    我搖著頭笑道:“怎麽是辛苦,這是應該的。何況,”我低下頭,手掌輕輕地撫摩過玲瓏嬌嫩的臉頰:“何況玲瓏如此可愛,本宮就怕到時舍不得她回她母妃那裏呢。”

    我的話音剛落,沈羲遙的聲音傳來:“這有什麽怕的,等你為朕生下皇子,不就不愁了。”

    他的聲音溫暖,可是我卻寒了脊梁,悄悄地看了一眼羲赫,他麵如死灰,蒼白至極。

    一時間剛才的歡聲笑語消失得無影無蹤,換來一片沉默,空氣仿佛凝結起來,那麽悶,連風都停了下來。

    我笑笑正要開口,羲赫卻突然說話了:“皇兄,之前我跟你說的那個……”他踟躕著不再說下去,我心裏卻恐慌起來。

    沈羲遙滿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令我懼怕,可是我還是笑著迎上他的目光。

    “如今臣妾隻想帶好玲瓏,等柳妃身子好些不嫌臣妾帶得不好就是了。”

    說完看了看身旁的羲赫:“皇上和王爺似有事要談,臣妾就先告退了。”

    說罷看了看懷中的玲瓏:“玲瓏也要到吃奶的時間了,臣妾得抱她回去了。”

    沈羲遙點點頭:“那你快回去吧。”

    我轉身,身後傳來沈羲遙有些躁的聲音:“你的傷朕問過太醫,還是要好生的調養的。你那府裏什麽人都沒有,叫我這個做皇兄的如何放心。這事不用再說了,等到你真的可以回去休養,朕自會允了的。”

    我心中一喜,看來,他是不會走了。隻要都在這紅牆之中,哪怕不會見麵,沒有未來,我也滿意了。

    晚膳前張德海來傳了話,柳妃說她想念皇上,沈羲遙就在那裏用晚膳了。我想既然用了晚膳,即使柳妃不能侍寢,想必也是會想辦法將他留下來的。

    哄了玲瓏睡去,讓乳母抱走之後,我坐在鏡前,看著鏡中那個女子美麗卻哀愁的麵龐,淺淺的朝自己一笑,拿起一旁的紫玉菱花簫吹起來。

    遠遠的,仿佛幻覺般,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和著我的簫聲,那麽輕的聲音,可是我卻有淚滑過。

    終於是按捺不住,披了件墨藍的長披風獨自走了出去。

    月亮被一帶浮雲遮住,隻有暗淡的光灑下,走過禦花園中那棵老槐樹,就是九曲長廊的入口。

    走了一半我停住了腳,自己去做什麽,去見他?可是見了彼此不是都痛苦麽,隻要在這紅牆之中就好了,如果還要有過多的奢求,恐怕這僅有的都會消失不見吧。

    狠了狠心,轉頭看著一旁西子湖輕輕蕩漾的水,月亮此時就從那帶浮雲中探出頭來,西子湖水上泛著淺淺的月亮柔和的光。

    我一抬頭,他就在眼前,一樣的定定地站著,那白玉簫還握在手中。我們彼此吃驚且激動地看著對方,我的眼淚就湧了出來。

    “羲赫……”我不由得叫出他的名字,他一顫,那眼睛中有什麽在閃。

    他一步走到我的麵前:“為什麽,為什麽……”他隻是重複著著三個字,我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月光照在兩個麵對麵流著淚的人身上,那月亮在笑這兩個人的癡,卻也動容於這兩個人的癡。

    它悄悄地將自己隱藏在一朵濃雲之後,將那光輝也收了起來。

    他擁我在懷,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我能聽到他心在急速的跳動,他的手臂在克製著自己用力,他怕弄疼了我。

    我將臉埋在他胸前青玉色衣袍中,那上麵光滑,有他的溫度。

    我抬頭看他,他的吻就輕輕地落了下來。此時,我們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對方是誰……

    那個吻很輕,卻帶著灼熱的溫度,我閉上眼,可是瞬間我們都清醒過來,他輕輕地推開了我,我也後退了一步。“我……你……”

    他說不出話來,我也慌亂地看著一旁一枝伸出來的紫藤花。那細小的花瓣中是一點金黃。

    “羲赫。”我再叫了他的名字一聲,充滿了抑製不住的感情。

    他搖著頭:“我不能,不能。”

    我看著他痛苦的眼神,心中頓時大慟,悲哀地說到:“是的,我們不能。”

    手不由得就將那枝條掰斷發出清脆的“啪”的一聲。

    我拿在手中看著,語氣平靜下來:“夜深了,本宮未帶侍從,可否勞煩王爺送本宮回去坤寧宮。”

    聲音是壓抑了心中情感的鎮定,他看了看我,嘴角浮上一絲無言的笑,微一躬身。

    “這是小王的榮幸。”

    一路上沒有月光,我們都無語的走著,我衣裙長長的後擺拖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娑娑”聲,走了近一半的路,我輕輕地問道:“你的傷,可還有大礙?”

    他隻是看著前方,”喝了你煎的藥,自然好得快多了。”

    說完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如今要照看玲瓏,就不要再煎來了。太辛苦,我……”

    他沒有說完,可是眼中的不舍和嗬護,我也看著前方遠遠的一點亮光。

    “讓我煎吧。這也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事了。”

    他沒有說話,慢步走著。

    “皇兄,”他遲疑了一下問道:“他對你好麽?”

    我腳步微一停,複又跟上他:“皇上待我很好。”不再說其他。

    他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眼角潤濕起來,鼻子酸得厲害。

    “你,也要照顧好自己。”我哽咽地說著。

    他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我,眼中是憐惜和抑製,他的嘴張了張,卻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走了幾步他開了口:“後宮險惡,什麽人,都不要相信,哪怕,是你的至親姐妹。你一定要小心。”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表情淡淡的,我沒有問什麽,跟在他身邊走著。

    坤寧宮就在眼前,在靠近宮門的地方他停下了腳步:“進去吧。”他說道。

    風吹起了他衣袍的一角,他從我手中拿過那枝紫藤,我看著空無一物的手心,他將他身上那塊玉佩放在了上麵,是飄翠細糯玉,上麵是一隻騰飛的鶴,邊緣飾以赤金鏤空的祥雲。

    “這是我母妃的遺物,據說是她生前最心愛的,如今我將它送給你,就算做是那荷包的回禮。”他很淡定地說著,那口氣如同初春的陽光般溫和。

    我剛要開口回絕,這東西太貴重,何況此時的我們,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在煙波亭裏品簫論詩的兩人了,我如何能接受這樣的物件。

    “不要說你接受不起,在我心中,你是唯一可以擁有它的人。即使,沒有未來。”他依舊是那淡淡的口氣,我的心卻沉重起來。

    他伸手將我的手心和攏,便轉身離去。他的手冰涼,我的手心也是涼涼一片。

    慢慢走回坤寧宮,那玉我小心的收在袖袋中,想著回到東暖閣就收在那個小木匣中。

    一步踏進門,腦中還在回憶著之前的事。

    突覺東暖閣裏有什麽不對,一抬頭,就看見屋子裏跪了一片,沈羲遙坐在裏麵的椅上,神情疲憊煩躁,還有擔憂和焦急。

    “這……怎麽都跪在這裏?”我指著地上跪著的坤寧宮裏的侍從,看了一圈沒有看到惠菊的人影:“出了什麽事?”

    我有些慌亂,口氣還算鎮靜,沒有向沈羲遙行禮就走到他麵前。

    “皇上,他們做了什麽您不高興了麽?”

    沈羲遙一雙劍目從我臉上冷冷地掃過,“這麽晚他們卻不知你的去向,就是死罪。”

    我一驚,慌忙跪下:“皇上,這要怪臣妾,和他們無關的。”

    我抬起臉看著沈羲遙依舊冰冷卻鬆了口氣的表情,柔聲說道:“玲瓏睡下後臣妾就打算也睡下了,可是卻一直睡不著,隻好起來,外麵吹起了風,臣妾就想著去走走。臣妾想今夜皇上應該是在柳妃那裏了,也就多散步了一會兒。”

    我強笑起來看著他,他的眉頭鬆了開,一手拉起我:“怎麽會睡不著?”口氣已經是溫和如常的了。

    我腦中飛快的尋思著,怎樣的回答能讓他開懷從而不再追究,也不多心。

    我裝出一副羞赧的模樣:“之前皇上夜夜都在此的,今夜去了柳妃那,臣妾不習慣……”

    聲音已嬌弱下去,臉上也因著自己這話浮上一抹緋紅。

    他終於是完全笑了起來,眼裏不再有懷疑和惱怒,他拉我坐在他的腿上。

    我瞥了一眼底下依舊跪著的侍從,“皇上……”我拖長了聲音喚道,向他眨了眨眼,看了看下麵跪的一眾人。

    他一笑:“你們都下去吧。不過沒有下次。”

    我看著那退出去的人影,轉頭看他:“皇上,臣妾的貼身侍女惠菊呢?”

    他的頭埋在了我的頸間,我被他弄得癢癢的難受,可是卻依舊是笑著接受。

    他抬起頭:“送去辛者庫了。”

    我一驚,不由得推開他:“皇上,惠菊沒有犯錯啊,還請皇上將她放回來。”

    那辛者庫可是吃人的地方,什麽人進去都要掉層皮的,我心中擔憂焦急,眼睛牢牢地看著沈羲遙。

    他被我看得無奈,高聲對外麵喊道:“張德海,去辛者庫把娘娘的侍女帶回來。”

    外麵人應了一聲就消失了,他拉了我的手走到床邊,蠟燭熄滅了。

    夜半醒來,沈羲遙在身邊沉沉睡著,我躡手躡腳的起身將地上衣服袖袋中的那塊玉佩取出,小心的先放進了衣櫃裏風雪衣內襟的口袋中。

    再回到床邊,看著他熟睡的臉,心裏卻想著羲赫。此時的他在做什麽,是否也和我眼前人一樣,深深的睡去了。

    耳邊隱約的傳來簫聲,我揉揉眼睛,是自己迷糊了吧,是幻覺?

    可是仔細聽著,真的有,是他,是那曲《流水浮燈》。

    再不願回到床上沈羲遙的身邊,自己披了件衣服湊在燈下,讀起書來。微微有些冷,長長的頭發瀑布般披散下來,好似一匹上好的黑絲綢,輕輕的滑在胸前。我慢慢地翻著手上的書,腦海中都是他的身影。

    有人輕輕的搖我,睜開眼,不知何時自己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抬頭看,是沈羲遙,他不解地看著我,眼波中還有心疼。

    我笑笑,不等他問就說道:“臣妾半夜起來坐在這裏看月亮,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

    他眉毛一揚:“月亮?月亮就那麽好看麽?”

    我一笑:“宿雲鵬際落,殘月蚌中開。皇上難道不覺得好看麽?”

    他寵溺的一笑:“回去床上睡吧,小心著了涼,朕早朝去了。”

    我點點頭,在他的注視下躺在床上,他細心地為我蓋好被子,看著我閉上眼睛才出去。

    我聽見那門被關上,等了一會睜開眼,翻身下床將那玉佩小心的收在了木匣之中,自己才長籲一口氣。

    召喚外麵的侍女進來,卻是我不熟悉的麵孔。

    “你們是?”我指著在外麵站著的幾個宮女,雖說不熟悉,可是又好似在哪裏見過。

    冥思苦想之際一個身影走了進來,是芷蘭。

    見我不解且迷惑地看著她,芷蘭微一笑:“娘娘,從今日起,奴婢就是您的貼身侍女了。”

    我咬了咬下唇,知道這是沈羲遙的意思,隻隨意地問了一句:“那之前這坤寧宮裏的人呢?”抬頭看著芷蘭,眼神卻多了份淩厲。

    “回娘娘,那些侍從還在。”芷蘭平和地回答道。

    我喘了口氣轉身:“本宮還是有些累,你傳話下去,讓六宮的嬪妃今日不用來了。”

    說罷將手邊厚厚的錦緞簾帳一拉而下,隔絕了外麵那些陌生的臉孔,心沉甸甸的。

    回到床上躺好,卻閉不上眼,是依舊有些累的,可是心裏不知為何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好的感覺,心很慌,仿佛自己一閉眼就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一般。

    芷蘭走了進來,端著一個木漆朱盤,上麵是一隻同樣的木漆朱碗。我看著她,她沒有表情地走到我身邊:“娘娘,這是皇上吩咐給您用的。”

    我湊上前一看,那碗中有黑色的汁液,卻沒有味道,我好奇且有些害怕地看了看芷蘭,她依舊是沒有表情,隻是看著我。

    我在猶豫中拿起那碗一飲而盡,有些微苦,卻也有一絲甜,喝完不久就感到頭很沉,眼睛不由得閉了上,漸漸睡去。

    有人在看著我,意識清晰起來,睜開眼,沈羲遙坐在我身邊,我朝他一笑,他也就笑起來,可是那笑有些勉強。

    我從他略帶哀愁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害怕。

    “怎麽了,皇上?”我的聲音有些發顫,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今晨早朝,你父親沒有來。“

    我心一緊,呼吸急促起來:“可知是為什麽?”

    “你大哥說他患了風寒,不要怕,朕已派禦醫過去了。”

    我點點頭,眼睛看向一邊,父親年邁,身體也被繁重的朝事壓得日漸不好了,如今竟沒有能來上朝,可見不是簡單的風寒。

    我的目光無意識的從沈羲遙的臉上掠過,突然,我以為自己看錯了般,他的臉上有一抹很淺很淺的笑,還有一絲欣喜。

    我害怕他那樣的神情,仿佛有什麽駭事會在前方等我,不由得就抓緊了被邊。

    “皇上,臣妾想……”我踟躕著,他看著我,目光中是同情,我有些奇怪。

    他一笑:“朕知你想回去看看,可是還是等禦醫回來稟報再說吧。”

    我聽他這樣講了,隻好點點頭。

    一整日都沒有什麽心情,玲瓏一直就讓乳母帶著,她身邊還有大批的侍從,都十分精細,我便不擔心。

    惠菊已經回來了,我想辦法還是將她調到了東暖閣當差,這樣,終於是有了個熟悉的人在身邊侍候。

    晚膳時禦醫終於是來通報,父親沒有什麽大礙,隻是需要休養。

    我鬆了口氣,沈羲遙囑咐了幾句給禦醫,讓他和其他幾位一直待在淩府,直到父親痊愈。

    我心放下來,晚上哄玲瓏睡著後陪著沈羲遙批奏章,燭火下他的神色那麽認真,我看著他一本本的看著,用朱筆寫下批示。

    我知道他很辛勞,我知道他是好皇帝,我也知道他對我很好,可是,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何就是無法對他產生和對羲赫一樣的感覺。

    小聲地歎了口氣,目光再次轉向了手中的書,再抬頭,他卻看著一本奏章發呆,臉上有隱約的笑。

    我借著燭光看那奏章麵上的字跡,很熟悉,可是卻看不清。

    過了幾日,早朝剛下不久,後宮裏遍傳開了一件事,父親之前上奏章告老,想辭去宰相之位。原因是年老多病,可是皇上一直不議,昨日又上書一封,皇上很是為難,但卻似是要準了。

    我終於想起了那夜那字跡就是父親的,可是我不明白,父親的病不是不嚴重麽?難道是那禦醫礙著我不好說。心中十分的擔憂,還有深深的心酸,自己身為女兒卻不能在父親身邊照顧,實在是不孝啊。

    想著見到沈羲遙就請他準了我回淩府探望的請求,可是直到晌午他都沒有來我的坤寧宮。

    晚膳時沈羲遙終於來了,他滿臉的疲倦,我端了茶給他,他接過卻不飲。緊緊地看著我說:“明日你回淩府去,勸你父親不要辭官,朕等他好起來。”

    我很吃驚,他的心裏,不是一直都希望父親辭去官職麽?怎麽如今卻……

    我不會把這歸結於我的得寵,他不是那樣的人,那麽,是因為父親的門生遍布朝野麽?可是父親一直效忠皇帝,他的門生也都一樣啊。我有些不明白,但是回家的心卻迫切到自己沒有仔細的考慮這個問題。

    伺候他睡下後我收拾了些東西,明日不是省親,便沒有那麽大的排場和規矩。一切停當我才睡下。心裏那隱隱的不安卻一直沒有消失。

    一早,我由張德海送到淩府,事先是已經通知過的,卻不要迎接。我讓惠菊取來一幅宋之問的畫,父親是最喜歡他的作品的,內務府也備好了藥材和補品,我坐在馬車上,這是一輛看似極簡單的馬車,黑油布包著,和平常路上的無異,隻是這輛馬車的前後都布滿了便裝的侍衛。

    本來按沈羲遙的意思,是要肅清這皇宮到淩府的道路,任何人不得出現。可是我卻不願為了這事打擾到百姓,更何況從皇宮到淩府必需經過幾條京城最繁華的大街,實在是不妥。

    如果是省親,那該有的陣仗是要有,可是如今我隻是秘密的回家探望,因此請求了沈羲遙,就讓我以這種方式回去。

    他在我的一再勸說下終於是應了。

    一路上我蜷在馬車裏,今日沒有太陽,天灰蒙蒙的沉重的壓抑下來,就像我的心,有千斤重。

    外麵的街上熙熙攘攘,叫賣聲、馬車駛過的聲音、行人的說話聲傳入耳中,我卻什麽都聽不到,腦子裏也亂哄哄的,身上不停的出著汗,涼涼的貼在脊背上。

    終於馬車停了下來,周圍變得安靜起來,我心裏沉了一下,應該????是到了。

    自己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悲傷,沒等侍女上來掀起厚厚的簾子,自己就一伸手,一道慘淡的光投進來,我長長地呼了口氣,迅速下了馬車。

    淩府的大門緊閉,依舊是我當時離開時的樣子,黃銅大環上有一塊斑斑駁的暗影,那是早些年父親的敵對張尚書從淩府離去時,奮力一甩磕碰掉的,父親一直沒有讓人換。自那次之後不久,張相就上書告老還鄉了,其實,他與父親的年齡相仿。

    我身邊的一個侍女上前輕輕地敲著門,“咚咚”的聲音沉悶地傳來,我的心越提越高。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是淩府的二管家,他向外看了一眼,見到我在麵前一愣,門“砰”得被關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不是已經通知過了麽?

    不到片刻門再次被打開,大哥率著府裏的丫鬟家丁快步走出,齊齊地跪在我麵前:“臣恭迎皇後娘娘。”

    我腳步一晃走上前扶起他:“大哥不必多禮……父親怎麽樣了?”

    大哥看了我一眼:“是感了風寒,沒有大礙的。”

    可是他的神情悲戚,我知道一定不是這樣的。

    自己往裏走了一步:“進去說話吧。”

    淩府裏一切都是老樣子,池中的紅鯉因著天氣的悶熱沉在水底,風無力地吹著,卷來陣陣的熱浪,身上的衣服早已貼在背上,膩膩得難受。

    我期盼著一場大雨,可是就在此時,太陽卻從天上厚厚的濃雲裏探出臉來,心裏一陣的煩躁,伴著無比的焦急,我就一把推開了父親房間的門。

    一陣涼涼的風吹來,裏麵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我認得,是那日來稟報的太醫,看來其他的幾位也是了。他們轉過臉看到我後慌忙行禮,我一擺手,讓他們退下,自己上前一步,父親半靠在床頭微閉著眼,臉色倒還是正常,隻是有些消瘦。

    我鼻子一酸就來到床前:“爹……”聲音就哽咽起來。

    父親慢慢地睜開眼,見是我在麵前,給了我一個溫和慈愛的笑:“薇兒,回來啦。”

    那語氣就好似以前我跟著哥哥出去,歸家後他說的一樣,一瞬間,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等下就會回到閨房,換上家常的衣服,然後看書撫琴。

    我點點頭,眼圈紅了起來:“爹,女兒回來了。”

    父親一笑,輕咳了幾聲,我坐在床邊仔細地看著他,父親的額上又添了些白發,臉上也是操勞留下的憔悴的痕跡,可是他溫柔地看著我,我永遠是他心裏最疼愛的小女兒。

    我們互相看著,屋子裏有涼爽的氣息,是牆邊一棵冰樹散出的,卻也是正好的溫度。

    一切都那麽的和諧,父親的臉上有了些顏色。

    這時,一個丫頭端了藥上來,我接過,是白瓷碗,上麵有錢綠的修竹圖樣,可是碗壁稍燙,我碰了一下有些疼,卻還是拿在手中,仔細地吹著,看著那徐徐白氣後麵父親慈祥的笑臉。

    “爹,趁著還熱快用了吧。”

    父親接過仰頭喝完,將碗交給旁邊站著的丫頭手上,滿含深意地看著我。

    “薇兒,怎麽就回來了?”

    我一愣忙笑道:“您病了啊,皇上就準了我回來探望,可是卻不想給家裏添亂,就不算省親。”

    父親搖著頭:“隻是病了,就讓你一個皇後回來,於情於禮都說不過去,是因為我辭官之事吧。”

    我抿了嘴,父親是清楚的,同時我也不解,父親為何要堅持辭去官職呢。

    父親不是淡泊名利之人,他喜歡權術,堅持辭官就一定有他的原因。我此行,就是要知道這個原因。

    “父親既然清楚幹嗎還問女兒嘛。”我撒嬌,探了探身子說道:“父親的病很快就會好了,禦醫們都說您沒有大礙的,父親何必……”

    我沒有說完,父親隻是微笑,那笑裏藏著玄機,我參不透。

    父親搖著頭:“我累啦,累啦。”

    說話中眼神是一種淡淡的無奈,我沒有接話隻是輕咬了嘴唇,父親眼睛看著窗前一盆劍蘭繼續說道:“再說了,皇上不是……”

    他沒有說下去,我知道他的意思,“你如今是皇後了,我們就該避避嫌,省得人家說什麽。”

    “父親你知道,我們淩家的兒女不是靠著淩家的勢力有了官職寵愛的,是因為我們自己啊。”

    父親很輕地搖著頭:“即使如此,也該避避了。”

    我知道這不是原因,隻是,父親是堅持在這上麵做文章了。我站起身,那冰樹滴著水,晶瑩地打在銅盆中,一根樹杈因融化“啪”地掉落,“撲通”一聲激起水花層層,有一些濺了出來,在光滑的灰色石磚上流淌著。

    我盯著那水,看著它緩緩的蜿蜒在地麵上,像一條翻騰的小龍。

    “不瞞父親,皇上這次讓女兒回來,為的是勸父親不要辭官。皇上如今對我淩家的態度已有了改變了啊。

    我認真的看著半躺在床上的父親:“女兒當初進宮是為了什麽,爹您是清楚的,如果如今您辭了官,那女兒入宮還有什麽意義呢。”

    說話間我想到了羲赫,如果,如果我沒有進宮而我們又能相遇的話,如今我應該是幸福的吧。不由臉色微暗下來。

    父親看在眼裏,停了很久說道:“為了什麽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才要辭官。皇上對你大哥和二哥沒有什麽成見,沒有因為他們是淩家的孩子就壓抑他們的才華,這點我很感激。至於我,不論皇上如今真的是什麽想法,我都該辭了。於淩家,這能解除一些皇上的怨恨,於你,皇上也能不再計較你的出身對你更好,於我,激流勇退也才能得到世人的稱讚,不是麽。更何況如今皇上的羽翼已經豐滿,該是把所有的權利交給他的時候了。”

    父親一口氣說著,完了微咳了下,我輕輕敲著他的背,拉過父親的手看著他,我知道,父親是不會改變主意了,盡管,我沒有勸什麽,可是我已經知道,父親的心意已決。

    我試著做最後一次努力:“爹……”我說道:“就算是為了女兒在宮裏有個堅實的保障,父親可否不要這麽早就辭了官呢,更何況皇上極不想父親辭官,若是這樣違了他的意,對我淩家不是會更不好?”

    父親的嘴角浮上一抹嘲諷的笑:“皇上怎樣想,為父還是知道的。”

    我轉過頭去,是啊,沈羲遙最希望的,我們都知道。即使他之前表現的那樣,可是他心中和父親的隔閡,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父親看了我一眼,有不舍,還有堅定。

    他坐起來一點說道:“你在宮裏要好生的保護自己,爹我雖然辭了官,可是還有你大哥,二哥,爹的影響也還在,不要受了委屈。”

    他停了停寵溺的笑道:“不過我的女兒……”他沒有說下去,可是眼中滿是驕傲。

    我一笑,微恭了身:“父親放心,女兒會照顧好自己的。”

    父親滿意的點頭:“我累啦,睡會兒,你回去吧。既然不是省親,也沒有其他外人知道,你就早點回去吧。”說罷躺下,閉上眼不再看我。

    我定定地站了會,咬咬牙,將被子為他蓋好,輕輕地走了出去。